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
2021-01-14赵洪香
赵洪香
一个礼拜后,教育局通报了处理结果:
经查,教师莎XX存在违规违纪行为。给予莎XX党内记大过和降低岗位等级的处分。
网上舆论持续发酵。
不见高轩:一个小孩,一条人命,一个家就这么毁了。施恶人仅仅降级处罚?没有任何刑事处罚,还能继续当老师兴风作浪。啧。
深水烧开:不吊销教师资格证,这样的人还配为师。
围观:这么悲惨的案件就这样处理完了?不深刻反思,不改正,悲剧还会重演。
……
礼拜一,升旗仪式。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服。
突然,晓晓脱下鞋袜,赤脚站到了班级队伍前面,大家都惊呆了。
集体默哀时间。人群一阵骚动,又很快静默下来。
升旗仪式结束。莎莉劈头盖脸一顿训:“身为一班之长,你在全校师生面前抽的哪门子的风,冻坏了怎么办?”
“我只是在替死难者默哀。”晓晓低声说。
“南京大屠杀纪念日,谁不是在默哀?就你是默哀,我看你倒像是哗众取宠。”莎莉余怒未消。
大家都痴痴地望着晓晓,眼神复杂。
晓晓在莎莉的呵斥声中已经穿好了鞋袜,却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班级同学像串起来的鞭炮,喷嚏声、咳嗽声迅速连成一片。门口灌进的冷风让莎莉也猛地一声“阿欠!”大家轰然失笑。
时间距今三个月不到。
处分下来后,邻居提供给莎莉一个重要情况。
一天晚上,晓晓父母因为生活琐事发生争吵。吵到后来,两人都急了眼,锅碗瓢盆化身“唐门暗器”飞得满屋都是。女人心疼却说不出口,只能更狠地把家什掷向对方。男人也毫不示弱,专挑值钱的东西打、砸、扔。女人怒吼:“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就离,谁不离谁是孙子。”男人正在气头上,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
“洋洋的抚养权归我。”女人娘家没兄弟,只有一个妹妹,妹妹养的是女孩,女人父母特别看重这个外孙。
“凭什么,洋洋是我林家的血脉,难不成将来让他跟着外人姓?要孩子可以,晓晓你带走,要带走洋洋,你想都别想。”
“洋洋是我儿子,凭什么我不能带走?”
“那曉晓还是你闺女呢,你咋就不带走呢?敢情好处都让你占了呗。”
“我就要洋洋,晓晓必须跟着你。”
“拉倒吧,晓晓谁爱要谁要,洋洋必须得跟我。”
……
夫妻俩只顾吵得痛快,丝毫没留意晓晓是否回家。等到双方冷静下来,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晓晓不在家,她是回来又出去了,还是根本没回来,他们也糊涂了。
他们没联系老师,怕老师责怪孩子没回家怎么现在才知道?他们悄悄打电话问遍了亲人,又到附近同学家、马路边、河道旁找了一圈,都没有孩子的踪影。夫妻两人真着了慌,准备开车到派出所去报案。在地下车库,他们发现了晓晓,晓晓已经靠墙睡着了,腮边还挂着泪。
此事距今一个月不到。
出事以来,莎莉夜里天天失眠。
她把当天的课堂像放电影一样反复回放。后来又把时间延展到晓晓走失的当天,从进校门第一眼看到晓晓,到晓晓走失前看到晓晓的最后一眼。一遍又一遍地回播,可总是断片,总是有岔出来的事情打断,有些时段几种场景一起打架,一群人相互干扰。晓晓总像个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甚至连五官也没了,只剩一张空空的脸。
媒体闻风而动,追溯了莎莉从教以来的种种表现,从中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以此佐证她不是一个优秀甚至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师。
当地政府办、教育局、公安分局成立的联合调查组,走访了班级所有学生及当天的值日老师,未发现当天课堂存在辱骂、殴打学生情况。
当天没有,前一天有没有;今年没有,去年有没有;去年没有,以往有没有?
既然晓晓是在莎莉课后走失,那莎莉无疑就是第一嫌犯。晓晓走之前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一切都成了未解之谜。
当务之急是谁来承担这个后果,以平民愤。
选项一,家长。家长已痛失孩子,谁还忍心去责备家长。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不合适。不仅不合适,简直没人性。哪有父母会伤害自己孩子,甚至逼孩子离家出走的呢?再说了,如果是父母的责任,孩子为什么不从家里出走?
选项二,学校。但学校并没有节假日违规补课,也没有违反义务教育法收费的乱象。校规校纪并无出格之处,联合调查组也没在学校管理中发现明显的安全隐患。从日常表现推断,涉事女孩是个优秀善良的孩子,学校并没有针对该生的不当行为。
选项三,教师。学生虽然不是在教师课堂上出的事,但她为什么选择在课后走失,与课堂上教师的言行有没有关系?即便教师不是有意为之,但有没有可能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你说要提倡正能量,那她会不会理解为你在批评她传播负能量。为什么学生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选在你莎莉的课后走?
一切不利因素都指向了莎莉,莎莉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在被推向风口浪尖前,莎莉曾是个优秀教师。她的优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课堂教学水平高,尤擅作文指导;二是责任心强,对学生敢管敢问有方法。
如今,媒体挖出她十年前曾在校外办过作文培训班。又认定她收受过家长的微信红包,更说她曾体罚过学生。措辞为“疑是因……”
接下来是举证时间。
联合调查组没有找出莎莉当天的“犯罪”证据。但网上已铺天盖地地骂开了。言之凿凿,声色俱厉,大有斗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气势。
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持续发展,已经惊动了省教育厅。
“你怎么才回来?你知不知道网上骂得可难听了,你就这样随他们糟践?”莎莉刚到家,老公潘阳就开始啰唆。
“叫你不要管,不要管,你非是不听,现在的孩子多精贵啊,轻不得重不得,出了事,家长只会追究你老师的责任。”莎莉无言以对,头昏脑涨。
“作文写得好不好,你不随她去吗?又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当作家。”
莎莉换上拖鞋,走进厨房,习惯性地开始摘菜。
“你在课堂上到底有没有骂她或是批评她,你再想想你说了什么过激的话没有?”潘阳一直喋喋不休。
这就是全网时代,你无处遁形,连自己最亲的人都开始质疑你。莎莉不想搭话,埋头摘菜。她也无话可搭。一堂课四十五分钟,她哪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在课堂上辱骂谁,批评谁,或者体罚谁,只是很寻常的一节作文课,叫了几个学生分享自己的作文,他们朗读得很好,大家还鼓掌表示祝贺。至于晓晓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课后走失,莎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要不要我也找些人,在网上写些帖子还你清白。”潘阳继续问。
“不要,写了只会更糟。再说我又何尝清白?”莎莉头也不抬。
“难道我们就什么都做不了?你要知道,现在爸妈出去都有人指指点点,更不要说我和孩子了。再这样下去,谁受得了?”这就是老公,关键时刻只想到自己的父母,只顾及自己的感受,难道她莎莉没有父母,她莎莉没有被人戳脊梁骨吗。也许他潜意识里就认为她莎莉受什么罪那都是该,凭什么连累他们家人。
“处分就要下来了,你用不着这么着急。”莎莉不怀好气地说。
“你真甘心被处分?”潘阳完全没有察觉到莎莉的情绪。
“不然呢?孩子走失,换谁谁受得了,我理解她父母。”莎莉平静下来。
“那谁来理解我们?”潘阳问。
“处分吧,这样我的心里还能好受些。”莎莉有些哽咽,她想起了晓晓出走前种种天真烂漫的情状。
潘阳不再说什么,默默走过去叫儿子潘小龙出来吃饭。
五一长假,莎莉背起行囊去了深圳。
在地铁上,莎莉遇到了一个酷似“晓晓”的女孩。女孩告诉她,她来这座城市是为了进道观。还在她幼年的时候,她父母就离了婚。哥哥跟着父亲在城里生活,她随母亲生活在乡下。她们一家人自从父母离婚后就再也没聚在一起过。后来,父亲又讨了老婆,生了一个女孩,从此他便不再记得他乡下的这个女儿了。离婚后,母亲脾气越来越古怪,动辄骂她是拖油瓶,赔钱货。母亲还恋上了麻将,每天放学回家,她做好饭菜去接母亲,总是被母亲当众一顿臭骂。母亲怪她扫了她的兴,骂她是个扫把星,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只会赔钱。
她在网上偶尔得知,在道观帮忙可以包吃包住,还能领些微薄的薪水。如果这次五一她能够留下,她准备暑假再来。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还想过离家出走。但她丢不下母亲。“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老了,又是那样的生活状态,我不管她怎么办。反正我的命是她给的,没有她的同意,谁也拿不走。这是我的责任,我得努力读书、赚钱,我要为她养老送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莎莉一阵心酸。
“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愿意听别人说话的人。”
“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不是吗?”莎莉感觉奇怪。
“你上车时下意识地用脚帮别人挡住要滑走的箱子,却并不想让当事人察觉。”女孩细节观察很到位。
“谢谢你,其实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很多时候,我并不是一個好听众。”
“也不全因为这个,其实你很像我的老师,她和你有着同样清澈的眼神。”
莎莉心下一动。道观倒是个清静的地方。
“实不相瞒,我有个学生走失了,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她和你差不多大,你能帮我找找她吗?”受女孩的感染,莎莉居然也选择了对陌生人敞开心扉,她把晓晓的照片发给女孩,女孩一口答应,说只要看见了,一定第一时间联系莎莉。
晓晓走失的那个下午,莎莉给她上了最后一堂作文课。
课上莎莉叫了几个学生分享自己的作文。当晓晓朗读结束时,大家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接着是美术课,老师带着学生到校园花坛实地写生。五月的阳光,温和而不失热烈,花坛在阳光的照拂下显得流光溢彩,生机勃勃。满园的格桑花正开得奔放,带着一股藏区来的野劲儿。花坛边缘簇拥着黄色雏菊,一朵赛似一朵的俏丽。间或几只蝴蝶飞来飞去,一会儿停在花丛间,一会儿停在树梢尖。花坛在学校正门两侧,一进校门就能看见满园的生机。此时的花坛,正像一块金色的缎面,微风拂过,满园飘香。正对校门的大路两侧,一边是学校的宣传画廊,一边是几盆巨大的绿植盆栽。在花坛的拐弯处是学校的电子宣传屏,正滚动着安全教育的注意事项。
谁也没注意晓晓没去上课。
晓晓没有躲,她是背着书包从正在搞基建的学校后门出去的,学校监控只拍到了她孤独的背影。
豆豆为此很自责,为什么偏偏是那节课她没有等晓晓一起。豆豆喜欢画画,苗苗也是,当她们听完老师宣布要实地写生时,几乎是怀着雀跃的心情迫不及待地跟着大部队走的。豆豆那天画了格桑花,这种高寒之地引进而来的梅朵真是惊艳无比,透着倔强的野性生命力。苗苗画了黄色的雏菊,朵朵清新淡雅。还在画的中途,美术老师就表扬说,豆豆和苗苗画得最好,画出了花儿鲜活的姿态。尤其是豆豆,把格桑花身上的那股倔劲儿也表现出来了。
豆豆兴奋得整堂课脸都是红彤彤的。
回到教室,美术老师清点作业,发现少了一份,大家才惊觉他们一节课谁都没有看见晓晓。
六月,眼看学校艺术节就要到了。
去年学校艺术节上,晓晓身着白色斜肩长衫,下配白色阔腿长裤,穿着白色舞鞋,翩然独舞。红色背景墙前的她宛若惊鸿仙子,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全场少男少女的心。
“晓晓的爸妈几乎每天都要吵架。晓晓回到家只能待在一边耐心听他们吵,可他们总也吵不完。有时他们还会打起来,晓晓就只能待在边上哭。上次晓晓妈妈骑电瓶车摔倒进了医院,结果晓晓爸爸去了没几分钟,他们就在医院里吵了起来。”豆豆说。
晓晓的父亲开农用收割机,母亲在街上卖摊饼,晓晓有个弟弟叫洋洋,一家四口生活不容易。
晓晓最怕爸爸妈妈生气,怕他们吵架。“有时候我觉得,没有我,也许他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好一些。”晓晓说。
极端事件后,学校采取了紧急措施。校门口两侧的宣传栏里写着“珍爱生命、远离邪教。”工整的楷书写着:“看健康书籍,不进游戏厅,不沉迷网络,不拉帮结派,不参加封建迷信活动……”,五六年级都开了“爱惜生命”的主题班会。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不信谣不传谣,不谈论与极端事件相关的事。学校还要求所有的班级召开家长座谈会,严控手机和电子产品,杜绝孩子受网上不良思想和组织的影响。
半个月内,校长头发几乎花白了一半。
在蔷薇花园的住宅区,莎莉和班主任渡过了愉快的下午茶时间。
莎莉没有提晓晓的事,这有些奇怪,她本来是要来求助班主任的,临了却改了主意。现在的她,坐在班主任对面,和班主任聊着大学的美好回忆。班主任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点评几句。莎莉关切地问起班主任的身体状况,班主任说,他身体还好,吃饭八分饱,每天坚持走路一小时,周末坚持到郊区周边走走,除了肩颈因为长期伏案工作有些不适,其他内脏器官都完好无损。莎莉放下心来,莫名地有些开心。班主任就像是她的亲人,虽然并不时时见面,也不常常联系,但她牵挂他。深圳这个城市正是因为有了班主任才让莎莉觉得有了温度。
莎莉没有父亲。准确地说,莎莉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莎莉的父亲是在装电梯时遭遇意外的,当时莎莉两岁。莎莉脑袋里的父亲形象有些空洞、模糊,这倒也好,她可以脑补出任何她需要的父亲的样子。
莎莉想起她刚参加工作时,一次聚会后一个已婚男同事骑摩托车送她回家,骑到中途,不知何故他突然停下车,一把抱住了莎莉。他的手从莎莉的衣襟下摆伸进去,企图去抓莎莉的胸部。莎莉剧烈反抗却无能为力。得手后,他又若无其事地骑上车把她送回家,叮嘱她不要告诉任何人。莎莉没有给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因为她最难受的不是害怕和恐惧,也不是愤怒和委屈,而是自憎的感觉———厄运中的人多有一种对自己的怨憎,认为是自己的某种残破才招致了某种命运。要是父亲还在,莎莉的反应也许会完全不同。
班主任不像父亲,他比父亲的形象年轻些,像叔叔,应该是。当年读大学时,莎莉曾得到班主任的全力支持。不仅帮她申请了学校助学金,还帮她争取过几次大的奖学金。好在师范生花费并不多,莎莉也没觉得自个儿有多惨。每个寒暑假,莎莉都会去班主任家和他拉拉家常。班主任的厨艺真是没话说,除了常规的炒菜,他还会煲汤,汤里有各种各样莎莉爱吃的坚果。莎莉觉得班主任是个温暖的人。
毕业十几年,他们一直保持联系。
晓晓出走前为什么没有求助?莎莉狐疑地盯着班主任的脸,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到答案。
班主任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皆从容有序,身处其中,无须自寻烦恼,只需顺势而就。他呷了一口茶,觉出莎莉的异样,立即关切地问她:“怎么啦?”莎莉摇摇头:“没什么。”
莎莉读初二的时候,第一次来例假,吓得哭着跑回了家。莎莉的母亲不耐烦地吼她:“哭哭,哭哭哭,遇到事情只知道哭,照你这样,我还不得哭死。”莎莉默然地收拾了眼泪,揣上一包卫生纸又羞又痛地去了学校。
“给我惹这么多麻烦。”
“你把我的臉都丢完了。”
大人不是嫌麻烦,就是在嫌麻烦的路上。
莎莉突然领悟到,自己“端着”的时候太久了。为了“优秀”的外壳,她在“嫌麻烦”的路上越走越远。
豆豆和苗苗是晓晓最好的朋友。
她们三个的成绩和漂亮程度在伯仲之间,又有班干部气质。班上男生喜欢的对象无外乎此三人,甚至有人三人都喜欢。班里所有的男生都是情敌,虽是情敌,却并无多的争斗,有时还聚在一起对喜欢的对象评头论足。黄奇个性开朗,喜欢夸夸其谈。子言性格沉静,总是缄口不语,纵是心里喜欢,但只要有人问起,他打死也不会承认。
黄奇喜欢晓晓。他有事没事眼睛就瞟好了晓晓,一下课就蹭在晓晓周围。女生间讨论电视剧剧情,他也要强行插上几句,故意说一些不同的见解。他装作题目不会做,虚心向晓晓讨教。体育课分组活动,他主动要求和晓晓一组。放学后他故意跟在后面,观察晓晓的一举一动。他经常拽晓晓的马尾,把晓晓的修正带藏起来,为的就是看晓晓那又气又急的模样。晓晓经常一本书扔过去,直接砸他脸上,他一点也不恼,反而嬉皮笑脸,兴高采烈的。
子言羡慕黄奇,羡慕他可以这样亲近晓晓。他喜欢晓晓,却只默默放在心里。他怕这喜欢一旦表现出来,班级里男生会起哄,如果晓晓再报告了班主任,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少男少女总是爱说闲话、传谣言,口是心非。喜欢一个女生,有时会不停地传谣,说其他人喜欢这个女生,说他们放学一起走了。只要这两人稍微走得有点近,就起哄,把那两人羞得满脸通红。更有甚者,会向老师告状,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
一次班会后,子言期期艾艾地向莎莉反映了黄奇和晓晓的事。莎莉找晓晓和黄奇当面聊过,晓晓断然否认。说她不喜欢黄奇,黄奇也只是爱闹腾而已,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
“晓晓其实喜欢子言。”豆豆说。
听闻子言在莎莉面前打了小报告,晓晓伤心不已。
“他就那么讨厌我,明知道我根本不喜欢黄奇。”晓晓哭。
“也许子言是为了帮你,他看不惯黄奇老欺负你。”苗苗言不由衷。
“黄奇欺负我也比不上他告班主任来得伤人。”晓晓觉着委屈。
“也许子言喜欢你,怕你和黄奇走得太近。”豆豆安慰晓晓。
“我看子言就是个冷血动物,他会喜欢谁?见谁都是爱搭不理的。”苗苗不同意。
“他不就喜欢和你搭讪。”豆豆反驳苗苗。
“哪有,都是我主动找他说话好吧。”苗苗自觉失言,脸立马涨红了。
晓晓毫无察觉,她沉浸在子言一定很讨厌她的悲伤情绪里。
“也许我不在他眼前晃,他倒会想起我的好来。”晓晓幽幽地说。
莎莉读初三时,她的同桌是一个复读生,比她大四五岁。当他主动把座位搬到她边上时,她有些不知所措。后来,班级里开始有人散播他俩恋爱的谣言,他揍了那个传播谣言的人,但那人却爆出一个惊天内幕:他是为了拖垮她的学习才接近她的,这是一场赌局。赌局还远没结束,他已经深深爱上了她。莎莉震惊,更愤恨不已,她无法接受这样动机不纯的交往。从此她与他再无瓜葛。中考毕业,他们双双考入县中。他找人带过话,传过纸条,当面堵过她,莎莉一概不听不看不搭理。
高二那年,他突然退学了。后来莎莉一直想,会不会真是自己逼走了他?
网上一边倒的声音里开始冒出了杂音。
一汪寒水:坠楼女孩叫晓晓,她有个弟弟叫洋洋。出事前,晓晓父母正闹离婚,他们为争夺洋洋的抚养权闹得不可开交。晓晓害怕被遗弃,提前出走了。
和谐:晓晓父母一方面找枪手在网上写文章,攻击老师;另一方面找学校讨说法,索要赔偿。他们分明是在消费女儿,博取大众的同情。
暗影流沙:往孩子父母身上泼脏水的还是不是人啊,敢情不是你家孩子,说话怎么那么恶毒呢?
六藏:家长获赔一百六十万现金,夫妻双方协议离婚,各分八十萬。晓晓就是个牺牲品,与教师毛的关系都没有。
……
莎莉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老公潘阳?
电话打过去,潘阳火冒三丈:“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就是要找枪手,也编不出那许多细节。况且你不同意的事,我何苦吃力不讨好。”
挂了电话,莎莉一头雾水。谁会在这节骨眼儿上挺她呢?
事发当天,莎莉在车上主动对儿子谈起了此事。同车的还有小区的珊珊,他们比晓晓高一届。莎莉问他们两人是如何看待今天的突发状况的。
珊珊问:“阿姨,课堂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说她什么了吗?”
莎莉摇摇头,并没有,一节寻常的作文课而已。
“那晓晓一定是遇上难事了。”珊珊接着说。
“这孩子看着挺阳光的,她能有什么难事呢?”莎莉自言自语。
“这就说不清了。有时候大人眼里很小的事在我们这里却是天大的事。比如我今天就挺烦的,有个同学借了我五块钱,说好今天还的。结果她今天提也没提,我也不好意思问,但心里真的很不舒服。这样的事说给大人听,大人根本不理解。”
“大人不理解也就算了,就怕还得挨骂。”小龙神补刀。“比如我那天和另外两个男同学一起出去,我口渴,想买瓶水喝,但我喜欢喝的那个牌子的水挺贵的,要8块钱一瓶。我买了两瓶,当我把水递给其中一个男生(因为他是我好朋友)时,我突然一点也不开心,相反特别尴尬。边上没水的男生也挺囧,默默看着我们俩。事后我想,做人怎么这么麻烦啊,我买一瓶水不合适,买两瓶水也不合适,买三瓶的话,我整个人都不好了。不买,又觉着憋屈。反正吧,怎么样都觉着心里不痛快。”
“那你们遇到不顺心的事,会怎么办?”莎莉问。
“偶尔会写写日记。”珊珊说。
“忍着。反正你们没有因为我的考试成绩骂过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小龙还挺幽默。
莎莉调转车头。我们去一趟晓晓家吧。
“你就不怕她家长把你轰出来?”小龙提醒。
“不是有你们俩做保镖吗?”莎莉笑笑。
家里没有找到晓晓的日记,作文里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那个眉目如画———柔和的蜡笔画,笑起来大眼一弯的女孩儿,像一只预感到大限的猫,离开前,小心地擦拭掉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一切痕迹。
莎莉上初中时,有一次约好了和邻村的翠华一起去学校。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暴雨如注。莎莉冒雨前去找翠华,却被告知翠华头一天就去了学校,莎莉不得不冒雨独自前往学校。好不容易挨到了学校,翠华迎面走来,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莎莉把这件事记在日记里,觉得翠华怎么样都欠她一声道歉。母亲却说,这样的小事,你还记着它干吗?
暑假,莎莉再次来到深圳。
高铁呼啸而过,地铁每几分钟一班,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私家车黑压压地从近处直排到天际。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像热锅上的蚂蚁东奔西突。满地切碎的神经末梢,像丧尸一样游走。莎莉站在路边,头晕目眩。她是从车上被甩下来的,像跟不上节奏的音符。一股热浪裹挟着她向前,几分钟的路程,她走得像一只落魄的流浪狗。
她想起了自己快节奏的工作:上课、批作业、辅导学生、名师工作室带徒弟、讲座、论文、课题、学习材料、各种总结……优秀永无止境,很多事来不及打好基础,就要看见成果。
她决定直接去道观,见一见那位地铁上遇见过的女孩。
女孩正在洒扫庭院,白净的脸庞透着点婴儿肥,乌黑的头发向后一把束起,小碎卷弯在额头边上。她的侧脸很像晓晓,但气质上似乎又差着很远。莎莉站在一边默默看她的马尾荡来荡去。
香烟袅袅,佛曲悠悠,百年老龟在水池里沉思。昏暗的光线里,须发皆白的老者低头陷入久远的梦。庙里绕梁的青烟,已经飘拂了数百年。绿瓦红墙之外,是都市里永不停息的车水马龙:动感、高效、急促、焦躁。在众声喧哗中,古庙安之若素,俨然得道的高僧。
莎莉正自出神。
“老师,你来了!”女孩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古庙背倚莲花山,庙前一池清水,清水里是女孩笑靥如花的脸。再没有比这更适合度假的地方了。
你说我是个谜,其实我们都是谜,
在痛苦中开始,在折磨中结束。
被卑微的事物抛向死亡,把崇高的理想,背负到诸天之上。
晚上,莎莉趴在油灯下给班主任写信,脑子里却盘旋着诺贝尔的诗句。当初她在英国传记作家为艾伦·图灵写的传记里读到它,曾被深深打动。却想不到,此时此刻,她会再次想起它。
“……痛苦是财富,这话是扯淡,痛苦就是痛苦,对痛苦的思考才是财富……有些问题,你并不想要一个答案,而是看结果是否配得上自己的期许……我不能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自己为什么出发……”
莎莉要去新疆支教,潘小龙投了赞成票,潘阳噤声了。
临走那天,天空西北角一片血红,几朵孤云停在山尖,一点儿也没有扎堆的迹象。风声让山谷听起来像在尖叫,莎莉对着身后的人群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