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俾伸臣节”:北宋前期谢表的撰写及其政治文化影响
2021-01-15赵雅娟
赵雅娟
(韩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一、谢表的文体渊源与北宋前期谢表的撰写体例
表作为章奏类公文,是官僚大臣向天子谢恩、陈事,以及表明臣子心迹之类的古代行政文书。南朝梁时期的顾野王在《玉篇·衣部》中所言:“表,碑矫切,衣外也,上衣也,书也,威仪也,明也,标也。”[1]萧统《文选》中认为:“表者,明也,标也,如物之标表。言标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晓主上,得尽其忠,曰表。”[2]也就是说表作为一种公文体制,主要是用来向皇帝来说明事情的原委,表明自己的心迹。刘勰《文心雕龙·章表第二十二》也提到“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3]刘勰明确指出,章是用来谢恩,表则用来陈请的。但总的来说,章表都是用来向皇帝说明情况,表达自己的心情,陈述自己的请求的。但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表也可以用来谢恩,像曹植就曾写有多封谢表,如《封甄城王谢表》《谢赐谷表》等。此后,谢恩、陈请都可以用表。清王之绩在《铁立文起》后编卷九言:“或曰:表制有六,贺表则颂圣处贵详尽,辞谢表则叙事自勉处贵详尽。……《指南录》曰:有所感激故称谢。谢幸御,谢官爵,谢金帛,谢宴享,谢颁降,谢珍味,谢衣服,皆感激君父殊恩而非伪也。夫忠心感则兴,激则奋。恩踰望外,则敬从中起,非徒郁结思报而已。最要默动人君以礼使臣意,然入题自叙处须详之。”[4]相对于其他内容的表,谢表更加突出写作者文笔的条理性、逻辑的严密性以及情感的真挚与忠诚。只有如此,才能打动最高统治者,使其能够“以礼使臣”。
作为例行性的公务文书,谢表也有相对固定的文书格式,关于表书包括谢表文书的固定格式,《庆元条法事类·文书门》卷十六、(宋)王铚《四六话》、(宋)洪迈《容斋四六丛谈》、(宋)王应麟《辞学指南》、(元)陈绎曾《文章欧冶(文筌)》、(明)朱荃宰《文通》、(清)陈维崧《四六金针》、(清)王之绩《铁立文起》等书,皆有较为具体的记载,内容也大致相同。如王禹偁《滁州谢上表》:“臣某言:奉五月九日制命,伏蒙圣慈特授臣守尚书工部郎中知滁州军州事。已于六月三日到本州上讫。罢直禁中,临民淮上。虽离近侍,犹忝正郞,省己戴德,既荣且惧。臣某中谢。”[5]226第二部分则以“伏念臣”开头,是自述性的表白,表明自己的生平遭际与人格操守,并对此次被贬的原因进行解释说明。此段乃是谢上表的主体,根据实际情况,可长可短,这里就用了551个字,以“伏念臣早将贱迹,误受圣知。进身不自于他人,立节惟尊于直道”开始,到“况臣头有重戴,身被朝章。所守者国之礼容,即不是臣之气势。因兹谢表,敢达愚诚”结束,[5]226主要讲述自己的人品操守,并对自己担任翰林学士一百天内所作所为作出反省,对自己为何被贬作了揣测和解释(因其此次被贬没有具体罪名,诏书上只讲其“轻肆”),主要是为自己辩诬。第三部分则是请求与表态,表明自己在此次贬谪之后的心态与如何自处。《滁州谢上表》最后一段从“况臣粗有操修,素非轻易,心常知于止足,性每疾于回邪”到“今则隋岸千里,尧天九重,微躯或遂于生还,劲节尚期于死所”结束,[5]226反省自己之所以被贬的原因,表达自己虽遭贬谪,志节不屈的忠贞。最后以“臣无任”这样的固定格式结束。有时也会用“臣无任感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这样类似表示不胜感恩之意的文字。
明代学者徐师曾在《文体明辨》中指出:“至论其体,则汉晋多用散文,唐宋多用四六。而唐宋之体又自不同:唐人声律,时有出入,而不失乎雄浑之风;宋人声律,极其精切,而有得乎明畅之旨,盖各有所长也。”[6]从北宋前期现存谢表的体式来看,主要还是沿袭了唐代谢表的形式,是以四六对仗的骈文来写的。像上举宋太宗时王禹偁在滁州所写《滁州谢上表》《谢加朝散大夫表》,移镇扬州时所写《扬州谢上表》《谢转刑部郎中表》以及被贬黄州时的《黄州谢上表》,田锡的《陈州谢上表》,仁宗时唐介因弹劾文彦博被贬英州,后量移潭州时所作《潭州通判谢上表》,英宗时吕诲因谏“濮议”事被贬蕲州时所作的《蕲州谢上表》,都是典型的四六文体。但仁宗时范仲淹与欧阳修的谢表则在四六文体中加入了单行散文,如范仲淹《睦州谢上表》第二部分介绍自己生平行事之后,则用散文形式列举了前朝废后之朝未能致福的事例,并对郭后的处理方式提出建议:
盖以前废后之朝,未尝致福。汉武帝以巫蛊事起,遽废陈后,宫中杀戮三百余人。后及巫蛊之灾,延及储贰。及宣帝时,有霍光妻者,杀许后而立其女,霍氏之釁,遽为赤族。又成帝废许后咒诅之罪,乃立飞燕,飞燕姊妹妒甚于前,六宫嗣息尽为屠害。至哀帝时理之,即皆自杀。西汉之祚,由此倾微。魏文帝宠立郭妃,僭杀甄后,被发塞口而葬,终有反报之殃。后周以虏庭不典,累后为尼,危辱之朝,不复可法。唐高宗以王皇后无子而废,武昭仪有子而立。既而摧毁宗室,成窃号之妖。是皆宠衰则易摇,宠深则易立。后来之祸,一一不差。臣虑及几微,词乃切直。乞存皇后位号,安于别宫,暂绝朝请。选有年德夫人数员,朝夕劝导,左右辅翼,俟其迁悔,复于宫闱。[7]341
这段文字运用了叙述和议论的形式,夹叙夹议,有很强的说服力,用传统的四六文体是很难达到这样的语言效果的。因此,范仲淹在四六骈体文中间加入了这段散文体的议论。他在《润州谢上表》中引用《易经》时,也运用了简短的散文句式,即“臣按《太易》之义,坤者,柔顺之卦,臣之象也,而有履霜坚冰之防,以其阴不可长也。丰者,光大之卦,君之象也,而有日中见斗之戒,以其明不可微也”[7]344。这段散体议论的文字也处于第二部分,所谓引重言以重之。范仲淹引用《易经》来向宋仁宗解释对权臣要防微杜渐的道理。这两篇谢表,都突破了谢表以骈文为表达方式的传统,将散文体的议论引入了谢表之中,使谢表由例行的表达感谢、忠心而成了阐释自己政治见解的一种文字形式。欧阳修的《滁州谢上表》在文体上也采用了散体的句式,不断地为自己辩解,他写到:
臣某言:臣伏蒙圣恩,授臣依前右正言、知制诰、知滁州军州事,已于今月二十二日赴上讫者。谤谗始作,大喧群口而可惊;诬罔终明,幸赖圣君之在上。列职尚叨于清近,为邦仍窃于安闲。祗荷恩荣,惟知感涕。臣某(中谢)。伏念臣生而孤苦,少则贱贫。同母之亲,惟存一妹,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生才七岁。臣愧无蓍龟前知之识,不能逆料其长大所为,在人情难弃于路隅,缘臣妹遂养于私室。方今公私嫁娶,皆行姑舅婚姻。况晟于臣宗,已隔再从;而张非己出,因谓无嫌。乃未及笄,遽令出适。然其既嫁五六年后,相去数千里间,不幸其人自为丑秽,臣之耳目不能接,思虑不能知。而言者及臣,诚为非意,以至究穷于资产,固已吹析于毫毛。若以攻臣之人,恶臣之甚,苟罹纤过,奚逭深文?盖荷圣明之主张,得免罗织之冤枉。然臣自蒙睿奖,尝列谏垣,论议多及于贵权,指目不胜于怨怒。若臣身不黜,则攻者不休,苟令谗巧之愈多,是速倾危于不保。必欲为臣明辩,莫若付于狱官;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之闲处。使其脱风波而远去,避陷阱之危机。虽臣善自为谋,所欲不过如此。斯盖尊号皇帝陛下,推天地之赐,廓日月之明,知臣幸逢主圣而敢危言,悯臣不顾身微而当众怨,始终爱惜,委曲保全。臣虽木石之心顽,实知君父之恩厚。敢不虔遵明训,上体宽仁,永坚不转之心,更励匪躬之节。[8]337
这段话骈散相兼,而以散文为主,主要原因在于骈文在叙述议论上的不便。而欧阳修本人对于文体也有着自己的见解和喜好。他在未中举之前,就非常追慕韩愈。在《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中,他就写道:“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自及第,遂弃不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此师鲁所见。”[8]255可见,欧阳修本身不喜作四六文之类的骈俪文字,中进士之前因考试原因不得不作,考中之后就弃而不为了。因此,在自己可以主导的谢表写作中,不使用标准的骈四俪六的文字形式,既受谢表内容有所变化之影响,同时也是欧阳修对于文学的认识和喜好所导致。《邵氏闻见后录》载:
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格律,故曰四六。然其弊类俳语可鄙。欧阳公深嫉之曰:“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自及第遂弃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也。”如公之四六云:“造谤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阴以中人;宣言于庭者,遂肆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俳语为之一变……程文简公父元白,官止县令,以文简贵,赠太师,类无可书。欧阳公追作神道碑,至九百余言,世以为难。韩忠献公曾祖惟古无官,以忠献贵,赠太保,益无可书。李邦直追作神道碑,至三百余言,其文无一剩语,世尤以为难也。吕献可追尊濮园事击欧阳公,如曰:“具官某,首开邪议,妄引经证,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者,凡十四章。具载献可奏议中。司马文正作序,乃首载欧阳公《谏臣论》以为诚言。文正之意,以献可能尽欧阳公所书谏臣之事,使欧阳公无得以怨欤;抑以欧阳公但能言之,献可实能行之也?不然,献可排欧阳公为邪,反以欧阳公之论,序献可之奏,又以为诚言可乎?欧阳公晚著《濮议》一书,专与献可诸公辩,独归过献可,为甚矣。[9]
可见,欧阳修撰写谢表的文字形式,对于后来宋代谢表文字的变化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综合范仲淹和欧阳修谢表的形式特征,我们可以看到,宋人“好议论”的风气已经开始有所发端,即使是谢表这样传统例行感恩的公文,也开始具备一定的议论性成分。而四六骈俪文字讲究对仗,在一定程度上妨碍了议论说理的效果,散体文字不用考虑对偶押韵字数等形式问题,则能够将问题讲清。可以说,范仲淹与欧阳修在谢表中加入散体单行文字,是因为内容决定了形式,骈文的形式已经满足不了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和意图了。散文形式的利于议论,也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二、北宋前期贬官谢表的内容风格及文化影响
谢表与制诏在行文方向上有着很大不同,制诏作为古代的公文文体,它的行文方向是诏告臣民的下行文。谢表则是上行文类型,宋赵升《朝野类要·文书》中提到:“帅、守、监司初到任,并升除,或有宣赐,皆上四六句谢表。”[10]《龚延明在《宋代官制辞典》中认为:“凡官员升迁除授、谪降贬官,至于生日受赐酒醴、封爵追赠等等,均有谢表,谢皇帝恩惠之表(如谢当权宰执,称谢启)。虽为形式,臣僚常利用上谢表例行公事的机会,申诉被谪降的客观原因或受委屈的情况,籍以引起皇帝的同情和谅解。”[11]也就是说,谢表的使用范围很广,在官员的升迁除拜、谪降贬黜、封爵追赠中皆有广泛使用。谢表作为一种固定的例行文书而存在,恰好给了贬谪官员一个与皇帝直接对话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讲,谢表可以说是对与其相应的贬谪制诏的回应。贬谪官员可以借上谢表的机会,表达自己对此次黜降事件的看法和心情,解释自己得罪的缘故,希望以此感动皇帝,求得朝廷的谅解和皇帝的同情。当然,此类表书在语句的措辞和语体风格上都是以委婉、醇雅、忠诚、精确周详为要。因为谢表文书的此类特点,使得时常处在党争政治漩涡当中的宋代文臣尤其重视谢表的写作,不仅文采斐然,富于感染力,并赋予了谢表文书以前代所没有的丰富的政治文化功能。所以有学者认为:“谪降类谢表往往最能流露出作者真实心声,也最引起朝廷关注。”[12]120宋代由于“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祖宗家法,对于官员的主要处罚方式就是贬谪,因此宋代贬谪官员的增多,也就意味着贬官谢表的增加。在宋代前四朝,著名文人王禹偁、田锡、欧阳修、范仲淹、唐介等都有贬官期间的谢表多篇流传下来。另有卢多逊、丁谓等在宋人笔记中记载的谢表中的残篇断句。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宋代前期贬官谢表的书写,来观察宋代前期贬谪士人利用公文形式与皇帝直接交流,而显示出来的君臣关系,以及其面对贬谪时的心态变迁,从而梳理出宋代前期士风是如何在经历贬谪的过程中逐渐树立和构建起来的。
虽然表面上看,谢表是一种具备规范性和例行式的文书,但宋代由于右文政策的社会氛围,科举进身的士大夫大部分都具备很强的作文字的能力,并且非常重视对各种公文的写作与评价,这也使得谢表的写作具备了非常强的个性色彩和文学特征。由受贬者的立场看,因其要使皇帝能够理解和感动,所以谢表的写作通常具备非常强的文学感染力。北宋太宗时期,卢多逊被贬海外:“其谢表末云:‘流星已远,拱北极已无由;海日空悬,望长安而不见。’临终自作遗表,略云:‘昔日位居黄阁,众口铄金;此时身谢朱崖,蔓草萦骨。’虽有五代衰气,然亦可哀也。”[13]627同样被贬崖州的丁谓也因其谢表文字引起皇帝的怜悯,从而得到了内迁的机会。“丁晋公谓文字虽老不衰。……北迁道州,谢表云:‘心若倾葵,渐暖长安之日;身同旅雁,乍浮楚泽之春。’又谢复秘书监表云:‘炎荒万里,岁律一周。伤禽无振羽之期,病树绝沾春之望。’人亦哀之。”[13]628卢多逊与丁谓都属于北宋早期的士大夫,北宋此时的士风还延续着五代时期的功利主义及“士无特操”的状况,他们两人的被贬也可以说是咎由自取。但是他们在谢表中娴熟的运用四六对仗的句子,选择恰当确切的典故,真诚地传达了自己对于皇帝的忠诚倾慕以及被贬南荒的哀伤,引起了皇帝与士大夫群体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而与此同时的王禹偁因私议开宝皇后葬礼而被贬滁州,其《滁州谢上表》的风格与内容则代表了新一代士风的逐渐开启。《滁州谢上表》整个谢表事实详明,逻辑清楚,感情真挚,语言对仗工整,语气不卑不亢,毫无乞怜之意,全篇流露出对自己的行为与操守的自信。在谢表的最后,他讲到:“伏望陛下,思直木先伐之义,考众恶必察之言。曲与保全,俾伸臣节。则孤寒幸甚,儒墨知归。在于小臣,有何不足。”[5]226把自己被贬的遭遇上升到与自己同等出身的大部分孤寒的士人与儒家文臣的归属感上面,希望皇帝能够意识到自己无辜而贬所导致的严重后果,从而能够对他“曲与保全”,使其能够“俾伸臣节”。这封谢表中的名句“诸县丰登,绝少公事;全家饱暖,共荷君恩”[5]226还被后来也贬到滁州的欧阳修在《书王元之画像侧》这首诗中化用,来表达自己对于王禹偁的追怀与倾慕。其《黄州谢上表》依然延续了《滁州谢上表》的风格,认为自己被贬完全是因为:“夫馋谤之口,圣贤难逃。周公作鸱鸮之诗,仲尼有桓魋之叹。盖行高于人则人所忌。名出于众则众所排。自古及今,鲜不如此。伏望皇帝陛下雷霆霁怒,日月回光。鉴曾参之杀人,稍宽投杼。察颜回之盗饭,或出如簧。”[5]226他举了众多古代圣贤被人诽谤排挤的例子,希望皇帝能够以古为鉴,明察自己被人诬陷的事实。同时,他又表明自己“况臣孤贫无援,文雅修身。不省附离权臣,祗是遭逢先帝。但以无心于苟合,性昧随时,出一言不愧于神明。议一事必归于正直”,“粗有操修,素非轻易,心常知于止足,性每疾于回邪。位非其人,诱之以利而不往。事非合道,逼之以死而不随”。[5]226其对自己的道德节操的自信之情溢于言表。对于自己多次被黜的事实,他总结为:“虚名既高,忌才者重。直道难进,黜官亦多。”[5]226语气之中,不无抱怨之情。在这种情况之下,“未令君子之道消,惟赖圣人之在上”。他把自己被诬谤贬官的现实情况上升到了“君子道消”的高度,更要求皇帝作为圣人能够为此负责。欧阳修在被贬滁州时所写的《滁州谢上表》,其主要内容也是对自己之所以被污蔑的情况作了分析,为自己辩诬。但与王禹偁不同的是,欧阳修在谢表中对自己被贬进行了理性的分析与思考,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被贬黜反而是一种保全自己的最好方式。与王禹偁同时的田锡在被贬之后,甚至在谢表中有对皇帝的质问之语:“敕书喻臣曰:‘今后凡有见闻,更在无辞献替。或行或寝,断自于朕心;尽节尽忠,勿渝于尔志。’臣所以尝思启沃,上答圣明,每有见闻,必陈章疏,非敢沽直臣之誉,但欲酬英主之知。……以臣屡因上书,致兹落职。虽文翰之职,岂臣所能;而物论之间,以臣为诫。臣心匪石,虽获罪以宁辞;众口若钳,岂达聪之有补。”[14]他直言指出,皇帝敕书鼓励臣子进言,而自己却屡因上书而获罪落职,如此一来,众人都以己为戒,从此钳口不言,这样一来,必然无补于皇帝的见闻。同样,范仲淹《睦州谢上表》劝谏仁宗不要废后,《润州谢上表》中提醒仁宗对权臣要防微杜渐。王禹偁、田锡、范仲淹等这种将谢表变为谏书的情况,在北宋前期是多有所见的。
这些谢表的措辞与内容既体现了被贬文人清醒的自我认识,又展示了他们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有理有据的独立自尊的君子心态。朝廷其他官员也不会将谢表内容“寻章摘句”作为攻击他人的工具。这与北宋中后期逐渐以谢表入罪的恶性政治斗争区别还是很大的。比如宋神宗时御史中丞李定就曾“劾苏轼《湖州谢上表》,摘其语以为侮慢。因论轼自熙宁以来,作为文章,怨谤君父,交通戚里。逮赴御史台穷治”。①(元)脱脱等《宋史·李定传:卷三百二十九》,中华书局1985年出版,第10 602页。由此而导致了北宋中期最大的文字狱“乌台诗案”。江辅之因被蔡确摘引其谢表中的“清时有味,白首无能”②(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第二十三》,廖德明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出版,第150页。,认为其有怨望之情,因此再被罢免。宋徽宗时,张商英“以言者论列,落职知随州,谢表不自引咎降一官”。③(宋)杜大珪《名臣碑传琬琰集:下卷四十八》,永瑢、纪昀《影印〈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出版,第788页。同样是宋徽宗时期,建中初“张文潜谢表用‘我来自东’。彭汝霖谓表用‘我’字大无礼。引王韶故事乞窜谪,鲁公云:‘王韶圣问有时或差,乃不逊,我来用经语,恐不可罪。’乃止”。④(宋)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语忌:卷二百一》,京都(日本):中文出版社1977年出版,第3 789页。张耒因为在谢表中用了一个“我”字,就被御史弹劾为“大无礼”,要求将他窜逐出朝廷。可见,在北宋中后期,谢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政敌“寻章摘句”、构陷对手的一个重要的工具了。
按照宋代关于上奏章疏文件的管理,除了少数机密文件皇帝会“留中不出”,大部分都会“降出付外”,杨芹《宋代谢表及其政治功能》中提到宋代谢表的传播途径时,就指出在宋代:“谢表降出后,通过进奏院下发到相关机构处理,部分谢表通过进奏院邸报的登载可为天下人所读。”[12]121其之所以这么做,原因在于谢表是与官员的升迁黜降密切相关的文书,登载于邸报,“盖朝廷之意,欲以迁授降黜示赏功罚罪,勉励天下之为吏者”[15]6510,且“不特欲四方知其到官之日,是亦使人留意文字之端也”[15]1599。也就是说谢表不仅仅皇帝可以阅读,还会在朝廷及士大夫群体中传播,也就会对社会舆论造成一定的影响。这种谢表的广泛传播,也使士大夫群体对于政治事件中的被贬者的心理状态有非常清晰地认识,同时能够对此现象进行分析判断。正如《宋朝事实类苑》中记载的:“景祐中,范文正公以言事触宰相,黜守饶州,到任谢表云:‘此而为郡,陈优优布政之方。必也立朝,增蹇蹇匪躬之节。’天下叹公至诚许国,始终不渝,不以进退易其守也。”[16]范仲淹不仅在谢表中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思想,并且还展现出于国家大事公而忘私、奋不顾身的高尚节操。通过谢表的传播途径,范仲淹的这种“不以进退易其守”的高风亮节被士大夫广为认知,为他成为仁宗时期士林之精神领袖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除此之外,王铚在《四六话》中曾就范仲淹之子范纯仁及刘挚罢官谢表指出:
表章有宰相气骨。如范尧夫(范纯仁)《谢自台官言濮王事责安州通判表》云:‘内外皆君父之至慈,出处盖臣子之常节。’又《青州刘丞相(刘挚)罢省官谢起知滑州表》云:‘视人郡章,或犹惊畏;谕上恩旨,罔不欢欣。’又云:‘诏令明具,止于奉行;德泽汪洋,易于宣究。’爱其语整暇,有大臣气象。《刘丞相守郓谢表》云:‘虽进退必由其道,所愿学者古人;顾功烈如此其卑,终难收于士论。’此真罢相表也。[17]
可见,贬谪官员的谢表通过在士大夫群体中的传播,对宋朝士大夫的气节操守及政治文化气象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结 语
总而言之,在宋代贬谪制度当中,贬谪制诏与谢表的撰写,是贬谪事件形于文字的重要制度性规定。从谢表的本意来看,主要是用来向皇帝谢恩的例行的礼节性的公文。但作为能够被皇帝亲自阅读的公文,对于贬官来说,也是直接向皇帝表明心迹的重要机会。因此,在贬谪官员所作谢表中,除了例行向皇帝谢恩之外,贬官们还会利用谢表来表达一些自己需要向皇帝说明的事实和情况。宋代前期贬谪官员的谢表,大部分是给自己辩诬,如王禹偁。也有将谢表变为谏书的,如田锡、范仲淹。在谢表的体制方面,宋代前期谢表基本还是追随唐朝,以骈文为主要写作方式,而从欧阳修、范仲淹开始在骈文之中加入散体,正如清代阮元在《四六丛话后序》中所讲到的:“宋自庐陵、眉山以散行之气运对偶之文,在骈体中另出机杼,而组织经传,陶冶成句,实足跨越前人。要之,两端不容偏废也。由唐以前,可以征学殖;由宋以后,可以见才思。”[18]
可见,宋代前期的贬官谢表不但在内容和境界上显示出耿介与自尊的士人的主体性意识,同时还自觉地以自己的文学理想改造了宋代谢表的行文方式,使得谢表从内容与形式上都具备了一定的时代特征。从宋代前期几朝皇帝对于此时期贬官谢表的反应来看,没有因对谢表不满而对贬官再加惩罚的记载。反而从贬官在被贬期间所写的其他谢表当中,可以看到他们在贬谪期间仍然多次受到转官、复官和其他的赏赐。由此可见,宋代前期几朝对于文士的优容、对直言进谏官员的鼓励。通过宋代前期贬谪事件中的贬谪制诏与谢表的下达与上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发展轨迹也在这样的官方文件中被构建出来。谢表的自主性表达显示了宋代前期士大夫在遭遇贬谪之时,由王禹偁式的“直道难进,黜官亦多”[5]226的激烈反应到欧阳修的“必欲措臣少安,莫若置臣闲处”的以退为进的策略,再到范仲淹的“增蹇蹇匪躬之节”的宠辱不惊、许国忘身的胸怀,宋代士大夫的气节与精神境界在继承与发展中走上了封建社会政治文化的顶峰。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贬谪官员谢表文书的写作不仅是宋代文人政治党争中用于自我辩诬的工具载体,也是在复杂的权力斗争格局中宋代文儒臣僚立身行世,彰显大臣气象及士大夫人格魅力、生存价值意义的文化载体或者文化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