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杂杂说(三十五)
2021-01-16韩天衡
文/韩天衡
唐人写经五段
唐人写经是唐代专门从事书写的经生留下的佛典墨迹。它的珍贵度,以约1900年莫高窟藏经洞的被发现为一道界线。在此之前,如有一截唐人写经,可是稀奇到令人咋舌。如历史上流传到清末的一页残片写经,藏家皆视为珍宝,赵之谦一众大家在其前后又是画又是题,羡慕加妒忌,两情交织,赞不绝口,恨不能为己所得。这段经后来到了温州方节庵手里,遂取堂号为“唐经室”,因得到宝贝理当炫耀。
但自藏经洞打开,数万件唐及更早的经卷涌出,不乏整卷的,更有署以年号的,这先前视为拱璧的也变得相对平凡起来。前几年见到唐经室这本册页的拍卖,拍到好几千万,说来有趣,真值钱的并不是那段唱主角的经页,而是贵在原先作为配角,在前后书画题记的那群人物身上了。这也许是唐经室主人,乃至那些“啦啦队”人员都匪夷所思的。
此处的唐人写经(共五段残经),1995年自拍卖行得来,价3300元。诚然,收藏写经得小心,日本人在唐代即学用毛笔书写经文,若对中国的唐经书写缺乏认识,那么就难免买鹿当马骑了。
清金农漆书
“扬州八怪”是指乾隆时期在繁华扬州以卖画为生的艺术群体。“怪”字稍有贬义,时人泛指非正统的、出于偏门的画风和画人。八怪,一般指汪士慎、黄慎、金农、高翔、李鱓、郑燮、李方膺、罗聘八家,也有认定高凤翰、闵贞、陈撰、杨法、边寿民等为八家的。旧时的习性,喜以三、四、六、八之数框定人事,其实是无须较真的。在这群书画家里,经过二三百年岁月的选筛,高下、文野是有定论。而金农无论是绘画、书法,因其深邃的学养,使其所作以拙、静、奇、逸的高品位区别于前贤,亦大区别于时人,清新醇厚、久视不厌的独创风格,使其成了扬州诸怪中的巨星,且对后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此为金农的“漆书”轴,漆书非指以漆作书,而是喻其之用笔技法,强调横笔粗且密,如漆刷之横刮,直笔则是如漆刷之直下,极细劲,有着强烈的反差和幽默的意趣。的是自我作古、奇趣盎然的创新。文为“烹大羹,进明堂,圣人上寿安且康,千万年,颂无疆”。郑燮誉己书为“六分半书”,而真正非隶非篆、非草非楷而熔冶一家的,倒是这位不吹不擂的金冬心。
康有为瓷砚屏
康有为可是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一度被誉为“康圣人”。记得孩提时,老辈给我讲过一桩事,友人去新建上海最高的二十四层楼的国际饭店拜访他,他正提笔写楹联,友好奇地询问:“康圣人啊,你这执笔的方法跟你《广艺舟双楫》写的可不一样噢?”康答道:“嗳,书是写给别人看的。”足见此公为人。
1986年冬,有人持此康有为书于瓷板上的砚屏(诗当是寓杭州时作),求售于某画店。我正巧在场,知为真品,且极罕见。开价800元,店主见我心动,作了顺水人情:“侬欢喜,侬就直接把钱付给卖家。”事成。
我总认为康的“崇碑”“卑唐”理论和他的实践是颇多差距的,但作为清末民初的闻人,留下的墨迹多多,而书小瓷屏仅此一件。稀罕的。
清吴让之自用六面套印
在五百年篆刻流派里,邓石如是颗耀眼的巨星。但毋需讳言,开派的不一定是成熟的,他的徒孙吴让之是邓氏篆刻的发扬光大者。“学完白不若学让翁”应是公论。当然,我一直坚持吴氏也是有创造性的,他的披刀浅刻,纯非师公处学来,而是自出机杼、前无古人的独造。浅刻比深入当然省力,试想挖口井,远累于挖个同等口径的坑。但浅刻的难度在于让线条精准而浑脱自在,天下舍让翁则无人矣。
这组青田石套印是吴氏的自用印,共六面,考察旧谱知非一时之作,而是在三五年间陆续完成的,堪称推敲再三的精意之作。把邓吴两家的妙谛兼得,应该可以获得一加一大于二的本事。然世上事,照抄照搬又不算大本事。“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古训,算把这事参透了。
清赵之谦书墨床、印规
赵之谦是天才型的全方位的书画印、金石考据、诗文俱佳的艺术家。尤其是敏锐的吸收能力和出奇的变通能力,所作篆刻取法之广,风貌之多,五百年流派印坛无出其右者。读赵氏印,一方一个面目,一方一个情趣,移步换景,眼观八方,步趋六路,胜景满目,解人读来是决无视觉疲劳的。
赵氏一生书画存世较多,印仅四百钮,而此所撰书刻的墨床、印规为所仅见,且以紫檀为之。一书赠弟子遂生,一书付子凰,也不知是何时两者合一。原为唐药翁所珍藏,翁殁,见于某拍场,令儿子无极购归。杂件之有趣在于杂,五味杂陈,杂而广,广而博,博学其中,自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之妙。
清《丁蒋印谱》
我自6岁学刻印,好兹念兹,由刻印求知而心系作为“老师” 的名家印谱和印学著述。无力多购求,六十年如一日,天南地北、国内海外访谱,既读兼记,前后读了民国及先前古印谱、印著约四千种,集腋成裘,《中国印学年表》的出版,内容多得自历年史料的汇辑。
访书读书不易,访读古谱更不易,是大海捞针的活。记得1987年,访书于天津图书馆,借书人员问:“要啥书?”我说讲不出。此君忿然道:“你来开玩笑?”陪我的弟子插嘴说:“这是上海的韩天衡先生。”他居然对区区有所知,和气地问,读书咋不知书名呢?我告之,知道书名的印谱大都读过了,想读些未见之书。进内室,翻阅善本书目卡片。竟然读到了被乾隆下旨焚毁的,康熙癸丑(1673)年原版《赖古堂别集印人传》,从而纠正了道光、宣统版《印人传》中的诸多讹误。访读到未见之书,对我而言,一无乞求黄金屋、千钟黍、颜如玉的奢望,只觉是渴极时有人送来矿泉水,饥饿时端出了一盘东坡肉,这滋味也许只堪自己品尝。
此原拓丁敬、蒋仁的《丁蒋印谱》册页装,1978年得于天津,价10元,不贵。但比起1956年在上海古籍书店买程瑶田的《汉印谱》不算便宜,那本印谱才花费了我6毛钱。
清黄牧甫方文寯印
1990年有皖南之行,旋去歙县,张姓朋友说,手里有黄牧甫印两枚,因为边款上刻的年款是其死后的,故而在安徽转了两年也还未能出手。我请他取出一看,我看了印及款字(署为戊申,即1909年),受者是他的同乡画友,确定其真且佳。需知民国时不乏有几位伪造黄氏印作者,然自有上下床之别。询价,说反正卖不掉,你给1500元,再送我一付对联即可,应允。此两印不容怀疑,我是充满自信的。随后开始寻访,去了黟县黄氏后人处,称无家谱,先人记忆说是死于1908年的春节时。足见卒年是缺乏原始文字记载的,后又先后翻查所能见到的海内外黄氏书画印作,得见作于1908年中期乃至署有“年六十一”的印款的作品数件。从而佐证了两印确非“死后之作”,从而将我编著的《中国印学年表》把他先前给扣掉的一年给补了回来。史料时有差池,不足为怪,此即一例。
程十发将军剑菩萨
吾庚辰以降(1940),居然多日不睁眼睛。父母惊愕,恐生盲儿,慈母请相士求卜,说了些此子将来如何如何之类的好话,称决非盲人,做两件事即可:一在耳朵上戳洞,谓之破相;二是要去城隍庙拜“将军剑菩萨”为干爹。半月后,居然眼睛睁开。小时候,我每年都去庙里拜香。参军入党,成了唯物主义者,“文革”中,加之庙被封,神被砸,俱往事矣,毫不上心。
人上了一定的年岁,少年事常缭绕于胸。几次外游遍访,不见“干爹”影踪,乃请发老画张像纪念。发老说:“我可不知道他长啥样呀?”我告曰:“武将装束,三只眼,但非二郎神杨戬也。”不日召我:“侬干爹画好了。”喜甚。发老幽默,题曰:“豆庐主人乞福,急急如令,勅。”此1994年趣事也。后悔的是,当时发老还给我看他画在白纸上的稿本,惜未同时求来。说明我本粗妄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