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晋语》卜筮文化的神人观阐释
2021-01-15张辟辟
张辟辟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文学院,湖南 娄底 417000)
《国语》是先秦时期一部国别体史书,记秦、晋等春秋8个诸侯国家的历史,总共合为21卷,以记言为主要成分,表达各诸侯国君臣上下和有识之士对国事的看法,探寻历史运行的规律。它在记言的同时,也再现了各诸侯国的发展演变过程。《国语》中的《晋语》生动地展现了春秋时期晋国从武公伐翼到晋阳之围的兴衰成败过程。这个过程的展现与卜筮文化的运用紧密相连。因此,本文将《国语·晋语》中对晋国国事吉凶的卜筮与晋国国事的发展变化联系起来分析,探究其中的神人观。
一、卜筮本身的神人观是神主导人
卜筮在方术中是卜和筮两大占卜类型的总称。用灼烧龟甲或兽骨所得兆象判断吉凶的叫卜,用揲数蓍草所得卦象判断吉凶的叫筮。卜筮连用,则是两种占卜方式的合称。龟卜和筮占的起源已难以考证,但从发掘的殷墟甲骨文来看,“至殷商时期,龟卜进入鼎盛时期,加工上钻凿并用,整治划一,程序复杂……西周以后,筮占兴起,卜筮并用,在当时的政治、军事、文化、生活等领域内产生很大影响”[1]137。《礼记》和《周礼》明确记载卜筮在国家政治中的作用。
《礼记·曲礼上》云:“龟为卜,筴为筮,卜筮者,先圣王之所以使民信时日,敬鬼神,畏法令也。所以使民决嫌疑,定犹与也。”[2]38这些话说的是夏商周三代以来有明德的君王在行动前以卜筮来征求天意,他们依据卜筮结果去行动,“不违卜、筮”[2]892“不违龟、筮”[2]892,敬畏天地神明,顺从天意。这也是他们向百姓表明其行为谨守法令,符合天意,不是一意孤行的方式。《周礼·春官》明确规定了国家的八种大事和祭祀、旅行、丧事之类的事情需用龟卜来决断:“以邦事作龟之八命:一曰征,二曰象,三曰与,四曰谋,五曰果,六曰至,七曰雨,八曰瘳。”[3]466“若有祭事,则奉龟以往,旅亦如之,丧亦如之。”[3]470
从上述《礼记》《周礼》对卜筮目的和相关规定性的记载可以看出,在当时的神人关系中,神主宰着人的行为,人处于被动服从的境地,因而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2]884的说法。
《国语》所记史事多出现在春秋时期。春秋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社会变革的重要时期,同前代人相比,人们对卜筮的心理活动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们对通过卜筮听取“神灵”的旨意已逐渐失去了热情,开始体现出人在社会历史抉择中的主动地位,有时候卜筮活动也只是形式,经常出现“违卜”“废卜”现象。在国家大事进行抉择的紧要关头,虽然都要卜筮,但对卜筮的结果并不一味地顺从,决策者在作出最终抉择时,更多地以当时诸侯国内外的形势为主要依据,而不是完全听从神灵的旨意。《晋语》中的卜筮多是如此,看似“强调天命,遇事求神问卜,但在神与人的关系上,已是人神并重,由对天命的崇拜,转向对人事的重视”[4]84。在晋献公卜伐骊戎和有关重耳的一系列卜筮中,决策者对卜筮到的神意,已凭人意斟酌而定,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二、《国语·晋语》对卜筮结果取舍的决定因素已神人并用
晋国的始祖是周成王的同母弟叔虞,为唐侯。叔虞子燮父改国号为晋。到了东周初期,经过晋献公(前676年—前651年)的一系列兼并战争和消灭同姓宗族势力的斗争,晋国成了当时一个政权比较集中的诸侯国[5]120,后来又经过晋文公的努力,成了称霸诸侯的强国。《国语·晋语》的卜筮多出现在晋献公发动兼并战争和重耳作出重大抉择之时,从他们对卜筮结果取舍的决定因素中,可见当时神人并用的神人观,也可以看出《国语》对儒家崇礼重民等观念的崇尚。
(一)卜伐骊戎“胜而不吉”,晋献公仍坚持己见的原因
卜伐骊戎“胜而不吉”,但晋献公仍坚持己见伐骊戎,其原因是由当时诸侯争霸的形势所决定的。
《晋语一·献公卜伐骊戎》曰:
献公卜伐骊戎,史苏占之,曰:“胜而不吉。”公曰:“何谓也?”对曰:“遇兆,挟以衔骨,齿牙为猾,戎、夏交捽。交捽,是交胜也,臣故云。且惧有口,携民国移心焉。”公曰:“何口之有!口在寡人,寡人弗受,谁敢兴之?”对曰:“苟可以携,其入也必甘受,逞而不知,胡可壅也?”公弗听,遂伐骊戎,克之,获骊姬以归[6]249。
晋献公想要征讨骊戎但他不确定此行能否胜利,就先让史苏卜筮。卜筮得到兆象为“挟以衔骨,齿牙为猾”,史苏推断出此行“胜而不吉”。史苏以此劝说献公不要征讨骊戎,征讨骊戎会让百姓离心,但是献公并没有听从,仍然坚持己见讨伐骊戎。晋献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从当时晋国的国力和当时周边诸侯国发展的情况可以看出,他不听从神的旨意而坚持己见并不是鲁莽之举。
就晋国的国力而言,“晋国建国虽早,但历史进入春秋,它却发生了长久的内战”[7]30,在晋献公即位初年,晋国的领地小,在海内诸侯中的实力也比较弱。公元前672年晋大夫郭偃(一名十堰)所言“今晋之方,偏侯也,其土又小,大国在侧……”[6]252,道出了当时晋国在诸侯国中被齐秦两国左右不受重视的实际情况。当内战结束后,晋献公整顿国政,积极向外扩张势力,以增强其国力。就我国东部、南部和西部的诸侯国发展情况而言,有几个诸侯大国已经或正在崛起,对晋国构成夹击之势,晋献公意识到其中的秦国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竞争对手。秦正式建为诸侯国是在春秋初年平王东迁后,平王把岐山以西已经沦陷的西周故地赐给襄公,作为东迁时他有功于王室的奖赏。此后秦人从西向东进攻诸戎,开疆辟土,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努力终于巩固了自己在宗周故壤上的统治。为了进一步向东扩张,公元前677年,秦德公即位,把国都从平阳(今宝鸡县平阳镇)迁到雍。正在崛起的秦国不愿意晋国强大。而想承继文(侯)绍武(公),欲与诸侯争霸的晋献公,在这种形势下,敏锐地觉察到晋秦间必然爆发战争。例如公元前676年晋献公一即位就立即积蓄力量,准备吞并小国和散居的戎狄部族,它们是在晋秦还未接壤时,散居于晋秦之间的。可几年后情形又不一样了。《史记·秦本纪》记载:“宣公四年(公元前672年),与晋战于河阳,胜之。”[8]236说明晋秦两国已经接壤而且干戈相接了。这条史料使人猛悟晋献公为何仍坚持己见要在这一年去讨伐骊戎,置“胜而不吉”的凶兆于不顾。面对“胜而不吉”的凶兆,他并没有因为神灵旨意而取消自己的决定,而是结合当时诸侯争霸的形势进行分析,最终坚决讨伐骊戎。
晋国征讨骊戎胜利了,与史苏占卜结果的“胜而不吉”的“胜”相符合。但为什么“不吉”呢?“不吉”是否能应验呢?这两个疑问在后文《晋语二》的第一条卜辞中得以解答。史苏占卜到的卦象显示“遇兆,挟以衔骨,齿牙为猾,戎、夏交捽。交捽,是交胜也”[6]249,从灼烧的龟甲裂纹来看,龟甲左右有裂纹,形状似齿牙,“中间还有纵画,如口内有骨头,用牙齿左右拨动,预示着谗言为害国家;裂纹外象骊戎,内象晋国,裂纹两端相会似齿牙相交。因为齿牙交对,说明交而获胜”[9]150。史苏以此推知献公征讨骊戎会胜利,骊戎之女戎必定战胜晋国,是国之将乱的征兆。这个在史苏看来就是“胜而不吉”的“不吉”之象。因此,在伐骊戎胜利后的庆功宴上,史苏极力劝谏晋献公——“抑君亦乐其吉而备齐凶,凶之无有,备之何害?若有其凶,备之为瘳。臣之不信,国之福也”[6]250——防其“不吉”的后果发生。而且史苏依据卜筮到的卦象,结合前代女戎乱国的历史教训,对献公征讨骊戎胜利之后立骊姬为夫人的做法进一步分析劝阻。《晋语一·史苏论骊姬必乱晋》云:
“……今君灭其父而畜其子,祸之基也。畜其子,又从其欲,子思报父之耻而信其欲,虽好色,必恶心,不可谓好。好其色,必授之情。彼得其情以厚其欲,从其恶心,必败国且深乱。乱必自女戎,三代皆然。”骊姬果作难,杀太子而逐二公子[6]256。
由于晋献公不听史苏劝谏,“不吉”之象随着事实的发展也最终得以印证。晋献公征骊戎胜利之后掳回骊戎姐妹,姐姐骊姬为献公生下了奚齐,妹妹少姬生下了卓子。骊姬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奚齐取代申生而成为太子,但是奚齐不是嫡长子,献公又已经立了申生为储君、太子,且申生又没有什么过错,所以骊姬想废掉申生而立奚齐,就需要施展阴谋诡计。于是骊姬就向献公进谗言,便有了“使申生主曲沃以速县,重耳处蒲城,夷吾处屈,奚齐处绛”[6]254-255这一事件发生。奚齐所处的绛城是当时晋国的国都,骊姬向献公进谗言,将群公子派到离国都很远的外邑,申生作为太子、储君,也被派去镇守曲沃,唯独留下骊姬的亲生儿子奚齐在绛城,其意图很明显:让晋献公远离群公子而亲近奚齐,使献公产生易储的想法,最终立奚齐为太子。骊姬的乱国阴谋开始浮出水面。因为献公宠爱骊姬,她进献的任何谗言,献公都听从,骊姬的阴谋也因此一步一步地得逞。在远离群公子之后,接下来就是置申生于死地。太子申生因为骊姬的种种谗言和献公的不信任而自缢于新城曲沃。太子的自杀又引起献公对重耳和夷吾的猜忌,二位公子不得不分别逃亡于梁、狄。这就是晋国历史上的“骊姬之乱”。
骊姬之乱的影响在晋献公死后逐渐显露出来。太子已死、二位公子又已逃亡,晋献公临终时托孤于荀息。公元前651年九月,在荀息的支持下,奚齐在献公死后顺利地当上了国君。但是,这一继位遭到了中大夫里克的破坏,他联合大夫丕郑率领三公子的党羽在献公灵前杀死了新君奚齐。在这一年的十一月,骊姬娣子卓子又被荀息立为国君,里克又用同样的方法杀掉卓子。荀息看着自己先后扶立的两位新君都被杀,觉得有愧于献公,因而自杀。奚齐和卓子两位国君的旋立旋被弑,导致晋国出现了国无国君的局面。晋国内部力量在另立新君一事上因看法的不同分成了两个派系:一派以吕甥、郤称为代表,拥护夷吾为国君;另一派则是以大夫里克、丕郑为代表,拥护重耳为国君。紧盯着晋国的秦穆公,从本国利益出发以“弱晋”政策为目的来插手晋国的扶立新君。他先扶立的是夷吾(即晋惠公),可晋惠公在即位后,违背对秦国的诺言,不割地给秦国。秦国因此挑起了对晋国的战争,“骊姬之乱给晋国带来的动荡成为晋秦间战争爆发的契机”[7]31。
晋国的实力在晋献公在位(公元前676年—前651年)的26年,处于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大发展时期。但这一蓬勃发展的进程被骊姬之乱暂时中断。从晋献公去世(公元前651年)到晋文公归国(公元前636年)的15年间,晋国的政治局势动荡不安,直到晋文公归国结束“骊姬之乱”的影响,晋国蓬勃发展的进程才得以继续。这就印证了史苏对征伐骊戎一事所占结果“胜而不吉”的分析。这个“不吉”不仅仅指骊姬之乱造成的直接影响,太子申生自缢而死、公子夷吾重耳出逃、奚齐和卓子两位国君的旋立旋被弑,晋国出现了国无国君的局面,而且它所涵盖的内容延及对晋国国势的影响。
(二)对重耳出逃定向的废卜和对归国即位卜筮卦象最佳解释的依据
在“骊姬之乱”后,重耳不得不出逃,在选择去向时,他的辅佐者狐偃置卜筮于不顾。《晋语二·公子重耳夷吾出奔》记载:
二十二年,公子重耳出亡,及柏谷,卜适齐、楚。狐偃曰:“无卜焉。夫齐、楚道远而望大,不可以困往。道远难通,望大难走,困往多悔。困且多悔,不可以走望。若以偃之虑,其狄乎!夫狄近晋而不通,愚陋而多怨,走之易达。不通可以窜恶,多怨可与共忧。今若休忧于狄,以观晋国,且以监诸侯之为,其无不成。”乃遂之狄[6]281-282。
公子重耳逃亡到柏谷,因为不知道是去齐国好还是去楚国好,就卜求去两地的凶吉。辅佐者狐偃理性地分析去狄国为最佳选择,齐国和楚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理由是齐楚远晋、狄乃邻国又易隐蔽休整。重耳观之有理,就听从狐偃的意见去了狄国。与重耳起初“卜适齐楚”的做法相比,狐偃的做法为“废卜”,是与他对当时柏谷所处的地理位置途经齐楚入晋与途经狄入晋的优劣进行分析后所作出的决定,表现当时一些进步人士在天命与人事发生冲突的时候选择“重人事”的做法。
对晋公子重耳回国即位一事的卜筮,司空季子以晋国内忧外患的现实为依据,进行解释,坚定重耳回国的信心。公子重耳在流亡了十几年之后,得到秦国的支持和帮助,想回国即位却又无全胜的把握,心存狐疑,因此,以筮占来进行抉择。《晋语四·重耳亲筮得晋国》有载:
公子亲筮之,曰:“尚有晋国。”得贞《屯》、悔《豫》,皆八也。筮史占之,皆曰:“不吉。闭而不通,爻无为也。”[6]340
重耳亲自进行筮占,起卦时问“尚有晋国”,得到的卦内卦(或称下卦)是《屯》(),外卦(或称上卦)为《豫》()。内卦《屯》()为《震》()下《坎》()上,外卦《豫》()为《坤》()下《震》()上,其中《震》()在《屯》()为内卦,在《豫》()为外卦,震()的两阴爻在内卦和在外卦都不动,为爻之本体,即皆八。筮史占之为不吉,其解卦依据以内卦为主,内卦《屯》()的内卦《震》()为动,遇《坎》(),《坎》()为险阻,故闭塞不通。筮史根据卦象本身进行的推断,使得重耳本来很忐忑的心情,愈加显得不安。这显然不符合当时晋国的国内形势。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追随重耳的司空季子巧妙地将卦象本身、内外卦的六爻相互组合成的变卦与《周易》卦爻辞的象征意义结合起来,对公子重耳筮占的结果进行截然不同的解释:
司空季子曰:“吉。是在《周易》,皆利建侯。不有晋国,以辅王室,安能建侯?我命筮曰‘尚有晋国’,筮告我曰‘利建侯’,得国之务也,吉孰大焉!《震》,车也。《坎》,水也。《坤》,土也。《屯》,厚也。《豫》,乐也。车班外内,顺以训之,泉源以资之,土厚而乐其实。不有晋国,何以当之?《震》,雷也,车也。《坎》,劳也,水也,众也。主雷与车,而尚水与众。车有震,武也。众而顺,文也。文武具,厚之至也。故曰《屯》。其繇曰:‘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主震雷,长也,故曰元。众而顺,嘉也,故曰亨。内有震雷,故曰利贞。车上水下,必伯。小事不济,壅也。故曰‘勿用,有攸往’。一夫之行也,众顺而有武威,故曰‘利建侯’。《坤》,母也。《震》,长男也。母老子强,故曰《豫》。其繇曰:‘利建侯行师。’居乐出威之谓也。是二者,得国之卦也。”[6]341-342
司空季子根据《周易》中《屯》卦“元亨,利贞……利建侯”[10]21、《豫》卦“利建侯行师”[10]63对卦辞的解释是吉,而且他以卦与卦之间相互组合变化的观点进一步说明所得卦象何为吉。得到的内卦《屯》()和外卦《豫》()由《震》()、《坎》()、《坤》()三个经卦重组而成,内外卦已有的三经卦和两卦的六爻内部分别组合的变卦,合起来看有重《震》()、重《坤》()、重《艮》()和重《坎》()之象。
总起来说,司空季子的解释为:所得卦包含的意思是重耳文武齐备,财源充足,又多民众,回国即位的后备力量十分厚实了,为大通顺,是将有晋国的征兆。接下来他结合《周易·说卦》以人类家庭关系来论《豫》(),内卦《坤》“为母”[10]284,外卦《震》为“长子”[10]284,母老子强,为“利建侯行师”[10]63,进一步肯定为得国之卦。他的解释更符合晋国当时的国内外形势的需要。
在国内,惠公在给齐、秦两国诸多承诺之后得到两国的帮助而得以回国为君,但即位后的惠公却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朝济而夕设版焉”[12]481,晋饥时秦归籴于晋而秦饥时晋不予,所以秦国在稳定下来之后就“帅师侵晋”[6]309,晋惠公迎战。晋惠公为君无道,不得民心,在秦晋的韩原交战中,战败被掳掠。经过双方谈判,晋国答应“河外列城五”[6]296给秦国,秦国答应晋国归还晋惠公而质子圉,“秦的势力因此扩展到今河南西北部和山西西南部,晋国倚以为国的黄河天险成了秦人的饮马之川”[7]31-32,晋国政权被秦控制。因此,晋国国内的阶级矛盾被激化,需要能勤政爱民的君主来缓和阶级矛盾,重耳是最佳人选。司空季子对重耳亲筮所得卦象为得国之卦的解释,消释重耳的狐疑,坚定了重耳回国即位的信心,符合晋国当时国内外形势的需要,更是建立在重耳品行得人心的基础上的。
重耳的品行,可以从宋国公孙固和周内史叔兴父的评论中看出。在他过宋时,宋国公孙固劝谏襄公要礼遇重耳:“晋公子亡,长幼矣,而好善不厌,父事狐偃,师事赵衰,而长事贾佗……此三人者,实左右之。公子居则下之,动则咨焉,成幼而不倦,殆有礼矣。树于德,必有艾。”[6]329如果公孙固的评价代表的是小诸侯国的眼光,其言语不能说明问题的话,那么周天子的使臣的评论则该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足以见出重耳的德行。周襄王派王卿士太宰文公王子虎与周内史叔兴父给晋文公重耳赏赐诸侯命服冕服七章时,晋文公的做法得到了使臣的高度赞扬。晋文公在使臣快到时,“上卿逆于境,晋侯郊劳”[6]36;在使臣到后,“馆诸宗庙,馈九牢,设庭燎”[6]36;在将行事之日,“命于武宫,设桑主,布几筵”[6]36;在使臣太宰文公进入武公庙后,“晋侯端委以入”[6]36;在太宰文公宣读周襄王命令,爵命为世子继诸侯位赐给诸侯礼服,内史叔兴父引重耳见太宰文公并接令时,“三命而后即冕服”[6]36;在受命礼毕后,晋文公按上卿、公的礼节招待和迎送使臣,“宾、饗、赠、饯,如公命侯伯之礼,而加之以宴好”[6]36。内史叔兴父返周后,在禀报襄王时对此给予高度评价:“逆王命敬,奉礼义成。敬王命,顺之道也。成礼义,德之则也。”[6]36这就是说,晋文公在接待使臣受命的整个过程中,其一切行为都符合周礼的规定和法则,是德政的表现。内史叔兴父据此预测晋文公必霸诸侯,要周襄王善待晋文公。重耳的有德和惠公的丧德失道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司空季子据卦象解释为“利建侯行师”的得国之卦,是从“敬天命,重人事”的角度进行的,重耳即将即位,综合考察天命与人和的结果。
晋惠公死后,秦穆公引公子重耳入晋,晋国史官董因在黄河边迎接,重耳出于担心向董因咨询归国即位能否成功,董因将占星和卜筮结合起来解释肯定能成功,给予他信心。《晋语四·董因筮重耳霸诸侯》云:
董因迎公于河,公问焉,曰:“吾其济乎?”对曰:“岁在大梁,将集天行。元年始受,实沈之星也。实沈之墟,晋人是居。所以兴也。今君当之,无不济矣。君之行也,岁在大火。大火,阏伯之星也,是谓大辰。辰以成善,后稷是相,唐叔以封。《瞽史记》曰:‘嗣续其祖,如谷之滋。’必有晋国。臣筮之,得泰之八。
曰:是谓天地配亨,小往大来。今及之矣,何不济之有?且以辰出而以参入,皆晋祥也,而天之大纪也。济且秉成,必伯诸侯。子孙赖之,君无惧矣。”[6]343-345
董因解释重耳的归国即位是“天地配亨,小往大来”的天象所示、天命所归,而且是“济且秉成,必霸诸侯”的一番大事业。董因筮得《泰》()为《乾》()下《坤》()上,《泰》()的九三、六四、六五组成《震》(),阴爻不动,其数皆八。《周易》上对《泰》()的解释是:“小往大来,吉,亨。”[10]46当时晋国的实际情况是:晋惠公死,在秦国为人质的子圉从秦国逃回晋国,继承君位,是为怀公。“小往大来”,即暗示子圉走,重耳入为国君。重耳一归国,肯定会成功。又从占星的角度来看,重耳在此时回国即位,岁星在大梁之次,将成天道。公子即位的元年(公元前636年),岁星离开大梁,运行到实沈之次。实沈之次,为晋之分野,所以必兴国。公子出奔的那年(公元前655年),岁星在大火,大火是阏伯之星,即大辰,辰为农祥星,周先祖后稷通过观测大火(辰)来确定农时季节使农业丰收。唐叔被封时,岁星运行到大火。唐叔即唐侯为晋之始祖。晋子孙将继续先祖事业,如嘉谷般代代繁殖不息,必有晋国。况且公子在岁星运行于大火之次时出奔,而现在岁星运行于实沈之次(参在实沈),公子归国,大火和实沈都是决定晋国君主废立的上天法纪之年,渡河归国即位一定能成功称霸诸侯。事实上,重耳的确成功入主绛都并被拥立为晋文公,他施行一系列利国利民政策,使晋国逐渐强大起来,在城濮大败楚军之后召集诸侯国会盟于践土,成为春秋时期的第二位霸主,从而印证了董因的分析。从当时的形势来看,董因的解释完全是建立在当时晋国内忧外患,需要勤政爱民的重耳来稳定国内局势的政治现实的基础上的。
《晋语》中对献公卜伐骊戎和重耳出逃方向选择的废卜、对归国即位的卜筮,所涉及的历史事件覆盖了晋国由治到乱再到治的一系列国事的变化过程,说明晋人很重视卜筮,但在是否完全听从神的旨意上,表现出很强的主观性,这种情况说明当时已是神人并用,人们“敬天命,重人事”,在国事的决断上,人的主动性越来越受到重视。
三、《国语·晋语》中卜筮文化神人观转变的根本原因
卜筮本身是神主导人的神人观,《国语·晋语》中卜筮文化神人观已转变为神人并用,追溯其原因,归于人们对鬼神态度及天的理解发生了变化。
鬼神的出现并不是凭空捏造的,“鬼神其实是作为天或上帝的关系者而存在的”[13]343-345。因此对鬼神态度的变化源于对天的理解的变化。
天,有时也被古人称作帝,在古人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地位,但随着理性精神的发展,在人们心目中的天的崇高地位发生了变化。在夏商时期,人们对天和帝坚信不疑,天在人们生活中起着决定作用。他们认为民族之降生,权力之授予或更替,都是天的旨意。如《诗经·商颂·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14]1030商人是承天之命而降生的,武汤伐夏桀也是承天之命。商人对天的信仰被周人所继承,成了人间秩序和价值的源头。《诗经·大雅·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14]896其中的“则”和“彝”分别是“法”和“常”的意义,人间的法则和秩序都法自于天。在《尚书·洪范》中,将天赐予禹的治国平天下的根本法则分成九类,其实践就是对天意的遵循。卜筮的目的就是通过命龟和筮数来推知天的命令或意志。在天意面前,殷人无能为力,“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2]884;但是这种观念在春秋时期一直面临着强有力的挑战。《左传·昭公十八年》记载,郑人想听取裨灶的建议而要子产拿出瓘斝禳火避灾时,子产拒绝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12]1395他拒绝从天道的角度来论人道,他认为天的权威不是通过天象来表现,而是以礼的形式来表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则实之。”[12]1457决定着人的命运的是人的德行以及人间秩序(即礼)而不是天象,礼的权威替代了天的权威。“周人把德视为最重要的和人相关的品质,同时也是赢得天之眷顾的依据”[13]11。《尚书·尧典》开宗明义以“克明俊德”[15]36为构建伦理世界的指导思想,尧舜禅让的“九德”(1)“九德”为“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见汉代孔安国传,唐代孔颖达等人正义的《尚书正义》,中华书局2014年出版,第147页。为它着力奉行的人格标准。周人反思历史变革,认为夏殷两朝都是从天命而降,“有夏服天命”[15]586,“有殷受天命”[15]586,但它们的灭亡是夏桀的荒淫、商纣王的暴虐所致,最终落入“早坠厥命”[15]586的悲惨结局。这正是“九德”所拒斥的。周人由此推导出“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15]586的历史结论。因此,他们对“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2]884的天命意识产生了动摇,“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2]884,认为“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15]646,是人的道德而不完全是天的意志左右着一个王朝的兴衰治乱,天的意志服务于人的道德意志,凸显了人的作用、道德的作用在历史发展变化中的主观能动性,这就是周初思想家高举的“以德配天”的思想。相对于殷人的神本思想来说,这一思想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跨越。
从上文对《国语·晋语》中卜筮文化的分析来看,有关对晋献公卜伐骊戎的“胜而不吉”的印证,尤其是“不吉”的印证看似是神的旨意,实则是晋献公将骊姬掳获到宫中后,将她立为夫人整天沉溺于享乐之中,而招致骊姬之乱,暂时中断晋国发展的势头。“不吉”的印证看似为神意的体现,实则是晋献公德行有亏招致的后果。有关晋公子重耳的一系列卜筮,晋国大夫的解释也是“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12]309。“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12]252揭示出兴亡的决定因素在于君主德行之好坏,神不过是起着见证的作用。德不仅为民之所系,而且为天和鬼神之所依。鬼神旨意不再是幽深不可测的,而是“聪明正直而一者也”[12]252。“敬天命,重人事”的神人关系已经深入人心。
综上所述,《晋语》中所载史苏占卜伐骊戎“胜而不吉”、重耳卜适齐楚和亲筮得国、董因筮重耳霸诸侯这几个卜筮活动,不管占卜的结果是凶还是吉,筮占者对卦象吉凶的解释,都是以诸侯国内外的现实情况为依据,结合抉择者的德行好坏来进行的,带有更多的主观能动性。同时,决策者在作出抉择时,不再全凭神意来定,更多地以诸侯国内外的形势为依据进行抉择。由此可见,在当时的神人关系中,神人并重的倾向性非常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