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炼金术:作为少数文学的马华文学
2021-01-16王唯州
王唯州
(马来西亚博特拉大学 外文系,马来西亚 雪兰莪沙登 43400)
一、引 言
1975年,法国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迦塔利(Félix Guattari)出版《卡夫卡:为少数文学而作》(Kafka:Pourunelittératuremineur)一书。德氏和加氏在充分论述卡夫卡小说作品的基础上,结合卡夫卡的少数性身份,开创性地提出“少数文学”(minor literature)概念,其包含了三种特质:一是语言的解辖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二是少数文学中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政治性的(politicalness);三是少数文学带有集体价值(collective value)。(1)[法]吉尔·德勒兹、[法]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33-36页。此概念的提出,在西方学界旋即引起广泛讨论,西方学者纷纷将该理论移植到欧美诸多小语种或少数族裔国家的文学场域,尝试为国土面积小、人口基数小、语言使用人数少的西方小国的文学场域寻求新的发展空间。
近年来,随着经济全球化和“一带一路”倡议的推广,国际间的文化交流日益频繁,中国学界的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开始把目光投向世界华文文学领域。因繁复的历史原因,自晚清以来,不少中国文人散播海外,离散在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包括美洲、欧洲、东南亚等,而华文文学创作尤以东南亚的离散华人作家为代表。这一批华人作家在南洋落脚,带去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白话文和现实主义创作倾向。其中,马来西亚华人作家在当地安家落户,其人生与创作历经激烈的政治变动,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然而,马来西亚当局在战后固守“马来人至上”意识,大力推广马来语、削减华校经费,甚至关闭华校,几乎将当地华人贬为“二等公民”。政治和语言的压迫,使在地的马华文学成为马来西亚国内不折不扣的少数文学。在当今中国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学界仍将马华文学置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框架之中,即视马华文学为中国文学一条支流,这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马华文学在马来亚本地的发展状况,具有其独特的一面。
因此在讨论马华文学时,有必要以国际眼光平等对待马华文学,并将其置于更广阔的少数文学视野下研究,从而将马华文学纳入世界文学的论述空间,以便更加全面地了解和研究马华文学。然而,目前在世界华文文学界,少数文学概念的界定还不够清晰,对少数文学和马华文学之间的联系也并不明确。中国大陆、中国港澳台地区和马来西亚本土等地的学者虽都有涉足这一概念,但对此各有阐释,未能集中将少数文学理论运用在马华文学研究中,同时也体现在译名的纷繁复杂和不统一上,对当前马华文学的研究造成一定影响。有鉴于此,文章主要触及马华文学以下四个方面的议题:第一,回到德勒兹和迦塔利“少数文学”概念的提出,并以卡夫卡生平及作品为引,说明马华文学的少数性特质;第二,为统一说法、便于研究,试辨析“少数文学”多种译名的缘由,并排除其它译名的干扰,证明“少数文学”这一译名在华语世界的合理性;第三,在少数文学的视域下,提出关于重构马华文学史的新想法;第四,以方言书写的角度,探讨马华文学的未来可能性。
二、“少数文学”概念之缘起
以德勒兹和迦塔利的《卡夫卡:为少数文学而作》为底色,拥有多重国籍与身份的卡夫卡可以作为初涉马华文学的文学参照。事实上,德氏、加氏之所以借卡夫卡为“少数文学”理论背书,也更多缘于卡夫卡的少数群体身份。关于其少数群体身份,我们可以从卡夫卡的语言、作品、族裔、国家等方面去考察,这显然也是理解“少数文学”理论的前提,同时也是探讨马华文学少数性必须回溯的理论渊源。从语言层面看,作为身处布拉格的犹太人,卡夫卡在捷克语的包围下使用并不标准的德语进行交流和写作。语言在此刻冲破原有疆界,像一块飞地一样解域化了;从作品上看,卡夫卡的短篇小说《希望成为印第安人》也十分明显地体现了他的少数群体身份:
但愿你成为一名印第安人,这样,你就会乐意骑在奔跑的马上,在空中斜着身子,越来越短促地战栗着驰过颤抖的大地的上空,直至你丢开马刺。因为在你扔掉缰绳之前,并没有马刺,因为实际上并没有缰绳,当你刚刚看到你眼前的土地是一片割得光光的草原的时候,却早已看不见马脖子和马头了。(2)[奥]弗兰茨·卡夫卡:《希望成为印第安人》,《卡夫卡全集》第1卷,洪天富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8页。
从这篇小说中,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卡夫卡对于成为一名印第安人抱有强烈的渴望。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卡夫卡曾在各方面表现出对印第安人的浓厚兴趣,诸如阅读相关书籍、看印第安题材电影、与人谈论相关话题等,甚至连样貌都在向印第安人靠拢:身材颀长、面容黑瘦、动作迅捷。连曾经的恋人第一次见他时都以为,“他肯定带有一半美洲印第安人的血统”(3)[美]凯西·迪尔曼特:《卡夫卡最后的爱》,张阅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10页。。
卡夫卡与印第安人,有何相似?首先,对于本地的共同体来说,他们都是少数群体。其次,他们都是“在地的离散者”。印第安人作为美洲土著,一生都在美洲大陆上驰骋,最终却被殖民者屠杀、驯服,人口逐渐萎缩,成为游离在美国主流话语体系之外的少数群体,虽然在地,但却离散。除却生命的最后两年,卡夫卡不曾离开过布拉格,他先是奥匈帝国公民,帝国解体后,又成为捷克斯洛伐克公民;他是犹太人,但在奥匈帝国的语言同化政策下选择学习德语,就此说德语、用德语写作。然而他所使用的德语并非德国的德语,也非奥地利德语,而是一种“变形”的布拉格德语。不论如何,在被捷克语所围绕的布拉格,讲德语的卡夫卡不啻为少数群体,他也是在地但离散了。从世俗的眼光看,我们似乎无法确认卡夫卡的身份,一个模糊了国籍和语言的少数群体身份:他生在奥匈帝国,但它消亡了;他是捷克斯洛伐克公民,然而它解体了;他是犹太人,但他不信犹太教;他不是德国人,但却是德语作家;他讲德语,但那是贫乏的、变形的布拉格德语;最后,他一生都居住在布拉格,却病逝于柏林。
因此,以卡夫卡没有身份的身份来说,他实在是少数群体中的少数。再来看卡夫卡常常自况的印第安人,少数中的少数这一标签更是不遑多让:在美洲大陆上,无论是漂洋过海被奴役的黑奴,还是地位逐渐矮化的欧裔海外殖民者后代,本身之于母国,都是一个个的少数族群,而印第安人从人口和地位上均无法与他们相比,足见其少之又少了。少数性是卡夫卡挥之不去的阴影,就像匈牙利民族主义诗人裴多菲(Sanddor Petofi)“曾一度称呼少数族群为‘长在祖国身体上的溃疡’”(4)[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98页。。然而更可悲的是,卡夫卡甚至连自己的祖国都无法确定。因此,我们可以将卡夫卡的少数性类比到马华文学上,马华文学的源头来自中国,但长期在境外离散,逐渐独立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之外,同时又是以颇具特色的地方语言和风景书写的在地华文/中文,使其尴尬地处于马来人和马来语的夹缝之中,无法逃离,前景晦暗。作如是观,马华文学的情形便与卡夫卡之间形成了巧妙的“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关系。(5)吴耀宗:《文本互涉与客寓悲情——论李白在苏皖所作诗》,《中国李白研究——纪念李白诞生130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马鞍山),2001年10月,第262页。
三、必也正名乎:“小文学”或“少数文学”
德勒兹和迦塔利的“少数文学”概念甫一提出,很快便得到了世界范围内持有少数群体身份的写作群体的响应,位处南洋的马华文学即是其中一座重镇。在更广为人知的马华文学史中,现代马华文学源于中国新文化运动对南洋地区的波及。当时中国南方的文人志士迫于生存或革命,普遍远走南洋地区,带去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精髓:现代白话文和现实主义创作。因这一批南来文人的辛苦耕耘,马华文坛显出欣欣向荣的姿态,对当地的文学创作产生极大影响。又因马来亚遍布油棕、胶林和椰林的独特地理风貌,有“蕉风椰雨”之况,这是中国大地上所不存在的“地方感性”(sense of place)(6)张锦忠:《重写马华文学史,或,离散与流动:从马华文学到新兴华文文学》,张锦忠编:《重写马华文学史论文集》,南投:“国立暨南国际大学”东南亚研究中心,2004年,第59页。,因此,马华文学地方意识逐渐兴起。马来西亚建国后,华族独立意识高涨,反映到了文学领域,但加剧马来族与华族对立情绪的“五一三事件”的爆发,使马华文学彻底沦为政治和语言上的少数群体,华族不得不为了保留华语及华文文学的集体价值而奋力抗争。关于马华文学这段历史,笔者将在下文予以详细讨论,此处提及,是意图从宏观层面考量马华文学的少数文学特质。因为根据少数文学的三项特质,马华文学在在皆符合,简直像是为其架构量身定做一般。例如,德氏和加氏“少数文学”理论中的欲望政治部分,其论述的是在以国家语言书写的宏伟题材成风的大环境下,多数文学的作家可以细细耕耘自己的园地,而少数文学若不参与政治、经济、文化的博弈,与国家机器进行抗争、为自己发声,很可能就此消亡。少数文学之所以为少数,是因为少数文学作家虽然以表达自身主观思想为己任,但同时也客观表达了那一少数群体的共同思想。具体到马华文学的现状,这一论说几乎可以成为马华文学的概括。独立建国后的马来西亚,马来语被定为国语,华语虽为重要语言,但官方的考试、公文已不予认可,而华文文学也未被纳入国家文学的范畴。从国家的态度看,似乎是任其自生自灭。因此,马华文学若不积极和国家机器拉扯博弈,很可能就会随华语在马来西亚的式微而消亡。同时,马华作家作为传播在地华语精华的重要群体,自然而然担负起了珍藏和发扬马华文学群体价值的重任。
从理论促进实践的角度观之,学界理应给予作为少数文学的马华文学以支持。然而可惜的是,德勒兹和迦塔利提出“少数文学”概念虽已有45年,但它对于学界来说,仍属西方新兴文学理论,关注者并不多。“少数文学”有多种译名,有“小文学”“少数族文学”“少数族裔文学”“弱势文学”等。从译名之多样、驳杂,可见其接受情况,各个地区的学者从各个角度对它进行解读。为厘清思路、去粗取精,有必要对“少数文学”的译名进行界定,从学术概念上为马华文学构建坚实的基础。当然,造成角度多元的原因或许有很多。在中国大陆,按德勒兹和迦塔利的概念,或许本就不存在“少数文学”这一种文学,也就无须去探究中国大陆是否可能存在“少数文学”;在中国香港、澳门和台湾地区,曾经的殖民者群体后裔或当地少数民族群体或已萎缩到无意涉足文学的地步,自然也就谈不上“少数文学”。而海外华文文学,如马华、加华、美华等,虽都身处他国,又同用中文写作,但这些“众声喧哗”也都有各自迥异的境遇,很难说清谁是少数文学,谁又不是。或许,这一切还是应当从头谈起,也就是从译名的统一说起。
新兴的西方理论因其在中文世界尚未形成约定俗成的共同理解,当然会导致翻译的不统一和偏差。西方学术理论的译介更多需要依靠上下文的语境、逻辑,或学理上合乎规范或概念的推演,而这当然也是翻译minor literature的基本原则。学者张祖建将minor literature译为“弱势文学”,似乎在出发点上就将这一群体视为“弱势”的。但德勒兹和迦塔利也提到,多数或少数并非在于数目上的多寡,而在于质的差异。对于马华文学来说,“弱势”意为处在角力场颓势的一方,也是懦弱、渺小的性质的展现,决定其从根本上就很难由“弱势”变为“强势”,也永远被国家机器所宰制。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无法体现马华文学和minor literature的反抗性,而“德勒兹氏思想内其概念所内蕴的(immanent)对抗性(résistance)、政治性、革命性等,便会被削弱”(7)庄士弘:《Minor Literature小文学;少数文学littérature mineure》(2010年7月),http:∥english.fju.edu.tw/lctd/List/ConceptIntro.asp?C_ID=233.。职是之故,“弱势文学”就不大说得通了。除“弱势文学”的译法外,还有零星可见的“少数族文学”与“少数族裔文学”,强调少数群体的“少数民族”或“少数族裔”身份。以人口数量和民族地位观之,少数族裔是当然的少数,但同样无法适用于马华文学与德勒兹和迦塔利的理论,因为在马华文学场域中,华族身份已全然不是少数文学的划分标准,而更多关乎政治。那么“少数族文学”或“少数族裔文学”就不再是纯然的minor literature,而是以民族为类别的文学类型,就像滑铁卢大学曾举行的少数族裔作家交流会:“来自中国藏、满、哈萨克、黎、布依等少数民族的著名作家在中国作协外联部主任刘宪平的带领下,与来自加拿大各地的原住民、曼侬派、非裔、印裔、法裔、华裔等十几位少数族裔作家欢聚一堂,共同探讨文学创作心得及文化认同思考。”(8)哈悦:《滑铁卢大学孔子学院举行少数族裔作家交流会》,《华文文学》2014年3期。因此,“少数族文学”或“少数族裔文学”自有其专属地位,不宜和minor literature混淆。
更常用的译法还有“小文学”或“少数文学”。针对“小文学”,学者张锦忠曾以马华文学为例指出:
将德勒兹与瓜达里的理论译为“小文学”,难免令人望文生义,以为是一国之内的少数民族语言的文学,或如华文之相对于马来文为国境内的弱势语文,故华文文学位居边陲。其实不然。小文学之成其小,是因为它在主要语文境内所建构而成。以马华文学而言,乃东南亚“华文”之对于中国的“中文”。从中国离境的“中文”,到了南洋,处身多语的南方,成为去畛域化的“华文”,这样的“破”华文,其特色为词汇贫乏、修辞浅显、句法怪异,甚至充满异国情调,简直是歧文异字。马华作家即用这样去畛域化的“东南亚华文”创作。(9)张锦忠:《马来西亚华语语系文学》,八打灵再也:有人出版社,2011年,第25页。
对马华文学来说,“小文学”这一译名,简明易懂,便于普及,但正因为凸显了那一个“小”字,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小”与“大”字相对,虽然并非贬义,但在普通语境下,仍然免不了让外界带有感情色彩的指摘:如“小人”“小偷”“小子”等,尽管也有“小孩”“小生”等带有正面倾向的中性词,但其程度比较有限。因此,以“小”形容文学,似乎是将其有所矮化,而“词汇贫乏、修辞浅显、句法怪异”“异国情调”也并非马华文学的全部特点。
“少数文学”因之缺乏感情色彩的晕染,自有其系统性和客观性。在马华文学的场域中,“多数”与“少数”犹如“在朝”与“在野”,它们之间不是“大”与“小”的显而易见的对比关系,而是充满了政治角逐的张力。由是观之,“少数文学”似乎才是恰当的译法。
四、马华文学史的重构
讨论少数文学,自当提及马华文学的定义和历史。从马华文学草创时期开始,即学界普遍认为的1919年新加坡《新国民日报》及其副刊《新国民杂志》发刊前后,就不断有当地作家和学者发表不同的看法,热烈讨论马华文学的历史、定义和创作手法,以促进其发展。到了战后,这样的讨论并未偃旗息鼓,反而更加火热。
作家韩素音在谈到马华文学时,认为其不宜单独列举,而首先应归于马来西亚文学的门下:“这些作品可以用星马四种所被公认为主要语言的马来文、华文、淡米尔文或者英文来发表……从定义上来说,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就应该不包括那些以中国或者中国问题为中心的作品。”(10)韩素音:《马华文学简论》,《新社文艺》1970年第13期。如此定义似乎将战前南来作家的作品排除在外了,因他们大多都自中国来,而后扎根于马来亚,作品难免印刻中国元素。郑子瑜也表达了类似的疑虑:“过去的马华作家,他们的作品在感情上及描写上具有马来亚的内容,同时却往往带有怀念乡土,回忆中国的成分的,我以为仍不妨称为马华文学,因为它到底还是反映时代与现实的作品。”(11)郑子瑜:《马华文学的历史应该远溯上去》,《南洋文摘》1961年1月1日第2卷第1期。也有人认为,既是以一国命名之文学,自然应当是赋予其国籍的身份。《蕉风》主编黄崖这样说:“马来西亚文学的定义,我看可以分为两点:第一,马来西亚公民的作品。第二,能够表现马来西亚人的思想、感情和趣味的作品”(12)黄崖:《马来西亚文学座谈会记录》,《蕉风》1966年11月号第169期。,但他并未谈及马华文学。而马华文学是不是意味着就应该必须是马来西亚国籍的华人所创作,并表现马来西亚华人的思想、感情和趣味的作品呢?以这一标准来看,后来居留中国台湾地区并入其省籍的那一批马华作家,就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马华作家了。因此,张锦忠便避开国籍问题,转而指向地域分布:“‘马华文学’一词泛指马来亚(含新加坡)或马来西亚(含婆罗洲的沙巴、砂拉越及1965年前后的新加坡)的华文文学作品,尤其是指1920年以降在这个东南亚地区冒现的白话华文文学。”(13)张锦忠:《马来西亚华语语系文学》,第17页。而钟怡雯在考量马来西亚的多元化社会和多语言背景后,以命名方式探讨马华文学的定义:“以马来西亚的文学现状而言,‘华人马来西亚文学’(华马)确实比‘马来西亚华文文学’(马华)更能反映马来西亚的多元书写状况。马来西亚的华人从中国南来,落地生根之后,第二代第三代以下同时能使用多种语言/语文,乃逐渐有华人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华人马来西亚英文文学、华人马来西亚马来文文学的诞生,就客观而言,华马文学比马华文学更具时代意义。然而,理论归理论,落实到实际层面运作时,却可见命名的局限与繁琐。这个概念落实在马来西亚的文学版图上时,以三大种族来推算,至少会出现12种组合。”(14)钟怡雯:《定位与焦虑:马华/华马文学的问题研究》,《华文文学》2009年第3期。钟怡雯对自己所论见招拆招,可见纠结于命名并不太可取。谈到马华文学时,影响最大、流传最广,日后也遭受颇多反对的,便是“马华文学编纂的祖师爷”(15)杨邦尼:《告别方修,告别马华文学?》(2010年3月6日),https:∥www.sinchew.com.my/content/content_232072.html.方修下的定义:“马华新文学,简括来说,就是接受中国五四文化运动影响,在马来亚(包括新加坡、婆罗洲)地区出现,以马来亚地区为主体,具有新思想、新精神的华文白话文学。”(16)方修:《马华新文学简说》,《新马文学史论集》,香港:三联书店香港分店;新加坡:新加坡文学书屋,1986年,第8页。但在马来西亚独立建国后,马华文学“接受中国五四文化运动影响”,甚至渊源于中国新文学的说法,与当时的马来西亚国情相抵触,因此遭到否定和弃绝。那么,如何让马华文学受到中国新文学影响的那段历史自圆其说,更为权宜的说法或许是分段阐述,于是,“坏孩子”黄锦树认为,“1919年至1957年那38年间的马华文学应具体命名为英属马来半岛殖民地华文文学”(17)黄锦树:《十年来马华文学在台湾》,《南洋商报》副刊《南洋文艺》2009年9月1日。。
分时间段下定义和命名的哲学类似,本是权宜之计,易走入死胡同,殊不可取。更为严谨的提法或许是“重构马华文学史”,将渊源上属于马华文学而依现今的定义将其排除在外的又再重新纳入。重构文学史当然不是新提法,中国大陆自改革开放以来,已有陈思和、陈平原、钱理群等人尝试打破现实主义论述一家独大的局面,积极重写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试图建立起更丰富多元的学科话语。至于重构马华文学史,在马来西亚建国之后,虽没有相当的学者付诸实践,但也在不断挑起重写的话头,催生出各种修史的标准,如将独立建国作为文学史之起点,或提出所谓“有国籍的马华文学”,甚至将方修的文学史观视为“马华文学的史前史”。21世纪以来,张锦忠、黄锦树等旅居中国台湾地区的学者在“国立暨南国际大学”举办重写马华文学史研讨会,会后出版的《重写马华文学史论文集》是近些年的新尝试。张锦忠在该书的《绪论》中坦言:“不过,平心而论,我们几个搞‘在台马华文学论述’的迄今所做的,其实还在‘诚意正心’的阶段。重写的工程还没有真正开始(也许不必由我们开始)。写了几篇论文,就号称‘重写马华文学史’,我们还不至于那么狂妄无知。”(18)张锦忠:《绪论:我们怎样从反思马华文学到重写马华文学史》,张锦忠:《重写马华文学史论文集》,南投:“国立暨南国际大学”东南亚研究中心,2004年,第10页。然而十几年过去,重写的工程虽不一定未开始,但尚未有相关学者的成果问世,可见此项工作的进展缓慢。
既然是重写或重构一部文学史,则应建立在扬弃前度文学史观的基础上,追本溯源,回到历史的发端。王德威对此曾提出参考:“对于马华文学‘史前史’的探讨,可以纳入19世纪驳杂的各种源头,如西方传教士以马来半岛为根据地所推动的各种翻译创作事业,传统文人官吏对马华的诗文论述等。马华文学的开端问题似乎不必与中国新文学的南来做亦步亦趋的平行描述。”(19)王德威:《序言》,金进:《马华文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页。鄙意“史前史”当然也属马华文学史的范畴,在这一点上不一定要对标中国新文学的概念,以至过于纠结“史前史”时期的马华文学文言文或半文半白的表述,故而将其排除在马华文学史之外,毕竟这不是以白话文为准绳的马华“新”文学。当解除白话文的限制后,马华文学的起点便大大提前了。首先要仰赖于清末或流亡或派驻到南洋的中国文人官吏开展的社会活动和诗文创作,比如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末,康有为流亡新加坡时,在“顿赴星坡”而“忧心惨惨,百感咸集”中写下的一首诗:
天荒地老哀龙战,去国离家又岁终。
起视北辰星黯黯,徙图南溟夜濛濛。
飞云遥接中原气,黑浪惊回大海风。
肠断胡琴歌变徵,怒涛竟夕打艨艟。(20)康有为:《康有为诗文选》,马自毅选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70页。
康有为借诗泼洒个人流离忧国之情,但也无心插柳地加入了早期马华文学书写群体。除康有为外,均为当时清政府驻新加坡领事的左秉隆和黄遵宪到新加坡的时间更早,对马华文学的贡献也更大。左秉隆曾两次任新加坡领事,分别是1881年至1891年和1907年至1910年。黄遵宪是左秉隆第一次任期满后的继任者,1891年至1894年在任。左秉隆到新加坡后,不仅著有《勤勉堂诗抄》,还创立会贤社,“按月拟出诗文课题,招揽文人向来作业,经他评定后按名次发给奖金”(21)李庆年:《马来西亚华人旧体诗演进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4页。,可以视为文学奖的雏形。黄遵宪作为诗界革命的倡导者,到任后也积极参与文学活动,创立图南社,“在诗方面,有意突出南洋色彩,穿插时事,其余为抒情写景,自由发挥的题目”(22)李庆年:《马来西亚华人旧体诗演进史》,第104页。,此外还写有《新嘉坡杂诗十二首》和《番客篇》,推动了马华文学本土性的发展。不仅如此,黄遵宪丰富的外交经验、对西方新思想深入的理解,以及倡导旧体诗的白话化,都为中文和在地的文学注入了难能可贵的现代性,使之成为马华文学不容忽视的要素。黄锦树也因此认为,“旅星三年的黄遵宪,留下的不止是《新嘉坡杂诗十二首》及《番客篇》而已,他是个巨大的起源的象征”(23)黄锦树:《境外中文、另类租借、现代性——论马华文学史之前的马华文学》,张锦忠编:《重写马华文学史论文集》,南投:“国立暨南国际大学”东南亚研究中心,第17页。。
早期马华文学场域中,除了文人墨客的挥斥方遒,还不能忽略西方传教士的身影。1815年,苏格兰传教士马礼逊在马六甲创办第一份中文报纸《察世俗每月统记传》,介绍西方新知识和新科学,并兼有传教的功能。及至1818年,他又在马六甲创办英华书院,除日常教学外,还印刷各种书刊。马礼逊从事办报、办书院,还创作小说《西游地球闻见略说》,身份早已溢出传教士之外,也可说是早期马华文学的参与者。
无论是西方传教士,还是南来文人官吏,中国性是他们共有的特性。所谓中国性,许文荣认为,“主要是指向美学与文化上的意义,诸如中国神话、意象、意境、中国古典和现当代文库以及中国的哲思,如儒、道、释等思想。当然有时也牵涉到一些政治的含义,例如民族主义,但是却不包含‘国家’的概念在当中。”(24)许文荣:《马华文学中的三江并流——中国性、本土性与现代性的微妙同构》,《华文文学》2010年第1期。然而除了抽象层面,身体的迁徙与流动当然也属中国性的论述,如西方传教士来东方传教,中国文人官吏或流亡或派驻到南洋参与当地建设,都是中国性的范畴。但另一方面,中国性的影响除了有诸如认为《察世俗每月统记传》是“中国近代第一本中文杂志”(25)袁进:《从传统到现代:中国近代文学的历史轨迹》,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有限公司,2018年,第8页。此种偏见外,也会像前文所述的少数群体象“祖国身体上的溃疡”一样,造成马华文学肌理的破溃,引来盘旋于上空的秃鹫的垂涎,最终使马华文学成为游离于马来西亚之外的少数文学。
将马华文学定义为少数文学,是相对于马来西亚国家文学而言的。只有当马华文学在马来西亚国内,才大略符合德勒兹和迦利定义的解辖域化、政治性和集体价值这三项少数文学特质。惨痛的“五一三事件”后,马来人及马来文化至上的“卜米主义”(Bumiputraism)进一步推行,马华文学被彻底排除在国家文学之外,只有以马来文书写并符合其宗教信仰和文化的作品才能称之为国家文学,才有资格获得官方文学奖的奖励。针对于此,张锦忠如是说:“这套国家文学论述显然契合国家原则、国家文化、新经济政策、国民教育政策、国语法令等官方意识形态,旨在打造一个单元文化主义的、种族分化论述宰制的马来西亚。”(26)张锦忠:《马来西亚华语语系文学》,八打灵再也:有人出版社,2011年,第24页。
高压之下,作为少数文学的马华文学显然不能单纯以“风格”来抵抗国家机器的垄断。前仆后继的马华文人志士也在政治、种族的洪流中不断摆荡,难以安定,前途未卜。归根结底,以中国性而起的马华文学未来该往何处去,这是我们在谈论马华文学时,始终会谈到的根本问题。
五、方言书写:马华文学的言语炼金术
我发明了母音的色彩!——A黑,E白,I红,O蓝,U绿。——我规定了每一个子音的形式和变化,不是吹嘘,我认为我利用本能的节奏还发明了一整套诗的语言,这种诗的语言迟早有一天可直接诉诸感官意识。至于如何表达,我还有所保留。(27)[法]兰波:《谵妄II言语炼金术》,《彩画集——兰波散文诗全集》,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25页。
一切都和言语或语言相关。取材于语言学的华语语系文学研究近年在海外汉学研究领域兴起,但要注意的是,其含义又不同于语言学严格定义下的语系概念,而是为了阐释中国大陆、港澳台地区及海外华人群体同用中文写作的文学现象,所产生的纠缠和延续的脉络。其中,马来西亚因为其悠久的华人移民历史和丰富的境外中文经验,俨然成为世界华文文学的重要地理坐标。换言之,在马来西亚国内作为少数文学的马华文学未来如何自洽,除了对内寻求对话和积极抗争——例如华人群体在1983年3月30日发表的《国家文化备忘录》中提出:“既然马华文学一向是以本地社会和我国人民为其服务对象,毋庸置疑,他也就是我们国家文学的一环,是地地道道的马来西亚文学。任何否定……的举措,都意味着否定了华族公民的国家意识,否定了华族的国民地位”(28)《国家文化备忘录》,吉隆坡:全国十五个华侨领导团体联合出版,1983 年,第23页。。
然而只谈语言,马华文学是否还能成其为少数文学呢?其实,除却国境线的包围,若只置身于中文/华文的框架下,马华文学仍属典型的少数文学。而这少数文学的特质则由方言的乡音和繁复的本土语汇构成。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海外,方言作为语言的一种表现形式,难免也带有了语言本质上鲜少为人谈及的性质:政治性。从古至今,华语处于不同政治体系之下,国语和方言作为官方和地方争论的对象之一,历来未尝止息。随着晚清国门屈辱地洞开,经济、市场被动开放,各地间人员流动增多,外语逐渐传入,知识分子惊讶地发现连中国话也被打上了耻辱的印记:来自不同地方的中国人在交谈时,竟需要使用外语作为交流工具。如颜惠庆在回忆20世纪初上海的一场教会会议时说:“一个福州籍的牧师与一个上海教友交谈,需要两个美国人居间转译。”(29)颜惠庆:《颜惠庆自传——一位民国元老的历史记忆》,吴建雍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328页。因为方言沟通的不畅,二人之间采用何种外语交流,实际上还要依靠列强的实际统治范围,就像周铭三说的:沪宁铁路一带盛行英语,云南流通法语,南满铁路沿线和山东使用日语,北满和新疆的一部分流行俄语。(30)周铭三:《国语的意义和他的势力》,《新教育》1921年第3卷第5期。层层屈辱累加促成了中国现代国语运动的开展,也使方言的地位有了微妙的转变。
无论国语,还是方言,它们作为“一种语言”,与政治的关系也比想象中更为紧密,甚至可以说是依附于政治而产生的。王古鲁在《言语学通论》中开明宗义提出:“国语的区分,是以政治上之区划为基础,而不仅限于言语上之差异的。”(31)王古鲁:《言语学通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202页。张世禄也提到:“一国分裂为数国,往往就各自演成为数种国语,而一国之中,又往往因政治的关系,划分为几个区域,也就发生许多种方言。”(32)张世禄:《语言学概论》,上海:中华书局,1934年,第194页。继而王东杰认为“无论古今,‘方言’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政治视角。”(33)王东杰:《“汉语是一种语言”:中国现代国语运动与汉语“方言”的成立》,《学术月刊》2015年第11期。语言的言说可以类比文学书写。显然,在方言与正统中文的书写中,自然也兼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在这背后,方言书写在中国大陆和海外所代表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地域群体,无形中也富含集体价值。语言/方言、政治和集体,三者由此及彼,是为德勒兹和迦塔利之所谓“少数文学”。
马华文学的肇始者——南来文人——他们来到马来亚,带来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新思想,也带来了各地方言。如果说早期在地马华文学的创作因战乱、革命的大背景和去国怀乡的离散情,其中的方言写作并未成为显学,那么到马来西亚独立建国前后,国家社会虽不乏暗流涌动,但大体日趋安定。南来文人终归落地生根。他们及其后代,终于能把对故乡的思念,化作方言与乡音诉诸笔端。马来西亚建国后声名鹊起的马华作家,大多都出生在马来西亚。他们已经是第二代或第三代华人移民,祖上几乎都来自中国南方沿海一带。而中国南方地区的方言分布十分复杂,各地空间距离可能离得很近,但言语却完全不同,例如客家人讲客家话,福建人说福建话,潮汕人说潮汕话,广东人用广东话。各说各话,难以沟通。当来自南方各地的中国人迁徙到马来亚,便形成了一个个本地方言社群,例如在当今马来西亚,广东人多在吉隆坡和霹雳州怡保,福建人多居于槟城,福州人则在东马登陆,现今多生活在砂拉越诗巫。
马华作家多生于方言社群,在方言的熏陶下成长,自然说得一口流利方言,这也反映在他们的写作上。钟怡雯的祖籍是广东梅县,日常说广东话,她的散文《北纬五度》中有一段:“母亲为此很不谅解祖父,他看不起你爸,看死他一辈子不会赚钱,你大姑丈坐office毋使晒太阳,二姑丈做马打(mata-mata马来语警察之意)威水,转来就买洋酒给他喝,你爸没镭。哪有阿爸看不起自己仔喔! 祖父早就返唐山跟列祖列宗团聚去了,母亲说起来还是怒气冲冲。”(34)钟怡雯、陈大为编:《马华散文史读本1957—2007》(卷三),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第49页。短短一段话,就包含了“毋使”“威水”“镭”“返”等广东方言词汇。非广东籍读者初读可能一头雾水,但字里行间能感受到身在异乡那质朴的原乡情义,非此笔法而不能恰当。又如槟城的吴进,因久居槟城,对闽南语相当熟悉,其散文《头家》也反映出类似的方言经验:“所以,‘头家’才是华侨的成功英雄,也是华侨向上爬的最高目标,马来亚的高官厚爵是由英国的‘红毛’专利的,所以华侨的眼睛就不能向‘升官’方面看。当然‘吃红毛头路’,做政府的‘财副’也为一般人所羡慕,但那也只是因‘经红毛头路’薪水较厚,地位永久,有养老金,而且与政府人员的关系,或向政府表示‘效忠’的结果成为包工和买办等,容易发财,成为头家。”(35)钟怡雯、陈大为编:《马华散文史读本1957—2007》(卷三),第369页。其中的“头家”“吃红毛头路”“经红毛头路”“财副”都是闽南语词汇,使文章散发着地道的闽南风情。
可以说,凭借方言母语在语言上做文章的马华作家不在少数,但也有一类是来到马来亚后,在地混杂而异质的语言/方言培养了他们灵敏而善学的语汇接纳能力。他们可能来自单一的方言环境,但在多样化的语言环境中习得了使用多种方言写作的能力,大大丰富了他们的在地书写。祖籍萍乡的方天曾任《蕉风》主编,也是一位作家,他的小说里常常汇集广东话、客家话等多种方言,展示了他敏锐的语言思维。贺淑芳以语言视角剖析他的小说:
在《豆腐档边》,小说以一名在摊档抹桌子的工人为第一人称视角,呈现出都市中的小贩摊档,各色乡音混杂往来。无论是第一人称的叙述声音,或是各个角色(摊档老板、顾客、工人)在现场的对白,小说努力揣摩,选择恰当的语词以趋近多种方言的音调,如接近客家话的“转来”(回来)、“爱”(要)、“企”(站)、“里位”(这里)。在另一篇以码头苦力为背景的《十八溪墘》,则有大量福建腔的发音,羔杯乌(咖啡乌)、汝(你)、勿歹(不坏)、甚么郎(甚么人)、令伯(我)、拍谁(打谁) 等等。在以新村华人在锡矿工作为背景的《暴风雨》中,也有很多广东话,如禀个(谁)、唔该(请)、添日(次日)。(36)贺淑芳:《〈蕉风〉》创刊初期(1955—1960)的文学观递变》,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第96-97页。
值得一提的是,方天的小说多在对白中呈现地方语言,而叙述部分则通常采用正统的书面中文。语言的双轨制形塑了一种马华文学在地书写的矛盾体:一方面如贺淑芳所说,“那是异乡人在经历地理迁移之后,仍然保留自身观察的视角与叙述的语调”(37)贺淑芳:《〈蕉风〉创刊初期(1955—1960)的文学观递变》,第97页。;另一方面似乎也意味着,这是偏居南洋一隅的作为少数文学的马华文学在经久未绝的政治对抗下,所孕育出来的更甚于中国文学的海纳百川的气质?在正统中文和在地方言中所锤炼出的言语炼金术,未来是否能协助马华文学发出“奇异的声响”?来自砂拉越的马华诗人吴岸或许对答案早已了然于胸。
破晓时分
我听见一种奇异的声响/一种全新的声音/我张开眼睛/晨光也是奇异的新/长夜的黑暗/铸造了如此明亮的白昼/生命的种子/总是在黑夜里播下的/我记起来了/但我忘了我是谁/我没有名字/窗外的树在晨风中轻轻舞蹈/我想/今后即使有狂风来袭/也可以随之舞得潇洒/一面高歌/片片的落叶/都是新的生命(38)吴岸:《破晓时分》,《残损的微笑:吴岸诗歌自选集》,台北:酿出版,2012年,第1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