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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钞》编纂中的几个主要问题

2021-01-16王友胜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宋诗编者诗人

王友胜

(湖南科技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湘潭 411201)

《宋诗钞》是清代出现较早、规模庞大、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的一部宋代诗歌总集,由吴之振、吴自牧叔侄与吕留良三人合编而成。该诗集主要编者与刻印者吴之振(1640-1717)为清初著名诗人,因好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家在江南黄叶村”句,乃号黄叶村农,题其园曰黄叶村庄。他年轻时尝从倡导宋诗的黄宗羲、钱谦益问学,亦颇受清初遗民吕留良影响,其诗为时人所盛称。他尝手写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五古似梅圣俞,出入于黄山谷;七律似苏子瞻,七绝似元遗山”[1]477,“意在力矫嘉(靖)、隆(庆)后尊唐黜宋之偏,隐以挽回风气自任,故其诗亦近宋,出入于宛陵、东坡、山谷诸家”[2]。另一主要编者与重要组织者吕留良(1629-1683)为清初著名思想家,他精研理学,年轻时曾与黄宗羲、高斗魁游从,与吴之振同乡,自来喜读宋人书,“文似朱熹,翻澜不休,善于说理”“诗学杨万里、陈师道,深情苦语,能令人感怆”[3]244。本文拟从《宋诗钞》的编纂、成就与传播等维度试作分析,以推进已有研究。

一、《宋诗钞》的编刻缘起、过程与内容

清初时期,宋诗兴起,几与唐诗相埒,钱谦益、黄宗羲倡之于前,举起宋诗的大纛,汪琬、吕留良、宋荦、王士禛继之于后,鼓吹宋诗。当时诗坛无论是诗学主张,抑或是诗歌创作,其崇尚、效仿宋诗之风日渐刮起,强劲吹拂。毛奇龄《盛元白诗序》就盛称当时出现的“海内宗虞山教言,于南渡推放翁”[4]的诗学局面。计东《南昌喻氏诗序》有云:“近代最称江西诗者,莫过虞山钱受之,继之者为今日汪钝翁、王阮亭。”[5]587可见钱谦益、汪琬、王士禛均为清初江西诗风的最佳推手。汪琬《读宋人诗五首》其一曰:“夔州句法杳难攀,再见涪翁与后山。留得紫微图派在,更谁参透少陵关?”[6]233黄宗羲对明代嘉、隆以来一边倒的尊唐黜宋风气深为不满,其《张心友诗序》公允地说,“诗不当以时代而论,宋元各有优长”,指出一代诗有一代诗各自不同的面貌特征,宋诗自有其独特的风格。诗坛盟主王士禛也经历了“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7]163的诗学转变,由此可见,当时阅读宋诗风气甚浓。吕留良《再过州来柳浪》云:“信手摹卷怗,翻吟宋人诗。”刘廷玑《读宋诗有作》曰:“颇觉新来得句迟,案头几卷宋人诗。”因受这一诗学思潮的影响,兼之经过明人的损毁而宋集稀少,清初诗人、宋诗读者乃至诗学批评者急需可供阅读、可资参考的宋诗范本。

清初倡导宋诗的诗学家除吕留良外,均没有编纂出作为范本的宋诗总集,顺治间虽有丁耀亢抄录的《宋诗英华》,然影响并不大。《宋诗钞》出版之前,诗坛选界尊唐的势力依旧很大,选坛仍多唐诗总集,故亟须一部具有较高学术质量与较大社会反响的宋诗总集来正本清源,以与唐诗总集抗衡,消弭唐诗强大的学术影响力,来拯救清初诗坛肤廓、空泛、软熟之弊。康熙二年,宋诗派著名诗人吴之振、吕留良及吴自牧等勇敢地站出来,向尊唐黜宋的诗学潮流挑战,在理论上替宋诗张目,同时开始组织编纂《宋诗钞》,为宋诗树立标杆。吴之振在该书《凡例》中进行一番审视后,痛心疾首地说:

宋诗向无总集,亦无专选,东莱《文鉴》所录无几。至李于田《宋艺圃集》所选名氏二百八十余人,诗仅二千余首,宜其精且备矣,而漫无足观,非其见闻俭陋,则所汰者殊可惜也。曹能始《十二代诗选》所载,有百数十家,中如陆务观、杨诚斋,宋之大家也,集文最富,然存者甚少,诚斋尤寥寥,他可知矣。潘訒庵《宋元诗集》,亦止三四十种,虽去取未精,然每集所存较多。盖宋集为世所厌弃,其存者如秦火后之诗书。[8]5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吴氏对宋诗在明代遭受覆瓿糊壁的尴尬处境深感痛惜,对《宋文鉴》《宋艺圃集》以来的宋诗总集“以唐存宋”深为不满。有鉴如此,他与吕留良不仅倡导、学习宋诗,而且还共同搜求、编选宋诗。吴之振从檇李高承埏处以重金购得钞本3000余卷,吕留良亦购得藏书家祁承㸁淡生堂藏书三千余本。

关于《宋诗钞》的编纂过程,该书《凡例》云:“癸卯之夏,余叔侄与晚村读书水生草堂,此选刻之始也。时甬东高旦中过晚村,姚江黄太冲亦因旦中来会,联床分檠,搜讨勘订,诸公之功居多焉。”[8]6“水生草堂”为吕留良的居所,可见开始的编纂工作是以吕氏为核心,吴之振、吴自牧叔侄、黄宗羲、高斗魁等共同参与,而始编时间在康熙二年(1663)夏。五人编书之余,亦在水生草堂彼此酬唱。《黄宗羲年谱》载:“(康熙二年)梨洲与吕留良、吴之振、吴自牧、高旦中唱酬甚乐,有《水生草堂唱和诗》。”[9]145然好景不长,这个编辑班子很快就因各种原因而解散。吴之振在该集《凡例》中载:“数年以来,太冲聚徒越中,旦中修文天上,晚村虽相晨夕,而林壑之志深,著书之兴浅。”[8]6该书的编辑成员后来或至绍兴,或至京师,分散各处,无法集中修书,特别是搜讨宋人诗集甚丰的吕留良于康熙五年后放弃科举,隐逸著述,表彰朱子之学,以朱学正统自居,反对黄宗羲及其为代表的浙东学派。两人于康熙六年后嫌隙渐大,以致交恶,再无意于《宋诗钞》的合作编纂,故吴之振叔侄只得全面接手编纂,地点也由水生草堂移至黄叶村庄。

吴氏叔侄在原稿基础上,“补掇校雠,勉完残稿”[8]6,最后编定为《宋诗钞初集》,并于康熙十年(1671)仲秋由吴氏鉴古堂镂版刊行,前后历时九年①。《宋诗钞》原刻初印不分卷,后印分四集出版,亦不分卷。该书分106卷且书名省称《宋诗钞》,当从乾隆时《四库全书》本开始。该诗集规模庞大,刻资自然不菲,吴之振虽家境殷实,然以一人之力自费刻印,花费了大量家产,其《黄叶村庄诗集》有“卖田刻书四壁贫,独有声名长不朽”的诗句,表达了其献身学术的精神。诗集命名为《初集》,盖拟它日再出《续集》《三集》等,然《续集》最终没有编成,《三集》更无从谈起②。《初集》拟选的一百家中,尚有刘弇、邓肃、黄幹、魏了翁、方逢辰、宋伯仁、冯时行、岳珂、严羽、裘万顷、谢枋得、吕定、郑思肖、王柏、葛长庚、朱淑真等十六家“有录无书”。所选的八十四家中,绝大多数诗人皆一人一集,但杨万里有《诚斋集钞》《荆溪集钞》《西归集钞》《南海集钞》《朝天集钞》《江西道院集钞》《朝天续集钞》《江东集钞》《退休集钞》等九集;谢翱有《晞发集钞》《晞发稿钞》二集,《晞发稿钞》后还附有由谢翱编选的《天地间集》,凡收家铉翁等17家诗20首;而孔武仲、孔文仲、孔平仲兄弟三人则仅钞《清江集》一集。

《宋诗钞》的基本内容是它的“选”。该集为清人编定的第一部大型宋诗总集,收录了王禹偁、徐铉、韩琦、苏舜钦、张咏、赵抃、梅尧臣、余靖、欧阳修、林逋、石介、孔武仲、孔文仲、孔平仲、韩维、王安石、苏轼、郑侠、王令、陈师道、文同、米黻、黄庭坚、张耒、晁冲之、韩驹、晁补之、邹浩、秦观、陈造、沈辽、沈与求、徐积、陈与义、李觏、王炎、唐庚、孙觌、张元干、叶梦得、张九成、汪藻、范浚、刘子翚、朱松、朱槔、程俱、吴儆、周必大、朱熹、范成大、陆游、陈傅良、杨万里、薛季萱、叶适、林光朝、楼钥、赵师秀、翁卷、徐照、徐玑、黄公度、刘克庄、王庭珪、刘宰、王阮、戴敏、戴复古、戴昺、方岳、郑震、谢翱、文天祥、许月卿、林景熙、真山民、汪元量、梁栋、何梦桂、道潜、惠洪、费氏等83人之诗③。卷首有吴之振所撰《凡例》六则及自序一篇,阐述编纂缘起与诗学主张。编者所选诗歌不加品题、批点,这自然与该集规模过于庞大有关,但更主要的是,“若一加批点,则一人之嗜增,未免有所偏著,而古人之全体失矣”[8]5;“不著圈点,不下批评,使学者读之而自得其性之所近,则真诗出矣”[8]6。然有的诗附题下注,记录文字异同,或考释题中人物生平;有的诗正文或诗末保留诗人原注或编者校记。全书编排大体以诗人所处时代先后为序,体例仿元好问《中州集》,每集之首冠以小传。小传当由吕留良撰,其详可见《吕晚村先生文集·续集》所收《宋诗钞列传》。故钱锺书《谈艺录》载,“《宋诗钞》中小传八十三篇,出晚村手者八十二篇”[10]366。吕留良曾对宋人集“极力搜求”“欣然借钞”“行吟坐校”,下过一番苦功夫。小传内容或勾勒诗人生平仕履,或评述诗歌创作艺术,往往要言不烦,论证妥帖,宋诗之风格、流变宛然可现。如他曾写小传分析张耒诗歌源渊与风格曰:“史称其诗效白居易,乐府效张籍,然近体工警不及白,而蕴藉闲远,别有神韵。乐府、古诗,用意古雅,亦《长庆》为多耳。子瞻谓秦得吾工,张得吾易,谩相压也,要在秦、晁以上。”[8]969他指出了张耒诗歌近体诗蕴藉闲远,乐府古体诗古雅高妙的不同写作风格。《宋史》卷四四四《张耒传》亦曰:“(耒)作诗晚岁益务平淡,效白居易体,而乐府效张籍。”[11]13114吕留良后又写小传,记叙文同的文艺成就及与苏轼交游云:

自谓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且云:“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其诗清苍萧散,无俗学补缀气,有孟襄阳、韦苏州之致。与东坡中表,每切规戒,苏门亦严重之,不与秦、张辈列。送苏倅杭云:“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苏不听也。世以为知言。[8]856

与苏轼一样,文同也多才多艺。从吕留良为他写的传记来看,文同对自己的诗很看重,对苏轼给予他的称扬总是记挂在心。他经常规劝苏轼写诗不要过多干预时政,加上自己年龄比苏轼长将近二十岁,故没有“与秦张辈列”。

二、《宋诗钞》的成绩与局限

参与《宋诗钞》的编者均为清代宋诗派的先锋,他们普遍学习宋诗、推尊宋诗、宣传宋诗,对明代前后七子以来一味尊唐、抵斥宋诗的风气抱以不满情绪,力图拨乱反正,正本清源,为宋诗张目争一席之地。如果我们要总结《宋诗钞》的成绩,这应该是最为主要的。吴之振在《宋诗钞初集》自序中开宗明义地说:

自嘉、隆以还,言诗家尊唐而黜宋,宋人集覆瓿糊壁,弃之若不克尽,故今日搜购最难得。黜宋诗者曰“腐”,此未见宋诗也。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

余与晚村、自牧所选盖反是,尽宋人之长,使各极其致,故门户甚博,不以一说蔽古人。非尊宋于唐也,欲天下黜宋者得见宋之为宋如此。[8]3

作为一部收诗多、包罗广的宋诗总集的理论宣言,吴之振在这里明确地表达了两层意思,或曰《宋诗钞》的两个编纂动机:其一是存宋诗;其二是存真宋诗。

首先来看《宋诗钞》的存宋诗。该集取材务求广泛,以便读者窥见宋诗全貌,不以一说蔽古人,体现出了恢宏的学术气度与宽广的学术胸怀。其《凡例》云:“是选于一代之中,各家俱收,一家之中,各法俱在”,此可谓全书的纲领性主张。从入选的诗人来看,队伍齐整,阵容强大,不仅王禹偁、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陈师道、黄庭坚、朱熹、范成大、陆游、杨万里、刘克庄、戴复古、文天祥等两宋大家被悉数钞录,就连邹浩、陈造、沈辽、沈兴求、徐积、孙觌、汪藻、范浚、朱松、朱槔、程俱、吴儆、薛季萱、林光朝、楼钥、刘宰、王阮、戴敏、戴昺、郑震、许月卿、梁栋、何梦桂等在今天看来名气不大的诗人亦在其列,此外还钞录了李觏、朱熹、张九成、刘子翚、陈傅良、薛季萱、何梦桂、叶适等理学家的诗以及道潜、惠洪等诗僧的诗。如果把原拟入选,最终“有录无书”的魏了翁、方逢辰、岳珂、严羽、谢枋得、郑思肖、朱淑真等十六家也算上,那更是群英荟萃。按照编者在《凡例》中的设想,除初集外,还要编二集、三集,其计划不可谓不宏大。

编者欲存真宋诗的想法,在诗的选目上得到了很好的落实。众所周知,明人普遍尊唐黜宋,所选宋诗侧重“近唐调”,以求与唐诗趋同,即所谓“以唐选宋”。明代颇富美誉度的《宋艺圃集》选宋诗“取其离远于宋而近附乎唐”的做法就曾遭到吴之振的激烈批评。《宋诗钞》则注重选录最能体现宋诗风格与特点的作品,旨在“尽宋人之长,使各极其致”“欲天下黜宋者得见宋之为宋如此”[8]4,此之谓“以宋选宋”。如《欧阳文忠集钞》选录《读徂徕集》《重读徂徕集》《镇阳读书》《读张李二生文赠石先生》《读蟠桃诗寄子美》《读书》《读梅氏有感寄徐生》等读书诗,以彰显宋诗题材人文化、日常生活化特质的编选目的。又,编者以王禹偁列全书之首,而比他年长38岁的徐铉却屈居其后,过去有学者批评这是编次失当,实际上这是编者的有意安排,为两宋确立诗统,因“元之独开有宋风气,于是欧阳文忠得以承流接响。文忠之诗,雄深过于元之,然元之固其滥觞矣”[8]13。《宋诗钞》编者努力彰显宋诗特色,为宋诗正名张目,同样推尊宋诗的翁方纲对此颇为激赏,其《石洲诗话》卷三表彰曰:“吴钞大意,总取浩浩落落之气,不践唐迹,与宋人大局未尝不合。”[12]1421

《宋诗钞》对诗人的看法,对诗歌的评价,对诗学各流派与群体的梳理、阐释,主要体现在吴之振的序、凡例与吕留良的诗人小传中。在诗学观上,编者最值得肯定的是没有陷入唐宋诗优劣高下的门户之争,能够客观地评价宋诗,认为“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8]3。一方面,编者对那些能自立面目、开拓畛域的诗人评价尤高。如评欧阳修“其诗如昌黎,以气格为主。昌黎时出排戛之句,文忠一归之于敷愉,略与其文相似也”[8]315;评苏轼“子瞻诗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子美之后,一人而已”[8]628;评黄庭坚“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为宋诗家宗祖,江西诗派,皆师承之”[8]889,“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非规模唐调者,所能梦见也”[8]889;评杨万里“不笑不足以为诚斋之诗”[8]2038等,皆可谓抽丝剥茧、入骨见髓。另一方面,编者没有过分拔高研究对象的优点,能十分理性地分析宋诗艺术上的失误与局限。如批评王安石诗“独是议论过多,亦是一病尔”[8]564,批评苏轼诗“用事太多,不免失之丰缛”[8]628,批评黄庭坚诗“惟本领为禅学,不免苏门习气,是用为病耳”[8]889,等等,凡此皆能痛下针砭,不容私情。

《宋诗钞》大气包容的气度,时贤及后人多有褒评。吴之振友人王崇简《吴孟举以所辑宋诗相贻赋赠》一诗赞曰:“卓识开千古,从今宋有诗。汉唐堪并驾,鲍谢不专奇。”《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〇《宋诗钞》提要曰:“之振于遗集散佚之余,创意搜罗,使学者得见两宋诗人之崖略,不可谓之无功。与廷栋之书互相补苴,相辅而行,固未可偏废其一矣。”[13]2663《宋诗钞》只钞大家,《宋百家诗存》只钞《宋诗钞》未收的小家,两家相辅相成,基本上代表了宋代诗坛发展的全貌。

《宋诗钞》的不足之处亦很明显。首先,全选钞诗数量贪多,规模过于庞大,作为诗歌选本的价值大打折扣。《宋诗钞》是一部没有编完的总集,尚且录诗约12000首。正因如此,个别诗集,尤其是《剑南诗钞》《东坡诗钞》等一味贪多,分别钞录971首、452首。杨万里九集凡钞诗1800余首,约占其全部诗歌的百分之四十三。有些组诗照钞不漏,如汪元量的《湖州歌》98首、《醉歌》10首,秦观的《春日杂兴》10首、《田居四首》等,可见,抛开吕留良所作的诗人小传不说,该集作为选本的意义并不明显。二十余年后,《宋诗删》的编选者之一邵暠即予批评,“向之选唐诗者,济南裁数百首,或病其隘;高廷礼取材极丰富,不过数千,而今《宋诗初集》之钞已至万余首,几欲多宋而少唐”[14]。其次,诸家诗选多寡悬殊、前后不一,有失均衡,无法反映诗人的创作全貌。该集钞诗多者如陆游《剑南集钞》近千首,苏轼《东坡集钞》四百余首,两集合计,约占《宋诗钞》诗歌数量的八分之一。少者如张九成《横浦诗钞》、邹浩《道乡集钞》、范浚《香溪集钞》、梁栋《隆吉集钞》等录诗20余首,戴敏《东皋集钞》录诗10首,孔文仲《清江集钞》则仅录6首,附于孔武仲《清江集钞》后,且缺小传。又囿于所见所藏,个别诗集选得不均衡,没有覆盖诗人全集,如钞刘克庄诗,以仅存《后村先生大全集》前十六卷内容的《后村居士集》为底本,故于卷一七至四八,三分之二的内容当然无法钞录;楼钥《道乡集钞》只钞前十卷,后四卷一字未录;汪藻《浮溪集钞》所钞仅27首,而不录《永乐大典》与《诗渊》中所载的280余首,均无法窥见诗人创作之全貌。

第三,编者申称只钞大家,然囿于所见所藏,像魏野、林逋、杨亿、曾巩、司马光、苏辙、曾几、吕本中、叶绍翁、刘过、姜夔等在宋诗发展过程中做出过一定贡献者却未能入选,颇有遗珠之憾;而沈兴求、范浚、朱槔、程俱、吴儆、刘宰、王阮、戴昺、郑震、梁栋、何梦桂、费氏等诗名甚微,并不算大家,却予选录,终是遗憾。编者在确定大家的标准上颇多可议之处,如对北宋诗歌入选标准过严而对南宋诗歌入选标准却过于宽泛,以致北宋入选者仅二十余人,与宋诗发展的实际情况远不相符。具体表现在,北宋西昆体、晚唐体诗人无一当选,而南宋永嘉四灵又悉数钞入。又如,北宋苏轼之弟苏辙、之子苏过均被遗漏,而南宋朱熹之父朱松、之叔朱槔,戴复古之父戴敏、之从孙戴昺四人的诗才远不如苏辙、苏过,却被选入,甚是不解。以上两方面,都曾引起翁方纲的强烈不满,他说:“石门吴孟举钞宋诗,略西昆而首取元之,意则高矣。然宋初真面目,自当存之。元之虽为欧、苏先声,亦自接脉而已。至于林和靖之高逸,则犹之王无功之在唐初,不得径以陶、韦嫡派诬之。”[12]1402他又说:“《宋诗钞》之选,意在别裁众说,独存真际,而实有过于偏枯处,转失古人之真。”[12]1420“文定(苏辙)自是北宋一作家,而《钞》亦不入。”[12]1420另外,《宋诗钞》因批评明代前后七子与以陈子龙、李雯、宋征舆等为代表的云间派宗唐复古诗风时矫枉过正,所录之诗往往体现出尚豪雄而失于粗疏、重性灵而流于率易的毛病。又编者所据之底本原多残损、错讹,故题下注、小序乱入诗题,重出误收,组诗散钞各处的现象时有发生,如卷五《沧浪集钞》所钞苏舜钦的《田家词》实为张耒诗,题作《有感》(三首其三)[15]204。

三、《宋诗钞》的传播与影响

吕留良虽对《宋诗钞》的编纂有着首创之功,但吴之振则对该书的编纂完成及刻印、流传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该集至康熙十年(1671)编定并由吴氏鉴古堂刊行,凡106卷。吴之振刻书既毕,于当年八月即携带多部,自故里桐乡启程赴京,遍赠诗坛友人与巨子。康熙初,京师已有宋琬、汪懋麟、田雯等倡导宋诗,而《宋诗钞》的出现正如雪中送炭,契合了诗坛的这一要求,故很快一炮走红,迅速在诗人间流行开来。因此,《宋诗钞》在清代宋诗总集的编纂与宋诗学的发展上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直接推动了清代宗宋诗风的形成,也为清诗的创作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艺术范本。吴之振在《读宋荔裳观察<安雅堂集>题赠》中表彰宋琬的诗能“驱除王、李聱牙句,摒当钟、谭弇呓词”,在《次韵答梅里李武曾》中又云:“王李钟谭聚讼场,牛神蛇鬼总销亡。”[16]吴氏不仅要摆脱嘉靖、隆庆以来诗歌流派间无休止的论争,还旨在扫荡当时诗坛创作上浮夸矫饰的诗风。《宋诗钞》的编定正是其诗学主张的具体实践,故一经出版,即出现轰动效应。宋荦《漫堂说诗》载:“明自嘉、隆以后,称诗家皆讳言宋,至举以相訾謷,故宋人诗集,庋阁不行。近二十年来,乃专尚宋诗。至余友吴孟举《宋诗钞》出,几于家有其书矣。”[17]416后来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精华录》提要中论及这一文学现象时也说:“平心而论,当我朝开国之初,人皆厌明代王、李之肤廊,钟、谭之纤仄,于是谈诗者竟尚宋元。”[13]2343清初诗人厌弃明代王、李、钟、谭等肤廊、纤仄的不良诗风,以自觉接受宋人创作的艺术经验为风尚,这一诗学转向正是《宋诗钞》在诗坛所产生影响的标志。《宋诗钞》的出版,可视为清初诗风由尊唐转向崇宋的分水岭。

《宋诗钞》行世二十三年后,清初遗民邵暠因其“钞已至万余首,几欲多宋而少唐,学者望洋兴叹,茫无津涯”[14],乃“删其繁冗,撷其精实”[14],删钞宋代诗人63家,诗365首,辅以诗人小传,编成《宋诗删》2卷。编者在删钞过程中同样彰显了自己的诗学思想,如对宋诗创作的高峰期元祐诗坛不甚看重,而比较重视南宋诗歌。谢翱、林景熙等遗民诗人的诗歌入录较多,对感念故国、怀旧思乡的爱国诗情有独钟,其遗民情结与民族情感比较浓厚,不难体察。与《宋诗钞》不同的是,该集对一些以理学见长而诗不甚知名的人如李觏、张九成、薛季宣等予以删除,一字未录。另外,他认为《宋诗钞》过度崇宋,主张唐宋兼采而实偏于唐[18]16-20。邵暠自序批评《宋诗钞》谓,“尊唐而不能为唐,时或逗而之宋。于是一二骚坛之士,更取宋诗而尸祝之,然不无矫枉过正”[14]。该书有康熙三十三年刻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2015年影印本。

《宋诗钞》在后世的传播与它所彰显的政治态度不无关联。该书多钞录宋末谢翱、文天祥、林景熙、真山民、汪元量等遗民诗人的诗,具有较浓厚的反清思想与遗民倾向,因此,此书也因编者的政治遭遇而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它在风行康熙诗坛数十年后,至雍正、乾隆年间,却几度被禁毁,原因就是编选者之一的吕留良。吕氏晚年誓死拒绝满清的博学鸿词科之征,削发为僧。吕留良死后49年时,即雍正十年(1732),受湖南儒生曾静反清案之牵连,他被雍正皇帝钦定为“大逆”罪,惨遭开棺戮尸、枭示之刑,其子孙、亲戚及门人或被戮尸,或被斩首,或被流徙为奴。与此同时,他的著述多被焚毁,《宋诗钞》自然也未能幸免于难。不过,政治之于学术的干扰终不及文化的影响那么久远。晚清以来,《宋诗钞》因其较大的规模和较高的学术质量,依旧保持着长盛不衰的学术魅力,其删评、增补之作不胜枚举,如车鼎丰、孙学颜合撰的《增订宋诗钞》(已佚),熊为霖的《宋诗钞补》,佚名编的《宋诗钞精选》,佚名编的《宋五家诗钞》等。其中,管庭芬、蒋光煦的《宋诗钞补》86卷,值得特别关注。

《宋诗钞》流传百余年后,晚清著名学者、藏书家管庭芬(1797-1880)与蒋光煦(1813—1860)赓续前贤,同编《宋诗钞补》,补足原本“有录无书”的十六家,其它各家也多有增益,特别是对原书“前详略后”的“略后”进行了补救,如欧阳修的《明妃曲和王介甫》、王安石的《桃源行》《泊船瓜洲》、文天祥的《正气歌》等名篇,凡补85家,2780首,其中与原本重出49首,实仅2737首。该书内容主要包括补诗、小传与诗评等三部分,其资料主要来源于《石仓历代诗选》(宋代部分)、《宋诗纪事》与《宋百家诗存》等三书。其中,诗评皆钞自《宋诗纪事》;诗人小传亦主要钞自《宋诗纪事》,仅极少数诗人如刘弇、邓肃、岳珂、裘万顷、韩琦、文天祥等钞自它书;各别集诗歌的钞补主要来源于《石仓历代诗选》(宋代部分)与《宋诗纪事》,而非取自该作者的全集,仅刘弇《龙云集钞》、岳珂《玉楮集钞》、邓肃《栟榈集钞》全钞自《宋百家诗存》。补诗或全钞或稍有增益,但其所增补者亦颇为有限,如补钞永嘉四灵赵师秀、翁卷、徐照、徐玑的诗,未曾翻检作者别集,甚至连《南宋群贤小集》都没有查阅;又,《石仓历代诗选》乃明人所编,文献缺陷严重,《宋诗钞补》据其钞录时,未能更正,往往以讹传讹。

直到二十世纪,《宋诗钞》在诗界选坛还存在着强大的学术影响力。1914年,“同光体”闽派诗人李宣龚(1876-1952)校补了《宋诗钞》的缺文,计五十八家七百二十八字,由上海商务印书馆据吴之振鉴古堂康熙十年刻本影印,书前附有李宣龚的“校补记”,记叙原刻本之不足及影印时钞补缺之事甚详。商务印书馆重印《宋诗钞》后,李宣龚在《宋诗钞补序》中有感于原本“阙诗者凡十六家”,“将董理补辑,以成完书”,恰在其时,得知藏书家刘承幹得到别下斋旧藏本管庭芬钞补、蒋光煦编辑的《宋诗钞补》,遂以“重值相易”,亦由商务印书馆于1915年排印出版,卷首有李宣龚《宋诗钞补序》。1923年,胡适在给胡敦元等四位欲留学外国的少年所拟定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中,《宋诗钞》位列其间。梁启超虽然对胡适开列的书目“不赞成”,“认为是不合用的”,但他自己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韵文书类”中,《宋诗钞》却赫然在目。1943年,朱自清在西南联大讲授宋诗时,从《宋诗钞》中钞出梅尧臣诗21首、欧阳修诗16首、王安石诗31首、苏轼诗41首及黄庭坚诗43首,凡152首,编成《宋五家诗钞》(一称《宋诗钞略》)作为教本。钱锺书在《宋诗选注序》虽指出《宋诗钞》有钞诗前详后略、误收他诗的暇疵,但仍高度评价它的价值:“没有他们的著作,我们的研究就要困难得多。不说别的,他们至少开出了一张宋代诗人的详细名单,指示了无数探讨的线索,这就省掉我们不少心力,值得我们深深感谢。”[10]30《宋诗选注》的选源亦多取材于《宋诗钞》。清代的唐诗总集虽多,然除晚出的《唐诗三百首》可与之颉颃外,其它总集均没有《宋诗钞》的流播之广、影响之大。

注释:

①按冒春荣《葚原诗说》卷三载:“《宋诗钞》凡八十五人,人各一编,不分卷。于康熙十一年辛亥秋月,石门吴之振、吕留良刻。”此书未见传世,或即康熙十年刻本。

②按吴之振曾做过《宋诗钞》二集的起始工作,其哲嗣吴宝芝《黄叶村庄重刻瀛奎律髓记言》载:“至《宋诗钞》二集,家大人手定者已有五十余种,正在付梓。缘部帙尚少,搜罗未广,故未能成书。”

③按因吕留良受曾静案影响,《宋诗钞》原刻初印、后印本有很大区别,其中后印本有文字剜改,编者去掉吕留良,吴之振序中误称吴自牧为“家弟”,分初集(17家)、二集(23家)、三集(15家)、四集(28家)出版,凡83家。参张梅秀《<宋诗钞>的卷数版本和编者》,《晋图学刊》199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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