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华留学生对中华文学经典的接受研究
2021-01-15张琴凤李冰山东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张琴凤 李冰 山东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接受美学中,文学作品的存在本身并不能产生独立的意义,意义的实现要靠读者通过阅读来接受和解释作品[1]。读者对文学本文的接受过程就是对本文的再创造过程,也是文学作品真正实现的过程。这一过程受读者文化背景、审美标准和生活习俗等因素的影响。对不同读者的接受情况的考察,实际上是透过不同主体的文化视野来看待作品的意义。
中华文学经典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文学性,要读进这些优秀文学作品,与其达到精神上的共鸣,必然要具备一定的文学素养。从各个国家远道而来的留学生们处在目的语环境中,进行短期高效的文化适应活动。尽管他们的文化背景、社会经验、行为习惯以及艺术鉴赏方式与中国读者迥然不同,但是受中国语言环境和社会环境影响,他们对文学作品的包容度和接受度在潜移默化中提高。这些身处中国的外国读者,在跨文化阅读中赋予中华文学经典新的解释和理解。
因此,本文通过研究来华留学生对中华文学经典的接受状况,总结留学生对中华文学经典习得归纳认知与接受规律,以期强化留学生学习中国文学与文化的潜在关系,使其更好地进行跨文化交流;同时,优化汉语和文化的传播方式,让优秀中华文化“走出去”,在跨文化碰撞中去粗取精,从而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
一、相关概念界定
(一)中华文学经典
何为中华文学经典?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任何一个时代的经典文艺作品,都是那个时代社会生活和精神的写照,都具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和特征[2]。”点明经典“容纳了深刻流动的心灵世界和鲜活丰满的本真生命,包含了历史、文化、人性的内涵,具有思想的穿透力、审美的洞察力、形式的创造力,因此才能成为不会过时的作品[3]”。彭书雄先生认为,尽管学者们从不同视角来界定“文学经典”,尚未形成意见统一的概念,但有三点能够达成共识:首先,文学经典是超越时空的、非功利的、永恒的,并且其阐释空间是不可穷尽的普世性作品;其次,文学经典是权威的、崇高的、典范的,并且能代表一个时代的艺术成就、审美理想与价值的原创性作品;最后,文学经典是经常被人阅读与引用,且常读常新,引人向上,并对人生、人类产生巨大影响的优秀作品[4]。
关于“文学经典”,从时间上,可划分为代表传统文化的古典文学和蕴含丰富精神价值的现当代文学作品;体裁上包括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大类。中华文学经典承载着优秀传统文化,学习者在词汇、语音、语法等语言本体学习的基础上接触中华文学经典能够扩大汉语知识的接触面,还能感受到中国历史文化的博大精深,激发自身学习汉语,了解中国经典文化的积极兴趣,在进行语言交际时主动运用掌握的文化知识。
(二)接受理论
接受理论产生于20 世纪60 年代中期,该学派的代表人物有汉斯·罗伯特·姚斯和沃尔夫冈·伊瑟尔。在接受理论中,文学文本和文学作品是两个概念,文本只有经过读者的接受和解释才能变成作品,文本会因读者阅读体验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意义。因此,接受理论学派提出应改变文学理论中的“作者中心论”,确立“读者中心论”。[5]
姚斯认为文学史是文学作品的接受史并提出“期待视野”这一概念。读者在阅读文本时带着对文学文本的预判和期盼去解读跨文化交际的文本,这种“期待”因人而异,受个体思想理念、情感态度、审美情趣、生活阅历的影响。正是因为读者的“期待视野”不同,文本解读也就有了丰富的个体、时代和差异性。伊瑟尔主要是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研究读者对文本的反应,提出了“暗隐的读者”概念,即作者在文本创造时脑海中总是有一个理想的读者,具备理解作品的背景知识、审美观念等。然而在阅读过程中,读者并不处于被动地位,而是根据已有的期待视野,积极主动地运用自己的认知去接受并理解文本意义。“在文学阅读中,文本提供的只是图式,而非‘事实’,文本具有刺激读者自己去建立这些‘事实’的功能”。[6]接受理论的提出为文学批评开辟了一个新的视角,关注读者对文本的再创造作用。
二、研究方法
来华留学生对中国人的价值观、哲学观、审美观的理解、认可和践行程度属于抽象范畴,很难直接测量数据或获取信息。因此,要研究留学生对中国文学作品接受过程的变化,需要以留学生熟悉的作家作品为载体,从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社会背景、写作技巧等角度提出访谈问题,透过不同文化视野下的留学生对作品的阅读和理解来剖析中华文学经典的传播和被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读者接受的过程。山东师范大学开设中国文学经典相关课程,留学生能够系统全面地了解中国著名的作者与作品。留学生学习汉语的年限不等,学历为本科、硕士、博士等,汉语水平较高,东南亚和东亚留学生占比最高。其学习动机具有较强的目的性和实用性,大多出于个人兴趣爱好,学习中有较强的选择自由性以及学习态度的非功利性,能够对文学作品进行深入思考与鉴赏,表达自己独到的看法。
本文采用问卷调查法和访谈法,调查内容包括被试者的基本情况、对中华文学经典的阅读、理解、鉴赏情况、文学经典对自身的改变和影响。由于线上进行的问卷调查很难保证被试者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因此借助访谈调查来对问卷调查进行补充与扩展。访谈以被试者为中心,判断被试者民族心理、鉴赏趣味对文学作品接受的影响以及学习过程中的情感因素、情感策略的使用情况。访谈在被试者无压力的情况下进行,主要形式为与被试对象聊天和对其进行观察,测试人员在访谈期间不表明任何个人看法和观点,可信度和有效性都能得到相对的保障。
三、对个体作家作品的接受情况
山东师范大学开设中华文学经典文学相关课程,留学生已系统学习了各时期各流派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本次访谈内容限于学生近期学习的近代文学作品,分别是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的《天狗》《孔乙己》《雷雨》。根据接受理论,文学文本经过读者的接受与解释成为文学作品,这一过程包括几个阶段——转化、呼唤、包容、再创造,也就是读者从文学作品中接受思想,产生共鸣,透过自身独特的文化视野审视文本,最后经过内心加工改造的文学思想对读者产生影响。
鲁迅先生拥有“现代中国最苦痛的灵魂”,其作品无不批判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文化的弊害,揭露它的“吃人”本质。鲁迅先生发现中国社会中广泛存在的“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他们充当“看客”,通过鉴赏“被看者”的痛苦与不幸,使自身的痛苦得到发泄、转移,以至遗忘,正如《孔乙己》中小酒店里的众人。学生尽管已经接触这种“看/被看”写作模式并且了解了《孔乙己》的写作背景和写作意图,但解释文本时仍从“人类普遍性视角”出发。留学生看到“孔乙己”这一人物的卑微无尊严,其性格既有善良朴实的一面,也有顽固迂腐的劣性。他“扮体面”的做法也引起留学生深思,他没有好家世,更没本事,放不下读书人的面子,不愿承认自己的落魄,只能“套上长衫”混在人群中,这不仅是那个时代中国读书人的窘状,也像现代人们放不下自尊又没有足够能力,卡在阶级的夹缝中,不知作何选择。从这一角度来说,孔乙己既可怜可悲又可理解,留学生摆脱时代拘束,以当代思维和社会现象赋予“孔乙己”形象新的解释。对“孔乙己”总体评价则是“贬”大于“褒”,甚至有学生精准使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来表达对“孔乙己”的感受,说明作者对人物和环境的描摹刻画相当成功,已经跨越文化和时代限制与读者达到情感共鸣。
《雷雨》描述了跨越阶级的爱情,这种爱情大多是以悲惨收尾。现实生活中,跨越阶级的爱情多少带有目的性,就算终成眷属,其中的真爱也微乎其微,更多的是利益所驱。《雷雨》中,周朴园作为封建大家族家长,三十年前狠心抛弃怀有身孕的鲁妈,迎娶了门当户对的繁漪。他虚伪地怀念着曾经的情人鲁妈,同时虐待着妻子和儿子。复杂的情感纠葛中掺杂阶级的羁绊,当谈及作品中不同阶级的两人是否有真正的爱情时,留学生大多持否认态度,认为他们之间也只有利用,是一种基于现实的选择,而不是追求爱情。可是周朴园有爱过鲁侍萍么?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透过文本细节能够看出,那份爱情也曾突破阶级,可惜并不长久。这种相互间矛盾的展示正是《雷雨》男主周朴园性格多面性的集中表现,而周朴园这个人物的魅力和内涵,就在于其性格和命运充满了深刻的矛盾。留学生产生这种“误读”主要归因于其汉语水平和文化水平尚未不能支持他们读懂文本,无法精读文本,对文本一知半解,多依据个人经验进行理解,充满主观推断。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理解这种受阶级限制的婚姻,是因为在他们国家,除了阶级,宗教、民族和种族同样严格划分了择偶范围,这些现实因素是共通的。一位来自苏丹的学生说到,真正的爱情可以突破这些限制,但是需要承受很多,多数人们无法为自己的爱情坚持下去,才会屈服于世俗。对于中华文学经典中的阶级问题,留学生寻找本族文化中的“同类代替品”来帮助自身解释和接受。
谈及“孔乙己”悲剧成因,肯尼亚的同学认为“孔乙己太过软弱,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他为人们污蔑他偷东西争辩,但是面对人们对其尊严的嘲笑,他装作无事发生,没有半点反抗的勇气,这种‘不争’使他走向死亡。”标举勇敢奋起源自肯尼亚民族长久以来的反抗精神,他们寄希望于自身,推崇“改变自己来改变命运”。韩国学生则将“孔乙己”的不幸归因于“看客的麻木”,他们批判“看客”的冷漠和无情,认为“他们对孔乙己悲惨的生活状况没有一点同情,使他在众人的嘲笑中失去自我的人性”。“看客”形象在他们眼中并不是中国当时社会特有的,“爱看笑话、冷漠无情”这种群体无处不在,跨越时间空间,成为病态社会中的大多数。韩国留学生对社会的关注使他们看待问题时从事物主体转向环境。而中国作者对此的解释则更加客观全面,认为麻木冷漠的社会环境是孔乙己悲剧人生的外因,其自身的性格弱点则是内因。此外,中国读者还注意到封建科举制度的罪恶,它使读书人追求功名、鄙视劳动,孔乙己不能进学又穷酸迂腐,不会营生,只能落得如此悲剧。所以,外国读者在品读文本时,即使抓住了“社会角度”,但由于自身文化知识的欠缺,也并没有深入剖析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与文本内容的关联,从而无法全面客观地评价文本。
结合问卷结果发现,在接受过程中,留学生注重借助文本加深对中国社会和中国国民的理解,较少关注文章的写作手法。回收的问卷结果对此作出如下解释,中华文学经典阅读对留学生来说本身具有一定难度,他们更容易感知内容梗概和文化差异。由于跨文化知识储备不充足,阅读技巧尚未达到一定水平,写作手法赏析更是难上加难。就像充满浓郁浪漫主义气息的《天狗》,多数留学生能够直观感受到这首诗的大胆夸张,显示出作者热切奔放的情感,想要冲破一切束缚,但对诗中“剥皮、食肉、吸血、啮心肝”的描述表示不能理解,对“食月、食日、食宇宙”的做法感到莫名其妙。他们经常接触到的是浪漫主义诗歌,文笔大多清新飘逸,充满美感,使用的恐怖意象也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让人充满联想。因此,他们认为这种描述“血淋淋的”,太过直白,从前没有接触过这种艺术手法。在讲解了现代主义艺术手法后,他们对这种描述的接受度有明显提高。
四、对中华文学经典的整体接受
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价值观体系,是评判各种活动的标杆。也成为阅读行为中“期待视野”的维度之一和潜在的评价体系。留学生通过不同的文化视野审视文学作品,文化差异会使他们在阅读时更注重感知作品中对中国社会情境的描述与表达。这是一种有意识的社会认知活动,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助留学生理解和适应中国社会,减少跨文化交际中的“摩擦”和“对立”。
留学生作为当代读者中的特殊群体,缺少充足的跨文化阅读意识,中国历史文化方面的知识储备不充足,对作品背后隐藏的历史背景了解甚少,无法基于当时中国的社会文化、风俗习惯对文学文本进行想象和理解。在阅读过程中他们更倾向于把作品看作“一种当代的存在”来进行审美,无法进入具体的社会情境对文本做精细的分析。以上因素交织而成的期待视野使得他们超越了时代、也超越了对中国民族特性的探讨,从更为广阔的人类普遍性的视野来看待[7]。
课程结束后,留学生对于中国文学经典有了整体的接受和认识,沿着古至今的历史脉络,系统学习了不同流派的作家作品及其产生的时代背景和社会背景。尽管留学生已经学习了承载文学经典的历史,但他们对于历史事件点记忆模糊,将关注点聚焦在作家作品的独特性和差异性上,谈及“中华文学经典”,他们能够说出不同风格的作家和作品,建构起众多作家作品为坐标的文学史。调查问卷显示,留学生倾向于在中华文学经典中了解中国社会,了解中国人,这也是他们学习中华文学经典的主要动机。但由于文化障碍,在接受文学经典时往往产生“文本误读”,这种“误读”同样为我们提供了对文本新的解读方式,这种跨文化的交流也促进了不同文化视界的融合。
五、结语
留学生的“期待视野”表现出自身的文化特质。出于跨文化交际需求,他们将阅读侧重点放在对中国社会和中国国民的关注上,对文本的理解和解释透露出本族价值观和审美观,同时这种理解和解释也随着留学生对中华文学经典的接受水平的提高发生着动态变化。文学作品不能从学术角度描述当时社会的具体形态,而是借助人类在情感和人性上的共通性来实现其效果和影响。语言或许不相通,情感却能跨越文化差异建起沟通的桥梁。我们应针对留学生的阅读需求选择作家作品,讲解时注意不同方面的侧重,以情感和人性的共通点为桥梁,帮助来华留学生更好地理解中华文化,提高其语言能力和跨文化交际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