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魅·回归·消融——“女性向”网络小说的文学价值

魏晓彤

(浙江师范大学 行知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如今的网络文学消费市场，女性已经成为最大的读者群体。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CNNIC)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4.6亿，其中女性用户占比达45%。新一代主流用户群体“95后”中，女性网文付费意愿比例高达76.6%[1]。一大批女性作家以女性为受众群体，运用女性自身话语进行创作，其情感表达与角色设定满足女性心理维度和精神期待，“女性向”网络小说由此大量产生。整合了六大知名女频网站的阅文集团目前女频作家量约470万，作品量约560万，女频板块平均每月更新字数约12亿[2]，由此可见其创作热度。这些作品都以女性为创作视角，关注女性生活方式，书写女性精神世界，展示了“女性向”小说特有的话语模式与情感张力，成为文学世界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本文从生态后现代主义视角，通过对2019、2020年网络文学女频作家影响力TOP20榜单作品分析，探讨“女性向”网络小说独特的文学价值。

一、复魅传统：现实生活审美观照

生态后现代主义是后现代文化思潮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构建生态整体为核心，以真实的复兴为理念，提倡和谐统一的后现代生活方式，并通过重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生态关系，以消除现代性的生存危机。它与解构性后现代主义不同的是，后者“囿于语言和文本的虚构世界，将话语视为权力游戏，未对社会实践发生任何真正的行动”[3]，而前者通过重建真实的联系性世界观，将传统文化作为人类精神救赎的实现方式，从而达到诗意栖息的生存理想。网络文学最初以“虚拟”和“颠覆”为游戏性本质，祛除了传统文学建立起来的经典之“魅”，以离经叛道的姿态成就了文学的“祛魅”，体现了解构性后现代主义特征。大量玄幻小说、穿越小说因充斥着与现实割裂的狂欢之欲、虚幻之象而备受诟病。虽然拥有众多读者，但是在各类文学评奖中难以登堂入室，始终处于陪跑的怪圈。在20年的发展探索中，网络文学经历了阵痛、沉淀与磨合，逐渐与现实粘合，迎来了破圈化时代，开启了重返现实书写、关注传统经典的复魅之路，从而完成生态后现代主义的转向。

中国文学发展历程中占据核心地位的始终是关注人生与人性的现实写作，这是根本的文学风貌和美学传承，而网络文学要获得长足发展就需要在生活的海洋里汲取创作营养。近几年不少作家尝试打破网络文学的虚幻与疏离而将文学之根深植于社会生活。揭示现实内涵，反映民族传统的作品不断涌现，显示了网络文学的审美跨越，而弘扬传统文化、讲好中国故事也成为网络文学的使命与责任。作为占据网络文学半壁江山的女频作家群体，也在尝试文学创作变革，拓宽文学表现范围，形成“言情+X”模式。当代题材作品褪去情感的欲望表达，逐渐走向女性的生活、职场和家庭的现实书写。古代题材则较多浸润家国天下、世俗风情、文化传承等诸多内容。人物塑造和内涵表达更为丰富和厚重，逐步迈向“网络文学精品化”的进程。“女频内容正向深向广不断发展，进一步推动主流化和破圈的进程，触达更广阔的受众。”[4]由此产生不少接地气、有温度、正能量的优秀作品。2020年网络文学女频作家影响力前三甲作品里，天下归元《山河盛宴》加入了美食文化，吱吱《表小姐》描摹了世俗场景，丁墨《半星》还原了职场生活。其他作品如priest的《有匪》传递侠义精神，一路烦花的《夫人你的马甲又掉了》涉及人工智能，意千重的《画春光》讲述传统工艺等。这些作品从不同角度反映了社会生活、传统文化，探寻女性精神世界和生存方式，凸显了文学和现实结合的生态后现代主义理念，从而构建了“女性向”小说自身的审美价值。

都市小说开始摆脱风花雪月的固有标签，将职业元素融入都市情感书写。连续两年跻身女频作家影响力前20的作家随侯珠曾表示：只有把自己思想上的深度和广度都打开，才能写出真正有影响力的好作品。她擅于在精彩的故事中带领读者穿梭于行业间，用真实世界的泥土与砖瓦砌筑属于女性的独特体验。《送你一个黎明》是一部充满时代感和正能量的佳作。小说将公益事业融入男女结缘过程，在文本建构上并没有过多投入言情渲染，而用大量篇幅关注公益发展、社会问题以及人生思考，把空巢老人、孤残儿童、山区扶贫等公益热点展现读者面前。书中不乏精辟之语：“公益不是一时的慈善，而是长期的爱和责任”，“人生而平等，却也不平等。平等是每个人都有改变自己人生的权利。不平等是每个人改变自己人生需要付出的代价不一样”等等。可见作品超越一般言情小说而具有丰沛的文化能量，带给读者更多的人生启迪和精神震撼。作家吉祥夜经过10多年的创作积累与探索，其小说风格突破“霸道总裁”“灰姑娘”套路。《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成功糅合了网络文学的浪漫性与传统文学的厚重感。小说从女警萧伊然视角切入，不仅塑造了一群坚持信仰、守护正义的警察群像，而且演绎了一场感人至深的大情大爱。在唯美爱情主题中浸入了一层现实“滤镜”，既描写了爱情拥有的甜蜜，也反映了梦想破碎的残酷，更揭示了人性善与丑的对立，亦如小说题记所言：“写给所有黑暗中负重前行，用灵魂点亮光明、以身祭黑暗的英雄。”。作品因传达正义和坚守，富有温度和光芒而成为首次入选中国好书榜的网络文学作品之一。由此可见，一些“女性向”网络小说已经突破了纯爱的桎梏，其现实观照力度展现了厚实的文学意义。“文学作品给人带来的精神享受，不应仅仅是停留在浅层次上对人们心灵的慰藉与振奋，而应该是在深层次上对人们心灵的净化和指引。”[5]

同时古代作品也充分挖掘民族传承和生活质感。冬天的柳叶在《掌欢》里向读者展示了中华美食的精美博大。小说以美食为叙事架构，以佳肴为情感铺垫，一幅幅色彩浓烈的美食画卷将“民以食为天”的传统文化理念进行了充分诠释。意千重的《画春光》则以越州古瓷的技术发展为故事核心，把官窑沉浮融于时代发展之中，将家族荣辱置于历史格局之下，揭示了手工艺发展与社会变迁的息息关联。起点中文网女频知名作家吱吱，拥有多部总推荐量过百万的代表作。2019年的《花娇》以传统漆器工艺的传承与发展为基石，用充满励志精神和人文关怀的笔触记叙了女主角振兴家族事业的故事。2020年新作《表小姐》不仅在收藏量和推荐数位于女频作品前列，而且在作品影响力方面极具优势。小说将商业经济融于世事纷争中，细腻具体地描绘了率真随性的古代商贾之女王晞的日常起居和衣食住行，如一幅幅世俗画卷缓缓呈现，清淡而有味，适意而韵致。卡尔维诺曾说：“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6]由于“女性向”古言小说往往将视角投注于世俗社会，擅长美食、服饰、礼仪、节庆等世情风貌的描摹，并且努力挖掘平实丰富的日常生活的积极面，因而洋溢着温情而有智慧的诗意栖息，引领着生命从喧哗走向沉静。在情感描写方面通常摒弃虐心虐恋模式，而以细水长流的感情积淀和恬淡从容的理性态度对待婚恋和家庭。这些作品为读者开启了一扇审视社会和现实的窗户，让传统得到认同和延续，让人性受到肯定和关注，而自在适性的生活范式显示了文化层面和精神意旨的重构，这也契合追求重“生存”而非“占有”的生态后现代主义思想。

二、回归本体：女性自我成长书写

伴随着后工业时代的来临，世界经济格局动荡变化，职场竞争日趋激烈，女性的生存空间受到严重挤压。疏离的人际关系，歧视的社会偏见，导致了女性作为“人”存在的自我异化和精神失衡。生态后现代主义反对父权对女性发展的各种羁绊，通过恢复女性的文化象征，回归真实的自我与本体，探寻女性的生存意义和价值赋权，以实现女性的精神救赎。如果说传统女性文学表现为“多维度地显示女性作为人的现代生存界面”[7]，反抗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制约，那么网络女性文学则携着后现代主义女性思想，体现对男性话语中心的解构，成为女性精神解放和自我回归的践行者。不断更迭的“女性向”文学作品彰显了女性话语空间，以感性、多维的视角观照女性自我发展，聚焦情感体验，熔铸独属于女性气质的成长印记。概括地说，女性成长书写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在古代语境里打破男性叙事传统，让女性融入历史风云和社会变化之中，展现生命故事和奋斗历程；二是在当代语境中通过逆袭与翻盘，完成自我救赎的心路历程，反映当代女性的自强精神与职场风采。

蒋胜男是一位善于从历史视角探寻女性精神世界的网络女作家，如《芈月传》便是以“小女人、大历史”建立起女性成长的叙述维度。《燕云台》用大气磅礴的历史架构讲述了辽国女政治家萧太后的传奇经历。为了国家稳定、百姓安康和民族融合的大业，萧燕燕决裂了姐妹情谊，割舍了青梅爱恋，从天真烂漫的少女成长为强权高位的太后。痛苦的磨砺铸就了大一统的精神气概，卓越的眼光缔造了不可磨灭的民族贡献。小说将女性成长母题进行提炼，将其放置于民族融合的大格局之下，展现了民族间的文化认同和差异消除，推进了中原文化在北方民族的演变。从某种意义上说，《燕云台》不仅是一部女性成长的心灵史，更是一部承载了华夏民族共同体的文化史。作品所蕴含的历史纵深度和民族厚重感超越了一般网络小说写作范式而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荣获第三届网络文学双年奖金奖。

天下归元被誉为“最具畅销力的金牌作家之一”，其早期作品《扶摇皇后》曾经荣获“全国优秀女性文学奖”。她的小说往往以恢弘瑰丽的想象创造了庞大纷繁的历史空间，让女性在其间自由翱翔、纵横驰骋，张扬生命精彩。2020年高居榜首的《山河盛宴》是“天定风华”系列的终结篇，该系列叙述了4位女性不同的人生际遇。她们在磨难中成长，在挫折中奋进，书写了丰富多彩、各具特色的自我成长历程。《山河盛宴》中的女主角文瑧凭借美食获得御厨身份。她本无意介入朝堂纷争，只想安稳度日，但为了能与爱人长相厮守，苦心谋划，步步为营。从宫廷女官到刺史别驾，从封疆大吏到王朝第一位女相，成就了一生的辉煌，同时也实现了自在闲适的生活愿景。两度排名前10的作品Priest的《有匪》和苏小暖的《神医凰后》都融入了侠义情怀。前者讲述了少女周翡在江湖中闯荡历练，无论遇上何等挑战、何方邪恶，都能保持初心，不畏艰险，最终成长为真正的“有匪君子”。后者叙写了风舞凭借坚韧不拔的毅力锻造自己的武功实力，从废材成长为生活的强者。当国家面临外族压迫，百姓遭受欺凌，风舞义不容辞地扛起安邦定国的大旗，体现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类女性叙事多以架空历史为故事背景，格局大气，内蕴丰富，在风云变幻中抒写家国情怀，在热血柔情里演绎成长传奇，呈现了极具女性风采的文化意识和社会心理，折射出当代女性的成长期盼和精神向往。

都市小说中的女性成长书写往往落笔于普通而平凡的女性身上，曾因各种原因而生活得一地鸡毛、陷溺沉沦，但是她们拥有着自强不屈、特立独行的人格魅力。当她们决心与过去割裂，重塑自我时，便开启了无所畏惧、一往直前的人生轨迹。《余生有你，甜又暖》是阅文集团白金作家囧囧有妖推出的力作。与前期作品《许你万丈光芒好》点亮女频世界一样，《余生有你，甜又暖》这两年表现得惊艳炫目，在各个女频风云榜中长期占据榜首。女主角林烟经历了巅峰跌落和亲人背叛的双重打击，却没有迷失自我。无论遭受怎样的辱骂和诋毁，她都能从容淡定，风云不改。在不断的磨砺中完成了职场成长的历程，收获了奋斗果实。叶非夜《我的房分你一半》讲述了信仰与梦想并存，爱情与事业并举，勇气与担当并融的感人故事。一个被大家族遗弃的女孩陈恩赐，因不满被利用为联姻的工具而逃离家乡，独自在大都市打拼。没有后台和背景，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保持清醒和本真，却屡遭质疑。但是不管她被这个世界怎样残忍对待，陈恩赐都没有怨对这个世界，而是怀揣梦想，脚踏实地前行。一路烦花的《夫人你的马甲又掉了》则是一部充满青春励志的校园女生小说。少女秦苒遭遇家庭变故，目睹挚友死亡，一度意志消沉，自暴自弃。经历风雨洗礼之后，秦苒发挥了聪明才智，在行业里独领风骚。小说充分表现了女性打破男性的一统格局，自觉地与男性齐立，把自我成长和自我社会化的过程作为追求的目标，完成了“我是我自己的”的“她者”建构。总的来说，“女性向”都市小说中女主人公的逆袭经历与当代女性生存困境之间构成一定的互文关系，而独立坚强的女性形象在现实中具有潜在性的精神救赎和文化建构功能，形成审视与再思的力量和品质，表明网络女性文学开始落靴于现实并着力于“为人生”“为自我”的思考。

三、消融对立：两性生态关系构建

任何一种文学书写都是文化的一种反映，当社会群体的思想和意识发生变化时，便往往通过文学书写呈现出来。进入后现代社会，文化话语在性别层面上拥有了多元化认知，为文学书写提供了两性平等交流的话语空间。在中国文化土壤中，两性之间有着明显的社会性差异。真正的男女平等不应从单方面审度，而应以性别差异认同为前提。相比于解构性后现代主义刻意忽视两性差异，颠覆或互换性别秩序，通过诋毁男性来凸显女权地位，生态后现代主义则表现得客观和理性，认为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和谐共生的生态整体，两性关系也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统治或依附，而应该正视差异，相互融合，共同成长。因此，女性要充分认识自己的性别特质和优势，改变在两性话语场中缺席或缄默的状态，同时男性也应通过自我反省，正视女性特质，尊重女性主体。只有两性的共同努力才能消融二元对立的文化边界，树立和谐共生的两性观，促成两性生态关系的建立。

网络文学赋予了作家们更广阔的两性关系探索空间，而“女性向”小说所描绘的两性相处模式则提供了具体的实践范本。早期的女尊文喜欢在逃离了男性目光的幽闭空间里刻意将男性进行“去势”或“阳痿”化描写，摒弃男性的社会参与，以孤芳自赏姿态建构女性主宰的异域世界。而事实上，男性群体不参与的两性关系无法实现重建目的，其女性成功也只能沦为苍白无力的乌托邦梦想。时下的女强文在两性关系处理上更多表现为尊重平等、相融共生的情感维系。男主角多为卓越不凡的优秀男儿，他们理想抱负的实现都离不开女性的帮助，而女性成长的背后同样有男性所给予的肯定和扶持。如《山河盛宴》中的文瑧与燕绥、《神医凰后》中的凤舞和君临渊、《有匪》中的周翡和谢允，他们在匡扶正义的斗争中相知相惜，携手成长。可共担风雨，共同进退；可同潜深海，可比翼云霄。这种互爱互尊、魂灵相契的两性关系模式在纤漫红尘里尤为珍贵和美好，反映了当代女性在两性理想关系建构上的情感期许。

丁墨是都市女频文的领军作家，她的小说以独具一格的悬疑推理而多次荣登女性文学网站排行榜冠军，有“IP改编女王”之称。《待到有罪时》就是一部闪耀女警光辉的作品。女主角尤明许的高超刑侦能力和男主角殷逢的丰富推理经验相得益彰，而男女性格方面的互补更成为破案推力。两人在刑侦过程中比肩战斗、共克难关。囧囧有妖的《余生有你，甜又暖》则是成为两性关系调整和重构的最好脚注。男女主角曾经是一对冤家，男主角裴聿城具有强烈的占有欲，一度想掌控女主角林烟的身心。在林烟千方百计逃离之后，裴聿城陷入后悔自责中，开始反省两人的相处方式。当世事变幻，两人再度重逢时，裴聿城完全以关爱和尊重待她，支持和帮助林烟的事业发展，最终爱情失而复得。墨宝非宝的《蜜汁炖鱿鱼》因2019年改编剧《亲爱的，热爱的》而大火于各文学平台。小说讲述了软萌学霸倒追电竞男神的甜爱故事。一个是计算机“鬼才”，一个是电竞圈远古传说，两人在各自的领域大放异彩，但又互助互勉，共同发展。女孩用计算机研究成果帮助男友提升团队训练成效，成为他坚强的后盾，帮助他实现夺冠的夙愿。这些作品都展现了和而不同、关怀互济的和谐两性观，而建立在精神契合基础上的平等婚恋模式也正勾连着当代社会对于两性情感体验的认知和追寻。

随着时代的变革和发展，网络优秀小说不断涌现，网络文学逐渐从边缘地位向中心聚拢，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社会意义和文学价值。在“女性向”网络小说中，广阔丰厚的现实书写体现了女性对社会的理性关注和积极参与，独立奋进的成长历程和神采飞扬的生命故事承载了当代女性自我发展的期许和自信，反映了女性文化的精神旨归和审美取向，充分说明网络女性文学正逐渐迈向蕴含“有梦想、有情怀、有故事”的创作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