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传记研究
2021-01-15孙晓晴
孙晓晴
(山东大学,济南 250100)
2012 年莫言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引起国内外关注,国内学界更是掀起了一场“莫言热”,莫言研究进入一个新的高度,与此同时关注作家生平与创作的传记写作也提上日程。简而言之,“传记是某一个人物的生平的经历”[1],按照作者与传主的关系,传记可分为自传和他传,进行传记考察应秉承“自传优先,他传靠后”[2]的原则,但目前莫言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自传、回忆录,只有《莫言自述》[3]《我的中学时代》[4]等具有自传性质的访谈、散文作品。现有的莫言传记基本可归之于他传:早在2008 年便已有叶开的《莫言评传》,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更多传记类性质的文字、著作相继面世,其中包括王玉的《莫言评传》,陶林、许海峰的《莫言的故事》,项星主编的《从红高粱地走出的文坛巨匠——莫言的故事》以及程光炜的《莫言家世考证》系列等。
陶林、许海峰所著的《莫言的故事》以及项星主编的《从红高粱地走出的文坛巨匠——莫言的故事》属于面向青少年的通俗化传记,内容相对单薄;《莫言家世考证》系列是程光炜于2014-2016年间发表的十篇论文,文字虽然具备了传记的基础内容要素,但作者并非追求整全传记的书写,仅就莫言的家庭、教育等十个专题进行梳理考证,因此它更多是一份具有史料意义的考证资料。目前相对系统的莫言传记有叶开的《莫言评传》和王玉的《莫言评传》。莫言传记在数量上并不取得优势,但在传记内容、传记性质等方面已经具备一定的代表性。目前学界对莫言传记的关注甚少:或通过序言、后记对传记作品做简单介绍[5],或是读后感性质的评论[6],没有形成系统性的专论,也没有涉及更为深入的传记文学理论的探讨。本文以两部《莫言评传》为研究对象,分析传记特点的同时,对比互现,明晰得失,关照传记写作的理论原则问题,为未来莫言传记写作甚至整体传记写作生态提供可能的借鉴,同时也为中国传记理论建设提供部分个案。
一、真实、客观与文学性——丰赡传材、考辨与虚构
对传主生平的叙述和对传主个性的刻画是学术界公认的现代传记的基本要素和核心要素,而对二者的展示首先应最大限度保证真实性与客观性。传记写作的基础是历史,历史书写最重要的原则是“真实”,而“真实”也正是传记的生命。历史是无法重现、不可尽述的,传记的真实性也是相对的,传记的真实性要求最大限度展现传主的真实生平、刻画传主真实性格。两部《莫言评传》以内容划分都属于学术传记,学术传记是传记同学术的结合,也是人文同科学的结合,对传记书写的真实性、客观性都有更高的要求。最大限度书写传记真实,传记作者要追求一手传材的丰瞻全面,并运用科学的方法对传材考证辨伪,去伪存真,同时作者应秉持公正客观的态度,不虚美,不隐恶,构建传记真相。此外,任何文学性的虚构都需要有所依据,不违背真实性原则。
(一)丰瞻全面的一手传材
传记真实性的基础保障是传材的丰富完整。传记作者应全面关注传主生命中的初学期、学习期、活跃期和隐退期[7],注重影响传主发展方向、带来传主生活道路和心理世界转变的传记节点①传记节点指传主一生中影响到他的命运,或是能够说明他的命运的那些重要事件。杨正润:《现代传记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 525 页。。同时,传主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周围的世界密切联系,因此,传记叙述也应当关注传主物质和精神的生存环境,在社会生活、历史情境和文化结构中叙写传主的人生和个性发展。如此才能更好地展示传主生平,塑造全面真实的传主形象,而对历史情境、时代风潮的关照,亦可进一步透视时代变迁,赋予传记书写以更加广阔的视野。
作为首部莫言传记,叶开的《莫言评传》在传材搜集上的奠基性意义是不容置疑的。叶著2008年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共计30.1 万字。全书分为五章,按时域阶段对莫言的生平及创作进行介绍与述评。第一章“饥饿年代”,从莫言的出生写起,主要叙述莫言家族、生活环境以及莫言童年的饥饿经验和暧昧身份。第二章“求知年代”,围绕莫言小学生涯的人和事展开,并叙莫言的阅读经历。第三章“出走年代”,从莫言辍学开始打工岁月一直叙述到莫言从军入伍成为“古董级”战士。第四章“激情年代”,从莫言“艰难的提干”写至其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发表《透明的红萝卜》《枯河》。第五章“收获年代”,集中叙述了莫言从《红高粱》到《丰乳肥臀》的创作历程。叶著较为全面地关注到了莫言的初学期、学习期和活跃期,对莫言人生中的重要节点如辍学、入伍、文坛崭露头角等都有细致生动的呈现。在展示传主生存环境方面,叶开描绘莫言家乡“高密东北乡”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同时也对莫言所处的时代语境投以关怀,并将个人浮沉与时代“大事”有机串联,如谈及莫言的《酒国》之“生不逢时”时,作者便分析了20 世纪90 年代初期文学领域的“陕军东征”[8]。此外,叶著收录50 余幅莫言本人提供的不同时期的照片,“图像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都要真实”[9],这些直观、真切的照片图像为读者走近莫言提供了丰富的视觉资料。然而,叶著在传材搜集方面也非尽善尽美。叶开在章节注释中写到:“本书写到的就是三分之一个莫言,其他三分之一是他的家庭和爱情,还有三分之一大概就是诗人莫言。”[10]如作者所言,叶著中传主的家庭、爱情和诗文都是空缺的。家庭、爱情是莫言人生的重要切面,诗文则蕴含了莫言的思想感情,此三者的欠缺不利于立体传主的塑造;再者,由于创作时间限制,叶开对莫言后期的创作如《生死疲劳》《檀香刑》等皆一笔带过,莫言2008 年后的生活、创作更未纳入讨论范围之内,这种缺失是为当代具有“生长性”的作家作传所面临的无法避免的困境,无可厚非,却不能不谓一憾事。总体而言,在传材搜集上,叶开《莫言评传》具有基础性意义,却仍有空白需要填补。
王玉的《莫言评传》在史料方面更为全面、翔实。王著2014 年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共计60.7 万字,呈现出十分厚重的面貌。全书分五章,系统地介绍了莫言的生平及创作。第一章“一捧拷问时间的乡土——莫言的意义”,主要考证莫言与“寻根”“魔幻现实主义”等文学流派的关系。第二章“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分三小节讲述了围绕在莫言身边的人,莫言的读书之路、军队生活、求学历程以及莫言人生中的几个重要节点。第三章“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全面解读了莫言的小说、散文、影视剧本。第四章“一场关于‘饥饿、孤独、情愫’的盛宴——莫言的小说评析”,在关照莫言生平的基础上再分析莫言的作品。第五章“一篇‘诺贝尔文学奖’的十年寓言——莫言的艺术成就”,探究了莫言作品中的“陌生化”“审丑意识”“女性书写”等诸多课题。在叶著中出现的人物、事件、时代背景、文坛气象等经过王玉补充拓展后变得更加丰满、立体。在作品评介范围上,王玉对莫言的十一部长篇小说都有独到细致的解读,也关照到了莫言《岛上的风》《丑兵》等相对冷门的小说以及小说之外的散文、演讲、话剧影视作品等,作者还对莫言作品的译介情况进行了详细梳理,在史料搜集方面颇见功力。但在王著中,部分叙述由于缺乏一手材料,采用传记与作品互补对参的方式,莫言的小说、散文成为作者的素材库。②如以莫言小说《丑兵》为参照描写莫言外貌。莫言是习惯拿记忆说话的人,他的散文及部分小说一定程度上映照出他的人生,流露着他真实的感情,因此这种互补对参的方式有其合理性。尽管如此,作为传记作者,将传主作品作为一手史料入传时,事实的考证与核定环节不能省略,唯有如此方能“去伪存真”,这一点是王著所忽略的。
整体而言,两部《莫言评传》在传材搜集方面皆有建树,但由于时间以及作者本身的限制,莫言传记书写仍有拓展空间:其一,尽管叶著和王著对莫言“大学生活”都有涉及,但都未做深入展开,无论是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学习,还是北京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创作研究生班的进修,对莫言创作的影响都是非常关键的,传记作者应当给予更多的关照。其二,两部传记写至莫言中年阶段后,便呈现很明显的“作品评析”压倒“传主生活”的倾向,他们更多关注的是“作为作家”的莫言,而非“作为人”的莫言,莫言“作家”身份之外的生活传记作者鲜有涉及。这固然有道德上的考虑,但道德限制内的传材发掘却不应忽视。莫言作为山东大学教授与弟子间的交往,莫言与旧友、同学的往来,莫言与读者的互动都是传主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体现传主性格不可或缺的部分,传记作者应当给予关注。其三,两位传记作者对传主背后的文化结构的关注有所欠缺。文化结构是处于社会内部的传统和时代精神的结合,相比于外在的政治经济因素,它对传主的影响是隐形的,但它决定了人的内在气质,莫言出生于山东高密——齐文化与鲁文化的交汇地,齐鲁文化作为一种文化结构,对莫言的生活做派、作品创作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这些或可作为莫言传记写作的生长点。
(二)传材考证和校订辨伪
传材搜集之后,考证辨伪是传记作者第二项必要工作。在大量的传材中,除了时间、地点、地理环境等客观的事实,很多记载都带有一定主观性,即使是传主个人的回忆、叙述也可能因为遗忘等原因存在某些偏差或错误,细致的考证体现了传记作者的严谨态度,也是构建传记真实的基础性工作。
尽管叶开一再表示“我虚构了莫言”,但这并不违背他对传材校订辨伪的审慎态度。传记第一章作者便考证了莫言的出生日期①叶开考证莫言出生于1955 年2 月17 日,农历乙未,正月二十五。他的另外一个生日是1956 年3 月25 日,这实际是莫言为了提干修改年龄编造的“假生日”。这一事实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被学者们注意到,但在2008 年,在众多文学史叙事都以后者作为莫言的出生日期之际,叶开的考证无疑是有价值的。;此后,在对莫言阅读史的考察中,他又发现了莫言自述阅读经历时的抵牾现象:莫言在演讲中谈到自己读的第一本书《封神演义》是在石匠的女儿那里拉磨工作换来的[11],但在另一篇散文中,莫言又说该书是从班里一个男同学那边借过来的。[12]叶开指出,借书的人由“无趣的男同学”置换成“美貌的石匠女儿”,莫言有意识地在讲话中把历史传奇化,“在这样一个本来应该是充满斗争的关系里,因为我对石匠的女儿有爱慕之心,故事的目标转换了,价值产生了变化,石匠女儿的价值后来居上,凌驾于《封神演义》之上。作为故事讲述能手的莫言,在这样一个简单的演讲中,巧妙地套用了一个经典故事的结构,来消解自己少年时代的艰难阅读历程。”[13]而莫言“石匠女儿”的虚构很有可能是源于莫言少年时代男女之间对抗性的缺失而形成的补偿心理[14],这种考证和探究无疑是有启发价值的。而严谨考证也使这部评传更加真实可靠。王玉《莫言评传》的写作态度也是相当严谨的,这种严谨性体现在她对莫言童年阅读叙事中的差异的关注、对魔幻现实主义与莫言的渊源的辨析,也体现在她叙述的准确性上。在叶著中,叶开提到了莫言的小学老师张召聪[15]对莫言的影响以及莫言在棉花加工厂[16]的工作经历。“张召聪”和“棉花加工厂”等称呼源于莫言《我的老师》等回忆性散文,作家的回忆有时是有偏差的,王玉在考证诸多材料后便得出:“张召聪”应写作“张兆聪”,“老师的名字,莫言根据音来判断,所以孟宪慧、张召聪在莫言的文字里。”[17]莫言所谓的“棉花加工厂”,全称是“高密县第五棉油加工厂”。[18]
关于传记史料的考辨,中国现代传记写作的开路人胡适指出:“对于任何证据材料都得问:(1)这种证据是在什么地方寻出的?(2)什么时候寻出的?(3)什么人寻出的?(4)地方和时候上看起来,这个人有作证的资格吗?(5)这个人虽有证人资格,而他说这句话时有作伪无心的或有心的可能吗?”[19]这种反思对当下传记书写仍具有警示意义。
(三)客观性原则与“文过溢美”
传记作者公正客观的态度是真实的保障,作者唯有做到“善恶必书”才能呈现出一个完整、真实的传主形象。两部评传对作家、作品的评价整体较为客观公允。在对莫言生平书写的过程中,他们既关注到莫言为读书、为入伍所做的努力,也不讳言他在文革中“批斗”对自己多有照顾的女老师、为提干而改掉生日等事件,给予读者一个较为真实的莫言。
在对莫言作品的评析方面,叶著不惜笔墨点评莫言创作的成功之处,但他也指出莫言早期创作的模式化色彩:《黑沙滩》是臣服于大众逻辑和政治逻辑的主旋律文学[20],《透明的红萝卜》中也仍然包含着一种刻板的声音。然而此类批评限于莫言早期创作,作者对莫言创作中“自我重复”“泥沙俱下”等“硬伤”并未提及。叶著中还数次出现带有明显褒扬色彩的语辞,如赞誉莫言是“文曲星下凡”[21]等,这暗含了作者的“崇敬型”创作倾向①赵白生将传记创作分为“纪念性传记”“认同性传记”“排异性传记”三类,其中“认同性传记”中又细分为“移情型”创作、“崇敬型”创作和“体验型”创作。“崇敬型”创作即出于对莫言的尊敬和敬仰,以仰视的视角描摹莫言的生活、思想和文学创作。赵白生:《一沙一世界——论传记主人公的选择与整体性》,《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 年第5 期。,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传记的客观性。相比之下,王玉并未因对传主的尊敬而讳言其不足。除了对莫言早期作品不足的批评,她也犀利地指出莫言作品中的自我重复问题:“情节无非是好地主,坏支书,好母亲,坏婆婆,大胆的姑娘……”[22]对于这种重复,王玉表示理解,但同时也指出“仅仅拿记忆说话,却又在写作中习惯遗忘是多么危险的事情”[23]。这都体现了作者辩证、客观的学术立场。
传记作者选定传主为之作传,其本身便可能对传主存在尊崇心理,而在作传过程中,随着对传主了解的深入,作者难免会因为共情而对传主产生亲近感与护佑之情,极有可能超越“同情性理解”的限度,有意无意隐恶扬善;除了个人感情,传记作者更有现实利益、道德亲情等诸多因素考量,这都可能妨碍传记的真实、客观。针对传记“文过溢美”的倾向,英国文学批评家德斯蒙特·麦卡锡提出了“传记家誓言”,即传记作者必须遵守职业道德,在传记中不允许有意歪曲和隐瞒事实。传记作者遵守“传记家誓言”,注重主观感情介入的程度,不虚美,不隐恶,警惕过度表达,主动由“崇敬型”创作走向“体验型”创作,以平视的视角看待传主,走进传主的世界,与传主进行心灵、精神上的平等对话,如此方能构建传记的真相。
(四)文学性虚构
传记的属性问题至今仍是传记实践的核心问题之一,但传记同时具有文学和历史学双重属性,传记书写应当在历史与文学之间求得平衡,这已是学界的一种普遍共识。成熟的传记往往能够“基于史而臻于文”,达到客观、真实的历史性与生动、形象的艺术性的统一。因此传记作者不仅要塑造一个真实的传主,更要让传主鲜活起来,在故纸中“复活”传主。这就涉及到想象与虚构。
传记想象的方式和指向各不相同,因此虚构也有不同偏向。杨正润按照虚构的指向将之划分为四类:填补型、扩张型、转移型和明示型。②填补型虚构即通过合理推想,用故事、细节等把空白的历史片段填补完整;扩张型虚构指在事实的基础上,渲染铺垫,乃至一定的夸张,调节事件叙述,丰满人物的形象;转移型虚构指传记家对历史材料进行时间、地点或形式上的转移;而在明示型虚构中,传记家不企图掩盖叙述的虚拟性,他公开承认某些叙述的虚构性。杨正润:《现代传记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542- 549 页。叶开《莫言评传》中不乏虚构成分,他多采用转移型虚构与直接引用相结合的呈现方式。如作者曾写到少年莫言草垛偷读《青春之歌》的片段:
从草垛后晕头涨脑地钻出来,已是红日西沉。
少年莫言听到羊在圈里饿得狂叫。
他心里忐忑不安,等待着一顿痛骂或痛打。莫言母亲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宽容地叹息一声,没骂也没打,只是让他赶快出去弄点草喂羊。
少年莫言如释重负:
“我飞快地蹿出家院,心情好得要命,那时我真感到了幸福。”[24]
叶开此处的叙述是根据莫言的回忆性散文《童年读书》转写的,基本事件与《童年读书》的叙述一致,但笔触更加细腻生动,在描写到莫言如释重负的心情时,作者采用了直接引用的方式。在叶著中,凡是与传主关系密切且传主有相关叙述的内容,传记多直接引用传主在自述、演讲中的文字。这种转移型虚构与直接引用相结合的方式既增强了传记的文学性,又很好地保证了传记的客观性。叶著中也存在填补型虚构和夸张型虚构,为严肃的学术传记增添了生机,此类虚构在著作中运用不多,因此并不违背学术传记的客观性要求。王玉的《莫言评传》在虚构方面与叶开类似,基本采用转移虚构与直接引用相结合的方式,极少填补、夸张型虚构,显示出较强的学术追求。虚构增强了传记的文学性和可读性,但值得注意的是,“传记家的想象是一种复原性的想象、一种推想,目的是通过虚构的内容更真实地再现历史。”[25]虚构是为了真实,不能突破真实性底线。
二、清晰、连贯与深度——结构体系与作品评介
在真实、客观的基础上,传记作者要想更好地展示传记核心,实现对传主生平的条理叙述和对传主个性的清晰展示,传记的结构体系构建便不能忽视。书写作家传记,作者除了对传主人生和传主个性的叙写,更需要关注传主的创作,传记作者能否对传主作品进行独到、精彩解读,对传主成就及地位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是衡量作家传记价值的一个重要尺度。
(一)结构体系
传记结构体系的构建在传记书写中占有重要地位,围绕传主的人和事名目繁多,错综复杂,单纯按照时间顺序谋篇布局有时很难满足传记书写的需要,传记的结构布局牵涉到传材的安排及其相互关系,进一步影响传主形象、个性塑造和传记呈现的整体效果。作家评传基于作家“个人生活与个性历史叙事”和“志向或职业叙事”的“双螺旋架构”[26]及传主作品的评介需求,对传记结构体系有更高的要求。杨正润将传记结构划分为四种模式:时序结构、场面结构、专题结构、复合结构。时序结构是按时间顺序叙述传主生平;场面结构是选择其中若干主要的和重大的事件组织成相对独立的故事构建传主生平;专题结构则是把传主的经历、个性或成就分解成几个领域进行专题叙述或评论;复合结构是前三种专题取长补短的综合。复合结构往往以时序对传主一生经历进行梳理,场面化的叙述既有故事性,又突出传主的个性,同时也插入了专题,集中介绍和评价传主某方面的成就,对寻求历史性和文学性平衡的长篇传记具有重要意义。[27]
在结构布局方面,叶著采用了复合结构,从“饥饿年代”到“收获年代”五个章节基本按时序叙述,在此基础上叶开在章节内插入专题,围绕某一核心集中探讨,如第一章“饥饿年代”中“活水的记忆”一节便以专题的形式叙述莫言与“水”的渊源。复合结构为作者安排传材、评介作品提供了充足的空间。在处理传主生平、文学创作、作品评介这三方面内容上,作者采用了“夹叙夹议”的手法:叙述传主生平的同时穿插叙述相应的传主的文学活动,并对传主的作品进行解读。如第一章“尘土的记忆”一节中,作者描绘莫言“浮土”上的诞生,同时插叙《丰乳肥臀》中玉女金童诞生时相似的场景,并进一步对《丰乳肥臀》中“离不开乳房的孩子”上官金童以及莫言小说中的前乌托邦心态做了简要论评,作家文学创作与其人生经历的内在联系机制得以显现。此种传记结构,实现了介绍传主生平、展示传主个性、解释传主个性的有机统一,传主的形象得以生动显现。叶著为研究者提供了一条较为清晰的史料线索,也为读者提供了一条走近作家、进入作品的有效途径。
王玉的《莫言评传》的结构体系却不尽如人意。王玉将传记分为五个部分:莫言的意义、生平、作品、小说评析和艺术成就,除了第二章是对莫言生平的集中描述,其余四章都是偏向评论性的文字,不难看出“评”压倒“传”的倾向,作为“作家”的莫言得到了很好的展示,但“作家”之外的莫言却不那么丰满。王著的结构模式偏向专题结构,专题结构适合经历复杂且有多方面成就的传主,莫言的成就集中在文学领域,本质上不是非常适合专题结构,且采用专题结构行文布局,首先需要进行合理、有效的专题划分,遗憾的是,王著专题的划分或割裂,或交叠,导致了内容的混乱。在王著中,莫言的生平、作品、作品评析分属不同章节,传主的生平经历与文学创作之间的有机互动被切断,“传评分离”也造成了叙述与阅读的双重困难:进行作品解读时,有时很难回避传主的经验,如果仅是简单提及,无法保证叙述的完整性,带给读者疑惑,而详细的回溯又势必造成内容重复与文不对题,叙述程度的调控难度较大。作者在处理“传”“评”的叙述程度时显然左支右绌。如第二章“一种属于土地的归去来——莫言的生平”,由章节题目及主体内容不难看出作者此章想叙写莫言的生平,但在实际叙述中却多次偏离主题,走向对莫言作品的评析。此章第三节“引来的目光”分为“萝卜的成功与失败”“和影视结缘的《红高粱》”“国门内外”三部分,“萝卜的成功与失败”描述了《透明的红萝卜》的创作始末,并多维解读《透明的红萝卜》;“和影视结缘的《红高粱》”主要叙述了《红高粱》影片的摄制;“国门内外”涵盖了莫言作品的译介情况、莫言走出国门的感受等多重内容。在叙述中,作者并没有突出这三处节点之于莫言人生的关键意义,反而将话题引向了对《透明的红萝卜》的学术讨论和对《红高粱》摄制的描述。王著的后三章“莫言的作品”“莫言的小说评析”“莫言的艺术成就”在主题确立上已经是交错重叠:解读作品本就包含了小说评析,艺术成就更是在作品中展现。在实际书写上也确实缺少逻辑条理,混乱冗杂,传主的形象也变得晦暗不明。不同的传记结构有其不同的优势,但就内容复杂的作家传记而言,复合结构有时候更能实现传记书写的目标;而在处理作家生平、作家创作与作品评介的关系上,“夹叙夹议”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
(二)作品评介
莫言传记按照传主身份划分属于作家传记,传记作者需要关注传主作为“人”的层面,也需要关注传主作为“作家”的层面,而后者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对作家作品的评介。作品是作家个性、思想的集中反映,对作品的解读探索也是深入发掘传主个性、思想的有效途径,传记作者能否对传主作品进行独到、精彩解读,对传主成就及地位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是衡量作家传记价值的一个重要尺度。
叶开对传主作品的评析不乏新意。如他解读《红蝗》是“莫言通过对高密东北乡过去历史的升华,来反衬现在世界的肮脏”,并进一步提出应该将《红蝗》与直接展示现世肮脏的《欢乐》对比阅读,认为两部作品是“一块硬币的正反面”。[28]在《酒国》与贾平凹《废都》的对比中,叶开指出:“《酒国》试图通过普遍性达到普遍性,而《废都》则是通过个人性达到普遍性。”[29]此外,如前所述,作者采用“评传结合”“夹叙夹议”的评述方式,注重发现作家的文学创作与其人生经历的内在联系机制,实现了基于传主经验的作品评析。
王玉的《莫言评传》在作品评介方面更见优势。如前所述,王著除了第二章是对莫言生平的集中描述,其余四章都是偏向评论性的文字,整体评价更加多维、全面。在评介程度上,王著在对传主及其作品的纵横对比解读中,显示出学者评析的深度与独到性。在对传主地位评价与意义拷问的第一章,她考证“魔幻现实主义”的源流,辨析莫言与魔幻现实主义的关系并指出,“莫言的确受到了西方现代小说的影响,但莫言小说中的思想内核始终是属于中华文明的。”莫言的小说最终还是属于“中国的梦境与现实”。[30]她解读《十三步》的性描写:“文章中处处提及的性欲描写无非在配合凌乱的叙事,当人类最基本的欲望都变得混乱甚至乏味的时候,就是灵魂无处安放的时候。”[31]她具有启发意义地提出莫言《四十一炮》与苏联电影《第四十一》在荒诞人性方面多重潜在关联。[32]在揭示传主创作中深层次或规律性表达上,王著也关注到了莫言作品中的饥饿经验、批判思想、忏悔意识和深层的孤独感,在阐释批评中凸显莫言的独特意义。但王玉整体的解读带有明显的“学院派”气息,多脱离传主经验走向纯粹学术探讨,让部分专业内容走向艰深,不可避免损伤文本的可读性。由此观之,作家传记作者除了对作品进行历史性、美学性的评价外,更应该促成作品评介与传主经验的有机对话。
三、小结
综上所述,叶开的《莫言评传》在传材搜集上具有奠基意义,细致的考辨、合理的虚构使传记“基于史而臻于文”。复合型的传记结构及“夹叙夹议”的评传体系清晰地展示了莫言的生平、个性,作者对传主作品的评介也兼顾了学院与民间。王玉的《莫言评传》的学术性追求更为突出,其在史料视野、作品评介深广度等方面有明显的优势,但在传记结构构建方面也存在明显的不足,“评”的过分偏重、结构的混乱和内容的芜杂都导致了传主形象的淹没,未能突出传记的核心要素。无法否认传记作者为莫言作传付出的精力,但传记书写在传材搜集、评论深广度等方面仍有可拓展的空间。
莫言传记为当代传记书写提供了参照和经验:“真实”是传记的生命,丰瞻全面的传材搜集和严谨的考辨是传记作者的基础工作;遵守“传记家誓言”,公正客观、“善恶必书”应是作者的基本态度;虚构增强了传记作品的文学性和可读性,但虚构的运用不能突破真实性底线;在结构体系构建上,不同的传记结构和叙述有其各自优势,但就内容复杂的作家传记而言,复合结构和“夹叙夹议”的叙述往往能较好实现传记书写的目标;而在作家传记的作品评介方面,作者除了对作品进行历史性、美学性的评价外,也应该促进作品评介与传主经验的有机对话。
随着思想解放进程的推进,传记写作也逐渐朝着学理化、科学化的轨道迈进,学术传记成为更多传记作者的选择,80 年代后出版的钱理群的《周作人传》、凌宇的《沈从文传》、吴俊的《鲁迅评传》等无不体现这一倾向。在现存的莫言传记中,两部系统的传记也都属于学术评传。学术评传固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优势,但在可读性、趣味性等方面却是短板,因此在学术传记之外,也应期待有侧重作家生活、传奇轶事的莫言传记书写。当代作家的“生长性”给传记书写带来了难度,也提供了契机。传主生平史料逸闻的不断“浮现”以及对传主作品研究的不断推进,将促进传记作者对传主人生轨迹、个性性格和内心世界的把握,而随着传记作者理论知识的加强及科学方法的应用,当代传记、莫言传记书写都将进入新的发展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