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流亡:中国作家的角色定位和言说姿态
2021-01-16李元元
李元元
(亳州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亳州 236800)
“流亡”一词在现代汉语大词典中解释为:“因灾害或政治原因而被迫离开家乡或祖国。”有研究者认为:“‘流亡’不仅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离散与流浪性的汇聚,更具有宗教的、文化的、哲学的和民族情感的种种命意。”[1]
其实,“流亡”在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状态,它更多表现出的是精神上的疏离感和无家可归的孤独感。“流亡”,不论是自愿性的还是非自愿性的,都意味着“一个个文学主体在语言、精神、文化方面对于其所熟悉和习惯的本地或故乡的疏离”。[1]
“流亡”在中国战时的语境下,一方面,对于流亡作家来说,“战争以其残暴的手段颠倒了人们的正常的生活秩序”,他们告别了熟悉的创作环境和生活状态,“在流亡的过程中,作家们和广大人民一样亲身经历了灾难、恐惧和死亡。”[2](P153)另一方面,从文化精神方面来说,如钱理群先生所分析的“‘流亡’是作家对于处于战争条件下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命运、精神特征的一个艺术发现,是作家的自我反省与自我发现。”[3](P164)
中国知识分子的战时流亡,表现出了一种时代印记,这种印记的生成、衍化与流亡作家们的民族意识的增强和家国观念的提升是分不开的。因此,可以说,流亡文学具有反抗意识和家国情怀两个典型特征。
一、流亡语境:作家的言说环境和姿态
战时流亡,成为了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对于作家而言,“‘逃难’把重门深院通通打开,使深居简出的人通通出门。”[4](P26)司马长风在研究战时作家创作情况时,特别考察了作家的流亡状态,他以端木蕻良和茅盾为例,“端木蕻良——七七事变从北平奔往上海,八·一三事变转往武汉;1938年1月由武汉经西安去临汾,旋又返西安再返武汉(四月),同年秋由武汉去重庆;1940年去香港;1941年转去桂林;1944年再回重庆。茅盾——八·一三事变后由上海逃抵香港,1938年3月前往武汉又折回香港,同年远走新疆;1939年离开新疆赴延安,居半年转往重庆;1941年又返香港;1941年底珍珠港事变后逃往桂林;1944年又由桂林到重庆。端木蕻良和茅盾的流徙经过,实乃多数战时作家的缩影。流徙路线虽然不同,但差不多马不停蹄在流转。[5](P7)
可以说,“在路上”是战时流亡作家的普遍共性,从而形成了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作家群体大迁移、大流动。仅以作家散文作品而言,丰子恺的《避难五记》、李广田的《西行记》、巴金的《从广州到乐昌》《广武道上》《汉口短简》、老舍的《八方风雨》、朱雯与罗洪夫妇的《烽鼓集》《流浪的一年》、王西彦的《一段旅程》、靳以的《旅中短记》、缪崇群的《苦行》、王鲁彦的《随踪琐记》等一大批反应战时流亡的散文作品相继出现,这不仅仅是一场颠沛流离的个人“苦行”,除了动荡不定的流亡生活之外,可以看作是民族苦难历史的缩影和写照,是作家“群体”意识在现实灾难面前的真实反响和记录,更是流亡知识分子在中国传统历史文化影响下的道德选择和情感回应。正如有评论者所言:“整个抗战时期中国文学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基调正是建筑在作家们对于‘流亡’的国家、民族的群体心理、情感的这种真切体验与真实刻画基础上的。”[3](P163-164)
作家生存环境的变化,对于他们的创作环境和心态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比如作家朱雯的自白:“这以后一两个月中间,我的生活几乎全部在车中,在船上,以及空袭下度过,当然没有写作的心绪和时间。”[6](P113)或者如老舍战时的文学创作遭受质疑时的辩解:“有人说,我的作品没有战前的那样好了。我不否认。想想看,抗战中,我是到处流浪,没有一定的住处,没有适当的饭食,而且时时有晕倒的危险,我怎能写出字字珠玑的东西来呢?”[7](P301)但是他们毕竟纷纷由个人走向了民间,由精心布局的优雅的自我天地走向了广阔的社会原野,而与此同时,他们感知社会的角度,体认社会的方式和文学创作观念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现实的残酷积聚着他们更多的情感体验和反抗意识,群体的受难则激发了他们的民族自尊和集体观念,个人的情感命运已经在融入到民族国家的命运的同时和它们休戚与共、肝胆相照了。现实对文艺家的认知观念提出了要求,“一切为了祖国,一切为了抗战,这在当时,特别是在抗战初期,几乎是尽人皆有的主导思想。”[6](P1)“我们应该把分散的各个战友的力量,团结起来,像前线将士用他们的枪一样,用我们的笔,来发动民众,捍卫祖国,粉碎寇敌,争取胜利。”[8]现实对文艺家的创作观念同样提出了要求,“今日的文艺不应离开抗战,今日的文艺工作者也不应图清静而离开社会。”[7](P165)“文艺家是民族的心灵,民族的眼和民族的呼声,没有一个伟大的文艺家不为自己的民族健康和繁荣而尽力。”[9]文艺作家们更应该团结一致,相互扶持、鼓励,争取“把民族的复兴作为共同的意志与信仰,把个人的一切放在团体里去,在全民族抗敌的肉长城前有我们的一座笔阵。”[7](P112)时代生活带来的新的创作生活环境与作家的主观创作意识的不同表现形态通过流亡作家的笔端很自然的呈现出来了。作家民族意识的强化和爱国观念在战时的凸显,都使得他们的思想、人格、文格相互结合,互相生发,在新的时代要求面前得到了很好的证明和诠释。正如著名文艺评论家胡风所言:“民族战争所创造的生活环境以及它所拥有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远景,也或强或弱地和作家们的主观结合了,无论是生活或创作活动,都在某一方式上受着规定。”[10]仅以流亡作家老舍、丰子恺为例,考察他们在流亡环境下创作意识的变化情况,便可管窥一斑。
作家老舍所理想的创作环境是拥有一张“干净的桌子”,一幅“合手的纸笔”,还有一园“可爱的花草”,[11]他寄希望于清静与秩序的创作氛围;而自称“在太平时深居简出,作文向不呐喊”[12](P667)的丰子恺,战前“春秋居杭州,冬夏居缘缘堂,书笔之余,恣情盘桓,饱尝了两地的风味”。[4](P127)而此刻,面对暴敌和流亡,除了感同身受的流亡体验以外,更多的是满目疮痍的现实印记,那里布满了屈辱、紧张、焦虑乃至恐怖的战时气息,遍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国家、民族危在旦夕的现实境遇使得他们发出了几乎相同的声音:老舍选择了“把平日个人的自是改为团结的信赖,把平日个人的好尚改作共同的爱恶——全民族的爱恶”[7](P112)的民族信念,在家国不能兼顾的选择面前,坚守着“一个读书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一点气节。我不能等待敌人进来,把我的那一点珍宝劫夺了去。我必须赶紧出去”[7](P280)的民族气节。在济南即将沦陷之前,抛妻别子,踏上了生死未卜的流亡征程。而由于“像艺术家的真率,对于万物的丰厚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曾被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称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4](P112)的丰子恺更是发出了“我们要以笔代舌,而呐喊‘抗敌救国’!我们要以笔当刀,而在文艺阵地上冲锋杀敌”[12](P652)的抗战宣言。同样面对流亡,面对着“如我的故园已成焦土,我和家人四处飘泊,在千里外重温当年仓皇离家的旧梦,不禁心绪黯然”的现实处境,丰子恺并没有悲观绝望,而是在流亡意识的渗透下,发出了“然而环境虽变,我的赤字之心并不失却;炮火虽烈,我的匹夫之志决不被夺,它们因了环境的压迫,受了炮火的洗礼,反而更加坚强了。杜衡芳芷所生,无非吾土;青天白日之下,到处为乡”[4](P118)的坚持抗战到底的决心话语。
二、流亡慰藉:家国同构与故园想象
流亡作家在流亡途中,经历了故土沦丧、亲人远离,再加上屈辱的生命体验和颠沛流离的生活遭际,他们需要通过建构精神家园,借以排解流亡“在他乡”的内心疏离感和焦虑感,在淡淡的哀愁中寻觅着“家”的记忆和“在家”的感觉,把记忆中的家园之思作为慰藉情感的良药。这种“家园”想象更多体验出作家在战争流徙心理下的精神状态和真实的生命体验,是作家情感态度在现实处境下的漂移和流动。
但是,这种故园之情、家国之思并非超凡脱俗,他们处于家仇国恨于一体的民族解放的洪流之中,这有别于承平时期离别故土后的家园之恋,更多了一份自觉的民族意识和反抗精神,故园情怀的浓烈更加深了战斗的情绪。所以,我们才能一边看到“故乡拂上我的脸,我是这样幻想着我的故乡,当怀乡的情怀窜扰着我的神经时,一幅凄惨的、有时也是美丽的故乡的图画,便在我的梦中展开了”,另一边却已经满布着复仇的火焰了,“辗转流亡的孩子们,还有什么资格与余暇”在“倭寇的炮火已经轰遍了中华的领土,烽火漫天起来”的时候,却“永在忆想着蹂躏在敌人铁蹄下的故乡呢?”[13](P58)
作家朱雯、罗洪夫妇在“八·一三”事变的炮声响起后扶老携幼踏上了流亡的道路。暂居桂林时,在一次去参加桂林各界拥护国联大会的民众大会上,面对浸沉在晨曦中的秀丽风光和高扬士气的人群,突生感慨“然而眼前的美景又使我想起被毁的家园,骤然感触到自己正是一个流亡的游子,心头即刻浮上了痛苦,不自禁地低下了头来”。[6](P29)这里面不仅杂糅了作者间关踣顿、跋山涉水的体会,还有毁家纾难、萍踪浪迹的生命体悟,更积聚着作者对沦亡家乡的刻骨铭心的怀念,这种体会和感悟在大多数流亡作家中普遍存在。离家一周年时,朱雯于广西桂林奋笔疾书、畅汗淋漓的写下了《故乡,我怀念着你!》,浓重地抒发了自己对家乡的思念之情。全篇一气呵成,思绪少有间断,一边抒发着自己的流亡之苦:“足足有一年了,日寇蹂躏我国土,我从可爱的故乡,狼狈地跑了出来,带着惶急,怀着忧郁,忍心地抛撇了一个用四五年得心力经营起来的家,就那样像浮萍一样地飘到了这个遥远的所在”,一边却又在萍踪浪迹的辗转流徙中咀嚼着故乡沦陷的苦果,不得不在品味流亡中“悠闲地或者惶急地踏过”,“然而,不论在花前,在树下,像蜃楼一样幻现在我的心中的,还不是我那美丽的故乡?”[6](P61)
萧红在流亡散文《失眠之夜》中诉说自己的“烦躁,恶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14](P1057)的一系列失眠症状的反应正是这种“离乡所引起的心理紧张性和感情激荡的剧烈性”[15](P197)在战争背景下的凸显。萧红一边回味着故乡的可爱和富饶,思念着门前的蒿草,后花园开着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另一边却在同萧军的谈话中借助于一张《东北富源图》又在痴痴幻想着早已改变了的故乡,希望重新建构一个理想中的家园,过着和平安居的生活。作家的家园之思就在这样的无意识的幻想性的世界中张扬出来了,“以幻想中的意向当作可以觉知的现实,借此舒缓神经的紧张,这作用是源于本我把记忆意象看成是与知觉一致”;[15](P198)但是一旦回到现实当中记忆意向却不得不经受现实的考验,觉知的现实最终还是会让位给予那自我现实的体验。萧红的“无家”的意识却又更加明显,“听到了一声声和家乡一样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鸡鸣”,却又时刻感受到自己“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着的仍然是别人的家乡”。[14](P1059)
三、结语
在国家危难,民族存亡之际,任何有良知有正义感的作家都不可袖手旁观、装聋作哑;况且,这样的血与火的社会磨难又与他们自身利益息息相关,当他们辗转流亡,不堪忍受敌人野蛮的行径时,抱着一颗视死如归、追求光明正义的心灵而走上新的创作道路的时候,我们在他们的流亡散文作品中能够看到那个时代的真实描绘,能够感受到作家强烈的把握现实、拥抱现实,真诚的描绘现实的笔触,更能够看到一个作家、一个普通知识分子伟大人格的自然流露。借用老舍先生的话:“伟大文艺中必有一颗伟大的心,必有一个伟大的人格。这伟大的心田与人格来自写家对他的社会的伟大的同情与深刻的了解。”[16](P317)作为这样的一批流亡作家,他们承载了太多的记忆:有感同身受的流亡磨难,经历过太多的生死体验,还要时刻保持着冷静的批判头脑,在逃难中感悟着生命,在血泪中直面着死亡,在黑暗中寻找着光明;而当他们在流亡的心境和现实的悲苦面前需要能量的补给时,他们只能通过对家园之思和乡土的记忆,把情感的笔触伸向那熟知的日常生活环境,在娓娓道来中获得和积聚反抗的热情和动力。他们,的确是在全民族的苦战挣扎中“把自己放在大时代的熔炉里,把自己放在地狱里”,通过自己身体力行的孜孜不倦的创作努力,“体验出大时代的真滋味”,“写出是血是泪的文字”。[16](P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