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看奕轩赋》考释
2021-01-15郭超
郭 超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陈维崧辞赋创作成就颇高,堪称“清代赋学中兴”①孙福轩《清代赋学研究》第三章第二节“《总目》的历代赋学批评观”以陈维崧赋作为“清代赋学中兴”典范。孙福轩:《清代赋学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117 页。的代表。他现存辞赋十篇,收入《陈迦陵俪体文集》卷一,除《璇玑玉衡赋》为应试律赋,其余为骈赋,其中多有名作,如《铜雀瓦赋》《看奕轩赋》《白秋海棠赋》等等。《看奕轩赋》一篇值得注意。关于轩之所属、赋之作期及其意旨表达,现有研究多有不确切或未深入之处,值得再予考述。
一、看奕轩所属
《看奕轩赋》之看奕轩所属何人,目前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该轩主人不知为谁,马积高《赋史》持此论;另一种认为该轩主人是明遗民徐釚。均误。此轩实为吴绮湖州罢官后在苏州的居所。②如陈惠琴等著《中国散文通史》(清代卷):“‘看弈轩’是陈维崧友人徐釚(1636- 1708)的书斋名。”见陈惠琴等:《中国散文通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 年版,第 292 页。邵忠《苏州园墅胜迹录》第37 条“看奕轩”:“在城西盍簪坊巷。清湖州太守江都吴绮罢官后居此。顾岑有记。”[1]按,“岑”为“苓”之形误。顾苓,字云美,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康熙十三年(1674),顾苓与吴绮曾有过交往,顾苓为之作《看奕轩记》:“吴园次倦游归吴,卜居盍僭坊巷,取杜子美‘清簟疏帘看奕棋’之句,名其轩曰‘看奕’。属余书其额,又属余为之记。”[2]
吴绮于康熙八年(1669)由湖州知府罢官,侨寓吴门(今江苏苏州)。焦循《扬州足征录》卷一沙张白《吴园次传》:“贫不能达故里,侨寓吴门久之。”[3]康熙十九年(1680)方自吴门还居江都(今江苏扬州)。今检吴绮《林蕙堂全集》,卷十七有《看奕轩偶成》七首,卷十八有《偶成,再用看奕轩韵》四首、《偶成,三用看奕轩韵》四首、《偶成,四用看奕轩韵》四首、《偶成,五用看奕轩韵》二首及《归看奕轩,适广霞、复林过晤,长儿置酒共饮,次广霞即席韵》二首,以上诸诗皆作于归隐吴门期间,集中表达了吴绮罢官后轩居生活的心态与情怀。如《归看奕轩,适广霞、复林过晤,长儿置酒共饮,次广霞即席韵》其一:
以“饥凤难得饵”“沐猴不须冠”比喻自己的遭谗罢官,而“苍狗浮云冷眼看”则直白道出自己对待世事变幻的冷峻态度。关于此轩,江闿《江辰六文集》卷十《题外舅看奕轩》其一云:
这也说明看奕轩是吴绮离开险恶官场后在苏州闲暇度日的安适居所。
径满蓬蒿夏亦寒,淳于初出大槐安。
崎岖世路经千里,憔悴人生是两丸。
饥凤早知难得饵,沐猴何事不须冠。
掌中杯在聊同覆,苍狗浮云冷眼看。[4]
看奕何为者,轩名足可思。
堂前长错料,局外足难知。
久悟兴衰理,初忘得丧时。
自今无累卵,安坐莫惊疑。[5]
二、《看奕轩赋》的创作日期
陈维崧《看奕轩赋》与其所作《徵刻吴园次宋元诗选启》同期。
《徵刻吴园次宋元诗选启》是为吴绮《宋金元诗永》所作启文。吴绮《宋金元诗永》,康熙十七年(1678)思永堂刻本,今有《故宫珍本丛刊》影印本。前有徐乾学、李天馥、汪懋麟、吴绮、江湘序,后有“参阅诸先生姓氏”144 人,当时江南著名的文人名流庶几囊括其中。徐乾学序题署康熙十七年(1678)五月,汪懋麟序题署康熙十七年(1678)仲春,吴绮自序题署“康熙戊午柘月(即八月)望日丰南撰于看奕轩”,江湘序题署康熙十七年(1678)夏五月,该序后即题为“弟徐乾学、陈维崧等仝具”的《徵刻吴湖州选宋金元诗启》,与今存陈维崧《徵刻吴园次宋元诗选启》为同一篇。考察陈维崧与吴绮在苏州聚会,明确记载的有康熙十三年(1674)秋与康熙十七年(1678)春夏。陈维崧《徵刻吴园次宋元诗选启》:“维时祝融煽虐,鹑火扬辉。流金铄石,如逢十日之年;望雨瞻云,若在无龙之国。……爰约论文之侣,同过看奕之轩;忽有微凉,濯予烦暑。”[6]可知时节为孟夏,则其作期只能是康熙十七年(1678)。“论文之侣”当是指吴绮、徐乾学等人,“看奕之轩”即吴绮的看奕轩。又陈维崧《看奕轩赋》末云:“先生不应,欠身而起,亟命传觞,颓然醉矣。”[7]“先生”指吴绮,则《看奕轩赋》当作于众人在看奕轩聚饮之际。结合赋中有关时节和内容的描写,则其作期亦当在康熙十七年(1678)夏。
三、《看奕轩赋》的思想内容与意旨
《看奕轩赋》全篇441 字,多用四字、六字对句,兼以七字、八字句,体式较为整饬。全文结构清晰,层次分明。从“若夫北垞静深”至“洵可怀也,于胥乐兮”为第一部分,作者从居所环境与日常生活两方面,描写吴绮家居生活的场景惬意舒畅,家庭氛围其乐融融。“洵可怀也,于胥乐兮”为过渡句,引出情境转换,现时的欢愉难抵内心的失意与不平。从“既乃眺长洲之鹿苑”到“于陵则井有螬蛴”为第二部分,转写时事,讲述主人公的遭际:
既乃眺长洲之鹿苑,惆怅绝多;张廷尉之雀罗,感怆不少。田单之功名何在,无意游齐;廉颇之慷慨犹存,还思用赵。燕丹往矣,卖渐离为宋子家奴;卓氏依然,杂司马于成都佣保。天哀韩愈之穷,鬼夺柳州之巧。矧复三湘浪骇,六诏烟迷,田园烽火,乡关鼓鼙。嗟巢幕而为燕,叹触藩其类羝。[8]
一句一典,几无虚笔。怀古之思,愤时之情,俱现笔端。“惆怅”“感怆”等字眼奠定了悲沉基调,与前文描写闲适的家居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首先写古人,排举田单、廉颇、高渐离、司马迁、韩愈、柳宗元诸人各自不同的时运遭际,表达了跨越时空之怀古幽思。接以“三湘浪骇,六诏烟迷,田园烽火,乡关鼓鼙”四句写时事,兴亡之感、家园之思溢于言表。“嗟巢幕而为燕,叹触藩其类羝”两句以物写人,以“燕巢幕上”“羝羊触藩”比喻生民饱受战乱之苦,表达忧生之嗟,巧妙、自然地为下文描写筑轩作了铺垫。
从“于是尠焉寡欢”至“莫测醉翁之微意”为第三部分,介绍筑轩之由与轩之实况。首先,轩是在“寡欢”“不怿”的心态下修筑,姑且取名为“看奕”吧。“看奕”,顾名思义,看下棋。其实呢?轩中无奕可看:“寂寂虚堂,寥寥短几,既无坐隐之宾,复鲜手谈之器。潜窥而不见烂柯,窃听而谁闻落子。”空堂寂静,棋桌稀少,既没有下棋之人,又没有下棋工具。仔细看,看不见观棋之人;认真听,听不到落子之声。总之,从轩堂布置、人物及其活动来看,轩名似不副“看奕”之实,直如庄子寓言般诡谲,又如“醉翁之意”般幽隐。文章最后一部分予以消解,以“我”之口道明其旨:
呜呼噫嘻,我知其旨:世一龙而一蛇,运或流而或峙。彼赌宣城之太守者,公岂其人?而看棋局于长安者,古宁无是耶?[9]
这段话由一个陈述句与两个疑问句组成,实际表达的都是肯定的意思:轩中有棋可看。陈维崧对有棋可看的注解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他肯定,“世一龙而一蛇,运或流而或峙”,看奕,实际是看小棋盘之外的世事大棋局,看风云变幻,世运流转。二是他发问,“彼赌宣城之太守者,公岂其人?而看棋局于长安者,古宁无是耶?”这里的“公”,当是相对而坐的吴绮。前一句用典,沈约《宋书》记载:“羊元保为黄门郎,善奕棋,棋品第三。太祖亦好奕,数蒙引见,嘉其温谨。与太祖赌郡,戏胜,以补宣城太守。”吴绮祖籍安徽歙县,曾任湖州知府,这里以羊元保的身份经历比附之。以疑问出之,实说吴绮并非羊元保一类以弈棋谋取功名之人。后一句化用杜甫《秋兴八首》(其四)“闻道长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胜悲”[10]之意,并引申发问:纵使政局纷纭变幻,令人伤悲,看棋局于长安之人应该代不乏人吧?言外之意是:即使现在时局纷乱,而汲汲于做官之人也应不少;而能像吴绮你这样置身事外,以观棋者身份旁观世事之人也不多啊!至此,从文本显性层面来看,陈维崧将吴绮筑看奕轩之意尽数阐明。
再进一步理解,陈维崧虽是发问友人,实际上也隐含了自己的深层用意。从康熙十二年(1673)家居至今,陈维崧一方面生计难以维持,一方面用世之心越发强烈。以康熙十六年(1677)所作《上棠村梁大司农书》《上宋蓼天总宪书》《与王阮亭先生书》为例,这三封书信是同时完成,并让其弟宗石带去京师的。除了一般性问候,最主要的是表达自己的仕进之心。如《上宋蓼天总宪书》云:
翘首京华,恃有老先生一人耳。倘邀云庇,获假余年,作盛世之编氓,理咏歌之贱业。更或者事有难期,遇多意外,室中差有赤脚之婢,膝下幸添黄口之丁,然后毕愿岩阿,埋身涧谷,所甚愿也。[11]
宋蓼天,即宋德宜,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毋庸多言,陈维崧话语的乞仕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幸运的是就在康熙十七年(1678)正月,康熙发布了博学鸿词特科考试的诏命,宋德宜不忘旧情,遂以陈维崧名荐。该年初夏,征辟之命才传到江南,那么,在苏州看奕轩聚会的陈维崧很有可能已经得知了消息。当然这是后话。由此反观赋中言语,已能洞悉他当时的心理趋向,若有仕进机会,他定会奋力抓住。对于年过五十岁的陈维崧来说,家居与出世的矛盾心态终有所指,即是要“看棋局于长安”。这当是陈维崧《看奕轩赋》表达自我的隐性意旨。陈维崧是幸运的,在此次聚会不久接到诏命消息,就启程回乡准备进京事宜了。
赋作的最后一句写吴绮:“先生不应,欠伸而起,亟命传觞,颓然醉矣。”对于陈维崧的解说,吴绮表面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命人传酒,饮酒而醉,实际上吴绮修葺看奕轩,正是在湖州罢官之后。身历宦海浮沉,确切地说,是在经历了官场黑暗后,无奈归隐于此。①关于罢官,吴绮《听翁自传》云:“仕至二千石,多惠政。不畏强御,以忤上官,投劾归。”陈维崧所言何尝不是他经历的写照?如今的自己何尝不是冷眼旁观世事之人?醉而不答,实为默许,肯定之意,确定无疑。
四、结语
看奕轩之“看奕”,言在此而意在彼,犹如“庄叟之寓言”“醉翁之微意”,看奕轩成为吴绮的一种隐征,掩藏的是他欲有为而无出处的困顿。“田单之功名何在,无意游齐;亷颇之慷慨犹存,还思用赵”等,皆是吴绮的心态写照。他既不能像田单那样收复国土,也不能像渐离那样待机复仇,而只能像廉颇那样空思用赵,像司马相如那样杂为佣保,空怀一腔爱国热忱。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时局纷乱,有为亦难。对吴绮来说,“看奕”昭示的是一种生不逢时、功业难成之悲愤心绪,是饱经沧桑、身处动荡的无奈之举。同时,如前所论,陈维崧作此赋,代己言志成分也很明确,是其晚年心路一端之体现。总之,《看奕轩赋》以借物寓意的创作手法,运用对比、典事等艺术手段,以小见大,透过人与物的表层描写,进而上升到人事说理的高度,反映现实而极具理性特征。该赋不仅寄寓了陈维崧自己与友人的坎凛生涯,更重要的是深刻揭示了纷乱局势下有志之士的普遍心境和情感体验,突破了清初前期赋作“雅炼有余而生气不足的问题”[12],以论世写心为辞赋创作开辟了一条新路,颇具时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