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2021-01-14指尖
指尖
我是来找兔子的。在这样一个不甚宽敞的沟谷里,在绿褐色的,已经腐烂和正在腐烂的色彩中,一只白色兔子藏身起来的机会,几乎为零。
阳光戏法将南壁上的草木染成金针银线,我在沟谷寻索很久了。窄窄浅浅的溪水静悄悄流淌,它身边堆积着陈年的落叶、枯枝和黑色的落果,一只蜥蜴在一块小石头上装死,我手里的树枝划拉过去,它便惊悚地窜入落叶之中。几只黄绿色的小青蛙像一个个淤泥点子,蹦起又落下。再往前走了一会,一条青蛇优雅地盘着身子,伸长脖子闲闲地观望。一只大尾巴松鼠正在石缝中探头探脑。
就在今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突发奇想,想带着兔子去洗澡。我还想到它会不会逃跑这个问题,并避开去河里的危险,选择深井这边的溪水。我悄悄从我妈的抽屉里,拽出两根她的头绳,团在口袋里,然后,从窝里将兔子拉出来。
在路上,我遇见了小海。自从前次他失约后,我就找到他把之前我们交换过的弹弓、铁箍和弹壳要了回来。那天,他家正在为新出生的弟弟做满月,西屋的炕上,大半个村子的女人都挤在一起包糕,黄米糕的香气,从屋子漫溢到院子里,甜丝丝的。我吸了吸鼻子,舔了舔嘴唇,咽下口中的馋涎,跟他说,我们不再是朋友了。我们是因为一场爬树比赛结成朋友关系的。在小河口高大的杨树下,他用充满敬佩的口吻对我说,你爬得好高啊,我们做朋友好不好。我刚从树上溜下来,肚皮隔着衣服,火辣辣的疼。但我依旧扬着脸,故作沉吟,便不无骄傲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他把刚刚做好的弹弓递过来,以后,所有的玩具就不分你我了。从那天起,小海就成为另一个我,一个小我一圈,站在我影子里的人。我说一句话,他一准会重复这句话。我要去河里凫水抓鱼,他提着一个玻璃瓶子跟着我下水。我还没吃早饭,他已经蹲在窝前喂兔子了。如果他家人不喊他回家,他一定会陪着我,将马莲一圈一圈缠在兔窝的铁丝上。我们说好要去杨树沟找狐狸,狐狸我只见过一次,它正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扭着屁股迅速跑出我的视野。我曾无数次听过关于狐狸精的传说,并越来越相信,狐狸有一张美丽的脸。那天,我在小河口等小海,后来,爬上高大的杨树,盘腿坐在树杈中间,一直从中午等到日落,也没见他瘦小的身影。我用力折下一根树枝,拍打着路上尘土,回去时,看见小海正在跟一群人捉迷藏。而现在,我抱着兔子,他挡在我前面。走开。我大声喊。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嘻嘻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怀里的兔子。叛徒,间谍,走开,我不跟你做朋友。
担水的人目不斜视颤悠悠跟我擦肩而过。憋了很久回头,才发觉身后空荡荡的。
我抱着兔子沿着溪水向前走了一段,确定不会被担水的人看见,才将它放下。一只手拉着它的一只耳朵,一只手在兜里掏头绳。兔子长长的后腿蜷着,蹲在那里,像一尊瓷,一动不动。我放心地把手拿开,专门来对付搅在一起的头绳。怪不得女生喜欢翻绳游戏,像解缠毛线这种事体,只有女人有耐心做。我最终把乱作一团的毛头绳扔到一旁,一抬脸,看见兔子正盯着我。白白,过来,给你洗个澡,然后带你去吃胡萝卜。它艳红的眼眶里,深红色椭圆形眼珠,水汪汪地盯着我。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来,心下一惊,我伸出双手,就去抱它,它突然就跳了一下,根本来不及去揪它的耳朵,它就又跳了起来,这次,不是跳一下,而是蹦跳着,沿着溪边的淤泥,左左右右迂回向前。我脚下一滑,一脚踩进冰凉的溪水里。兔子并未跑出我的视线,可是,我使尽法术,喊它的名字,骂他,吓唬它,央求它,快跑,慢走,都无法让它停下来,我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狭窄蜿蜒的沟谷中。
而现在,太阳已经老高了,整面北坡上的砂岩闪闪发光,沟里越来越亮,我沿着溪水一路追逐,用树枝在溪水两边的草丛和石缝里不断划拉,兔子却渺无踪迹。
兔子是舅舅送给我的八岁生日礼物。舅舅是山里的护林员,他们喜欢在森林里放一些兔夹子或狼夹子,但夹子里出现的动物各色各样,当然,兔子和狼是最适合的,其次是狍子和狐狸,还有地鼠和松鼠,野猪会带着夹子跑得无影无踪,有时也会夹伤上山的采药人。他提著兔子的两只耳朵,它的皮毛洁白无瑕,而它看我的目光如此清澈充满信任,我怀着难以描述的欣喜将它接过来。舅舅坐在炕桌前,喝一盅酒,跟我说一句话,直到喝完一瓶酒,我才知道,这只兔子不是兔夹子的战利品,而是一只家兔,它跟兄弟姐妹被主人分送到各地。看着我有些失望的表情,舅舅笑着拍拍我的脑门,山兔子野性,漫山遍野跑惯了,圈起来它会疯掉的。
想起有次舅舅逮了只花栗鼠,放到鸟笼里,准备给我养。那是两年前,我六岁。舅舅说,花栗鼠是一种温顺的小动物,最适合当宠物了。这话没说完,笼子里的花栗鼠便开始东奔西突,试图冲出笼子。我笑嘻嘻地看着它,期待不久后,它能安静下来,跟我回家。但是,这种期待并没有延续多久,花栗鼠嘴边流出了鲜红的血,舅舅试图将笼子打开,但花栗鼠像疯了般,根本无法靠近,那个下午,夏日的阳光烈烈地照着我们,我们和舅舅满头大汗,眼睁睁看着花栗鼠停止蹦跶,死在我们面前。
有了前车之鉴,舅舅当然不会再去逮一只山里的野物送给我了。舅舅嘱咐我,除去萝卜,兔子最喜欢吃燕儿衣。我从柴房拿了一把生锈的镰刀,去河边地剜燕儿衣,它吃得津津有味异常满足,我摸着它柔顺的毛发,叫它白白。小海在我身边,也喊,白白,白白。它抬起头,怔怔地看了我们好一会。
溪水在墨绿色的淤泥中间,渐渐晃动起来,像一条光带,落叶和枯枝以及黑色落果比之前少了,颜色比之前浅许多。狭长的沟谷中,弥漫着一种秘密的气息,这气息像一件厚厚的失望外套,笼罩着心急如焚的我。
远远地,我看到长满酸枣丛的半壁上,有个洞,被稠密的红果影影绰绰掩着。我低头在身前身后搜寻,忘了脚下是厚厚的阔叶枯枝,根本不可能看到野兽的蹄痕,我又开始找它们的粪便,那种白白的,被风化后无色无味的野兽粪便,但到处都是落下来的饱胀的烂红果。鼓槌抡起,敲响我的心脏,咚咚咚咚,我似乎听见兔子急促而低沉的呼吸声,一只野兽呲着嘴,正对它虎视眈眈。等我四蹄着地爬上去,远不是想象中那样,不过一个浅浅的壁坑,扒拉开酸枣树布满尖刺的枝条和艳丽的红果,灰塌塌的山土淤积在坑底,连一只蚂蚁也没有。我坐下,环顾四周,整条沟里静悄悄的,鼓噪的鸟们也看不见了,我大声喊:“白白,白白。”不一会,回音四起,源源不断的白白白白,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去,又一圈一圈收敛回来。
这条沟谷,我不是第一次来。第一次是跟着大孩子来的,走到一半,大孩子们就把我们往回赶,说这里有狼虎豹等那些以吃人为业的野兽,你们乖乖地待着井边等着吧。我们无数遍听大人们讲饿狼的故事,狼群的目光在暗夜里闪闪发光,它们穿过密林,蹚过河流,叼走遇见的任何一个小孩,或者用尾巴赶走睡意蒙眬的猪,然后在适当时间内,将猎物吃掉。那次我们几个五六岁的小孩,极其听话,坐在井边,等哥哥们回来,一直等到月明星稀,我们一路大哭着各自回家。明天见到他们,找借口悄悄捏了捏他们紧绷绷的胳膊,才肯定他们并没有被野兽带走。他们凭空消失在沟谷里,又神奇重现,这种事情让我们增加了对他们的仰慕。我们打着寻猪草兔草的幌子,效仿他们在沟谷里游走,我把鞋都丢掉了,也没找到另外出口。于是,我们只好原路返回。那夜,我看见自己的那只鞋,像一只小船,在溪水中飘荡着。船中,竟然坐着两只田鼠,它们肉囊囊的身体,就要把小船压扁了。而船轩上,几只火燕沉默地站在,一只山鹰张着翅膀,立在船头。我站在溪边,向它们招手,心里还在想,这是我的鞋,你们给我送过来。但嘴巴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也张不开。我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我妈正在往我嘴里灌药,黑乎乎的中药,带着土石、草木、铁锈的腥味。那天,我妈嘱咐我说,以后不要到沟谷里去了,那里阴气太重,小孩不适合去。
小海刚出生六天的弟弟死了。小海跑来,拽我到角落里,他听见大人们在夜里悄悄说,要把弟弟放到沟谷里,送给山神水神沟神井神这些神仙。
那些神在哪?
神们从不亲自前来,都是野兽叼着送去的,也就是说,只要能被野兽叼走掉,他就能顺利转世。你说,夜里送走,现在不知道被叼走了没有。咱们去看看?
春天沟里的溪水更细更窄,两边还有齿牙状的冰凌尚未融化,看起来整条溪水,就像一张没有嘴角的大嘴。落叶、枯枝们和朽掉的落果们被冻僵后软化过来,鼓胀胀的,正在腐烂,整条沟里,散发着腐臭味道。我们没有遇见一只虫子,蛇也没有,直到远远看见一个红色的包袱,突兀地缀在荒芜陡峭的北坡砂岩上的春天里。
小海满头大汗,脸颊通红,小眼睛里全是确定,那就是弟弟的尸体。是一个完整的包袱,被一根红绳子系住。可以肯定的是,他还在等待野兽们的前来。
你说,我弟弟能看见我们吗?
大人们说过,人死后,魂灵会飘到空中,这样想的话,你弟弟的魂灵还在呢。
我们同时抬起头,窄窄一长溜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被什么推着往下,沉甸甸的。
他会不会想让我们帮忙,提前被吃掉,好早点转世?
如果是我,肯定会。
你说,咱们又是谁的转世呢?兔子的,羊的,还是谁家死去的婴孩?
这个问题让人害怕,但我依旧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用沉默回答了小海。
那个包袱看起来并非被送到沟里的,而是从梁上扔下来的,因为它被砂岩的棱角挂在我们头顶的半坡上。
安尸人真缺德,明明我爹还给了他钱,千安万咐,让他一定将弟弟送到沟里,他还拍了胸脯保证。小海说这话时,泪汪汪的。我弟弟被扔下来,那得多疼啊。
我攀上一棵歪斜的榆树,好不容易折了一根相对粗点的树枝,然后两个人蹬着砂岩的缝隙,爬上去用力将那个红包袱往下拉,终于拉下,小海抱起来,放到了溪水边。鹞鹰急促的叫声,结束了我们两人于那个红包袱的怔视。风从看不见的风口冲进来,凛冽的风声,我们感到越来越冷了。
小海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惊悚地回头:要不,我们帮帮弟弟?
怎么帮?
把包袱打开,让野兽早点看到他。
我迟疑了一下,小海却早已蹲下来。
他把包袱打开,他弟弟黑青的脸露出来,新衣服露出来,他用手里的树枝动了动他,婴孩像一块石头一样硬。
而现在,我坐在浅洞里。小海又有了一个新弟弟,会不会是那个被神收走的婴孩转世?突然,一个红包袱无比吓人地再次映入眼帘。小海回去跟他爹说了弟弟被扔在半坡上的事后,他爹去找安尸人,那是一个孤寡老头,像他污黑的衣襟和脖颈一样,他的住处也极其破旧。他喜欢大肆宣扬自己对沟谷的熟悉程度,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像亲人。他讲自己在沟谷中遇见过的野兽和神仙。在他的口中,沟谷是一个布满妖魔鬼怪的地界,而他之所以能够安全穿行,是因为他是被神点化过的人。人们笑嘻嘻地看着他,却没有谁去戳穿他。他拍着胸脯,对着前来看热闹的人,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同样的事。看来,他并没有兑现承诺,乃至他发过的誓言都被风吹散了。那包裹依旧歪斜地躺在半坡上,这个姿势,让死去的婴孩,需要等待很久,才可能被收走呢。死去的老人,一般都会在家里放三五七天,才会被家人吹吹打打送過河下葬。如此说来,这些死去的婴孩,在无形中,也遵循着这一规矩,是要三五七天后,才会被野兽发现,带走吧。这样想来,小海的做法,显然也是错误的。
我蹲下身体,顺着浅洞往下滑,脚下是参差的石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石片叠着石片,石片推着石片,组成一道极其滑溜又危险的坡道。我抬起头,眼前出现个白色的大圆点,定睛时,看见红色包袱后面,我的兔子白白蹲在那里,像小海一样,短短的前爪扒拉着,试图解开包袱上的红绳,帮助那个死去的婴孩,能被及早发现。
锋利的石片划破了我的鞋底,钻心的疼痛中,我一跃而起,并借助滑下来的动力,跳过溪水,向着对面的半坡飞奔。除去敞开的包袱,一个黑青色石头般僵硬的婴孩,没有兔子白白的影子,甚至,连它的气息和味道都不存在。
溪水越来越宽,将两边通行的草地挤成窄窄一条线,头顶的天空,也随着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细,像一根竖着的灯管。所有这些,限制了我追赶兔子的速度,我不能奔跑,甚至一些时候无路可走,不得不下到水里向前蹚。水很深,没过我的膝盖。但我确定,兔子一直在前面,因为我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白光。
日光自岩缝处射进来,身上渐渐冒汗,大约是要到中午了吧。家里人会喊我回家吃饭,如果找不到我,他们或许会去小海家。他们不知道,我已经跟小海解除了朋友关系,我们不再同出同进,也不再坐在对方家里的椅子上,晃荡着小腿,傻笑。而兔子白白,也不再是小海的宠物,它完完全全独属我一人。或许,他们也会发觉兔子窝里空荡荡的,猜测我带着兔子出门了,但他们肯定不会猜到我会带着兔子,来到沟谷里。
我陷在水里,伸手扶着两边湿漉漉的石壁。难道兔子像狗一样,也是游泳能手吗?这个困惑一直缠绕着我,直到我终于从水中走出来,冷意一阵一阵地袭裹着我。北坡陡峭的砂岩延展出一面斜斜的草地,绿油油呈现在我面,身边的流水极其畏惧地绕过草地,踅步而行。像被撕开一道口子,大片蓝色的天空露出来,阳光照在草地上,暖洋洋的,之前那些枯枝落叶和黑色落果,蜥蜴青蛙和蛇,都完全看不见。只有蝴蝶和蜜蜂,蜻蜓和蚱蜢,还有金黄和雪白的野花。我突然预感到兔子白白就藏在它们中间,在任何一丛花后面,也可能在蝴蝶和蜻蜓飞过的地方。我心下激动,忍不住跑起来,刚开始,草地的暄软很不适宜,但跑了一会,便感觉一股又一股带着呼哨的风,擦着我的耳郭向后而去,我脚下变得轻盈,速度加快,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像飞起来一样。一张脸跟我在半空中相遇,来不及叫出声来,我们同时紧张地止住脚步,一段合适的距离,在我们彼此的自控下划出完美的一道线。我一眼就认出它来,它有一张弧度非常圆润的毛茸茸三角脸,两只眼睛又圆又亮,而它的双耳,像两个倒放着的三角形花叶,它正张着嘴,像我一样大喘着气。
与我在空中差一点撞上的,是一只米黄色的狐狸。在我脑海中,狐狸应该有阴柔的气质,乖厉乃至凶狠的眼神,乃至它会像狼一样,扑向你,撕扯你。但面前的它,显然是平静的,目光清亮,仿佛月下的水塘,闪着幽蓝的光,温婉而清澈,倒像一只体型较大的猫。我注视着它,从恐惧,到惊慌,到不知所措。大约它也感觉到了我的不适,竟然将头低下,转动身体,于是,我面前重现了曾经见过的那团毛茸茸的尾巴,尽管,它们颜色不同。我忍不住低声跟它打招呼。嗨。它顿住了,又慢慢将脸转过来。它会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小孩或女人吗?或者变成石头,花朵,蝴蝶或者什么的?我等待着,等待着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那股白色烟雾,等待着它将咒语念完。但这样的等待显然是无效的,因为狐狸还是狐狸,不同的是,它已经退到更远的地方,且卧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和我身后悠长的沟谷。我也像它一样,慢慢弓下身体,坐下来。我们中间的草地上,盛开着一大丛金黄的棣棠花,阳光让那些花瓣变得轻薄透明。一群蜜蜂,嗡嗡嘤嘤,环绕其上。就在去年,我捅坏过蜜蜂们的蜂巢,在我家的门窗上面,当时,我被一群蜜蜂围攻,我抱头鼠窜,但头上脸上还是被蜇了包。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痛的一天,每一个包里,都像藏着无数只蜜蜂,让我整个头肿胀成一头熊的模样。我妈从箱地找到保存了好多年的獾油,给我擦上,镜子里,我像被油炸过般。而现在,我不敢去招惹那群蜜蜂,它们肯定像我一样,记着那些发生过的难忘的事件,对于一个捣毁巢穴的仇人的记恨,应该是更久长更难忘的吧。况且,还有狐狸。我绞尽脑汁想大人们讲过的故事里,狐狸是否会吃人。似乎从未有过直接食人的范例,故事里,它们只是会变化形态,获取信任,不得已之时取人性命,也是因为仇怨。画皮里的狐狸是专门吃心的,这样想,显然棣棠花后面那只偶尔暼我一眼狐狸,也是不怀好意的。
草地上温度逐渐上升,我的裤腿已经干透。我站起来重又退回到溪水边,远远瞭望着狐狸。我没有勇气跟它正面交锋,即便它不伤害我。我的汗水从脑门落下来,一些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里,还有一些进了我的眼睛。等我将又酸又咸的汗水从眼睛里弄干净,我看见狐狸已不见了,兔子白白,它就蹲在狐狸刚才卧榻的地方。我喊,白白。这次没有回声。它只看了我一眼,一跃而起。
兔子真的是一位游泳能手。想到此,我心里竟然极其兴奋,乃至想象我带着它在游泳,在水中玩闹的情形,它白色的毛发在水里飘浮着,整个身体,像一片宣纸般柔软纯洁。
我远远地跟在兔子白白后面,走出草地之后,溪水竟然神奇消失。高高低低的躯干发黑的杨树、茂密的杂草丛和荆棘丛组成了弧形一道屏障,又高又厚,墙一般竖在前面。一条小青蛇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的身形以及盘起来的样子是那么熟悉,让我怀疑就在刚才的来路上,我们曾碰过面。它的嘴粗鲁地呲成一个完全超越身体的大口子,半截猎物的身体卡在其中,灰色,肉囊囊的,细尾巴是属于老鼠的,显然,此刻老鼠的意识依旧清晰,因为它一直在奋力蹬腿,似乎多蹬几下,它便可脱离被吞噬的危险,但蛇的气势要比它强大,似乎它不是在吞下一直老鼠,而是用某种巫术,让天生喜欢钻洞的老鼠,心甘情愿钻进自己张开的大嘴。不久,整个老鼠不见了,青蛇的肚子里出现了一团蠕动着的老鼠的形状。直到此刻,我才看到,在青蛇表演者的旁边,横躺着一条披着黄格子外衫的大蛇,它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条蛇都粗,都长,像戏台上的道具,正无比慵懒地扬起脑袋,吐着细细长长的信子,一些慌作一团的蚊蝇迅速消失在那里。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的肚子,显然那里并没有鼓起来,也就是说,兔子经过时,并没有被它吞食。我高悬着的心平静下来,即将流出的恐惧泪水也迅速风干。舅舅说过,遇见蛇,一定要保持静止不动,再大再厉害的蛇,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你,除非你先动手。但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蛇是一种反复无常的东西,你手里一定要预备一根结实点的木棒或者枝条。我低头看了看一直握在手里的树枝,想象万一跟大蛇交手,这东西能不能打疼它柔软的腹部。我甚至已经在心里谋划如果被大蛇追赶,自己要绕着怎样的方向逃跑。
身后的沟谷,已全部移进了阴影的怀中,像提前进入了黑夜。小青蛇肚子里的老鼠完全消失,它似乎向我這边扭了扭头,便缓慢地将蜷着的小身体舒展开来。它身边的大蛇也从懒梦中惊醒,它们像两条无声无息的小溪,一前一后,流入灌木深处。
一群麻雀飞来,站在高高的荆棘墙顶端,叽叽喳喳报告平安。灰喜鹊开始在空中盘旋,它们的翅膀大张着,长长的蓝尾拖着无数的光影。我快速穿过纠缠不休的杂草,吐出杂草赐予的尘沙和草籽,开始用力撕扯柔韧的荆棘。来不及将手心里的刺拔掉,我忍着疼痛,蜷曲着身体,抿紧嘴唇,闭上眼睛,从荆棘丛的下部艰难地钻出去。
兔子白白蹲在沙石上,跟我一样,面对着一条涌动的河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