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小说庸医书写及成因
2021-01-16王伟
王 伟
(毕节医学高等专科学校 公共教学系,贵州 毕节 551700)
马克思在论述英国资产阶级时,指出小说之于认识社会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1]686。恩格斯认为古代文学作品与史料同样珍贵,“《人间喜剧》是法国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在这部小说里,巴尔扎克用编年史的方式几乎逐年地把上升的资产阶级在1816年至1848年这一时期对贵族社会日甚一日的冲击描写出来……在这幅中心图画的四周,他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2]462-463。列宁在论述托尔斯泰作品时,也指出:“托尔斯泰以巨大的力量和真诚鞭笞了统治阶级,十分鲜明地揭露了现代社会所借以维持的一切制度——教会、法庭、军国主义、‘合法’婚姻、资产阶级科学——的内在的虚伪”[3]71。毛泽东认为《红楼梦》应当作历史看,“写的是很细致的、很精细的社会历史”[4]71。
明代小说是明代社会生活的反映,方志远指出:“明代的市民文学,塑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有着真情实感的明代市民形象,也揭示了一个真实的、充满矛盾的明代市民社会,特别是明代中后期的市民社会。”这个社会是“金钱的社会、权势的社会和情欲的社会”[5]422-437。鲁迅认为《金瓶梅》对明代世情可谓穷形尽相:“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6]126。任访秋则指出,《金瓶梅》反映了“有关的社会上的阶级矛盾”[7]。概而言之,小说可以反映社会,我们可以通过阅读小说,把握其中的环境描写、风俗习惯、人物刻画等,从而透视其反映的社会,明代小说亦是如此。明代,确切地说是晚明,小说中不乏庸医的刻画,让我们意识到庸医对于当时社会的认识意义。
一、庸医释义
医疗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在反映人类生活的文学艺术中,医疗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医疗实践中,以医疗主体为主导,文学中亦如此。不同的文学体裁,通过各自的艺术特色勾勒了众多形形色色的医疗主体。就治疗效果而论,妙手回春者有之,不见好转者有之,致人危亡者亦有之;就病患评价而言,褒者有之,不置可否者有之,贬者亦有之。而贬者尤多,这些贬者共同构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庸医。
庸医,《说文解字》曰:“庸,用也。”“医,治病工也。”①王引之《经传释词》则总结了“庸”的三条用法:“庸,词之‘用’也”,“庸,犹‘何’也,‘安’也,‘讵’也”,“庸,犹‘何’也”[8]73-74。可见,在经典文献中,“庸”意义较为统一。《国语·齐》:“桓公自莒反欲齐,使鲍叔为宰,辞曰:‘臣,君之庸臣也。君加惠于臣,使不冻馁,则是君之赐也。若必治国家者,则非臣之所能也。’”韦昭注曰:“庸,凡庸也。”何为凡?段玉裁曰:“凡之言泛滥也。包举泛滥一切之称也”[9]681。即通常、平常也。庸医,则是指医术平常者。如,陶弘景云:“今庸医处治,皆耻看本草,或依约旧方,或闻人传说,或遇其所忆,便揽笔疏之,俄然戴面,以此表奇”[10]25。孙思邈亦曰:“愚医不通三部九候及四时之经,或用汤药倒错、针灸失度,顺方治病,更增他疾,遂致灭亡。哀哉!蒸民枉死者半,可为世无良医”[11]3。孙思邈所谓愚医亦是学问不深,泥古不化,用心不谨之人,与庸医有同样缺点,此愚医即庸医。由此可知,对技术不精的医者,唐人也称为“愚医”。而在唐之后的医者著作中,亦不乏“愚医”的称呼。
二、技术不精与医德阙如:明代小说中的庸医
技术不精是庸医的主要特点之一,马有度梳理了自汉代至清代的诸多名医论庸医之言,其中都突出了庸医“不识本草”“识脉不精”“不通医理”等医术有限的特点[12]。尹阳硕亦指出,明代“庸医不通医理而胡乱治疗病患的事件却时有发生”,“在明代医疗市场中,无论是全科医疗、还是专科医疗都有庸医的身影”[13]。李晓梅考查《金瓶梅》说它“有许多关于医家的叙述,作者使用戏谑的手法较为详细地记录了这些从医人员治疗的成败和药物的功效”[14]。阎世德说《金瓶梅》中“蓍婆、道僧、巫医、游医、兼职医生等群体,在明代中晚期的医疗活动中,人员少,专业面窄,医学理论和临床实践水平相对较低”[15]。梳理文本可知《金瓶梅》中写了诸多疾病医药相关内容,花子虚、萍儿等人所患的疾病,并非全是不治之症,合理正确的治疗,是可以治愈的,但是他们都死了,一定意义上说他们是死于愚医之手。如花子虚不过是因为狱中受苦又加上生气,“害了一场伤寒”,也就是今所谓的伤风感冒,只要治疗得当,绝无死亡的道理。而对于西门庆之疾,清河县竟然没有一个医生能诊出其所患何病,病不明而乱施药,不但不能缓解病情,反而火上浇油。不仅如此,孙思邈《大医精诚》和《大医习业》,在陈述医者弊端时,除了指出技术上的不足外,还道出了道德的缺失:“率尔自逞俊快,邀射名誉”“病人苦楚,不离斯须,而医者安然欢娱,傲然自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己德。偶然治窿一病,则昂头截面,而有自许之貌,谓天下无双”“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等。宋人陈自明在《妇人大全良方》中亦有对医人贪于财物的贬斥,有医者为贪厚利,用药竟然以次充好,致使病程延长。
大凡庸医,或技术不精,或医德阙如,或两者兼而有之。在这两大范畴之下,又各有不同的表现。“《金瓶梅》的医生,无一不是干名采誉之辈,道德败坏之徒,他们身上没有半点为医者的道德……另一方面又自欺欺人,攻人夸己,论黄数黑,矜功自伐。这些人根本不是济世之良医,直为盗世之恶徒。”[16]《禅真后史》中瞿天民虽医术不凡,但品德却值得商榷,小说第三回其将怀有四个月身孕的妇人踢伤,一脚断两命。《型世言》三十八回相继刻画了两个庸医,文姬染疾觉得遍身作痒,皮肉都抓伤,于是,“先寻一个草头郎中,道:‘这不过溜脓疮,我这里有绝妙沁药,沁上去一个个逐脓血,止三日就褪下疮魇,依然如故。’与了他几分银子去,不验;又换一个,道:‘这血风疮,该用敷药去敷。’遍身都是敷药,并无一些见效。这番又寻一个郎中,他道是大方家,道:‘凡疮毒皆因血脉不和先里边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只攻外面,反把毒气逼入里边,虽一时好得,还要后发,还该里外夹攻:一边吃官料药和血养血,一边用草药洗,洗后去敷,这才得好?’却又无干。一连换了几个郎中,用了许多钱钞,那里得好?”《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则既刻画了一个外科庸医又书写了一个内科庸医,“马家小姐忽患癞疮,皮痒脓腥,痛不可忍。一个艳色女子弄成人间厌物,父母无计可施,小姐求死不得。请个外科先生来医,说得甚不值事,敷上药去就好……又有内科医家前来处方,说是内里服药,调得血脉停当,风气开散,自然痊可。只是外用敷药,这叫得治标,决不能除根的。听了他把煎药日服两三剂,落得把脾胃烫坏了,全无功效。外科又争说是他专门,必竟要用擦洗之药。内科又说是肺经受风,必竟要吃消风散毒之剂。落得做病人不着,挨着疼痛,熬着苦水,今日换方,明日改药。医生相骂了几番,你说我无功,我说你没用,总归没帐。”《拍案惊奇》卷四叙写红线的前身即是庸医,误用医药杀人。
《西游记》中沙僧也充当一次庸医,三十三回“那三藏就在马上打了一个寒噤,又一指,又打个寒噤。一连指了三指,他就一连打了三个寒噤,心神不宁道:‘徒弟啊,我怎么打寒噤么?’沙僧道:‘打寒噤想是伤食病发了。’行者道:‘胡说,师父是走着这深山峻岭,必然小心虚惊。莫怕!莫怕!等老孙把棒打一路与你压压惊。’”六十九回的太医官也是有代表性的一个庸医,通过其与孙悟空医理的辩论,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庸医形象,“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行者道:‘不必执方,见药就要。’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那医官不复再言,即出朝门之外,差本衙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品,每味各办三斤,送与行者。”
《醒世恒言》卷九的医家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庸医,“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著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写包票,都只有头无尾。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余。医家都说是个痼疾,医不得的了。”卷二十九更是连续生动刻画了三个庸医,首个号称太医,而且“衣冠济楚,气宇轩昂。”装腔作势、侃侃而谈,而主人公实属装病,作者通过“病人”心理描写揭露了他庸医的实质:“那秀娥一心只要早至荆州,那个要吃什么汤药?初时见父母请医,再三阻挡不住,又难好道出真情,只得由他慌乱。晓得了医者这班言语,暗自好笑。”第二个是医者,作者更是将其以声势掩盖医术的行径刻画地入木三分:“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相见之后,高谈阔论。”最后是第三个庸医:“须鬓皓然,步履蹒跚,刚坐下,便夸张善识疑难怪异之病。”《古代名医话庸医》总结了庸医的十种表现:“不学无术;浅尝即止;医技拙劣;敷衍塞责;欺世盗名;妄自尊大;诋毁诸医;利欲熏心;爱富厌贫;欺诈蒙骗。”陈巧玲概述元杂剧中庸医的特点:“医书不晓,医术不高,挂着医名,糊弄病患”[17]。杨晓越认为明清笑话中的庸医是“医术低下”“不通医理”“医德堪优”[18]。秦鑫认为清代庸医的特点有三:“贪利,贪色和泥古不化”[19]。王凤池联系现代社会,为庸医概括了六字特点,即“镇,吓,骂,吹,堆,推”。
黄俊伟用戏谑的口吻讥讽了现代的庸医,他说,与古代一部分庸医因为愚笨不能精医不同,当下的庸医是因为灵性太多,使“良心开了小差”,“这种灵性主要有两个特征,一是治病全凭兴致所在,心情好,或碰上某个有权势的‘公仆’,或熟人、朋友,则会尽心尽力……若心情不在‘状态’,或碰上某个村夫小民时,那股劲便化为乌有。二是关注病人的口袋远远甚于病人的身体”[20]。其实,这里庸医的两种表现就是古代庸医“嫌贫爱富”和“贪利忘义”之类。
祝诚认为元杂剧中的“赛卢医”是比所谓庸医更可恶的不折不扣的强盗,“只不过是以行医卖药为幌子,以谋财害命为目的的‘贼汉’”[21]。《金瓶梅》中的庸医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有限舞台上“尽力表演”:“名与实违、言行不类、事理相背、怪诞不经”[18]。《西游记》中也用孙悟空的一句“就是医死了他,也只得问个庸医杀人的罪名,也不该死。”讽刺了一通视人命为儿戏的庸医。《醒世姻缘传》也刻画了两个栩栩如生的庸医:“不学无术、坑人害命的庸医杨古月和行止卑劣、坑蒙拐骗的庸医艾回回”[22]。《红楼梦》中的庸医胡太医更是让人印象深刻,他不但不学无术、草菅人命,“还有其庸俗虚伪与狠琐无耻的另一面:那就是好色与贪财”[23]。
三、儒家身体观与期望落差:书写成因
庸医在文学作品中络绎不绝,频频“抢镜头”,是由医生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其中包括医患关系)和庸医大量存在的社会现实所决定的。中国传统社会受儒家思想影响,十分重视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邢昺曰:“父母全而生之已,当全而归之,故不敢毁伤”[24]2545。正是这样,医生在社会生活中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也因此负载了很多期望。从医学伦理学的角度来说,这种期望一定程度上会导致病患对健康的期望值过高:病患缺乏医学知识,对疾病的认识较少,但是对医生及医治效果抱有较大的期望[25]37。而当结果与期望值之间出现很大差距的时候,容易心理失衡①,进而则使病患对医生产生负面评价,而这种评价体现在文本中,就成就了庸医的形象。
庸医在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突出的现象,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如王叔和、陶弘景和孙思邈等一众医家,才会不厌其烦地对医者进行医术、医德的一再劝勉。而文学家也利用手中的笔不断书写着社会现状,表达对庸医行世的担忧,南宋陆游说:“庸医司性命,俗子议文章。”一方面说明医者掌管人的生命,关系重大;另一方面则表达对关系人生命的医者却是庸医的担忧。宋代医疗虽然相对比较发达,但或由于时代原因,医疗条件远远达不到现实需求,造成了“庸医横行,以治病的名义敛财害命,这些都加剧了人们的忧虑。”元代的医疗环境十分恶劣,陈高华说:“庸医、江湖医生不懂医理,随意治病,伤害人命,屡禁不绝,已成为元代一大公害。”同时明确指出,元杂剧庸医形象的塑造,“无疑是现实生活中存在大量庸医的写照。”[26]任冰心也指出:“元代的医学,就整体水平来说,比唐宋金等前代有明显的进步。但医生医术普遍偏低,治疗效果不高,庸医普遍存在于社会各个层面。”[27]姚大怀也认为元代一部分医生“医术良莠不齐,道德也高下有别。”元杂剧是“给医生群像作了深入的、多方位的描绘。”[28]明代的状况更是糟糕,“当时社会中确会存在许多纯为谋生,医术上没有任何保证的医家。因此,明清笔记、文集、医书等多有对庸医的论述”②。清人顾炎武说:“古之时,庸医杀人。今之时,庸医不杀人,亦不活人,使其人在不死不活之间,其病日深,而卒至于死”。[29]258可见,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庸医的泛滥成灾,给人们的生理和心理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迹。
注释:
①白剑锋说:“从患者来看,对医学的局限性和风险性认识不够,是导致心理失衡的重要原因。”见白剑峰《中国式医患关系》,红旗出版社2011年版,第15 页。
②杨晓越、余新忠:《医生也“疯狂”:明清笑话中的庸医形象探析》,安徽史学,2017年第1 期。另外,殷博隆亦通过研究指出:“许多明代民间医者无论从道德素质还是职业素质都表现得相当令人担忧,庸医误诊最终导致破财害命之事屡见不鲜。”2015年哈尔滨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明代民间医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