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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平浪静》:道德内省、黑色幽默与镜像共生

2021-01-16崔福凯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李唐父权镜像

崔福凯

(山东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电影《风平浪静》是李霄峰跨界执导的第三部叙事长片,以上世纪90年代为时间背景,讲述了高中生宋浩因意外杀人事件而改变了自我以及三个家庭的命运,在逃亡十五年后,又重归故土直面人生,最终实现自我救赎的故事。该片一经上映便引发了业界、学界以及广大影迷的关注,其在《我和我的家乡》《金刚川》《一点就到家》《夺冠》等高口碑热映影片的重压下,以两天破3300万、豆瓣评分7.6分的优异成绩,稳居同档期上映新片第一。而究其成功的原因,笔者认为主要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是本片启用了章宇、李鸿其、宋佳等一众实力派的中青年演员,尤其是章宇此前对各式“小人物”活灵活现且极具灵魂式的演绎,可谓碾压了一大波国内小鲜肉的演技。“从《我不是药神》里的黄毛,到《无名之辈》的胡广生,这次完全没有痞气匪气,把一个被生活折磨的体无完肤的‘人’演的活在他身上了”[1]。另一方面则是本片严格遵循着当下国产犯罪悬疑片中“暗黑犯罪+烧脑推理+现实主义”的叙事模式,在呈现犯罪过程、深挖犯罪心理以及剖析人性善恶的同时,又极具深刻的现实关照与反思意识,将镜头聚焦高考顶替、权钱交易、强买强拆、裸官等社会热点话题,展现出丰沛的精神理想与残酷的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人性的贪婪与堕落、痛苦与挣扎尽显于病态化社会之中。一念成魔又一念成佛,曾经纯真简单的少年们由“黑化”再到“自赎”的过程不禁令人唏嘘与惋惜,而这风平浪静下的波涛汹涌更应值得大众的关注与深省。

一、道德内省:从人格黑化到灵魂自赎

与以往的犯罪悬疑片不同,电影《风平浪静》既没有过于血腥恐怖的杀人场面,也没有凶手与警察之间紧张刺激的尖锐较量,相反导演似乎有意避免外部的善恶冲突、正邪较量,采用相对平和、冷静的叙事将善恶矛盾集中于每个人物的身上,让他们在内发的思想斗争中决定何去何从,是一念成魔,亦或是一念成佛?雨果曾在《悲惨世界》中写道:“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人物在一瞬间可能成为天使,也可能成为魔鬼,尤其是该片选择了两名未经世事、心性单纯的高考生作为主人公,通过他们或肮脏、或正义、或冲动、或无奈的行为来表现他们的善恶抉择,对人性的鞭挞更是入木三分。

影片中,宋浩本是一名成绩优异且即将步入大学校园的三好学生,然而却在得知自己的保送名额被同窗好友李唐顶替后,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少年气,又或是打心底里不愿失去这个唯一的好友,他一改往日的懦弱,愤怒地骑着自行车在暴雨中向李唐家驶去。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超出了自己的预想,从他走错房子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人物的悲惨命运。一时的冲动使他误伤了万有良,之后宋父的补刀更是彻底使他从天堂堕入地狱、从天使化身魔鬼,过上了蝼蚁般的生活。而李唐作为整个杀人事件的目击者,他在目睹罪恶发生的同时,也完成了自身的“黑化”,以此要挟宋家父子长达十五年的时间,建立了自己那肮脏的商业帝国。两人在实现各自“黑化”的同时,三个家庭的命运也发生了改变,其命运紧紧捆绑起来,形成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尤其是万某的女儿万小宁,内心极度渴望家的温暖,然而现实却使她不得不戴上冰冷的面具,所以当宋浩闯进她的视野后,她似乎对他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愫,这种情愫既是爱情也是亲情,父爱的缺失使她迷恋上了宋浩如父般的关怀与抚慰。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一步错而步步错,万小宁的意外死亡又使得宋浩的内心崩溃到了极点,尤其是他坐在海边时的凝视镜头,眼中的愤怒与自责、无奈与迷茫不言而喻。最终,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既是道德内省后的自我救赎,更是对无力扭转现实的控诉。但细细想来,宋浩逝去的青春以及被改写的命运又该由谁来负责呢?这不仅是法律难题,更是道德难题。

“我觉得他一直知道自己头顶永远有个东西是高于自己的,如果今天你要让我说的话,那这个东西就是道德的力量。”[2]200正如李霄峰对托尔斯泰所作的解读那样,从首部电影《少女哪吒》开始,他就有意识地关注人的道德内省,将人性的善恶以及命运走向放到具有佛学色彩的元素中,去探讨一个人重建自我精神堡垒的过程,而该片自然也不例外。影片中,宋浩自始至终都处在“佛”的观照下,无论是家中摆设的佛像,还是石雕厂里雕刻出的罗汉像,这些都代表着宗教道德,隐喻着神性,给处在黑暗中的宋浩一丝光亮,促使其走上自我救赎之旅。除此之外,万小宁的死亡与宋浩女儿的降生两者之间同样具有佛学文化中所倡导的“业力轮回”的隐喻,而这也与影片开始处在襁褓中的万小宁遥相呼应。孩子的出生,温暖了父亲宋浩的内心,却也使得宋浩愈加明白了万小宁十五年来处境的艰辛,更加不能原谅自己的罪行。正因此他才在影片最后抄起铁锹痛打李氏父子,而伴随他一生的俯拍镜头此刻变为了仰拍镜头,尤其是当他站在汽车上挥舞铁锹时,狰狞的面容就犹如石雕厂的罗汉像,代表“神”来惩戒恶徒的同时,也在救赎着自我,那一刻他才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同样,影片结尾宋氏父子通过自杀来消除原罪的场面也具有佛学意味。当初,宋氏父子先后把刀子扎进万有良的腹部,而如今他们也同样举刀扎向自己腹部,这样的情节映照绝非偶然,而是导演刻意将其营造成一场带有宗教色彩的“赎罪仪式”,既是以死谢罪,更是“借由‘死’这一否定性前提作为起点来思考‘生’”[3]2的凤凰涅槃之举。

二、黑色幽默:反传统男女情爱关系

李霄峰认为电影界“第一天王当属黑泽明,谢晋是唯一能和黑泽明等量齐观的”[2]205。作为谢晋导演的忠实粉丝与崇拜者,李霄峰的电影总是无意识地映射着谢晋的某些创作观,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女性角色的反传统塑造。谢晋作为第三代导演的先锋人物,深受政治与时代的影响,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与绝大多数影片中麻木、隐忍、迷失自我的女性不同,几乎都是反传统、“其间填充着男性的欲望、恐惧的空洞的能指”[4]的符号化的存在。像《秋瑾》中革命女烈士秋瑾、《红色娘子军》中泼辣英勇的吴琼花、《芙蓉镇》中“豆腐西施”胡玉音等都是反传统女性的代表,身上或多或少洋溢着现代女性的独立与反叛意识,在男性的成长道路上起着帮扶与肯定的重要意义。而李霄峰同样也在力图构筑女性的神话世界,通过塑造乐观、热情、奔放的反传统女性形象,展现出一种“圣母情怀”,抚慰着男性的心灵创伤。

影片中,潘晓霜就是反传统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十五年的石雕厂生活,伴随宋浩的只有前途的迷茫与内心的煎熬,而母亲的猝然离世,更是使他心中仅有的一抹光亮也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就像一只刺猬,虽然渴望得到别人的关怀,但却又怕扎伤别人,只能独自一个人忍受着心灵的煎熬。而正是潘晓霜的出现,才给宋浩的人生带来了久违的亮色,使得宋浩从绝望的阴影中摆脱出来,最终得以自我拯救。为此,影片在色彩上采用一些象征手法来暗喻宋浩前后心境的转变。在潘晓霜出现之前,宋浩的世界几乎是没有光亮的,这在影片中大篇幅的蓝色色调中可以看出来。同时,伴随着蓝色色调出现的往往都是雨天、隧道、海边礁石区、石雕厂这些狭小压抑的空间环境,这种极冷色调与压抑环境的搭配,暗喻了宋浩内心的绝望与无助、煎熬与痛苦,无形中将宋浩那种想要面对却又不敢面对的孤苦心境放大出来。而潘晓霜的一袭红衣却是那么的火辣、妖艳,与影片整体的冷色基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用她那热烈而又温暖的爱意,照亮了宋浩内心深处的柔软。而宋浩与潘晓霜的床戏更是耐人寻味,可以说潘晓霜的“霸王硬上弓”之举在颠覆传统男女情爱关系的同时,更是将宋浩身上的刺连根拔起,让他敢于尝试正常人的生活。两人在床上缠绵的画面呈现出如梦如幻的暖黄色色调,“在这样一个俄狄浦斯的结构中,潘晓霜承担起爱人/母亲的功能”[3]2,让处在漂泊状态的宋浩再次找到家的感觉,实现了从无根到有根的转变,暗喻宋浩重获新生。因此,从色调的转变上我们不难看出:正是得益于潘晓霜的大胆示爱,宋浩才被动地得以自我拯救,是被治愈的心灵个体。

而为了更明显地表现这种男女情爱关系的反传统性,影片中加入了许多黑色幽默的喜剧化效果。“这种黑色幽默的风格的背后,是人类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种种遭遇的戏虐、人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的艰难生存与无助、情感的苍白与疏离,一种冷峻的,时而悲凉又时而充满欢乐的人生悲喜剧的深刻体悟。”[5]而这种黑色幽默的处理自然得益于该片的监制黄渤。众所周知,黄渤、宁浩、徐峥是圈内铁三角,三人都以“幽默”惯称,而黄渤与宁浩更是师徒关系。正是宁浩的处女作《疯狂的石头》才造就了今天的黄渤,之后两人又相继合作了《疯狂的赛车》《心花路放》等一系列黑色喜剧电影,可以说长期的耳濡目染使得黄渤也具有了“接地气”的黑色幽默气息,这在他的处女作《一出好戏》中便有所体现。因此,李霄峰自然也通过黄渤间接受到了宁浩的影响,使得该片呈现出《少女哪吒》《灰烬重生》这前两部影片中所不具有的“宁浩式”的荒诞、诙谐的黑色幽默风格。影片中,潘晓霜透过破碎的前挡风窗打伞的意象就极具荒诞意味。在这里,瓢泼的大雨隐喻的是宋浩的灾难世界,潘晓霜雨夜打伞的行为表面上看似荒诞、滑稽,引人发笑。然而细细想来,这一苦中作乐的举动却更能体现人物在灾难环境中的无助与无奈,此刻潘晓霜俨然具有了“母亲”的象征意义,给幽闭自我的宋浩以精神的抚慰与关怀。其次,影片中“彩蛋”的意象同样也是黑色幽默的体现。当影厅内的观众走完后,工作人员向潘晓霜喊道“这个电影没有彩蛋”时,导演对潘晓霜进行了一个中景描写,她的失望与落寞尽现于银幕之上,与其说她在等待宋浩“最后一分钟营救式”的到来,倒不如说是她不愿意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彩蛋”是惊喜的象征,而在这里本该出现的“惊喜”却落空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感情的嘲弄,观众在笑声中反思着人物的处境,因此,“彩蛋”在引发荒诞喜剧的同时,也激发了影片的悲剧内核。虽然这些喜剧元素导致观众在观影时不断发笑,看似弱化了影片的思想深度,其实却是“带泪的笑”、“荒诞的笑”,以一种幽默、诙谐的方式感知宋浩人生的悲凉,同时在荒诞的喜剧化效果中引领宋浩走出人生困境,进而消解社会的残酷。

三、镜像共生:双男主的对立与统一

从《少女哪吒》中的李小路和王晓冰、《灰烬重生》中的王栋和徐峰,再到《风平浪静》中的宋浩和李唐,我们不难看出李霄峰除了深受法国文学巨匠托尔斯泰的影响之外,还深受拉康的镜像理论的影响,在电影叙事上始终采用双主角镜像共生的形象塑造,人物被无意识地捆绑在一起,形成互为彼此、此消彼长的“镜像共生体”。镜像理论作为拉康思想的核心,他认为主体应当是被建构、被培养的,就如同6—18个月的婴儿,从镜子中看到自己或他者的形象时,会结合看到的形象对自我进行初步建构。而宋浩与李唐作为镜像双生的人物关系,既是好友又是对手,双方均以彼此为镜像重新建构自我,逐渐走向异化与迷茫之路,二人命运也在此间勾连起来,与多层隐喻共同推动成长叙事的发展。

影片开始,宋浩在影厅内玩游戏被一群小混混欺凌时,李唐一脚踹飞为首的混混,特写镜头下的宋浩,脸上尽显吃惊的神色,既有对同学出手相助、慷慨解围的感激,又有对权力所带来的力量感的崇拜。而在拉康看来,他者的迷恋其实就是自恋,对于李唐的感激与崇拜其实隐喻着宋浩对于权力的极度渴望。之后,宋浩在办公室大声抗议保送顶替的不公、雨夜骑车去找李唐理论等事件更是使他的权利欲望进一步强化。表面上看,宋浩是在控诉权利的滥用,但控诉的声音越大其实就越是自卑的体现,所谓的控诉不过是为了隐藏自卑而披的外衣,正是这种极端的自卑情结,却将他推向无法挽回的境地。当他举起屠刀刺向万有良时,他内心被压制的兽性(权利欲望)被彻底释放出来,而这种异化也最终导致他人格的分裂,始终活在自我矛盾之中。同样,李唐也是作为自卑的个体而存在的。他深知自己表面的强大都是靠金钱、父权堆砌起来的,所以在当宋浩前来质问他时,他才会躲在窗帘后不敢应对,然而当他目睹了宋浩杀人事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宋浩拥有他所不具备的野性。曾经依附在李唐羽翼下的宋浩,此刻却不再需要自己的庇护,这无疑刺痛了李唐的自尊心。正如拉康所认为的那样,镜像可以异化观看的主体,当人通过镜像对自我形成理想化建构时,他会对自我产生一种迷恋心理,而一旦这种理想化的想象被打破后,他的心理就会由迷恋转向嫉妒,并根据镜像中的他者(嫉妒的对象)来重构自我形象。李唐便是在观看了宋浩的镜像后,无意识地把自我变成了宋浩场域下的意指效果,实现了自我的异化,通过建立肮脏的商业帝国来博得别人的仰慕。而后,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体系,又为了永远能够在宋浩的心中树立自己为“保护神”的形象,他借宋浩之手杀死万小宁之举,彻底使两人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形成了完整意义上的“镜像共生体”。

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指出,男孩都存在“弑父”的俄狄浦斯情结,渴望通过推翻父权来解除自己的恐惧,从而获得快感。而“弑父”恰恰就是李霄峰电影中极力想表现的东西,宋浩与李唐的镜像异化,除了归结于本身的性格缺陷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长期以来“他者”(父亲)对其人格的压制与畸形塑造。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认为,自卑是根植于人内心的一种情感,与人的性格、原生家庭有关。影片中,宋建飞是生活在父权体系中的小人物,他向别人介绍自己时,总是先提自己的工作,后提自己的名字,与其说这是亮明自己的身份,倒不如说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体现,他极度渴望话语权,希望自己的话语得到别人的认可与服从,然而表面上越是强大,就越是证明了他的自卑。而李卫国则生活在权利链条的顶端,从他利用权力替儿子夺得保送名额、大摆升学宴、用职务升迁堵住宋建飞的嘴以及要挟宋建飞为儿子违规审批这一系列事件中,都不难看出权利在他手中俨然变成了以权谋私的工具,同时他也不希望任何人成为自己权力道路上的绊脚石。由此可见,社会地位的高低、权利等级的差异早在宋父和李父之间就存在,可以说宋浩的外柔内刚、李唐的内柔外刚都是在父权的镜像中塑造出来的畸形产物。正因此,宋浩和李唐作为父权体系下的“二代们”自然也从心里根植了“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而想要瓦解父权体系对自我的建构、捆绑以及异化,就必须要通过“弑父”的手段来实现。影片结尾,宋浩通过自我了断来达到“弑父”的目的。“宋浩作为一个有罪的父亲,自戕本身也是弑父的组成部分,是对父之法/整个权力秩序的连根拔起。”[3]2从镜像共生的关系来说,宋浩与宋父的自我救赎,致使李氏父子得到应有的惩罚,寓意着这座城市以父权为镜像的权力体系的崩塌,而对于李唐个人来说,处在镜像一端的宋浩自戕,也最终促使他得以被动地救赎自我。二人从共生再到共亡,既是父权体系自我建构的过程,也是父权体系崩塌与消解的过程。

四、结语

总的来说,电影《风平浪静》集现实、悬疑、爱情、凶杀、动作等多类型的共同探索,完美地实现了商业性与艺术性的平衡。影片依旧秉承着导演李霄峰对“生与死”的深刻思考,聚焦人物内心的善恶较量,揭示人所面临的道德困境、情感危机,并通过镜像共生的人物关系去建立父之法权力体系,然后再通过“弑父”的手段瓦解父权话语体系,进而消解父权所造成的阉割恐惧。尽管网上批评的声音不胜枚举,很多观众质疑该片的叙事结构混乱,人物关系、故事发展交代得不够明确清晰。然而,导演或许只是想通过“留白”来消解社会的残酷性,将目光聚焦到人物本身的道德困境之中,从而留给观众更多的想象与思考空间。毕竟电影不单单是娱乐的消费品,它还应承担起规范人类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的教化功能,而这也许就是该片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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