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剧中“疯女人”的音乐表达
2021-01-15
(扬州大学 江苏 扬州 225009)
一、中国古代戏剧中的女性
在中国从古到今的戏剧或小说中,出格狂乱的女性很少。在封建男权社会的男性作者笔下,女性都有着善良贤惠、顺从温柔的品格。更加悲惨的是,由于社会地位的不平等,女性基本上没有反抗和发言的权利,出嫁前要听从父亲,出嫁后则要听从丈夫。很多戏本里贵族小姐反抗父母之命逃婚和穷书生在一起的爱情故事也只是满足了处于底层的男性作者的幻想罢了。
从流传下来的戏剧来看,大部分以女性为主要角色的戏剧和西方歌剧的情节都有着相似之处。女主角和男主角的爱情故事是一个重要的吸引观众的开端,而后在高潮部分,总是会有各种来自外部的压力来破坏这段爱情,最后或团圆或分离。而女性总是能成为男性成功路上的绊脚石,为了排除女性对男性的影响力,男性都会获得最终的主导权,而女性或是顺从男性,或是不服从从而悲剧收场。
二、窦娥的音乐构建
《窦娥冤》是元代关汉卿(约1234-约1300)创作的元杂剧中最著名的作品。《窦娥冤》全剧为四折一楔子。在其剧情发展中,第一折是矛盾的开端,第二折是矛盾的发展,第三折是矛盾的高潮,第四折是矛盾的解决。在这四折当中最具代表性的音乐是第三折,也是窦娥在刑场“发狂”的场面。这一折一共有十首曲子,全都使用了“正宫”七声羽调式。【端正好】、【滚绣球】和【叨叨令】三个曲牌连缀是其中最精彩的唱段,标志着窦娥的反抗性格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
【端正好】旋律高亢激昂,表现出窦娥蒙冤遭屈、押赴刑场的悲愤情绪和冲天怨气。音乐在“叫声屈”的“声”字上达到了全曲的最高音,也将女主角的情绪推向了最高潮。而在“动地惊天”的“动”字上,使用了连续的顿音,可见女主角终于从常态中突破,进入癫狂的状态。她本来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妇女,却受尽了生活的苦难。封建制度让女性必须要守妇道、尽孝道,让她们相信天命,然而天地却对她如此的不公。终于在快要死亡的时候,窦娥没有哭泣,她转而开始愤怒。她狂乱地一下子突破自身传统的封建观念,敢于埋怨天地,指责天地的不公平,对天和地进行呐喊。
而接下来的【滚绣球】的旋律则比【端正好】更加高亢激昂,歌词更加密集,节奏也加快了。这一曲基本上每句都是以感叹号结尾,可见感情表达的激烈。【端正好】中连续的顿音在这里使用了四次,演唱的时候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中国封建社会认为,天和地是万物的主宰,是至高无上的,并且是最公正无私的。然而,窦娥指责天地好歹不分,清浊不辨,欺软怕硬。在最后的希望破灭以后,满腔的愤怒让她不顾一切开始否定象征最高权力的天和地。封建社会制度就像一个牢笼,压迫着所有的被统治阶级。而处于最底层的女性,想要反抗,无异于想要把天捅破,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因此,窦娥向苍天发下三个看似无法实现的誓愿,而这三个誓愿居然都一一应验了。窦娥作为一个没有任何道德瑕疵的女性,她被束缚在封建社会的框架里,直到性命受到威胁,她才开始以性命为赌注疯狂地进行反抗,然而她想要反抗的是整个社会制度,注定以悲剧收场。
三、杜十娘的音乐构建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明代通俗文学家冯梦龙(1574-1646)根据明代真实事件创作的白话小说集中最著名的一篇。由于本文分析的是杜十娘进入疯狂状态下的音乐,故而在各个剧种众多音乐中选取了评剧中的著名唱段【闻听此言大吃一惊】。
【闻听此言大吃一惊】是杜十娘听李甲说把自己卖给孙富时,那种惊、怒、恨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由此从心底里发出的呐喊。第一句“闻听此言大吃一惊,好一似凉水浇头,我的怀里抱着冰。”这一句的最高音到达了高音的f#。这样尖锐的高音在戏剧中是很少出现的,特别是传统音乐中女性被赋予着柔和平缓的女性特质。当然,杜十娘不是一般的女性,她费尽心思为自己赎身后,本是回到了正常女性作为丈夫附庸品的角色,但是她却又被丈夫卖了出去,那她的心情肯定是愤怒和绝望的,因此,她不再有着正常的平和状态,而是进入了疯狂的阶段。第二句“不料想路遇无情雨和风(啊)”又转入了低音,唱到“啊”低至了低音G#,深切地刻画了杜十娘此刻的迷茫和悲痛。随后一句“我那杀了人的天”中,一个“天”字将音挑高,强有力地宣泄出杜十娘心中的恨。这一段旋律性很强,高低音起伏很大,就像杜十娘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状若癫狂。
杜十娘作为一个妓女,以美色俘虏了很多富贵名流,获得了大量的财富珍宝。但同时,妓女在那个时代是作为商品存在的,可以自由买卖。本来女性的社会地位就很低,妓女更在社会的最底层,和商品等值。明代更是规定官员不得娶妓女为妾,一旦妓女成为封建家族的一员,就会影响到整个家族的共同利益。因此李甲惧怕父亲的责骂,更怕违背封建的礼法制度,所以将杜十娘作为商品随意地交换出去。而在杜十娘的意识中,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为找到一个可靠的男人,为他付出所有,一旦男人变心了,那她的生存便失去了意义,生命也就没有了必要。所以,导致杜十娘自杀的根本原因还是封建社会对她思想上的教化。
四、封建社会的框架
导致这两个封建社会女性死亡悲剧的最终原因还是存在于作曲家脑海中的男权意识。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几乎所有女性角色的地位和命运,本质上都掌握在男性作曲家的手中,呈现出来的也都是他们理想中的女性,女性不是独立的个人,而是男性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装饰品而已。作曲家通过女性的命运悲剧似乎在教导女性,男人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全部,如果这个人生目标实现不了,那她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精神的毁灭和肉体的消亡。她们只有通过死亡,才能被后人认为是一个正常的女性。
窦娥和杜十娘在临死前的反抗太过于疯狂,以至于后来的作曲家不断地改写两部作品的结局。窦娥在被杀以后灵魂没有消散,而她所下的诅咒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怖,以至于不得不让窦娥的父亲重新出现,用封建家长制的权威安抚好窦娥的凶灵,帮助她实现心愿,让她不再反抗整个封建社会。更加讽刺的是,杜十娘在怒骂全世界的男性后继而跳江自杀的结局,被清朝的戏剧作家续写为被人从江中救起,而糟蹋她的李甲却考上了功名,想求得杜十娘的原谅。可笑的是杜十娘在暴打了李甲之后,居然原谅了他,两人最后和好如初结婚了。可见在封建社会的男性眼中,无论怎样对待女性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女人离开男人就无法独立生活。封建社会的女性角色永远突破不了这个框架,无论是出嫁前的父权,还是出嫁后的夫权,都把她们牢牢地框在了里面。
注释:
①苏珊·麦克拉蕊(Susan McClary)的《Feminine Endings:music,gender,and sexuality》,2003年被张馨涛翻译为《阴性终止——音乐学的女性主义批评》在台湾出版。
②谱例来自《杨荫浏全集》第433 页。
③谱例根据评剧《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简谱翻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