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意与私见:清末李准与岑春煊关系探析
2021-01-16赵剑
赵 剑
(广东培正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830)
李准是清末广东政治与军事格局中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他一生中最为人钦佩的是对中国西沙群岛领土的维护,学术界对此有不少研究,此不赘述。本文选取李准与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关系作为切入点,考察清末地方政治生态环境中“人”的因素的作用,主要因为:两人的清末广东最高军事长官和两广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具有代表性,同时,两人的关系生动地诠释了清末地方官场政治生态,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李准与岑春煊之间关系的发展走向,除了政治立场与派别分歧之外,当属官场中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对李准与岑春煊关系的梳理,有助于了解清末地方政治百态,探究人际纠葛与矛盾冲突对地方政治与军事格局的影响,进而管窥造成清政府倾覆的可能性因素。
一、利益合作
光绪十三年(1887)八月,李准与家人同往广东,时李父李徵庸为河源知县。但时隔不久,李徵庸得到两广总督张之洞的信任,被保举为广州南海知县。虽同为知县,但首县的地位毕竟不可同日而语。李准到广东后,由其父亲自教导课业,但数次进京应试未中,李徵庸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为其捐广西同知,但李准未到任,而是受时任湖广总督张之洞委托,在广东和南洋一带办理湖北赈捐,其成效显著,并借此积累了一定的政治资本与人脉资源。此后,李准又协助办理钱局、厘金、学堂等事务,得到数任两广总督的赏识,其中与李准政治生涯最为密切的当属两广总督岑春煊。岑春煊之所以赏识李准,既与清末广东社会形势有关,也与李准的个人能力有关。
清末广东社会盗贼横行,有“广东盗风之炽,甲于他省”的说法,[1]社会治安是历任两广总督的心头大患。岑春煊就任后,对镇压广东动乱势在必得,一心寻找有能力的军事大员坐镇。而李准在受两广总督李鸿章委托办理厘金过程中军事才能得以显露。为了维护厘金局往来船只安全,他整顿广东防营,建造“广福”等浅水兵轮,并仿照湘军水师建制,建造了二百多艘舢板,用来维护东江、西江、北江以及省南港汊纷歧之地的治安,这些举措取得了良好的成效。岑春煊据此认为李准可以担当重任。
光绪二十九年(1903)冬,岑春煊下令李准剿灭广东巨匪之一的区新。区新匪乱自光绪二十五年(1899)起即对广东地方统治造成威胁,“年中劫掠之事,已不胜偻指,而以区村一乡为最。有盗魁区辛(即区新——笔者注)者,常招诱其族人及乡邻悍匪,四出掳劫,为患乡里。”[2]广东数任军政长官与地方官绅都将之看作首要解决的问题,岑春煊将剿灭希望寄托于李准,给李准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区新一股扰乱西江经年,该道年统重兵竟不能遏其凶锋,录以纵盗殃民之咎,其又以辞,国家岁糜巨币,非以其逍遥,以上徒事虚荣也。今勒限一个月,务将全数荡平,不许一名漏网,并生擒首逆来献,倘逾期不获,三尺俱在,断不能为该道员也。”[3](P99)“限一个月”“不许一名漏网”的要求对于广东混乱的军事现状来说不免有些不切实际,但李准将此压力看作挑战,接受了岑春煊锐意剿匪的指派。李准接到任务即调动粤义、靖勇、安勇、喜字、顺字等营,分六路进剿,并告诫兵勇,所到之处不准骚扰乡民,同时张贴告示,“晓以歼厥渠魁,胁从罔治之义,以解散其党羽。”在得知区新藏身之处后,他“亲至督剿”,[4](P441)最终赢得剿灭战的胜利。剿灭区新是李准军事生涯中的重要一笔,奠定了其在清末广东军事上的领导地位。
鉴于李准在剿灭区新匪乱中的表现,光绪三十年(1904)三月,岑春煊再令其剿灭另一巨匪李北海。而李北海“党羽众多,蹂躏肇属,各邑地方文武捕擒已穷于术,赏格叠增,仍逍遥法外”。[5]李准分析了李北海匪徒内部的组织情况和历次围剿失败的原因,采取分而击之的原则和“不许追击,分队于隘口,设法拒守,匪来则击,匪去不追,以逸待劳,俟大军既集,出奇击之”的策略。[6]显然,李准坚壁围剿的战术无疑是成功的,李北海最终投降。
是年(1904)五月,岑春煊又派李准前往围剿在广东香山县光福寺等处为非作歹的匪徒林瓜四等人。在李准的军事围剿下,林瓜四逃往澳门。后经与澳门当局的多次交涉,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二月将其引渡回广东。
对李准的军事才能,岑春煊是肯定的。“近年粤省论治军之才,长于缉捕者,必于该员首屈一指。”[7]故以“中西东北四路巡防队、内河外海水师全拨归统。”“以准能治兵,以中东西北四路巡防营全拨归统领,镇将以下悉归节制,改充全省营房处总办。”[8]李准由此掌握广东省城的军事大权,“内河外海水师全拨归统”的规定使其逐渐蚕食广东水师提督的权力。
总之,李准率领水师防营,连续剿灭区新、李北海、林瓜四等巨匪,有效缓解了广东社会乱象,在稳定治安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也因之被岑春煊看作维护地方秩序的重要筹码。
二、求同存异
能够靖平多年的匪乱,说明了李准的军事才能之强。但如前文所说,李准是在办理厘金的过程中由文入武的,军事才能的显现并没有淡化李准曾经的政治抱负,其中他最关心的问题是广东盐务与广东教育。针对盐政弊端,李准曾先后条陈数条整顿地方盐务的意见,建议按照四川盐务章程将广东盐务收回官营。岑春煊听从其建议,将此“发电派汪颂虞观察会同藩运两司妥议整顿”。[9]在筹办广东师范学堂时,李准捐献五千银元,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为学堂捐款,在前两广总督陶模筹办广东大学堂时,李准就曾捐献一万两作为学堂经费。岑春煊在保举李准的奏折中也提到“其平日取与不苟,而输财急公,独具血诚。迭次捐助学堂经费,为数甚巨,迹其材略,志趣均为监司中不易多得之员”,[7]推荐李准赴部引见。
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两广总督岑春煊与广东巡抚张人骏联名具折,破格保举李准为广东水师提督。岑春煊在奏折中写到:李准“智勇兼裕,劳忍不辞。”“于全省军事,多资赞画,而治盗勇敢,功绩最著,则以掩捕南海著匪区新,收抚西江著匪李北海,及上年剿办新宁县属之大嶐峝匪,香山县属之沙匪,尤为士民所称道。”“该员任事果敢,而才力足以相副,治军尤贵纪律,平日以恩信相孚,故人乐为之用,求之近今统将,实为不可多得之才,而熟悉广东水师情形,相需尤切。”[10]在岑春煊、张人骏的大力推荐下,是年(1905)四月,光绪与慈禧两次召见李准,“其第一次召见,皇太后垂询粤省情形及水陆军事,李一一奏对。又部以通晓兵学与否,李以曾经阅历为对。其第二次召见,又面奏历年所办营务及水师情形,皇太后知其才,故决意任之。”[11]面圣后,李准以总兵记名简放,署理广东水师提督。提督品秩为从一品,是各省绿营最高军事长官,管理一省军政,这意味着李准正式成为位高权重的地方大吏。除去光绪三十三年(1907)遭岑春煊弹劾短暂被贬为北海镇总兵外,[12]李准任广东水师提督或水陆提督直到清政府灭亡,是清末广东官场中任职时间最长的军事长官。
李准从广东候补道任广东水师提督,“仕途中诚为罕见。”[11]对于岑春煊所起的作用,李准心知肚明,但似乎并不领情。相反,李准面圣后返回广东途中,寻找时机亲近岑春煊的政敌北洋派系。他先是去天津拜见了袁世凯,然后到南京拜见了周馥,这一举动埋下了与岑春煊关系破裂的隐患。岑春煊为此告诫李准,“一个人要走一条路,不要走两条路”,[3](P153-154)表示了对其行为的不满。但就李准的政治倾向而言,他其实并未走“两条路”,而是一直与北洋派系的关系较近。李准与北洋派系的关系要上溯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二月。是年,袁世凯曾上奏保举李准,似乎从此时起即已与袁世凯同一战壕。岑春煊保举其为广东水师提督,并不是李准所期望的理想位置,他在拜见周馥时明确表示不愿回广东任职。而周馥告知此前曾与袁世凯商量为其谋求江北提督职位,因岑春煊先行上奏保举而不得不搁浅。
尽管岑春煊对李准与北洋派系的交往不满,但并未因此否定其军事才能,也或许有继续拉拢李准的意思在内。有了岑春煊的支持,李准不仅有“以后各武弁之调用撤换自可随时从权调度”的自由,而且“遇有宜参革之弁,亦当不避嫌怨,咨商办理”的权力。[13]光绪三十二年(1906)二月,李准奏请撤换恩平县令杨本楫。李准与杨本楫属于文武各不相干的系统,但岑春煊同意了李准的意见,这反映出其对李准依然存在一定程度的信任与倚重。
李准就任广东水师提督后,改造粤海关旧署为水师行营,整顿广东水师。为了提高水师队伍的整体素质,他还设立了具有初级军事培训意义的虎门军事学堂,促使广东水师向正规化方向发展。经过整顿,广东水师实力有所增强,成为此后清乡与镇压革命起义的主要力量。光绪三十二年(1906)五月,岑春煊奏请将广东水师提督和陆路提督归并为一,并推荐李准为广东水陆提督。[14]对于岑春煊的好意,李准再三推脱,甚至一度表示想要辞去广东水陆提督的职务。[15]
三、彻底决裂
岑春煊为保举李准不遗余力,但李准却认为岑春煊“雷厉风行,人皆栗栗危惧”,[3](P99)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是造成双方关系日趋紧张的直接因素。李准之所以对岑春煊有抵触情绪,推究其原因,有两点比较重要:第一,岑春煊有弹劾官员的习惯。岑春煊是清末政坛著名的“官屠”,所到之处官场一片惨淡。他就任两广总督后,即大力整顿吏治,首先打击的对象是南海知县裴景福。[16](P26)为逃脱被岑春煊弹劾的命运,裴景福在广东赌商以及外商的协助下逃往澳门,因之引起中葡纷争,历经数次交涉后被引渡回广东,最终发配边疆。[17]李准与裴景福有姻亲关系,李准胞妹李贞珍嫁给裴景福的第三子裴祖泽。鉴于这层关系,李准对裴景福的命运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第二,李准自觉有柄受制于人。李准军事才能强,但私德有污,“往来官绅间,声甚恶。”“公(指岑春煊)下车后,闻其名,恶之,将以列白简。准惧,谋所解于公。”[18](P31)因此,他自然对岑春煊也不可能存在亲近的心思。
尽管岑春煊不计前嫌对李准放权,但两人之间的相处毕竟尴尬,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光绪三十二年(1906)七月,岑春煊调任云贵总督,不久又调任邮传部尚书。岑春煊内调对正在崛起的北洋派系来说是一大阻力。为此,袁世凯授意接任两广总督的周馥向清政府电奏广东军情危急,非岑春煊不足以镇压。而事实也是如此,广东是清末维新思想和革命思潮的流行之地,会党起义和革命起义连绵不绝。岑春煊在邮传部供职25天后被再次任命为两广总督,以应对广东“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
然岑春煊并未到任,面对北洋派系的攻击,他接连上奏弹劾袁世凯和李准。“现署广东水陆提督,本任南澳镇总兵李准,勇于任事,人颇有才,驾驭得直,原可添以为用。自周馥到粤,派令总统全省各军,惟其言是听,文武进退,悉以咨之。李准气质未纯,复鲜学问,因周馥假以事权,由是恃宠而骄,积骄生玩,且以喜怒为进退,驯至用人失当,捕务渐就废弛,盗贼总为生心。此次钦廉惠潮之事,李准亦未尝不尸其咎。臣既有所闻,不敢以保荐在先为之掩覆。拟请朝廷特加裁抑,将李准开去广东水陆提督署缺,调署北海镇总兵。”[12]清政府同意了岑春煊的奏请,降调李准署理北海镇总兵。七月十九日,李准交卸提督篆务前赴北海。然而,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二月,新任两广总督张人骏上奏要求分设广东水陆提督,李准再次署理广东水师提督。
但事情并未结束。宣统二年(1910)九月,张鸣岐署任两广总督,李准自认为与张鸣岐“忝属旧好,又兼姻婭,必能相得益彰”。[3](P226)但张鸣岐到任后,对广东军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不仅提出要划清总督与提督的权限,收回李准的军队人事任命权,所有权限归总督统辖,而且还剥夺了李准在内河和省城的警察权力。张鸣岐的这些举措无疑严重伤害了李准的利益。由于张鸣岐与岑春煊关系密切,早在光绪二十四年(1895),张鸣岐就是广东布政使岑春煊的幕僚,张鸣岐任广西布政使和广西巡抚也得益于岑春煊的保举。因此,李准猜测张鸣岐的这些“改革”或者说“夺权”行为是岑春煊授意而为。[3](P228)
自此,李准与岑春煊之间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导致的后果非常严重,李准因此与张鸣岐离心,在军事行动中不再听其号令,最终被致力于推翻清政府统治的革命党所利用。后由于李准在关键时刻率部反正,促进了广东的独立进程,乃至被胡汉民认为“粤东省城九月反正,以李直绳①君之功为最”。[19](P791)
四、结语
清末广东地方局势混乱与李准军事才能的凸显,从主客观两个方面成就了李准的崛起。经过两广总督岑春煊的推荐,李准一路升迁至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对广东军事力量的掌控是以维护清政府的正统统治为基准的,从其镇压匪乱时不遗余力即可知晓,这些都得到岑春煊的肯定与支持。两人在维持地方秩序稳定的目标上是一致的,因此在广东社会动乱严重时期,能够相互合作,维护共同的利益。但由于政治立场与派别分歧日益明显,矛盾难以调和。李准长期浸淫于官场所形成的政治嗅觉,促使其根据时势变化适时调整其政治行为和心理倾向,最终选择亲近北洋派系,这一选择触动了岑春煊的政治底线。作为广东最高军事长官和两广最高军政长官,两人之间的人脉纠葛和矛盾冲突对政治局势的影响巨大,不仅造成清末广东政治与军事力量的分化,而且成为威胁地方政府统治的隐患。尤其是在清末地方数次动乱与数次会党起义的时局中,稍微不慎,就会引起巨大风波,成为倒塌的第一枚多米诺骨牌。
注释:
①李准,字直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