难忘最初走过的那条路……
2021-01-17
湖北长江云新媒体集团总编辑
36年记者生涯,走过很多路。最难忘,是走上记者岗位第一次到大山深处走过的那条路。
那是1985年的夏末,到鄂西山区做贫困调查。搭长途汽车到宣恩县城,没跟县委打招呼,直接挤上开往长潭河的中巴。(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没人陪同,自由自在地混进农民堆儿里,跟他们家长里短地聊天,挤在车里,烟味夹着汗味“扯野白”。)到了长潭河,我说我是省电台的记者,区委书记向家楣不相信:“省里的记者跑到我们这山旮旯干什么?”连忙用揺把机把电话打到县里问,县里又打电话到省里问,直到证实我真的是省台记者,才叫厨房给我做晚饭。
我计划从长潭河到大卧龙,走铺板坪,绕行孤老湾、板壁岩,经老李家湾上椿木营。向家楣吓一跳,一个劲儿摆手,“不行不行,这路等于没路,好多人都不敢走,不说野猪那些大家伙,就是毒蛇和山蚂蟥都很难缠。”看我态度坚决,向家楣咬咬牙:“我陪你走。”转身找武装部商量如何保证安全。武装部给借了一条枪,教育站长杨长美说:“我来扛枪,正好我也跟进去摸清里面的教育状况。”
第一天穿过诺西走到大卧龙。大卧龙的乡干部连忙点起煤油马灯在院坝里给我谈情况。生活困难,乡党委书记把妇联主任住的那间干净房让出来让我住下,转回头动员在家的三个干部夜里到溪沟捉“螃螃”,准备第二天的早饭。
到老李家湾已经是第三天,住的是群众腾出来的房。老李家湾的群众不知道国家早已改革开放,住家的婆婆一个劲儿地问我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情况。向家楣和杨长美连忙把群众召集起来,讲外面的情况,讲国家的形势,直把大伙听得一愣一愣的。一路走来,深山区的闭塞和贫困状况令人震惊。山大人稀,居住分散,往往为了摸清一户人的情况,要爬坡趟河几十里。渴了,找山泉喝上一口;饿了,找未熟的野梨子啃上几口。
从老李家湾上椿木营,走一小半就不再是长潭河的区域,向家楣和杨长美却坚持要把我送上椿木营。出发时开始下雨,正是蛇赶山和蚂蟥横行的时候,我们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那是我人生中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峭陡的坡,比人深的草,淋漓不断的雨,只有上没有下。山里有句俗话:“山下开桃花,山上飘雪花。”雨水夹汗水,越往上越冷,冷得直打颤,只能拼命地走,以免被冻僵。
在椿木营边调查边休整,两天后继续向沙坪进发。椿木营的同志跟沙坪联系,沙坪区委书记王智琛要上来接,被我拒绝。王智琛说:“在白水等着你。”椿木营的同志不放心,要送我到白水,我坚持一个人走,他们只好画了一张详细路线图,准备好足够的干粮,送我独自上路。
这是一条几乎没有人烟的路,大部分都在深林中走,结果还是迷了路,因为很多地方压根就没有路。天一黑,不敢再往下走,顺着山崖摸到一个丈把深的岩洞,趁天未全黑积了一堆木柴,烤着火和衣睡了一夜。在白水,一直等到天黑不见人,王智琛急了,急急忙忙喊了几个人上山找,找到半夜没结果,天不亮就自个儿顺着路继续往上找。我天刚亮继续走,晌午过后,在黑林子里终于迎面碰到一个人,一问是县民政局的同志。他是从沙坪往椿木营方向走,已经走了三天,说是带着区里上报的贫困户报表搞核查:“我们搞民政的,就怕在哪个旮旯里漏了一个贫困户,那是要负责的!”
傍晚时碰到了王智琛。王书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地领着我摸清白水河村的情况。正准备赶往白水电站工地歇脚,突然下起大雨,天黑得看不清路,只好顺着河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摸,摸到后半夜看到一星亮光,又摸了一个多小时到电站工地。
下一站是药铺,白水河洪水暴涨,一时出不去。药铺乡政府生活同样艰苦,厨房师傅急得不行,下河抓鱼,上山找打屁虫,摘马蜂窝,想尽办法让我吃得好一点。实在不忍心继续给乡里添负担,我准备冒险闯出去。几位农民自告奋勇扎了个小木排,载着我闯过老虎滩,把我送到了骡子塆。
在骡子塆一带的调查中,遇到了我第一篇获奖作品的主人公——沙坪第一个“抛头露脸”的“豆腐西施”——康连英。康大嫂的家在一面山坡上,是一栋土家吊脚木楼,丈夫李学益说她开始卖豆腐比做新娘子还害羞。康大嫂咯咯直笑,说:“前年收了800斤黄豆,私底下想赚点儿钱,可是不敢,那多丑啊!”忍了再忍,偷偷磨了一板豆腐想试试,磨蹭来磨蹭去还是不敢,就请了个男的背上街去卖。自个儿又不甘心,就远远儿地跟在后边看。试了几次,康大嫂壮起胆子自己上街了,她用花布把豆腐盖得严严实实,摆在路边。雷振秀跑来问:“你卖豆腐呀?”康大嫂脸一红,压低嗓门儿:“该死的,你不能小声点儿吗?”雷振秀买豆腐,也不好意思,大热天撑开雨伞挡住人们的视线,偷偷买了八块豆腐,塞进背篓,背着就跑了。康大嫂一算计,5斤黄豆磨成豆腐,可以赚七八毛钱,也没见有人说长道短,胆子就越来越大,敢背着豆腐过河卖了。后来,她看到区直机关的干部们工作忙,就送货上门。看到他们吃菜花样少,就做些小菜去卖。两年多,赚了两千多元钱。康大嫂做豆腐生意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些姑娘媳妇就来打探,学着她的样子做起小买卖来。到我采访时,骡子塆光是卖豆腐的妇女就有5个,上街摆摊的有10多个。
这是我从贫困深山一路走来遇到的第一抹亮色,无异于一道刺破一些日子以来心头积郁的美丽风景。这一群由灶门口走上商品经济舞台的妇女,让我看到改革开放给闭塞山区带来的希望之光。恩格斯说:“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社会进步的天然尺度。”我把骡子塆作为我的一个观测点,第二年再次来到这里深入调查,发现在这群“娘儿们”的闹腾下,骡子塆已修起了漂亮的楼房,百来米长的道路两边,零售商店、饮食店都开起来了,俨然一个小小集镇模样。我非常振奋,找区里借来一盏油灯,连夜奋笔疾书,完成了《骡子塆的娘儿们》这篇通讯。通讯被各大媒体刊播以后,一时引起强烈反响,引发更多山区干部群众的思考,获得湖北新闻奖一等奖。
半个月的调查,我完成调查报告和多篇报道,其中关于钭坪的稿件引起省委领导和鄂西州委的高度重视,通过各级政府的努力,钭坪的扶贫被列入重点工作,沙坪、椿木营、长潭河等重度贫困乡镇的状况也逐步得到改善。
一年以后,宣恩县民政局委托两名干部带着两袋山货到恩施来看我,没能遇上,留言说:“我们代表宣恩的贫困群众感谢您!”
▲ 作者手捧奖杯在人民大会堂前留影。
15年以后,王智琛拎着几个白柚找到武汉,说:“这是你帮我们请的特产专家培育的沙坪白柚,今年挂果了,大伙儿说一定要送几个让你尝尝。”
20年后的一天,我再到宣恩城,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突然听到有人呼喊:“老李家湾的,老李家湾的……”一回头,居然是已须发半白、调任县教育局工作的杨长美。两人相见,往事涌上心头,是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意。
源远方能流长,根深才能叶茂。扎根生活的深度,成就作品的温度,决定表达的高度。回首往事,难忘一路陪伴我的干部和群众,正是他们,让我明白记者的路该要怎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