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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夫之解《庄子》方法

2021-01-15杨柳青

关键词:齐物王夫之老子

杨柳青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庄子解》是王夫之有关庄子研究最重要的著作,该书采用随文注解的体例对《庄子》思想进行了细致的阐发。现今学者多从王夫之庄学的思想内容角度切入展开论说,缺乏对王夫之展示其庄学思想内容时所运用的阐释方法的关注,可见从方法论的角度论述王夫之解《庄子》特色,揭示其阐释依据,总结其对《庄子》内篇精神特质的归纳,以期凸显王夫之庄学思想在方法论层面所具备的超越前世之功。

一 王夫之解《庄子》方法所遵循的阐释依据

关于《庄子》诸篇的真伪之辨,王夫之立场鲜明。他认为《庄子》内篇为庄子亲作,外、杂篇除《寓言》、《天下》外,其余均是庄学后人的引申之作,且大部分文辞粗陋鄙俗,不值深究,仅有一小部分可与庄子思想相发明。因此,对于内篇,王夫之直述精要;而对于外篇与杂篇,则始终将其是否与内篇义理相通作为疏解文意、判断各篇价值高低的重要依据。王夫之在注解《庄子》外杂篇时必在每篇篇首附题解一篇,多数题解与内篇义理相观照,用以说明该篇与内篇的联系,如:“此篇言有条理,意亦与内篇相近,而间杂老子之说,滞而不圆,犹未得乎象外之旨,亦非庄子之书也”[1]164(《外篇·在宥》题解),“此篇因《逍遥游》《齐物论》而衍之”[1]212(《外篇·秋水》题解),“此篇之旨,笼罩极大,《齐物论》所谓‘休之以天均’也”[1]271(《杂篇·庚桑楚》题解),“此内外杂篇之序例也……故于此发明其终日言而未尝言之旨,使人不泥其迹,而一以天均遇之,以此读内篇,而得鱼兔以忘筌蹄,勿惊其为河汉也。此篇与《天下》篇乃全书之序例”[1]320(《杂篇·寓言》题解)。

由此可见,阐释方法展示文本内容思想旨趣,同时文本旨趣引导阐释方法的归纳,在遵循这一原则的基础上,王夫之将《庄子》内篇的思想精要作为其解《庄子》的探讨重点,也是其进行经典阐释的前提依据,所以,想要按图索骥地将王夫之所运用的阐释方法进行一一归纳,弄清王氏视域下《庄子》内七篇的义理精要是十分必要与重要的。他在《庄子解》的外篇总题解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外篇非庄子之书,盖为庄子之学者,欲引伸[申]之,而见之弗逮,求肖而不能也。以内篇参观之,则灼然辨矣。内篇虽参差旁引,而意皆连属;外篇则踳驳而不续。内篇虽洋溢无方,而指归则约;外篇则言穷意尽,徒为繁说而神理不摰。内篇虽极意形容,而自说自扫,无所粘[黏]滞;外篇则固执粗说,能死而不能活。内篇虽轻尧舜,抑孔子,而格外相求,不党邪以丑正;外篇则忿戾诅诽,徒为轻薄以快其喙鸣。内篇虽与老子相近,而别为一宗,以脱卸其娇激权诈之失;外篇则但为老子作训诂,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故其可与内篇相发明者,十之二三,而浅薄虚嚣之说,杂出而厌观;盖非出一人之手,乃学庄者杂辑以成书。[1]150

这段话清晰地反映出王夫之对《庄子》内篇与外杂篇的态度,可归纳为三个方面:(1)从外向延伸的精神旨趣来看,外篇“踳驳不续”“言穷意尽”“神理不摰”,内篇则“意皆连属”“指归则约”;(2)从内向收敛的行文风格来看,外篇“固执粗说”“能死不活”,内篇则“自说自扫,无所粘[黏]滞”;(3)从儒道兼顾的学术视角来看,外篇“忿戾诅诽”“轻薄以快其喙鸣”“为老子训诂,不能化理于玄微”,内篇则既包含儒道互通“格外相求,不党邪以丑正”的公正态度,又包含师出老子且自立一宗、“脱娇激权诈之失”的批判性传承精神。

在这里,我们需要明确的一点是,王夫之做出如此区分是以内篇为庄子亲作为理论预设的,关于《庄子》各篇的真伪情况目前各派学者依旧争论不休,尚难下定论,因此,从理论角度来说,王氏自顾自地在此预设前提下做出的文本价值判断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但回到学术现实,若因为真伪状况不明就不进行经典阐释,学术发展的进程恐怕就要无限延后了,况且虽说《庄子》真伪判定的最终结果尚不明晰,但在众说纷纭的各家意见中,内七篇是庄子的作品这一点已基本达成学界共识,内七篇即便不是庄子亲笔撰写,也至少可以确定是其门人记述或是得其思想精髓者所写,关于《庄子》诸篇的真伪问题本节在此便不做讨论了。

虽说王夫之在《庄子解》外篇总题解中对内篇大加赞扬而对外篇多置异辞,然而就其在疏解外篇、杂篇之时屡屡沟通与内篇的精神呼应关系这一点来看,王夫之所归纳的这些区别不是单纯为了证明内篇价值极高而外篇不值探析,而是意在着重区分内外之别。外篇思想上的浅陋粗鄙是相较内篇而言的,语言上的言不达意也是被置于庄子总体的行文风格下观察到的,少数符合庄子精神特质的篇章王夫之也会适时与前关联,给予肯定,以求尽量做到中正醇和不偏不倚。所以,我们不需板着面孔,抱着非此即彼的是非判断标准去解读王夫之的庄学思想,因为他解说《庄子》注意的是《庄子》的思想内容及其思想方法,企图把《庄子》的思维过程描绘出来。[1]1下文将据上述总结的“连属其意,约其指归”“自说自扫,无所粘[黏]滞”“格外相求,自成一宗”三个具体的阐释方法做具体分析。

二 王夫之解《庄子》方法之“连属其意,约其指归”

王夫之在《庄子解》外篇总题解中首先指出内七篇之间精神贯通的特点:“虽参差旁引,而意皆连属;虽洋溢无方,而指归则约。”[1]150,意为内七篇虽看似各具主题,广引博喻,内在精神实则是一脉相承的。王夫之以此方法做指引探讨内、外篇之别,在疏解过程中点明内篇之间关联性的同时,也对大部分与内篇精神难有所通的外篇诸章予以诸如“踳驳不续”“言穷意尽”“神理不摰”等批评。

首先,王夫之以“连属其意”之法勾连内七篇:“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故物论可齐,生主可养,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害远,帝王可应而天下治,皆吻合于大宗以忘生死;无不可游也,无非游也。”(《逍遥游》题解)[1]75“乘而游,则凡天下不肖之心,茀然之气,皆泠然之风,莽渺之鸟也……各因所乘而游其心,宜皞天者无异观也。”(《人间世》题解)[1]116-117“夫人有憎有忌,有合有离,而于游者两忘而乐与之嬉,唯游者之不以为事耳。游则合天之符,而人效其符,必矣。”(《德充符》解)[1]128“以阕虚生白者,所师者此也,故唯忘生死而无能出乎宗;此七篇之大指,归于一宗者也……故游可逍遥,物论可齐,人间世可入,帝王可应,德无不充,而所养者一于其主。”[1]130-140(《大宗师》解)

王夫之认为《庄子》内七篇关联极大,每篇在阐述本篇中心思想的同时不忘对其余诸篇予以观照。其中尤其注意以“天均”“游”等关键词串联内七篇,并指出若“归其要于此,则与《大宗师》无异旨”(《齐物论》解),注文亦中有“环中”“虚白”“一宗”(或“大宗”)等亦贯穿始终,以显明“连属其意”的阐释方法。

王氏在疏解外杂篇时,一方面遇到与内篇贯通之旨必明确指出,另一方面,遇到外杂篇“踳驳不续”“言穷意尽”之处则多次提出批评,如“何为‘至正’,何为‘常然’,皆不能微言达之;且诋诃曾、史、伯夷,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矜气以固其封畛,故曰非庄子之言”[1]151(《骈拇》题解),“文词软美肤俗,首尾结构一若后世科场文字之局度,以视内篇穷神写生灵妙之文,若厉与西施之悬绝。外篇非庄子之书,于此益验矣”[1]206(《刻意》题解),“其言恬知交养,为有合于庄子之指,而语多杂乱,前后不相侔……文亦滑熟不足观”[1]209(《缮性》题解)。“此与《人间世》之旨略同。‘名止于实,义设于适’,可以全身而免于过矣,而未能及于心齐,则亦乡原之学耳。此段与上下文不相属,故知外篇多杂纂之言”[1]226(《至乐》解),“杂篇唯《庚桑楚》《徐无鬼》《寓言》《天下》四篇,为条贯之言;《则阳》《外物》《列御寇》三篇,皆杂引博喻,理则可通而文义不相属”[1]300(《则阳》题解)。

前三则引文直接指出外杂篇语义杂乱的问题,对庄学有所研究的人都应洞见,实不能与内篇相提并论;第四则引文则是在点出与内篇的联系之后作出的评价,此篇虽可与《人间世》相发明,但此段在此与上下文意不贯;第五则阐明杂篇中唯《庚桑楚》《徐无鬼》《寓言》《天下》四篇意有连属,《则阳》《外物》《列御寇》三篇虽各有侧重,说理也算流畅,但相互之间难于沟通。

其次,与“连属其意”相呼应的“约其指归”之法也有广泛运用,“约其指归”意为提炼《庄子》全书各篇中心思想,尤其注意提炼归纳外杂各篇主旨,使之聚拢在内篇精神的笼罩下,如“此篇因《逍遥游》《齐物论》而衍之,推言天地万物初无定质,无定情,扩其识量而会通之,则皆无可据,而不足以撄吾心之宁矣”[1]212(《秋水》题解),“此篇于诸外篇中尤为深至,其于内篇《养生主》《大宗师》之说,独得其要归……虽杂引博喻,而语脉自相贯通;且其文词深邃,足达微言;虽或不出于庄子之手,要得庄子之真者所述也”[1]228(《达生》题解)。此皆明言外杂篇与内篇精神或多或少有贯通之处,语言文字功力上的不足尚不探究,思想上的契合还是存在的,所以在阅读时要注意剥去文字上的漫衍杂芜,找出符合内篇精要之处做重点讨论。

在外杂篇的众多篇章之中,外篇之《达生》与杂篇之《庚桑楚》得到了王夫之的较高评价,原因在于二者要旨可与内篇相通。《达生》以“能移而相天”为纲宗,正与内篇之旨曲异而工同,且将此难于一言以蔽的要旨发展到极致,遂曰“反要而语极”,谓之“得庄子之真者所述也”。同样,《庚桑楚》以“天均”高度概括庄子思想之真正精要,内篇所论诸旨皆可于此约得指归。此外,两文中一连串的“此也”与内篇各处遥相呼应,无须明确引述该文该句也可使读者通晓畅达。

通过上述例子可以看出,王夫之始终秉持以《庄子》内篇思想勾连后文的原则展开阐释,“连属其意”侧重各篇之间内质精神的贯通,“约其指归”侧重每篇文字自身思想、语言上的删繁就简,并点明庄子在具体诠释某概念时可能未曾注意保持前后用词的一致性,故产生了“天均”“浑天”“大宗”等一系列名不同而实相近的概念,虽看上去参差旁引、洋溢无方,实则皆不出“浑天一气”之大旨。在这种“连属其意,约其指归”的阐释方法的指导下,王夫之一方面便于在飘逸纵横的庄子思想中提挈纲要,拨开看似复杂的表面文辞,寻到潜藏于底的核心要旨,同时也为之后的疏解做好梳理,做到文虽万变而不离其宗。

三 王夫之解《庄子》方法之“自说自扫,无所粘[黏]滞”

在《庄子解》的外篇总题解“连属其意,约其指归”之后,我们可以从王夫之的评语中总结出“自说自扫,无所粘[黏]滞”的阐释方法,这样一来便要率先解决一个问题,即王氏是如何证明庄子能做到不为言语所滞的。庄子本人反对有所称说,提倡“忘言”,“忘言”就是要摒弃语言内容所带来的观点立场上的偏执,因为只要语言存在便会有所倾向,唯有什么都不说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反言之,如果什么都不说,庄子提倡“忘言”这一概念所需要借助的语言载体就不复存在了,没有出口的言论起不到教化大众的作用,所以说,庄子这种主张无异于自相矛盾、陷自己于两难,于是,庄子煞费苦心地想出了一种折中的处理方式,王夫之体其良苦,解曰:“庄子既以忘言为宗,而又繁有称说,则抑疑于矜知,而有成心之师。且道为无体,故寓庸而不适于是非;则一落语言文字,而早已与道不相肖。故于此发明其终日言而未尝言之旨,使人不泥其迹,而一以天均遇之,以此读内篇,而得鱼兔以忘筌蹄,勿惊其为河汉也。”[1]320(《寓言》题解)

在此,我们暂且援用庄子的“两行”一说,即没有固定结论或唯一的真理,正反双方相互解构,刚刚还在正面摆出现象讲道理,马上又去到反面说这样也行得通,说出来的话既像说了也像没说。既要保持精神上的神秘性,使人不能直接通透地读懂其言外之意,还要有意提醒人们,即使在此借助了语言文字,自己依旧没有违背“无所粘[黏]滞”的初衷。正如止庵所说:“庄学是无限的哲学,上升一个层次,就回手儿把前一层次否定了,不在那儿停留”[2]73,故无须纠结于是非对错,谓之“两行皆可”,使文章呈现出开放性的特征。这种语言策略在《庄子》原文中使用如下:

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不言之辩,不道之道。(《齐物论》)

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大宗师》)

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知北游》)

王夫之从《庄子》原文“自说自扫”的诠释方式中获得灵感,在疏解《庄子》时也大量运用了这一手法,不仅有助于展现庄子两行双遣的思想旨趣,还能在行文风格上跟研究对象保持一致,在思想阐释过程中自圆其说,做到无所黏滞。如“虚者非虚,一者不一也”[1]111(《人间世》解),“尊足者无死无生,无可无不可,乃外充于‘天府’,内充于‘灵府’,天地万物皆合其符,岂在一枝一节之间乎?”[1]125(《德充符》解),“喜而非喜,怒而非怒,赏而非赏,罚而非罚,任物自取以同乎天化;则其合天也,缗缗而与为无极,撄者皆宁,而天下已化矣”[1]181(《天地》解),“天均者无非也,则无是也……言命者天而非鬼,言鬼者精而非命,皆不可而皆可,皆然而皆不然”[1]323-324(《寓言》解)。

像以上诸则这样的疏解还有很多,在此不一一列举,而这种“自说自扫”的“两行双遣”之法与禅宗“随说随扫”有异曲同工之妙。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中说:“在佛教和佛学中,有一派人特别强调佛教的最后真理是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要想认识和宣扬这种不可言说、不可思议的真理,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默,就是什么都不说。另外一种是遮诠,用否定方式回答。但即使用遮诠,也需要‘随说随扫’,说一句话以后,随着就又说,我那句话说得不对,就算没说。”[3]633佛学中的这种“随说随扫”可以用来自我消解之前陈述的话语,对已然付诸文字言语的说法进行规避,这和《庄子》的行文艺术是相通的,用这种方法来破除语言的局限性,达到“言无言”的效果。王夫之用“两行双遣”的方式来阐释庄子的“自说自扫”,看似头绪纷乱,甚有诡辩之嫌,实则意在化解事物双方的对立矛盾,不执一端,不师成心,王夫之亦据此批评惠施陷于诡辩,因其无庄子“一气大化”之本。

四 王夫之解《庄子》方法之“格外相求,自成一宗”

王夫之解《庄子》的第三种阐释方法,根据“虽轻尧舜,抑孔子,而格外相求,不党邪以丑正”“虽与老子相近,而别为一宗,以脱卸其娇激权诈之失”两句归纳为“格外相求,自立一宗”,意为王夫之认为《庄子》内篇在言说过程中态度中正,不故意指摘前人、扭曲事实,同时指出,庄子思想与老子虽存在相近之处,却因其脱去了老子深重之机心,完全可以另起炉灶,自成一宗。

这其中又包括两个方面:

其一是有别于外篇“忿戾诅诽,徒为轻薄以快其喙鸣”的尖酸刻薄,内篇始终以“天均之大化”为宗,做到不执一端,纵然存在批判儒墨的言论,也是因为窥探到儒墨过于强调自我,“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的做法难与天均一旨,不符合庄子倡导的“齐物”之大宗,故采用“格外相求”之法应对儒墨,以期在各自的话语环境下完成自我认同后即止,各行其是而不强人合己,与前文“两行”之法形成互补之势,凸显出庄子思想“无所粘[黏]滞”的优势。如王氏沿着庄子的思路加以注解:“两行而庸皆可寓,则尽天下之言无容非也。无所是,无所非,随所寓而用之,则可无成,可有成,而滑疑者无非耀矣。”(《齐物论》解)[1]95“庖人游于庖,尸祝游于尸祝,羹熟祭毕,悠然忘其有事,小大之辨忘,而皆遂其逍遥。”(《逍遥游》解)[1]80“耕者自耕,凿者自凿,人自亲其亲,人自长其长,无所桎梏于名法之中,斯乃与天同道,而非云将之所能拟其万一也。”(《在宥》解)[1]172“灵者自灵,蠢者自蠢,生者自生,死者自死,荣者自荣,实者自实……自然之美利,黑者自黑,白者自白,机缄固不在我也。”(《天运》解)[1]200-203

王夫之认为《庄子》各篇依旧以“天均”为要旨,虽言“齐物”,却不因此取消差别。庄子的齐同物论是实现两行皆可的途径而非目的,真实存在的差别始终难以取消,世人达不到以“齐物”为最佳的理想状态也纯属正常,那么就要在能做到的境况下尽量减少矛盾对立,不执于一端就是一条不错的出路。《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辨看似各执一端、偏颇对立,实际上二者从属不同的层面,不能形成对耦的两面,对于普通人来说,与其追求不可能实现的无待之境,不如做好自己能做的,不羡慕、不影响他人,内心充实就是身为人类个体的逍遥,也就是庄子提倡的“两端兼至,内外通一”[1]183(《天地》解),两境皆可,泯灭执念于大化之道。

其二在于“自成一宗”的方法利于阐明庄、老有别。王夫之说:“庄子之学,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彻’‘见独’以后,寂寞变化,皆通于一,而两行无碍,其妙可怀也,而不可与众论是非也;毕罗万物,而无不可逍遥;故又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天下》解)[1]358“不立一我之量,以生相对之耦,而恶有不齐之物论乎?此庄生之所以凌轹百家而冒其外者也。”(《齐物论》题解)[1]84“己之论亦同于物之论,无是则无彼,而凡为籁者皆齐也。……乃自墨至老,褒贬各殊,而以己说缀于其后,则亦表其独见独闻之真,为群言之归墟。”(《天下》题解)[1]351

世人皆以庄出于老而将二者归为一派,但在王夫之看来,庄子不仅可以自成一派,还在一定程度上统摄百家。庄子之学最初遵循老子之道,而在“朝彻”“见独”以后发生变化,悟得“皆通于一”的道理,而“皆通于一”的“一”即天均之大化,是庄子自立一宗的根基所在,也是区别百家最为重要的特征。先言庄子虽在不与世争、淡薄万物的方面与老子相近,但其终以天均之大化为宗、贯通于“两行”的思想要旨与老子有异,故不必归于老子,完全可视为独立的一宗位列百家;后在自成一家的基础上进一步强调,庄子学说不仅可以别为一宗,而且在思想境界层面与诸子之学是统率关系,而非并列关系,庄生之说别具一格,不必归于某家,并对百家思想起到归纳、提领的作用。

然而按照庄子“忘言”的要求,“自成一宗”难免有欲与诸子成对耦之嫌:“不言道而言是者:标道之名为己所见之道,则有我矣;立道之实以异于儒墨之道,则有耦矣……”(《齐物论》解)[1]96这的确不太符合庄子本意,故王夫之在解《庄》之时不忘回归庄生初衷,据此作出解释:

言可已也,因乎彼此而通之,用无不适,而言可已矣。已适而用亦可已矣,知亦可已矣,如寓者之不留于逆旅。又何必于儒墨两端之外别立一宗哉?[1]93

(《齐物论》解)

重言所以十七也……取一先生之言以师之为成心,而怨异己者,亟从而与争是非,则以吾言为罪,谓其破古人而独标异也。夫见独者古今无耦,而不能以喻人。乃我所言者,亦重述古人而非己之自立一宗,则虽不喻者无可相谴矣。[1]321(《寓言》解)

王夫之在此阐明,以“自成一宗”定义庄子是后世解《庄》之人为了突出庄子思想独特性而在书写时借助的文字符号罢了,这并不意味着要把庄子学说置于与诸子相对耦的境地,其言以天均大化为旨,自说自扫、无所黏滞,所以,后世赋予的庄子之“自成一宗”与庄子本人所批判的对耦行为并不矛盾。

五 结语

总的来说,王夫之通过《庄子解》显现出来的解《庄子》的思路是一个总体观照与具体阐释相结合的过程。从方法论的角度切入,我们可以了解到王夫之疏解《庄子》的前提在于认定内篇为庄子本人所作,在之后的具体阐释中,王夫之继而将是否符合内七篇所呈现出的以“游”为核心的主旨思想来作为判断外杂篇价值高下的依据,运用“连属其意”“格外相求”和“自说自扫”三种阐释原则展开论说。相比前代,王夫之解《庄》更注重保存庄子思想的整体性与独特性,善于总结庄子说理过程中的方法规律并化为己用,尽量客观的肃清庄生本来面目;另一方面,王夫之虽怀抱立场中正之初衷,但难免受到个人际遇、学术环境等方面的影响,其遗民身份与醇儒性格为王夫之的庄学阐释增添了有别于道家学者的创造性特征,这提醒我们在阅读、研究时,不仅要注意到庄子思想与王氏庄学思想的区别性与关联性,还要注意到二者间存在的这根阐释循环的链条本身,如学人林明照所说:“船山《庄子解》中,源自内篇的诠释视域与诠释《庄》书中庄子的理论思维二者构成的诠释循环,同时又涵蕴着客观性诠释要求与创造性诠释结果之间的另一诠释循环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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