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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主持的“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与战时文艺通俗化

2021-01-16蓝善康

关键词:通俗化通俗老舍

蓝善康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广西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桂学研究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作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下简称文协)总务部主任,或者说文协实际上的主要负责人,老舍在全面抗战期间身体力行开展抗战文艺运动,其活动方式,除了进行文艺创作之外,还利用文协的职能,组织过不少座谈会,编写通俗文艺教材,举办通俗文艺讲座等,推动抗战宣传与文艺动员。在老舍领导的文协的大力倡导下,许多过去从事新文学创作的作家自觉服膺于民族和国家大义的需要,拿起笔从事通俗文艺创作,在全面抗战期间推动了文艺通俗化和大众化。文协成立初期,老舍主持过“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这是文协会刊《抗战文艺》上发表的记录时间最早的文艺座谈会。将通俗文艺读物的编制作为这次座谈会的议题,既显示出文协对战时通俗文艺发挥作用寄予厚望,也一定程度上为全面抗战时期的文艺通俗化运动拉开了序幕。

一、座谈会的议题:打开文协的文艺通俗化之路

文协成立后,于1938年5月中旬召开了“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该座谈会参加者有老舍、锡金、徐炳旭、老向、方振武、王平陵、蓬子、安娥、白桃、穆木天、冯乃超、王亚平、柳倩、田汉、宋云彬、罗荪、沙蕾、沙雁、胡绍轩等19人,主持人是老舍。座谈会记录先是发表在《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出版),这也是文协会刊《抗战文艺》首次详尽登载座谈会记录。这次座谈会讨论了士兵与民众通俗读物的一致性、旧瓶装新酒等两个方面的问题。

本次座谈会的第一个话题是“士兵与民众所需要的通俗读物是否是一致”的问题。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众人的关注焦点都是如何使通俗读物更加贴近士兵,适应战时军队中的文化需求。这也就意味着大家承认士兵与民众所需的通俗读物“不必有显著的分别”(1)方振武语,《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但前后方有所不同,士兵的关注点在“战略战术和战局”,民众关注的则是“抗战故事”(2)白桃语,《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正当观点的裂隙有扩大的苗头时,老舍适时“综合”了各方观点,认为通俗读物“应该是沟通军民的合作”(3)老舍语,《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老舍所提的这一问题的答案反而成了第一阶段讨论的前提。在这一前提之下,与会者由这一问题延伸为关注通俗读物创作素材的来源问题、题材问题等。

本次座谈会的第二个话题是“旧瓶装新酒的问题”(4)老舍语,《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旧瓶装新酒”这一口号由通俗读物编刊社提出。这个有关通俗文艺的形式问题一直受到文艺界的关注,且各方讨论各执一词。这次座谈会的与会者都认为“旧瓶装新酒”“是有限度的”(5)王亚平语,《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超过这一限度就会失效。什么样的限度内士兵通俗读物才能发挥效力,成为众人关注的重点。一向注意语言艺术的老舍认为写作不拘泥于新旧形式,而需要特别注意“用字造句”(6)老舍语,《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是否通俗化,能否为普通士兵和民众(更多指向不识字的农民)所理解。这一点得到了徐炳旭、老向、穆木天等人的认同。在金华一带有过文艺下乡经历的王亚平提出给士兵唱的歌曲“第一要‘中国化’,第二要‘战斗化’,第三要‘通俗化’”(7)王亚平语,《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这个“三化”说法其实就是对众人观点的一种总结。柳倩和田汉提醒作家创作时应注意语言的通俗化,旧形式的利用要得当,不能生搬硬套;戏剧方面则以短时演出的街头剧效果最佳。

在整个座谈过程中,作为主持者的老舍注意节奏的把控,收束座谈的方向。在讨论第一个问题时,个别意见已出现分歧,如锡金、安娥在座谈中都认为士兵和民众所需的通俗读物存在共同之处,可以多加以注意;徐炳旭、方振武、王平陵、穆木天、冯乃超都从不同角度提出在面对士兵这一读者群体时,创作和编辑通俗读物可能需要注意的方面。尽管各方意见有所分歧,实际上这种分歧仍然是以军民在通俗读物的需求方面存在共同之处为立足点加以深入讨论的。进而,面对从不同角度生发出的意见,老舍也很顺利地在其中找到了相同点进行“综合”:一是沟通军民合作,这是承认士兵对通俗读物的需求与民众存在共通之处,老舍将之列为第一个共同点,事实上也就反映了他本人对这一问题的基本看法;二是对安娥所说的加强音乐作品创作,根据分工分头进行;三是采纳王平陵的意见,创作中存在的战略战术问题可请教军事专家,创作的素材可以分别搜集。作为主持人,老舍的观点主要还是引导性的,整个座谈过程老舍本人对于编制通俗读物的意见和想法则是通过主持人对意见的“综合”这一途径巧妙地传达了出来。对意见的“综合”是一种带有选择性的总结方式。老舍通过筛选,保留了自己认可的意见,而回避了其中的分歧,使得各方座谈的意见在这种“综合”性的协商中形成了基本共识。

这次座谈会反映出文协非常重视通俗文艺。座谈会记录被编者很用心地安排在《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的头条发表。对座谈会记录如此看重,进行全文刊载,自《抗战文艺》发行以来这是第一次,此前其他的座谈会消息都被安排在篇末的“文艺简报”栏目。但对通俗文艺的座谈会如此重视并非文协的突发奇想和心血来潮。实际上,在文协成立之前,老舍就已经将文艺通俗化列入了自己的蓝图中。1938年1月1日创刊、冯玉祥支持、老向和何容主编的《抗到底》一刊主要发表通俗文艺作品。作为该刊的主笔,老舍认为,《抗到底》“最大的努力处还是在通俗文艺上”(8)老舍:《本刊半年来的回顾》,《抗到底》第15期,1938年9月25日。。主编老向对通俗文艺的情有独钟更是为人津津乐道。除了经常性地刊载鼓词等通俗文艺作品,《抗到底》还在第五期刊发“抗日通俗文专号”,第二十五期起改为“文艺半月刊”,完全成为通俗文艺评论和作品发表的专刊。

而《抗到底》的支持者、国民党要员冯玉祥的设想也在一定程度上促动了文协成员对文艺通俗化的努力。1938年2月24日,《大公报》编辑陈纪滢来到冯玉祥府邸拜访,对后者谈到通俗化问题时说,许多诗文作品还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实现通俗化,“没有作到小孩、老太太听见一念就知道意义。”陈纪滢还将高兰的朗诵诗推荐给冯玉祥。冯玉祥回答他说:“现在的时期不是讲雅的时期,要人人懂得意义,要每个兵每个民懂得非通俗不可。”(9)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冯玉祥日记》第5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90页。冯玉祥在日记中对这次交流的描述,大抵可以反映出他对文艺如何做到真正的通俗化这一课题还存在困惑。也就是说,对文艺通俗化进行口头上的倡导之后,更为重要的,是如何在操作层面予以实现,达到“每个兵”和“每个民”都通晓作品内容的程度。在冯玉祥日记中,可以看到他和老向等人多次来往交流《抗到底》编刊的记载。尽管这些交流没有更为详细的描述,但《抗到底》呈现出来的面貌,正是对支持者和主编谋划文艺通俗化的真实反映。后来,冯玉祥和陈纪滢被选为文协理事,《抗到底》大量刊载包括老舍、老向、何容、冯玉祥的诗在内的通俗文艺作品。透过这些信息可以发现,《抗到底》已然成为文协进行通俗文艺运动实践的第二阵地。文协理事们以亲身实验努力推动战时的文艺通俗化。文协组织召开文艺座谈会讨论通俗读物的编制问题,从理论和操作层面回应了老舍、冯玉祥等人在文协成立前对文艺通俗化的总体构想。当然,还有更深的缘由推动了此次座谈会的召开。

二、座谈会的召开与通俗读物编刊社的经验推广

老舍主持的“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收到了较好的效果,并且得到了同行关注。1938年10月5日在上海出版的《文艺》(半月刊)第2卷第1期就对座谈会记录进行了全文转载。编者自述刊文的意图是希望“留沪的文艺青年”也能参与“编制士兵通俗读物的工作”,自编自印,将这些通俗读物输送到内地,“为抗战尽一点笔头的责任”(10)《编后记》,《文艺》,1938年第2卷第1期,第28页。。也就是说,编制通俗读物并非文协的一厢情愿,自说自话,文艺界也在关注和响应这一问题。在编制通俗读物方面,通俗读物编刊社一直走在当时社会行业的前列。此次座谈会的召开就与文协推广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工作经验密切相关。

中国文学史上一直存在着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两条此起彼伏的发展脉络。一方面,严肃文学亟需获得更广泛的普通大众读者,民众对通俗文艺的需求并没有因“五四”新文学的傲然出世而退热;另一方面,通俗文学也在寻觅适应新历史环境的表达形式。“九·一八”事变以来,基于抗战宣传和全民动员的需要,有关文艺大众化讨论就未中止过,其热度反而有所上升。鲁迅、郭沫若、瞿秋白等都曾对这一课题发力,或奔走呼告,或披靡笔战,或亲身实践。“救亡”和“启蒙”的时代命题演绎也因文艺大众化运动变得扑朔迷离。

20世纪30年代,不少文化人注意到民间文学和通俗文学的巨大能量。以倡导新文学而闻名的郑振铎于1938年推出扛鼎之作《中国俗文学史》,自商务印书馆初版以来,一版再版,在学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可谓通俗文学研究的划时代之作。该书上溯诗经,下迄清末,对历代歌谣、民歌、变文、杂剧词、鼓子词、诸宫调、散曲、宝卷、弹词、子弟书等进行系统梳理(11)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叙述源流,征引词章,最称详切,浩浩长篇,资料丰美,贡献颇多。”(12)《图书介绍〈中国俗文学史〉》,《图书季刊》第1卷第3期,1939年9月,第306页。所研究的内容与体系之庞大,并不亚于经典文学史。20世纪30年代前后,不少通俗文学类刊物面世,即便刊载时事的报刊杂志,也不忘附带上章回小说、歌谣等以吸引读者。张恨水等通俗文学家在这一时期创作了《啼笑因缘》等脍炙人口的作品。包括鸳鸯蝴蝶派在内的通俗文学界正在自觉进行调整,力图稳固根底发展枝叶。

在上述背景之下,1934年7月27日,著名民俗学者顾颉刚在燕京大学中国教职员抗日会的基础上正式成立了通俗读物编刊社(13)关于通俗读物编刊社的成立经过,可参见刘龙心:《通俗读物编刊社与战时历史书写(1933—1940)》,《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台北)2009年第64期。,大量发行通俗文艺作品。顾颉刚发起成立通俗读物编刊社,起因在于他看到,“九·一八”事变以来,受民众欢迎的地摊上的唱本,其性质“不外淫荡,杀伐,迷信,阶级思想,出世思想这几类”。这种普遍的精神鸦片流行开来,“叫我们的国民如何能适合于现代的生活”(14)顾颉刚:《关于通俗读物——顾颉刚氏的投书》,《大公报》(天津)1934年8月1日第4版。。顾颉刚使用了“改造”“民众教育”等词来描述他发起成立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初衷,从中可以看出通俗读物编刊社借通俗文艺进行国民性改造的意图。在后来的《通俗读物的时代使命与创作方法》一文中,顾氏认为,“五四”以来“白话文学”“普罗文学”“民族文学”“大众文学”等文学运动的接续提倡,体现的是“文字通俗化”(15)顾颉刚:《通俗读物的时代使命与创作方法》,《民众周报(北平)》1936年创刊号,第15页。的共同趋势。他进而指出新文化运动只停留在都市,而与乡村民众和乡村知识分子相隔绝,其中包括艺术形式缺乏在地性,作品未能遵循民众教育原理进行创作,等等。顾氏认为,与乡村底层民众的隔绝,是“新文化运动的失败或根本的缺陷”(16)顾颉刚:《通俗读物的时代使命与创作方法》,《民众周报(北平)》1936年创刊号,第16页。。由此看来,顾氏所认可的通俗读物的使命,乃在于打通新文化运动在都市之外的“最后一公里”,以通俗读物影响“民众日常生活上的导师”——乡村知识分子,通过这些知识分子影响普通民众。当然,他认为《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儒林外史》《红楼梦》《金瓶梅》等属于“毫无价值”“阻碍社会进化,违反科学精神”的作品,这却有矫枉过正的局限。1936年,通俗读物编刊社创办《民众周报》《大众知识》和《求生之路》,并提出“旧瓶装新酒”(17)顾颉刚:《通俗读物的时代使命与创作方法》,《民众周报(北平)》1936年创刊号,第18页。的口号,试图以普通民众熟悉的旧文学形式,灌注革命思想和科学知识、国家观念和民族精神(18)通俗读物编刊社:《“通俗讲座”发刊词》,《申报》1936年3月19日第4版。,激发民众向上意志,提高民族知识能力(19)顾颉刚:《通俗读物的时代使命与创作方法》,《民众周报(北平)》1936年创刊号,第18页。。顾颉刚也十分热衷于通俗文艺的理论探讨,几乎每期《民众周报》上都可见他纵论通俗读物的笔墨。用旧形式的新读物替代旧文艺,以此撬动民众教育改革和国民性改造,这是顾颉刚等人成立和发展通俗读物编刊社的主要目的。

通俗读物编刊社通过多年经验摸索,运用了鼓词、剧本、弹词、章回小说、评书、鼓书、唱曲、小调、歌谣、相声、双簧、拉洋片、连环画、年画等多种多样的旧形式开展通俗文艺运动。据《顾颉刚年谱》的数据统计,1933年至1940年间,通俗读物编刊社共发行书籍600多种,发行量高达5000万册,这一数字并未将各种图书和翻印的通俗读物囊括在内(20)顾潮主编:《顾颉刚年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301页。。另据刊载在《抗战文艺》1938年第1卷第4期的《来件——介绍通俗读物编刊社简史及工作》所说,自成立起至1938年,通俗读物编刊社出版的书画作品有400余种,其中有关五百大刀队战死喜峰口等图书出版及翻印达100余万份,几乎山西全省的艺人都在演唱通俗读物编刊社编排的歌曲作品。(21)《来件——介绍通俗读物编刊社简史及工作》,《抗战文艺》第1卷第4期,1938年5月14日。该文以“九·一八”事变后成立的三户书社为通俗读物编刊社的成立时间。这一说法可能有夸大之处,但也从中可见战时通俗文艺盛行之一斑及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影响之大。

通俗读物编刊社的价值观在一定程度上吻合了文协“使文艺的影响突破过去的狭窄的知识分子的圈子,深入于广大的抗战大众中去”(22)《发刊词》,《抗战文艺》1938年第1卷第1期,第1页。的愿景,加之其所取得的成绩和民众基础都令人瞩目。因此,文协邀请通俗读物编刊社参加座谈会并介绍其经验也是情理之中。

这次“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座谈会上,来自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徐炳旭是这次座谈会的座上宾,他特别提交了一份宣传纲要给老舍在会上宣读。座谈会记录没有详细描述这份宣传纲要的内容,一方面固然因为这不是座谈讨论的直接内容而是座谈讨论的引子,另一方面还在于读者可以从此前出版的《抗战文艺》了解到通俗读物编刊社的概况。如1938年第1卷第3期刊发了向林冰的《通俗读物编刊社的自我批判》,1938年第1卷第4期登载了《来件:介绍通俗读物编刊社简史及工作》等等,这些介绍为此次座谈会的深入讨论提供了较为详细的前期资料。

此次座谈会之后,文协对通俗读物编刊社经验的介绍及二者交流的消息频频出现在1938年的《抗战文艺》之中,其中还包括不少座谈会。比如,《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刊出的《文艺简报》中透露,战时武汉文艺界讨论通俗文艺者甚多。1938年5月15日上午,大众报社、时调社、抗到底社、通俗读物编刊社在武昌青年会召开20多人的座谈会,参会者表示要成立一个经常性研究通俗化问题的组织(23)《文艺简报》,《抗战文艺》第1卷第5期,1938年5月21日。。6月12日,通俗读物编刊社在武昌召集本社同人召开编辑座谈会,计划发行通俗读物《国民周刊》,讨论编辑及内容诸问题(24)《文艺简报》,《抗战文艺》第1卷第9期,1938年6月18日。通俗读物编刊社计划创办的《国民周刊》并未面世。。7月26日,由通俗读物编刊社、大众报社等5家团体举行的“通俗文化问题”讨论会,文协派姚蓬子作为代表参加(25)《文艺简报》,《抗战文艺》第2卷第3期,1938年7月30日。。这三则消息都发表在《抗战文艺》的“文艺简报”中。此外,本年发表的通俗文艺方面的文章也不少,包括向林冰的《通俗读物编刊社的自我批判》、老舍的《通俗文艺散谈》、通俗读物编刊社的《来件:介绍通俗读物编刊社简史及工作》、姚雪垠的《通俗文艺短论》、姚蓬子的《文艺的“功利性”与抗战文艺的大众化》、老舍的《制作通俗文艺的苦痛》、顾颉刚的《我们怎样写作通俗读物》、须旅的《通俗文艺的二三问题》等,加上发表的鼓词、通俗故事、街头剧、歌谣等通俗文艺作品,几乎每期都可以看到有关通俗文艺的讨论、介绍或作品。加上《抗到底》等刊物对通俗文艺的热衷,文协成员在文艺通俗化上已经颇有收获。可以看出,在强化与通俗读物编刊社之间的联动后,老舍等文协负责人所谋划的文艺通俗化取得了不少可圈可点的成绩。

三、编制通俗读物和召开座谈会是文协获取资金的重要途径

在1938年5月发布的《会务报告小引》中,总务部描述文协成立之初会务工作事无巨细,不少费用需要文协的理事们先行垫付,直截了当地向读者诉说文协在经费方面的困窘。文协需要安排专人递交公文“请求党政机关发给补助”,并号召“各处的会员早交会费”,以解决经费短缺之苦。同时,“座谈会也要举行的。给军士写的读物也事在必办。”(26)总务部:《会务报告小引》,《抗战文艺》1938年第1卷第1期,第8页。字里行间透露出召开座谈会、为士兵编制通俗读物与文协筹集经费有一定的联系。

事实正是如此。文协以座谈会形式精心讨论、大力倡导通俗文艺,一方面来自于抗战现实需要,以团结全民族进行抗战为己任,期冀让“满中国吹起进军的号声”(27)《发刊词》,《抗战文艺》第1卷第1期,1938年5月4日。;另一方面则与当局政府对通俗文艺的支持有关。文协是半体制化的文艺组织,其经费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当局政府。在老舍的信件和文协的总务报告中,就经常可见文协向国民党中宣部、教育部等部门“跑部钱进”的说辞。老舍在致胡风的信中更是直言:“为兵士写读物,事在必办。”(28)老舍:《致胡风(一九三八年四月十六日)》,《老舍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22页。为此准备“召集座谈会”,展开讨论,拟出计划书,以向政府部门申请经费。一旦人员充足了,老舍等文协负责人所想到的,就是“马上出前线增刊,专载士兵读物,运发前方”(29)老舍:《致〈文艺阵地〉编辑》,《老舍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30页。。

在当时,座谈会也是文协工作的一部分,列入了文协的工作计划和总结中,不时向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社会部报告。举办座谈会、发表座谈会记录是向政府部门汇报工作进展的一种方式。公开发表“怎样编制士兵读物”座谈会记录,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以此作为获得政府资助的依据。

由此见得,在全面抗战时期,座谈会不仅仅是一种会议组织形式,其功能效用已经超出了普通会议的范围。文艺座谈会被抹上了政治的功能色彩,成为一种文艺活动方式,也是作家扩大影响,加强与当局沟通的具有批评色彩的话语空间和平台。当座谈会成为获取物质和话语资源的重要手段时,文协频频召开座谈会的外在动机也由此显现出来了。

从文协的财务状况和刊物的生存状况看,文协为获得自我生存和发展也需要各方支持。文协会报《抗战文艺》从最初的三日刊改为周刊,后改为半月刊、月刊,有时则出现两期合刊的现象,这样才勉力维持到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其中固然有会所漂泊不定、纸张缺乏、战火侵袭、刊物审查等各种外在因素,但经费和人员紧张是《抗战文艺》一再延长发行周期乃至脱期的主要原因。“经费少,所以每一个钱都需花得有响声。人少,所以大家都须动手办事,谁也不许多偷懒。”(30)老舍:《致周扬(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六日)》,《老舍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44页。经费问题不能得到妥善解决,文协会刊的排印出版也就受到影响。期刊与读者之间信任度和黏合度的建立有赖于读者按时收到定期出版的刊物。《抗战文艺》的出版时间不固定必然影响订户的权益,也就降低了订户对这一刊物的黏合度,反过来影响到了刊物的收入,而形成刊物经费更加紧缺的不良循环。据老舍给周扬的信中所说,文协原本计划“编印文艺丛书和较大的文艺刊物,都因人力财力的限制未能实现”(31)老舍:《致周扬(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六日)》,《老舍全集》第15卷,第544页。。所以,通过倡导通俗文艺创作,来获得政府和民众的支持,是文协在战时环境下为获得生存空间而采取的自我选择。

在这种情形之下,可以从文协的章程中发现文协在处理通俗文艺上与当局之间的配合态度。文协在武汉成立时公布的简章并没有理出文协的任务目标,而在文协迁往重庆后,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社会部曾要求文协“补呈组织章程、会员名册、职员名单及略历与工作计划”(32)《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补报组织章程及会员名册工作计划等备案呈及社会部批答》,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89页。等以再次核准备案。1938年9月21日,老舍和肖伯青以总务部名义向社会部呈送了新修订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章》(应社会部要求,后改为章程),该章程比1938年4月1日在《文艺月刊》第9期上发表的冯乃超起草的简章在结构条理上更加清晰,并按照区块划分了条款,整体看来更符合团体组织章程的规范。除此之外,该章程还新增了第二章“任务”四条,专述文协“应指导会员或协助政府”开展的工作任务有八条,其中“通俗读物之改善与创作”(33)《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补报组织章程及会员名册工作计划等备案呈及社会部批答》,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一)》,第190页。位列第三条,明确了把改善和制作通俗读物作为文协的主要任务之一。在呈送社会部的工作计划中,对文协的研究工作(即研究部工作事项)列了七条,其中第一、二条就是“开座谈会,讨论各种文艺问题”“讨论通俗文艺之写作”(34)《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补报组织章程及会员名册工作计划等备案呈及社会部批答》,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一)》,第206页。并使之大范围地推行等。在报告文协成立半年来已执行的工作内容中,包括“已开座谈会三次,讨论通俗读物问题”“已代政治部撰制宣传文字十数万字,并代中宣部作通俗读物五种”等“研究事项”两项(35)《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补报组织章程及会员名册工作计划等备案呈及社会部批答》,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一)》,第207页。,社会部在批答稿中特别要求在章程的“任务”一章中删除保障作家权益事项,加“宣传品”字样。这即特别突出了文协在抗战文艺组织中的宣传职能,而取消了其保障作家权益的宗旨。文协对此的回应是“奉此”照办。这一增一删的细节表明国民党当局主要是从组织和加强抗战宣传的角度支持文协开展各项工作。也就是说,协助当局开展文艺宣传是文协应有的职责,只有在此条件下,文协才能获得当局的长期支持。

国民党对文化团体所举办的活动当然也有特别规定。1939年,国民党中央社会部意识到对文化团体制定指导纲要之必要,专门拟制《抗战时期文化团体指导工作纲要》(以下简称《指导纲要》)提请国民党中常会备案通过。其中第二条对“文化团体工作之指导”中,就要求国民党中央社会部和各省市党部指导、奖励文化团体和文艺界人士为三民主义文艺建立基础,“多多编著民族抗战剧本、小说及通俗读物,发行抗战画报”(36)《国民党中央秘书处关于中常会通过抗战时期文化团体指导工作纲要备案事复社会部公函》,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64页。等各项事宜。可见通俗读物之编写是国民党自身文化政策中的一部分。只可惜,这份《指导纲要》在1939年方才抛头露面,早已过了通俗读物编刊的热潮期,此时老舍等文协中人已经不像1938年期间那样热衷于编制通俗读物,此是后话。

文协是在社会部指导下,在国民党和国民政府多个部门的资助下形成的半官方组织,这一点学界已有共识。国民党中央希望文协利用文艺协助党国开展宣传,并利用这一团体组织控制文艺界各类作家,通俗读物只是其控制链条上的一种包装形式;文协也是通过大量的文艺宣传工作获得合法地位和政党及政府支持。

文协在抗战宣传上,尤其是通俗读物的研究和制作上与当局比较配合,不但积极开展通俗读物的相关座谈研讨,举办通俗文艺讲习会,编制和发表通俗读物(其中包括中宣部和教育部委派任务),还特别设立了由冯玉祥担任召集人的“通俗文艺工作委员会”(37)《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报送会务状况报告书备案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 第五辑第二编文化(一)》,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09页。,在向社会部报告会务之时不忘提及其在通俗文艺工作上的种种努力和成果,由此,其向教育部、中宣部、政治部申请的补助费也才能及时获批。而各地分会在响应文协的行动之时,也会将通俗文艺列入分会的工作之中予以推行。比如,文协长沙分会筹备之时,就将通俗文艺研究会列为下设研究会之首(此外还有儿童文艺研究会、写作研究会、戏剧研究会)(38)白澄:《长沙分会在筹备中》,《抗战文艺》1938年第1卷第5期,第39页。。

上述信息表明,文协召开的座谈会,以“怎样编制士兵读物”为议题,正是为了回应当局党政部门对通俗文艺的要求,以获得当局的支持,取得团体组织在生存发展上的合法性和延续性。同时,国民党当局也通过经费资助和通俗文艺运动试图对文协及全国文艺界进行统制。

四、余论:开展文艺通俗化运动是文协实行组织领导的重要手段

全面抗战爆发以来,中国的通俗文艺在历经自身的多次调整之后终于再次转换变革的轨道。抗战给了文艺大众化以历史机遇。通俗文艺不是战时文艺发展的唯一路径和最终形态,但却给抗战动员带来了更广泛的民众基础,为提高民族精神的库存量画出了更接地气的蓝图。

文协作为抗战期间最大的文艺组织,其行动对于大后方文艺乃至抗战文化的导向作用一向比较明显。文协所组织的座谈会,对文艺问题的讨论,既是对文艺热点问题的回应,也是文协工作方针的体现。汇集文协内外人士研讨“怎样编制士兵通俗读物”,本身就表明文协在通俗文艺方面的重视和用心。这次座谈会对通俗文艺问题的探讨,总结了“旧瓶装新酒”创作方法的优劣性,也在协商中统一了与会者对编制士兵读物可行性的看法,从中体现出文协在文艺通俗化运动上的组织领导作用。

与郭沫若曾主政的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相比,文协对全国文艺运动的领导不是自上而下的行政行为,而是精神上的引领和影响。作为这段历史的当事人,茅盾曾这样描述文协的存在形式:“文协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体,而且不可能也不必要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体,因而所谓的领导者不是组织上的领导,而是精神上的领导。”(39)茅盾:《文协五周年纪念感想》,《抗战文艺·文协成立五周年纪念特刊》,1943年3月27日。文协的会刊《抗战文艺》创刊时毫不讳言文协作为一种全国文艺界精神领导的这种作用:“号召全中国的文艺工作者,……把大家的视线一致集注于当前的民族大敌。”(40)《发刊词》,《抗战文艺》第1卷第1期,1938年5月4日。在其成立之初发表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发起旨趣》中,文协的初心也表达得很清晰透彻,即团结文艺界各方面的力量,用文艺的手段“发动民众,捍卫祖国,粉碎敌寇,争取胜利”(41)《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发起旨趣》,《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9期,1938年4月1日。。作为一个团结了抗战时期最广泛文艺工作者的团体组织,文协如何尽快推动自身的建设,推动全国文艺工作者对其基本纲领产生精神认同,如何将表达成立初心的口号、旨趣转化为文艺界众声响应的协奏曲,转化为全民同仇敌忾、民族救亡图存的精神力量?这是文协成立之初必然面临的挑战和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一问题得到解决,文协的存在价值和意义自然会获得极大的彰显。

纵观文协的发展历程,其能够在抗战期间保持长久的生命力,发挥其意图领导抗战文艺运动中的重要作用,关键之处,不仅仅在于它是一个团体组织,更在于文协所组织的活动尤其是抗战文艺运动,得到了全国文艺工作者的积极响应和参与。(42)段从学:《文协与抗战时期的文艺运动》,北京: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19-20页。全国文艺工作者对文协基本纲领和宗旨的自觉认同,对文协组织活动的主动参与,构成了文协的价值所在,也成为文艺工作者切磋探讨文艺问题的空间基础和思想前提。

在文协的办会历程中,可以看到文协努力举办各种丰富多样的活动,以凝聚全国文艺工作者的力量。这其中就包括座谈会、晚会、讨论会、讲演会、年会等,以及为名作家设立的纪念活动。其中不少活动发挥着讨论文艺问题、表达思想观念以期获得响应的功能。为了讨论某些问题,文协会不定期召开座谈会。文协“研究部有四个经常的座谈会,集会时分头讨论文艺专题”(43)老舍:《致周扬(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六日)》,《老舍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44页。。出版部曾专门设立会报座谈会,以期“集合多数人的意见,对于当前文艺上成为问题的问题给予集体的解答”(44)姚蓬子语,《一九四一年文学趋向的展望(文协会报座谈会)》,《抗战文艺》第7卷第1期,1941年1月1日。。这些座谈会所讨论的内容,张扬着战时中国文艺界对文艺的抗战动员这一实用功能的强烈召唤和主动认同。作为座谈会的组织者,文协更是大张旗鼓地扛起了领导全国抗战文艺的大旗,利用座谈会这一载体拓宽其话语空间,扩大抗战文艺的声响。

《抗战文艺》首次完整报道(全文刊载座谈记录)的座谈会之所以将通俗文艺活动作为唯一议题,主要是新成立的文协需要获得当局党政的支持,强化其在文艺界的领导地位。首先,参与通俗文艺运动,自是与国民党当局对通俗文艺运动的大加提倡相呼应,为文协获得国民党当局的支持提供了直接的路径。再者,通俗文艺作为抗战文艺的急先锋,是当时抗战宣传中的急需品,其在民众和士兵号召力上有着天然的优势,通俗读物编刊社的成功实践就为文协提供了可触可感的经验。文协主动汇入通俗文艺运动的潮流中,以此可以获得抗战民众和将士的广泛同情与支持。在强有力的群众基础之上,文协可以更为轻松地树立其在全国文艺界发号施令、摇旗呐喊的精神领导地位。当然,随着大后方文艺进程的前移,文协并没有步人后尘,在通俗文艺运动上转圈,而是通过一系列的活动,成功地转变角色,从通俗文艺运动的洪流中脱身而出,自觉承担起文艺通俗化大众化的历史重任,表现出对新文艺传统自我复归的一种主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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