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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坠

2021-01-14闫耀明

翠苑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琪大嫂大哥

闫耀明

堂妹小琪来电话,说大哥病了,在市医院住院。

小琪是个谨慎的人,大哥的病如果不是很严重的话,她不会告诉我的。于是我跟领导请假,直奔市医院。

我向来不喜欢医院里的那种来苏水味儿,可走进走廊时,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那气味的存在,因为我看到走廊里,站着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他们凑在一起,在低声说话。

大哥是我的堂哥,我伯父的大儿子,在我们这一辈人中,岁数最大。我看到大哥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眯着,好像是睁着,又似乎是闭着。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大哥的肚子竟然高高地凸起着,鼓胀得像一个临产的孕妇。肚子上的皮被撑得应该是变薄了,闪着晶亮的光泽。皮下,分布着一些细细的血丝,似乎很快就要突破皮肤的阻隔,喷到外面来。肚脐圆圆的,也是凸起的,如一枚圆圆的花生米,仿佛一拨,就能脱落下来。

我惊讶地看着大哥,看着他的肚子,感觉要是再胀一些,肚子就会爆炸了。

“大哥。”我坐下来,坐在他的身边,轻声喊他。我意识到,大哥的病真的已经相当严重了。大哥的眼皮颤了颤,睁开了,无神的目光盯着我。他认出了我,似乎要笑一笑,却咧咧嘴,没有笑出来。于是,大哥轻轻点点头,算是跟我打了招呼。

“大哥怎么会病成这样?”我回头问堂妹。却发现身后站着的,不是堂妹小琪,而是大嫂。大嫂穿着白色的短衫,湖蓝色的长裙子,头发绾在脑后,打着结,一副干净利落的样子。她的两手湿湿的,正不停地互相擦着,好像是刚去过洗手间回来。她的眼睛也是湿的,里面含着泪水。

大嫂说:“发展得太快了,这才几天……”她那两只湿手在不停地抖。

我一直对大嫂印象不佳,也就不想跟她再说什么。

大哥的脸在一点点發紧,眉头皱了皱,手向上抬了抬,好像是要放到肚子上去,却抬不起来。我知道,一定是他的肚子不舒服,或者更加膨胀了,想摸一摸,揉一揉。于是,我伸手摸着大哥的肚子,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三根手指,在大哥的肚子中间轻轻地摩擦着,绕着凸起的肚脐,做着画圈运动。

大哥的表情居然放松了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看来我做对了。于是,我不再说话,耐心地给大哥做着按摩。其实说不上按摩,我不敢用力,怕大哥的肚皮在我的手指下突然爆裂。

“发展得太快了,这才几天……”大嫂依然在叨念,尽管我没有回头看大嫂的样子,但我还是感到,大嫂有点像祥林嫂。

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以前的大嫂可不是这样的,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就觉得大嫂不是一个善茬儿。

大嫂的厉害是出了名的。就在大哥大嫂举行婚礼时,因为男方这边由谁来陪同大嫂家那边的亲友就餐,大嫂与我的伯父伯母发生了分歧。我看到大嫂用她那刀子一样尖厉的目光狠狠地剜了伯母一眼,同时,她的嘴巴里不知道挤出了几个什么字,把身边的大哥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劝说伯父伯母,按照大嫂的意见办。大哥的仁厚拯救了婚礼,否则,尖刻的大嫂一定不会顾及婚礼的气氛,放肆地大喊大叫的。我从她那锋利的目光中看出来了,她做得出来。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嫂,一种不祥的种子,在那天就悄悄地埋下来。我预感到,结婚之后,大哥的日子不会好过。遇到这样强势凶悍的媳妇,那么仁厚甚至有些懦弱的大哥,不受气才是怪了。

不过我的担心很快就逐渐淡去了,因为不久我就去沈阳读书了,接着就是参加工作。我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总是盯着大哥大嫂的日子过得如何。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小城,去过大哥家一次。那是上午,大哥刚刚下夜班回来,大嫂上班了,大哥的两个儿子上学了,只有我和大哥在家。大哥家的电视是彩色的,很漂亮。当时有彩电的人家还不多,在我看来彩电就是个新鲜东西,便赖在电视机前,看。那时候,电视节目很少,记得只有中央台和辽宁台,不像现在,频道多得看不过来。而且,白天的电视节目,基本没有电视剧电影什么的,只播放专题讲座和电视授课的内容。因为新鲜,就是枯燥的电视授课,我也看得很是滋润。大哥说:“你自己看着,我得睡觉了。”

我知道大哥上夜班不能睡觉,需要白天补觉。我冲他挥挥手,意思是你睡你的,我看我的。

“冰箱里有冰棍,自己拿。”大哥说完,就去卧室睡觉了。

我一边吃着冰棍,一边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高等数学,一个精瘦的老头在絮絮叨叨地讲解,我基本听不明白。但因为是彩电,我依然看得很有兴趣。

就在我把冰棍吃掉一半的时候,屋门开了,大嫂走了进来。

我赶忙站起来,跟大嫂打招呼。

可大嫂没有理会我,瞪起眼睛,薄薄的嘴唇快速地翕动着,发出一声无比尖厉的锐叫。

“干什么呢你们?拿败家不当回事啊?大白天的也没有好节目咋还点着电视?费电费电视不知道啊?”大嫂没有来得及换鞋,就站在门口,叫。

我的心狠狠地抖起来,惊惧地看着大嫂。我一点也没注意到,我的手也在抖,那根已经逐渐软下来的冰棍不争气地从木棍上脱落下来,掉在了地上。冰棍摔碎了,分裂成好几块,带着水分,分布在地板上。

大嫂显然是气坏了,连鞋子都没有换,冲动地走过来,指着地上的碎冰棍,继续叫:“干吗呀,来我家就这么祸害人吗?”

我听到大嫂的呼吸声很是急促,也很粗重。她确实是气坏了。我急忙往卫生间跑,去拿拖布。

可我与大哥撞在了一起。走出卧室的大哥打着哈欠,不满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喊啥喊?”

大哥的这句话惹祸了,大嫂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手指尖尖地指着大哥的鼻子,说:“你们就这样败家,我说说怎么了?你弟弟来了,你硬气了是不?”

我吓得心紧紧地收缩在一起,颤抖着。

大哥看了我一眼,扬扬下巴,示意我离开。

我急忙丢下拖布,屏住呼吸,溜出了门。

楼门外,蝉鸣正从旁边的杨树上泼下来,炽热的阳光也泼下来,我发觉我出汗了,汗水流得比蝉的叫声还要起劲儿,不一会儿,就把我的短袖衫打湿了。

我抹一把脸,仰头望望大哥家的窗口。我没有听到大哥大嫂的争吵声,也许他们在交谈,也许是大哥在给大嫂认错,总之是没有争吵声。我站了一会儿,走开了。

如果要列举大嫂收拾大哥的事例,恐怕我把这篇小说写到20万字那么长也写不完。现在我坐在大哥面前,细心地给他摩擦肚皮,后背一阵阵发紧。因为大嫂就站在我的身后。身后站着人的感觉是很不舒服的,更何况是我印象不佳的大嫂呢。

我决定喊堂妹小琪,接替我继续给大哥摩擦。可我回头,发现身后站着的,就是小琪,大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我伸头望门外,看到大嫂正后背对着病房门,低着头,用卫生纸擦眼睛。

于是我没有让小琪换我,继续给大哥摩擦肚皮。我看到大哥疲惫的脸放松多了。看来做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摩擦,他是真的舒服一些。

我没有说话,但是心里没闲着。我在默默地对大嫂说:“你现在擦眼泪有什么用?当初对大哥好一点,事情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大哥的主治医生告诉我,大哥是癌症,肚子里全是肿瘤了,已经无法分清原病灶在哪里。医生的话,无疑已经宣告大哥将不久于人世了。

我在心里暗暗地心疼大哥。

大哥的最大特点就是仁厚,有个大哥的样子。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对媳妇,对孩子,对同事,对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我几乎从没见大哥发过脾气,更没见过大哥因为什么事情和人发生争执。他的心一定是又宽又大的。这就有问题了,因为一般来说,仁者寿,仁慈厚道的人,总会是要长寿的。可大哥才63岁,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也不公平。但是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的公平呢?大哥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仁厚,却没有长寿。这也是我在心里暗暗心疼大哥的原因。

心疼完了,我就覺得大哥的短命,原因全在大嫂。

我认为,大嫂的强势与霸道,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把大哥生命的长度给割断了。时间在大嫂尖刻的话语和那双薄嘴唇的翕动中变成了一个心急的孩子,奔跑的速度在逐渐加快,而大哥对这一切,却浑然不觉。

大哥和大嫂生育了两个儿子,现在他们都长大工作了,也都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按说正是大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可他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即将离开了。想想,越发觉得遗憾。

三天后,我去沈阳开会,会期两天。在返回小城的时候,我接到了堂妹小琪的电话。看着手机上小琪的名字,我预感到,小琪带给我的,将是那个不妙的消息。

果然,仅仅过去一周,大哥就真的离开了。

下了火车,我直奔殡仪馆。在停尸间里,布置着大哥的灵堂,他的巨幅照片悬挂在灵堂的墙上。我看到大哥依然是那么英俊,目光中透着慈祥。大哥的身体,就躺在遗像下面的冰柜里,脸庞消瘦,黄色,因为冰冻,似乎结着一层淡淡的霜。

我冲大哥的遗像鞠躬,泪便溢了出来。

大哥的两个儿子身戴重孝,在忙来忙去。我的堂哥堂姐们也在张罗着。

我和堂妹小琪说话。

小琪说:“大哥和大嫂争斗了一辈子。这下,大嫂赢了。”

“争斗?”我不解,“就大哥那个人,还会和人争斗?”

“吵嘴总是有的。”小琪说。“虽然总体上大哥是不和大嫂计较的,但是吵嘴总是有的。”

小琪继续说:“两口子过日子,原本是避免不了拌嘴的。但是一定要争个你高我低,就没意思了。其实,谁说了算又能怎么样?说了算的就要多操心,就要挨累。”

我说:“大嫂上班够累的,还那么争家里的管理权,一定有她的原因。”

小琪说:“大嫂上班不是很省心。她是个要强的人,本来干得不错,却因为强势,与领导和同事相处得不是很融洽,结果提拔提不上,晋级总是磕磕绊绊。”

“那也不应该把工作上的不良情绪带到家里来呀。”我说,“大哥那么宽容厚道。”

小琪说:“这就是大哥的命。当初大哥要是不选择和大嫂处对象,事情就会是另一个样子的。”

我对大哥年轻时的事情毫不了解,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和大嫂处对象的。我第一次见到大嫂,就是在他们的婚礼上。

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后,大哥被推出了告别厅。小琪扑在大哥的遗体前,放声大哭,她悲痛欲绝的哭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泪点。我的泪水再次溢了出来。

大哥的两个儿子也是泪流满面,身体在瑟瑟发抖。

倒是大哥的两个儿媳显得安静,静静地站着,头垂得低低的,看不出他们是不是流泪了。

我理解小琪。这样的场合,是需要有人大哭的。而大哥的两个儿媳,无法要求他们大哭起来,这个重要的角色,非小琪莫属。小琪在我们这一辈人中,年龄最小。痛失大哥,她哭也是正常。

我们走出告别厅,来到外面等候,等候大哥的骨灰。小琪的情绪有点失控,仪式早就结束了,她依然在不停地抽泣,眼睛红肿着,手里的纸也用完了。我从包里拿出面巾纸,递给她。我没有说话,只在她瘦弱的肩上拍了拍。

那些天,闲暇时间,我都要想一想大哥大嫂。我依稀觉得,大嫂的强势一定是有原因的。小琪的观点有道理,但是应该还不全面。

大嫂小的时候,她父亲就去世了,是她妈妈将她带大的,母女俩过着艰难的日子。单亲家庭的孩子心里那份恐惧,在大嫂小的时候就已经植根在她的心里了。她的心始终是悬着的。有的男生欺负她,她就拼命地和人家打架,常常是把男孩子打得屁滚尿流。打胜了,大嫂却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放声大哭一场。和她关系很好的一个女同学,有两次考试成绩比她好,大嫂就偷偷把女生的卷子涂上黑墨水,引得女生发出尖叫,而大嫂则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心里在窃笑。

大嫂的妈妈开了一家公司,生意一般,勉强维持生活。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公司生意才渐渐好起来,不再那么艰难了。可大嫂依然觉得心里不安稳,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后来,大嫂长大了,她终于明白,她缺少的是一个男人。大嫂就十分渴望能有一个男人,为她撑起一把保护伞。就这样,大嫂喜欢上了大哥。

可大哥喜欢的却不是大嫂,而是他的初中女同学。为此大嫂颇动了一番心思。一方面她凭借手头相对宽裕的零用钱,时常给大哥买衣服,把大哥打扮得很是帅气。大哥不要,可顶不住大嫂的强烈攻势,只好穿上。另一方面,大嫂对大哥始终不忘他的初中女同学表现出很是宽容和大度,还自作主张地在请大哥去饭店吃饺子时,把大哥的女同学也请来了,大嫂当着那女同学的面说大哥是她的男朋友了。

如此一来,大哥只能选择接受大嫂的求爱。他根本摆脱不了大嫂的追求。

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对于他们的婚姻,大嫂的妈妈是不同意的,因为大哥家很穷,他们之间属于门不当户不对。可大嫂坚持自己的选择,对妈妈的话置若罔闻。她相信爱情。

可是,当大嫂穿上婚纱的时候,在她心里蛰伏了很久的恐惧竟倏然苏醒过来,猝不及防地袭击了大嫂。她对身边这个将与她朝夕相处的男人会不会带给她安全感产生了怀疑。大哥是平常人家长大的孩子,为人厚道,面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大哥能不能给她提供保护,她真的很是怀疑。

后来,大嫂十分明确地告诉大哥:“我嫁给你,屈了。我这是下嫁。知道什么是下嫁吗?既然我下嫁了,我就不能再委屈自己了,你得听我的,这个家,我说了算。”

大哥是不会跟大嫂计较的。但是大嫂还有更绝的,每天晚上睡觉,都是大嫂先上床,大哥后上,而且,大哥要在大嫂的脚下揭开被子,钻进被窝里。否则,大嫂会一脚把大哥蹬下床。精明的大嫂以此向大哥发出响亮的宣告,宣告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

这一切,大哥都坦然而顺从地接受了。

当大哥的儿子犹犹豫豫地向我们说起这样的细节时,我和小琪都明白了大嫂,明白了她宣告的响亮。

大哥因为和大嫂争吵,曾经离家出走过一回。

听了小琪的话,我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我睁大眼睛,看着小琪。

“是真的。”小琪说。“那年秋天,大哥的孙女要上学了,大嫂让大哥找人,想把孩子送到市里最好的实验小学去。大嫂认为这很重要,因为将来上初中,实验小学的孩子可以不用择校,直接上市里最好的初中去。”

“大哥找人办成了?”我问。

“大哥找人了,但是没办成。”小琪说。“大哥一辈子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后来预退离岗之后就在他们厂的大门口值班室里当门卫。一个门卫能认识谁呢?他能找到谁呢?憋了好几天,大哥找到了他们厂的厂长。厂长答应给说说,却没有说成。”

我明白了,大哥因此一定会受到大嫂的猛烈抨击的。

“大哥的心里很是委屈,一天早上,大哥上班了,就再没回来。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打他手机,一直是关机。”小琪说。

我和小琪说话的时候,正走在通往城郊的一条土路上。土路不宽,均匀地铺着细细的沙子,白亮亮的,两边高高的白杨树直插云天,走在下面,有点恍惚。路上很安静,没有车经过,我们就走得很安稳,边走边说。

是小琪喊上我,要我陪她去一个地方的。我问去哪儿,小琪说她也说不清。“是大嫂让我来的,她说她亲自来不方便。我一个人不敢来,只好找你给我做伴儿。”

这是一件怪事,她要去的地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不是怪事吗?但是我向来相信小琪,便不再多问,跟着她走。

“大哥离家出走多长时间?”我问。

“一个礼拜。”小琪答。

“这不是件小事。大嫂不得发疯?”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没有。”小琪说,“后来大哥回来了,大嫂居然没有追问大哥去了哪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大哥自然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事情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奇怪了。”

“是很奇怪。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那……大哥去了哪儿呢?”我问。

小琪前后望了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落,说:“就是那儿。”

那个院落在土路的一侧,距离土路大概有200多米的样子,靠一条更小更窄的土路连接着。在院落的后面,分布着若干个样子相似的院落,那儿应该是一个村子。

我突然感到,小琪领我来到这里,和大哥有关。

走上那条更小更窄的土路时,小琪说:“大哥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待了一个礼拜。”

我看到那个院落不大,后面是5间暗红色的起脊房子,院门旁边是蓝色彩钢板搭起的棚子,那蓝色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炫目的光泽。几畦菜地分布在院子的另一侧,种植着豆角和茄子,还有韭菜。屋檐下立着一眼水井。一棵杨树站在院子最东边的角落里,像一个敬业的哨兵。我和小琪走进院子时,一只脏脏的小狗迎上来,叫了几声,接着就冲我们摇尾巴。

这是典型的农家小院,我甚至闻到了骚哄哄的味道,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

屋门开了,走出一个妇女,看样子大概有60岁左右。她站在门前,将手搭在眼眉上,眼睛眯缝着,望我们。

“大姐!”小琪叫。

妇女似乎笑了笑,依旧搭手望我们。

“大姐,我是小琪。”小琪走近一些,看着她。

妇女应该是认出了小琪,放下手,笑着拎起窗台下的两只塑料凳子,放在杨树下的阴影里,说:“是小琪呀,坐。”

三个人,两只凳子,我站着,不好坐下。

可妇女一屁股坐在了井台上。那儿的树荫不多,树影斑驳地打在妇女的脸上,晃动着,有点不真实。

我和小琪坐下。小琪还介绍了我。妇女沖我笑笑。

“你們兄妹俩今天来……”妇女看着小琪,发出疑问。看得出,她是个直率的人。

小琪抿抿嘴,似乎是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看着妇女,说:“大姐,我大哥……没了。”

我看到妇女的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

“咋……咋这么……”妇女的嘴唇有点哆嗦,她使劲地抿起来。嘴唇抿着,并不能抿住她内心里的波澜,她眼中慢慢盈出的泪水,暴露了她的心迹。

小琪说:“嗯,前后加起来,也就是一个月。”

妇女再次抬起手,用手背擦眼泪。“太快了……真是太……”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琪站起来,说:“大姐,我和我哥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的。另外,我大嫂说,还有一个……”

妇女立刻明白了小琪的话,“你等着。”说完,她转身就进屋了。

这时,一阵羊的叫声渐渐近了,不一会儿,几只奶羊走进了院子,径直走进那蓝色的彩钢板棚子里。

那几只奶羊很懂事,没有人吩咐,就直接走进棚子里休息。每一只奶羊的后腿前,都垂着两个硕大鼓胀的奶子,大得快要垂到地面了,这使得它们走路很是费劲,两条后腿看上去有点拖拉。

我闻到的味道,原来是奶羊圈里的味道。

随着奶羊走进来的,是一个精瘦的男人,脸色黝黑,上面分布着无数条皱纹,阳光一晃,透着掩饰不住的沧桑。

听到大哥去世的消息,男人愣了好一阵,呆呆的不会动弹。

后来,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声,摇摇头。

妇女从屋里出来,一边擦自己的眼睛,一边把一件东西塞到小琪的手上。她的泪水一直在流。

往回走的时候,我猜到了,那个妇女,应该和大哥有点关系。

小琪说:“这两口子和大哥是中学同班同学。毕业后,他们进了不同的工厂工作。当时大哥和这个男人都喜欢这个女的。大哥还买了这个礼物送给了她,表达自己的感情。大哥年轻那时候,男女之间表达感情还是很含蓄的。”

“后来,这个女的选择了现在这个精瘦的男人。”我接着小琪的话。

“是的。”小琪说,“但是大哥和他们两口子,一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很干净纯粹的那种朋友。后来他们两个厂子变化,都买断了,就在城郊这里安顿下来。女人种地种菜,饲养奶羊。男人在不忙的时候,就去市里打工。他们的孩子大了,在外地工作。”

“那,大嫂知道大哥给女同学买这个礼物不?”我又问。

小琪说:“这个,我就说不清了。”

回到家,我见到了大嫂。

小琪告诉大嫂,我们到大哥的那个女同学家里去了,并把手里的那个礼物交给了大嫂。

我看到小琪的手里是一个小小的玉坠,有一元硬币那么大,中间是空的,用一根细细的红色绳子拴着。那根红绳子不长,很精致。

我不懂玉,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块玉坠一定是不值钱的。因为那时,伯父家里很困难,伯父工资低,收入有限,伯母不上班,一分钱不挣,而且孩子多,大哥手里不会有多少钱。

但是,就是这块不值钱的玉坠,却维系了大哥的感情。

让我觉得很意外的是大嫂,她似乎对小琪递给她的玉坠并不觉得惊奇,两只手仍然在不停地抖。“发展得太快了,这才几天……”

从来都是强势的大嫂,从来都是干净利落威风凛凛的大嫂,现在居然变得如此的婆婆妈妈,如此的憔悴。她呆呆地坐着,坐在沙发上。沙发有点旧,大嫂的身子陷得深,整个人就显得很是瘦弱单薄,用渺小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曾经用手指给大哥摩擦过肚子,那个鼓胀得似乎随时都可以爆裂的肚子。现在我依稀觉得,大哥的肚子里,装着的不是医生说的肿瘤,而是他憋了一辈子的话,大哥没有说出来的话。两个争斗了一辈子的老夫妻,以这样残酷的方式,结束了他们的争斗。

也许日子就是这样的,在没有谁对谁错的计较中慢慢度过。

接着大嫂的一句话让我和小琪都吃了一惊。她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玉坠,说:“真是不可思议,这个玉坠还是回到了我的手里。”大嫂说话时,轻轻地晃着头,似乎是说给我和小琪听,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大嫂,大哥当年买这个玉坠送给女同学,你……知道?”小琪盯着大嫂,问。

大嫂点点头。“我知道,但是我没有阻拦你大哥。我是故意没有阻拦他的,凭着这个玉坠,我敲打你大哥这么多年……”

我和小琪都惊讶地看着大嫂。

大嫂似乎笑了一下,还在那个小小的玉坠上拍了拍。“我下嫁给你大哥,但是我不想落个以大欺小、倚强凌弱的恶名,所以,我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小小的玉坠。这个紧箍咒我给你大哥戴了这么多年。这是我多么得意的一个计谋啊……”

我和小琪面面相觑!

接着,发生了让我和小琪更为惊讶的事情。我们看到大嫂的脸上现出笑容,尽管那笑容的浮现很艰难,很吃力,但还是浮现了出来。

大嫂笑着,将手里的玉坠举起来,用两个手指捏着那根红绳,举起来,举到嘴边,张开嘴,丢了进去。大嫂的动作很轻,也很连贯。玉坠落进大嫂嘴里的瞬间,那小小的红绳闪着迷人的光芒。

大嫂吞下了玉坠!

我和小琪都惊叫起来。

大嫂却依然在微笑,嘴抿着,下颌动了几下,将玉坠咽了下去。

大嫂骇人的举动让我和小琪惊得好一阵也没有说出话。

离开大嫂家的时候,我想告诉堂妹小琪,她的观点我不赞同。她曾亲口告诉我,大哥和大嫂的争斗,大嫂赢了。而我恰恰不这么认为。我要告诉她,大哥大嫂的争斗在大哥死去后奇迹般地发生了逆转,最后的胜利者,是大哥。

走出楼门口,我就想告诉小琪。

可小琪没有听我说话,她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冲我摆摆手,径直跑到不远处的公交车站,跳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是最近更换的新能源汽车,开起来很安静。我看到公交车悄无声息地开走了,转眼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车流和人流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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