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图》:地方性知识与普泛性意义
2021-01-14陆克寒
陆克寒
且让我们从这部长篇小说的空间背景说起吧———
尽管《行吟图》的叙述涉及多重地理空间,比如,主人公费鹏举曾东渡日本,行迹逗留、徘徊于异域他乡,其妻美惠子也于“抗战”末期远赴东北,千里会亲,但若论小说叙述的空间聚焦,则显然在费鹏举家乡延州城及老家费家庄,它们是《行吟图》故事展开的主要空间背景,构成这部长篇小说底色鲜明的文学地理。
费家在延州城里雖有些产业,但土地都在乡下。费家的土地在长江边上,是长江经年累月冲击而成的,所以费家的土地是逐年一点一点在长大的。费家庄东去不远,有一段残存的古运河,连接长江,逶迤向东,可达延州……
此段空间叙述虽短,却将延州城及费家庄的地理经纬,简练而醒目地勾勒了出来。这块地球上“邮票大小的地方”,其最为彰著的地理标识便是“长江”和“古运河”,延州城和费家庄犹如大小棋子镶嵌在冲积平原上,“城里”和“乡下”因人物来往融为社会整体,运河则是其间主要的交流通道。运河穿过延州城,船只停靠御码头,这是“一千多年前开凿的大运河”,乾隆皇帝“当年上岸的码头”,东坡先生也曾“乘船经过的”。坐船西行可达安桥镇,上岸走不远,便到费家庄,费家庄西边是刘家塘,再往西是佟家寨,三个村子沿江一字排开,江中近处一箭之地有太平州,陆地远方数座丘陵小山轮廓如画……假若将小说零星勾勒的城乡景象和山水图画,拼合成一幅相对完整的卷轴,我们自有充足的理由确认:这块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处所,其原型和摹本即是作者家乡———江苏常州及其沿江一带。
常州古称“延陵”。《行吟图》中的虚拟地名“延州”,无疑具有地名实体的暗示性,而古运河、长江等地理标识则成为小说地方性空间的一类表征。不仅如此,地方性元素融入《行吟图》的内在叙述肌理中,比如———地方风俗,便是塑就小说地方性成色的有效元素,作者有意安排广原平陪随美惠子来到费家庄,借他的好奇目光凝视异乡的民间日常,让他身临费老爷子的“六十六岁生日”庆礼:“过六十六岁生日,必须上一道菜,叫六十六块肉。这道菜的六十六块肉,必须是女儿或儿媳买回来,亲自切出来,亲自端上桌。”至于广原平观瞻《行吟图》,更是作者精心构思的一幕情节:经过沐浴、更衣一番虔诚准备,广原平小心跟随费鹏举来到费老爷子的书房———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檀香的味道,香炉上方,是一排古人的画像,广原平知道,那肯定是费家的祖宗了。费老爷子见了广原平,点点头,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老爷子点上香,对着祖宗牌位磕头,接着是费鹏举,然后是刘金宝,最后是广原平。
行礼完毕,老爷子转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一只长方形红木盒子,双手轻轻捧出一幅卷轴来,慢慢在桌上铺展开来,便是《行吟图》真迹了……
这场景如同一出庄重、肃穆的典礼,书房的空间布置仿佛是一间小型祠堂,《行吟图》真迹展开的过程与拜祖仪式类同,费家藏画及其世传故事即此具备家族信仰的神圣命意。《行吟图》和小说中另一幅《对弈图》,均出自费家先辈南山公手笔,而费家绘画不仅世代传承,且是“延州画派”的代表。小说对地方画史的简约概述及想象,实际借调、化用了历史上真实的“常州画派”的知识内容,一种地方艺术被作者巧妙组织进小说叙事,成为小说地方性表现的一抹成色。
可以想知:在长篇构思过程中,地方性知识作为重要的创作资源,始终活跃地伴随着作者的艺术想象,刺激着他的创作灵感,并且,由此积淀于小说情节展开和人物刻画中,塑就小说叙事突出的征象———地方性表现。而我必得强调的是:地方性知识不仅仅是作者后天习得的一种认知积累,更是其日积月累的生活阅历,他生于斯且长于斯,耳濡目染,心神浸润;因而,对于作者而言,地方性知识便具备生命体验的质地,它既具有理性认识的内涵,更具有情感体认的品质,是一种具有态度和温度的认知体系,内化于作者本人的主体建构中,成为其精神世界的重要元素。
据上所论,我将《行吟图》的故事空间概括为地方性空间,其在小说叙述中的表现内容便是地方性知识。并且,我欲再行强调的是:所谓“地方性知识”,其内涵不仅是指小说叙述中的区域地理内容,更包含地方风俗等日常生活内涵,以及地方文化等内在精神特质。
以地方性概括《行吟图》的故事空间,实非贬抑小说表现的社会和历史容量,只是着重强调小说故事的地方性平台及其征象。应该明确的是:小说的故事空间不等于小说叙事的表现容量,两者并无对应关系;而从根本意义上说,任何小说都是在特定的空间区域中展开故事的,因而所有小说的故事空间实则均为有限空间,或曰地方性空间。因此,就具体小说文本的读解而言,要紧的是辨识故事空间的建构,即:地方性知识———诸如地理特征、生活习俗和区域文化元素等,它们是如何在有限的故事空间内被编织进小说肌理中、成为小说叙事的鲜亮标识?
正如空间是小说叙述的一则基本要素,时间构成小说叙述的又一基本维度。时间和空间是生命存在的基本前提和基础条件,与现实人生一样,小说人物总是存活在特定的时空之中,时空构成人类生命的要素,也构成小说人物生命的基本存在样态。在《行吟图》的叙述展开中,时间要素表现出某种“异常”的征象。小说第一章以“皇上吊死在煤山的消息”起笔,时间定位显然在明朝崩灭之际。第二章却未沿时间顺序次第前行,故事腾空翻起,径直跃入现代(1920年代末),自此直至第七章,均展开以费鹏举为主角的叙事,主人公故事结束于抗战胜利之时(1945年),而后续性故事则绵延至1980年代初。第八章的故事及时间跨越此前六章,犹如飞空架桥一般连接第一章,情节则是明亡后费家先辈南山公的故事,作者的叙事用心显然是———于小说收尾处回头交代《行吟图》的创作因由。
这是众所周知的小说学常识:小说时间并非现实时间,作者对时间的处理实际也是其艺术创造的有机内涵。《行吟图》的时间处理打破了现实时间的线性秩序,其首尾(即第一章和第八章)隔空飞架的呼应,表现出故事及时间的“断”与“续”,且与小说主体故事(第二章至第七章)构成叙事形相的一种“断裂”,却在“断裂”处又以传世藏画牵拉出一种隐性勾连———这是小说故事和时间的又一重“断”与“续”。《行吟图》就在“断断续续”的时间处理中,展开延州费家的两段故事,它们是:明亡之际的一段家族先辈往事、二十世纪上半叶中日冲突间费鹏举的命运故事。
我将小说叙述的两段费家故事,分别视作延州费氏家族史的一段“前史”和一段“后史”,作者的叙述重心自然在“后史”,他以家族藏画的细节处理,将家族“前史”嵌入家族“后史”之中,且在两段故事的相互阐发与映照中,着力表述世代承续的“家国情怀”。如此,延州费家的地方性故事,藉借时间维度的某种艺术处理,其内涵生长、意义扩容,叙事蕴涵便超越地方性而获得有关民族-国家的深广命意。
小說的核心终究是人物。论家惯常视人物、情节和环境为小说“三要素”,其中的主导性要素无疑是人物,因为小说情节就其本质而言是人物的性格史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史,而小说环境———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其设计与构想、调配与铺就,均是为小说人物搭建表现的平台与背景。因此,小说创作的核心就在于———人物形象塑造。
《行吟图》的作者自然明了小说创作的肯綮所在,其叙述也的确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用心且用力。他择取现代中日冲突作为时空背景,将费鹏举家庭故事置放于特定历史事变中,从而建构成“家-国叙述”的小说格局,而在此间展示人物各各不同的思量与选择、应对与命运。就人物个性表现而论,小说叙事呈现出费鹏举、美惠子、广原平、刘金宝等人物的不同性格特征,他们之间实际具有个性相互映衬的叙事效应。自然,由于小说叙事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着力点和着力度存在差异,人物刻画的实际效果也存在差别,对某些小说人物的个性表现尚有简单化之嫌———如将美惠子性格的微妙变化,径直与中日对抗的政治局况扣成“因果结”,便是甚为牵强、生硬的个性表现。
但在主人公费鹏举的性格表现和形象塑造上,《行吟图》的叙述却表现出非比寻常的深度和功底。作者在此抛开所有先入为主的判断与定性,他将费鹏举“投入”特殊时代的“旋涡”中,并且,其笔触深入费鹏举内心世界的深处,力图表现出他在特定时空之中的困惑与犹疑、挣扎与无奈、选择与命运,从而呈现出生命存在的某种窘境。小说中,费鹏举的自身认知具有理性反省的力度,自然,这是作者对其主人公的深切观照与剖解。费鹏举常以“三不搭靠”来形容自身的困境,且借此自嘲———
有时想起来,心里总觉得有一丝不安,感觉自己像是麻将牌里的“三不搭靠”,在国民党那边,会把自己归入共产党一边,或者汪伪一边;在共产党这边,自己又只是个党外人士;在老百姓眼里,自己似乎又与日本人接近些。有时候心里烦了,费鹏举就安慰自己说,管他什么党什么派,只要对得起列祖列宗,心里有国有家就行了。
费鹏举身处矛盾和困窘中。他无法获得外界的理解,所以需要自我安慰,聊以自释。但人物自然可以自我宽解,作者对人物内心窘态却不能“放过”或“放下”,因为人物心理纠结处,恰是人物心理表现深刻处。在我看来,《行吟图》中费鹏举这一形象塑造,具有某种普泛性意味,其在特定时代中的生存困境和身份焦虑,在相当程度上实际生命存在的普遍症候。
诚然,这正是小说叙事的价值与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