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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从文作品对“乡土中国”的重构

2021-01-16张海清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1年12期
关键词:散记乡土中国湘西

张海清,王 芬

(1.徐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苏 徐州 221000;2.扬州大学,江苏 扬州 225009)

一、“五四”新文化对“乡土中国”内涵的冲击

自谢眺、陶潜开创“山水田园诗”的美学范式以来,广袤的乡土世界在文人墨客的笔下便具有了不同的文化意涵,其不再只是达官显贵消遣娱乐的荒蛮之地,更是化身成为国人的精神故土和灵魂归宿,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爆发,中国先进的知识分子和作家开始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乡土社会。他们一致认为“乡土中国”是阻碍近代中国向工业文明转型的罪魁祸首,是充斥着愚昧、无知的荒蛮之地,若想救中国,必先从改造“乡土中国”入手。这在客观上使得乡土社会失去了其在文化上的合法地位,一时间由国人“精神的故乡”沦为阻碍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的“毒瘤”。“五四”新文化运动彻底改变了“乡土中国”原有的文化内涵,使其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功能,只作为与城市文明相对立的坐标而存在。

(一)“乡土中国”成为落后、愚昧的代名词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的乡土社会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受到严重的打击,致使其丧失了原有的经济主体地位,成为近代中国工业化、城市化的一个沉重“包袱”。从物质层面来看,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以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主要构成的农业大国,农村经济的兴衰关乎国家命运。但随着工业文明的入侵以及市场经济的发展,原本以家庭为单位的农村手工业受到越来越多外国工厂的排挤,最终破产。著名作家茅盾的“丰收三部曲”所描述的“丰收成灾”的故事即是最为典型的例证。加之近代中国战乱不休,许多地方的农业生产几近停止。综上两点原因使得原本丰饶自足的“乡土中国”变得落魄衰败,不复往日神采。因此,当时的乡土社会在直观上给人一种“穷苦落后”的印象。

从精神层面来看,广大乡村是受封建礼教荼毒最为严重的地区,长期的高压统治使得麻木和愚昧成为部分乡民难以抹除的人性底色。鲁迅在《阿Q正传》中所勾画出的那个自私麻木、胆小怯懦的农民形象,成为民族劣根性的最佳代表,给当时的年轻人带来巨大的思想冲击,使其看清了中国的“病根”所在。乡土社会不再是能为文人士子提供精神养分的乐土,当时的精英知识分子纷纷把目光转向“先进”的西方文明,从经济体制、政治制度、思想文化等多个方面对其进行详尽的研究和学习,然后再用西方文明视角来重新审视自己生长的乡村社会。故而,“乡土中国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衰败使其沦为‘落后、愚昧’的代名词,有志于开启民智的青年知识分子都开始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农村社会。”[1]

(二)“五四”一代知识分子批判又眷恋的精神故乡

到20世纪30年代,新文化运动的热潮渐渐退去,“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曾经的理想和热忱已然被现实撞了个七零八落。旧有的儒家文化传统被弃在一旁,而西方文明又只能提供物质帮助,难解其精神困顿。[2]此时,以鲁迅、沈从文等为代表的乡土小说家逐渐将批判的锋芒藏了起来,开始用温柔的笔触回忆乡村生活带给自己的欢愉。例如,鲁迅在《故乡》中用大量的篇幅来描写“我”和闰土儿时一同玩耍的情景,充满着作者对往日时光的怀恋。虽然仍有对杨二嫂、闰土等人的批判,但整体是一篇充满光明和希望的作品。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更是将童年往事与沿江而上所见的景物紧密交织在一起,抒发了作者“无言的哀戚之情”。这一时期的“乡土中国”仿佛又找到了自己在中国文化中的价值,有些许“复活”的迹象。

“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都是从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的现代人,虽然个个高举反传统、反儒教的大旗,但其根本上仍对“田园牧歌式”的乡土社会充满向往和眷恋之情。“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生活经历注定了其“异乡人”的身份,他们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同时,也由熟人社会走向陌生人社会。对城市而言,来自乡村的他们无疑是“异乡人”;而对乡村社会来说,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已充分现代化的他们同样是“外来者”。因此,漂泊成为“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宿命,“乡土中国”所承载的更多的是其精神归宿,代表着一个其永远也回不去的文化“伊甸园”。

二、沈从文“田园牧歌”式的湘西世界

沈从文,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人。沈从文在凤凰县这座秀美怡人的小城中度过了自己欢乐的童年时光。著名画家黄永玉曾在其自述中这样写道:“它就应该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么结实。它实在是太美了,以致以后的几十年我到哪里也觉得还是我自己的故乡好。”乡村生活的纯朴美好在沈从文的幼小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湘西世界也成为其文学作品中的核心意象,一再被提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是一个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精神世界。在这里,一个人和一只鹿的生命价值毫无区别,二者同样是大自然中长养出的生灵。加之湘西世界本身所带有的巫楚文化的神秘特性,更增强了读者对于这片土地的热爱与向往。

(一)桃花源般的自然风情

沈从文的小说以神秘美丽的异域风情吸引着众多的读者,其小说中所表现的人情美和人性美都是在山清水美的湘西世界中展开的,与湘西的山水风物有密切的联系。在沈从文的多数作品中,湘西世界的自然环境是一切故事发生的源头,是一切生灵诞生的摇篮。以《边城》为例,小说中翠翠初次出场时,作者这样形容,“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也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怪兽。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麓一般,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3](P34-52)可以说,翠翠这个纯美的少女是作者理想中的湘西人生的典型样式,她和山间的草木鸟兽一样,是天生地长的自然存在,超出一切世俗的利害关系。而这样的人物、性情,只有在湘西世界的山水间才能长出来。

此外,湘西世界桃花源一般的特性还体现在其封闭性上。高山流水成为湘西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天然屏障,也正是这种封闭性,使其形成独特的风俗习惯和文化信仰。湘西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地区,民族融合过程中形成了许多富有湘西特色的生活习俗和礼仪规制。例如,《边城》中所展现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恋爱要通过对歌的方式来确立关系,男女双方都有自主选择权。此外,湘西乡民一生中的每一个重大节点,如成人、结婚、生病、丧葬等,都会举行祭神仪式,以此来完成向不同的人生阶段转换的过程。总之,独一无二的自然风光和神秘丰富的风俗习惯共同构成了沈从文笔下桃花源般的湘西世界。

(二)巫楚文化的神秘、传奇色彩

沈从文早期小说具有神秘传奇的色彩,而这种神秘传奇色彩产生的背景即是湘西的巫楚傩神文化。湘西在历史上属于楚南,巫楚文化从战国以来即是中国南方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类型。沈从文认为,人们观念中“巫神”的“美丽庄严”,需要特定的条件才可以维系,即湘西独特的自然环境、纯朴的人情关系、朴素的自然观以及丰饶的物产,“巫神”依靠这些条件才能够存在于湘西人民世世代代的文化观念和日常生活之中。浪漫的情怀、神奇瑰丽的想象、幽怨的气质是巫楚文化的典型特征,并对沈从文早期小说的叙事抒情产生着深刻影响。

在湘西的民间传说中,傩神是兄妹神,其被看作是苗族的祖先之一。因此,湘西地区存在许多对于巫神的祭祀活动。湘西地区通常将祭祀傩神的仪式与庆祝丰收的活动联系在一起,故而,祭祀巫神的活动多发生在秋收之后,由巫师主持仪式,包括祭祀、祈福、唱傩戏酬神等,表演者在酬神过程中要佩戴傩神面具。沈从文的《神巫之爱》对祭祀巫神的过程有着详细描写:第一场戏是迎神,由巫师杀鸡跳舞欢迎巫神的到来,称为“跳傩”,接下来分别是献牲、祈福和送神,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在巫师的带领下参与其中,人神同乐。在湘西人民的观念中,傩神还肩负着治病祛灾的职责,如《山鬼》中“癫子”的母亲为了治好儿子的病,即向傩神许下愿望,并承诺在儿子病好之后杀猪唱戏酬谢傩神。湘西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思想信仰所产生的巫楚文化为沈从文的作品增添了神秘传奇的色彩,也让读者看到了儒家汉文化之外其他别具一格的文化类型。

三、沈从文小说对乡土文化的重建

沈从文写作时崇尚和谐,注重情绪的内敛与克制,常以散文化的笔调为读者营造出一种哀婉曼妙的文本氛围,散发出浓烈的怀旧气息。与鲁迅等以批判为主的乡土小说家不同,沈从文主动规避时代的主流话语,选择将原始纯朴、田园牧歌式的乡土中国展现在读者面前,与现代文明熏染下的城市生活形成强烈的对照。沈从文企图用这种文化回溯来探求民族性格中蕴含的深层文化心理,期望在强势的工业文明面前为民族文化寻找一条新的出路。因而,沈从文把目光投向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湘西世界,从处于“相对落后”状态的古老民族那里寻找不受现代社会秩序与道德观念束缚的人性自然与生命自由,并以此来拯救汉族精英文化的衰落。著名学者苏雪林也曾在其文章中指出:“沈从文创作的理想,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其兴奋起来,年轻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1]不难看出,沈从文正是要通过对乡土文化的重建,为民族文化注入新的活力,避免其迷失在五光十色的现代文明中,找不到自己的文化坐标。

(一)《边城》:文学与精神的乌托邦

沈从文以家乡湘西为背景,在《边城》中描写了撑渡船的老人与其孙女翠翠相依为命的纯朴生活,以及当地掌水码头团总的两个儿子同时爱上翠翠而导致的爱情悲剧。小说中作者将乡情风俗、自然环境、人物命运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为读者带来一种全新的审美体验。沈从文在自述《边城》的主题时曾说:“其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主人公翠翠的生活形态即代表着作者心中完美的“人生形式”,其自小生长于茶峒小城,眼见的全是怡人的山水、纯朴的民风,从不会想到人世间的黑暗险恶,就连生活在翠翠周围的人们,如厚道善良的船工爷爷、豪爽大方的团总顺顺、豁达的天保、专情的傩送等同样没有丝毫的扭捏作态。沈从文继承中国山水诗画的审美传统,实现了“边城”的人事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创造了一个充满诗意的山水意境。

与沈从文早期的湘西小说相比,《边城》更像是沈从文为自己建造的一个文学与精神的“乌托邦”。这里没有《怀化镇》中军人残杀乡民的血腥场景,也没有《贵生》中乡绅对普通工人的压榨剥削,有的只是大自然的优美与纯净、人性的善良与美好。但同时,《边城》的悲剧结局也为整部小说带来一股忧伤哀婉的气质。可见,《边城》一方面为乡土文化创造了一种全新的审美形式,另一方面又像是写给传统民族文化的一曲挽歌,预示着其终将走向衰败的命运。

(二)《湘行散记》:顺天应时的自然生存法则

1934年末,由于母亲病重,沈从文踏上了重返湘西之路,《湘行散记》即是其在归乡途中所作。[4](P123-148)在这次漫长的旅途中,沈从文每天都“向着河流清算我对于这条河水这个地方的一切旧账”,[5](P72-87)熟悉的山水风光、吊脚楼、妓女、船工、纤夫,一切都与他十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时间仿佛停在了这条生生不息的阮水之上。《湘行散记》向读者展现了一个更为广大的湘西世界,生活在阮水之滨的人们几千年来顺应自然天时而有所作为,独特的自然环境塑造了其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观:因天地造化而生,亦因天地造化而亡。《湘行散记》并非一本纯粹的游记文学作品,其间还夹杂着作者对于湘西历史、自然、文化以及生命的省思,具有极高的审美和文化价值。

《湘行散记》是一部调动了沈从文全部的生命经验和历史记忆的作品,而将其生命经验唤醒的正是其回乡途中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湘行散记》中,声音的意象异常醒目,有哗哗的水声、悦耳的橹歌以及乡民的“野语”,每一种声音都勾连着作者青年时的生活记忆。除此之外,《湘行散记》着墨最多的人物是水手,他们是真正属于湘西阮水的生灵,自然就是其生活的全部舞台。[6]沈从文在写给其夫人张兆和的信中曾言,《湘行散记》所要表达的是一种“无言的哀戚”,这种哀戚不只是对底层劳动人民贫苦生活的同情,更是对历史更替、人生无常的感慨,对人的存在本质的拷问与反思。

(三)《长河》:对于现代文明的隐晦批判

沈从文对现代文明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即使其成名之后,仍然以“乡下人”自居。这表明沈从文站在“五四”批判精神的反方向上来重新构筑乡土世界,以此来与声势浩大的工业文明相对抗,为民族文化的延续保留火种。然而,随着历史的推进,沈从文终于意识到现代文明的不可避免,其已经渗透到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长篇小说《长河》所描绘的就是现代物质文明的侵入给湘西社会带来的变化,即沈从文所说的“堕落趋势”。[7]

《长河》是沈从文抗战后的主要作品,在这部小说中他将美不胜收的田园风光与嬉笑怒骂的社会批判结合在一起,表现了湘西人民对于政府和其他外来势力的恐慌和疑虑。湘西社会权力结构的变化,使其“以老为尊”的政治生态被破坏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现代社会的唯实唯利的庸俗人生观。在多方势力的夹击下,原本民风纯朴、人性善良的湘西世界逐渐走向瓦解。

综上所述,当多数乡土小说家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乡土社会时,沈从文却选择反其道而行,用作品为后来者构建一个桃花源般美好的湘西世界。当“乡土中国”渐渐沦为“落后、愚昧”的代名词时,沈从文怀着对故土湘西的深深眷恋对“乡土中国”进行了文化与精神的重构。现代文明的车轮滚滚向前,物质空间上的湘西世界注定消失,但沈从文带给读者的那个文学与精神上的“乌托邦”“早已随历史融进了中华文化的血脉之中,时刻给后来者以养分”。[8]“乡土中国”的重构是一项宏大而漫长的工程,沈从文给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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