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醉
2021-01-14茶茶
茶茶
一
萸房暗绽红珠朵,茗楥寒烘白露牙。
他登上一座山。
深秋的景致以深蓝衬底,衰草微烟氤氲,化为新雪一片。凝神望去,原是芦花一夜开尽,渐溺一湖天色寒。
他弯身,取出茶罐泥炉竹炭,一步步炙茶、碎茶、碾茶、罗茶。茶末清香,屑如細米,出磨时若玉珠散落,缥缈一如他的思绪。
山远,情不念京师金紫眉黛。朱门银烂,红袖朝招,歌舞升平的大唐长安竟容不下一个不合时宜的书生。
水遥,心最系苏州双鱼鸿雁。沉疴病酒,泪染衫重,波折无尽的浮生戏梦却能包容一双甘苦同赴的挚友。
他就地舀水。此地可择之水是为山泉,颇佳。他细心煎水侯汤。一沸水嫩,三沸水老,只有二沸之水恰到好处。他耐心等待中汤煎好。鱼眼、蟹眼、松风、桧雨……他谨慎地进行气辨、形辨、捷辨、神辨,似乎已经内心空灵。实际上他没有。他在想事情。
他在想诗,想一个人的诗。
那个人曾经写过,“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记得那是深秋时节,遥寄一纸依旧遒劲桀骜,却是透出陶家离世的清幽闲散,让人好生倾羡。
那个人也曾写过,“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那封信来自一个重阳夕上,昨日金珠如今尽褪,面对一丛珍稀白菊自嘲自赏,实是快意洒脱。
那个人还曾写过,“少年昨已去,芳岁今又阑。如何寂寞意,复此荒凉园。园中独立久,日淡风露寒。秋蔬尽芜没,好树亦凋残。唯有数丛菊,新开篱落间。携觞聊就酌,为尔一留连。忆我少小日,易为兴所牵。见酒无时节,未饮已欣然。近从年长来,渐觉取乐难。常恐更衰老,强饮亦无欢。顾谓尔菊花,后时何独鲜?诚知不为我,借尔暂开颜。”当时独处在东园的朋友,如今是否有人陪在你身边?虽然有千山万水之隔,我心依旧与你相连……
他煎茶时神定气闲,避免了茶末四处散落。雅洁、清静、空灵、平和、率真,他贯彻茶道精神,过滤出的茶汤色泽淡绿清亮。
不知滋味是否如当年共饮的美酒一般滋味醇厚?他这样想。庙堂之上,风波不断,如今已是无法如当年那般亲密相聚,畅饮佳酿了。时过境迁,但是心情是不变的。十六年前中秋百韵酬答,常思相忆,明月知道;十六年后重阳以茶代酒,举杯遥祝,菊花知道;乐天,这一杯饮后是否有金石感,是否真个是“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其间况味,你也一定知道……
虽未饮酒,他却是醉了,卧倒在菊花深处,口中只是反复叨念那个人新寄来的诗:“风转云头敛,烟销水面开。 晴虹桥影出,秋雁橹声来。 郡静官初罢,乡遥信未回。 明朝是重九,谁劝菊花杯?”
谁劝……菊花杯……
二
蟋蟀初寒声过雨,茱萸色浅未经霜。
他开了一坛酒。
他是好酒的。他喝酒时,有时是独酌。数日之前他还是苏州刺史时,因公务繁忙,最需要用酒来排遣,一天酒醉便可以消除解除九天辛劳。对他来说,酒是进行劳逸结合的必备之品。有时他乘兴到野外游玩,车中无他,仅放一琴一枕,车两边的竹竿却要悬着两只酒壶。一个人抱琴引酌,兴尽而返。
但他还是更喜欢同朋友合饮。每当良辰美景,或雪朝月夕,他邀客来家,先拂酒坛,次开诗箧,后捧丝竹。于是一面喝酒,一面吟诗,一面操琴。旁边有家僮奏《霓裳羽衣》,小妓歌《杨柳枝》,真是不亦乐乎。直到大家酩酊大醉后才停止。
今日重阳节,他开了一坛菊花酒。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
现在他是自斟自饮。
他常常趁着酒兴挥毫潑墨,遥寄诗情给远方的好友。他曾在诗中对那个人说: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那个人则有信必回,因为他是懂他的。那个人知道他“爱琴爱酒爱诗客”,也知道他“雪月花时最忆君”。那个人,知道他的寂寞,他也知道那个人的寂寞。
因为曾经一起走过。
曾经锦帽貂裘,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曾经偎红倚翠,低吟浅唱,占尽风流;
曾经剑气千虹,乱笔泼春,少年轻狂;
曾经佩刀置酒,玉友金蕉,举杯纵情;
曾经……
曾经的曾经,都已经过去。可是,没有谁忘记。自己不会忘,那个人,也不会。
他是 “无过学王绩,唯以醉为乡”的人。《礼记·月令》里写道,“季秋之月,鞠有黄华。”于是每至今日,他便“黄花助兴方携酒”。但他不因酒醉,唯以菊醉。
那个人喜爱菊花,为人也像菊花一样。看似霜冷无情,实际最是情深。
十一年前颠沛流离之时偶然邂逅,短暂相聚,长久分别,却并没有使两人的友谊被淡忘。那个人的诗韵如菊香般隽永悠长。
“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
“人亦有相爱,我尔殊众人。朝朝宁不食,日日愿见君。一日不得见,愁肠坐氛氲。如何远相失,各作万里云。云高风苦多,会合难遽因。天上犹有碍,何况地上身。”
“昔在京城心,今在吴楚末。千山道路险,万里音尘阔。天上参与商,地上胡与越。终天升沉异,满地网罗设。心有无眹环,肠有无绳结。有结解不开,有环寻不歇。山岳移可尽,江海塞可绝。离恨若空虚,穷年思不彻。生莫强相同,相同会相别。”
我懂你的,微之……
虽只饮了一坛,他却是醉了,卧倒在菊花深处,口中只是反复叨念那个人曾写过的诗:“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此花开尽……更无花……
三
两边蓬鬓一时白,
三处菊花同色黄。
菊花醉了。
菊花醉了,一醉千年。
菊花不知道曾经面对的是怎样的一场盛宴。一场诗、酒、茶、情的盛宴。它们只是生长了,绽放了,盛开了,然后枯萎了。它们的生命岁岁轮回,岁岁生长、绽放、盛开、枯萎,岁岁沉醉。
它们不懂,但是它们沉醉。
菊花不因重阳而珍贵,而是因为被加赋于身的情谊。菊花为情谊而陶醉。它们不知道扶桑之国有过凄美的“菊花之盟”,也不羡慕那种以死会盟的约定。菊花只是沉醉着,带着那二人的寄托重生。于是即便已过千年,情感依然鲜活,与菊花一样美。
无论是否知道,他是元稹,而他是白居易。
菊花,就是菊花,很美。
……
不必知道菊花颜色,不必知道他们是谁。如今又是重阳佳节,只需感念,只需沉醉。
菊花醉。
编辑/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