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盘子已空空如也
2021-01-14姜建强
姜建强
《日本味道》,万景路著大有书局出版2020年11月
日本有很多料理店,都暗掩在曲径通幽的小巷细道的深处。在明亮的月色下,常常会看到这样的一幕:店主走出门外,鞠躬目送客人,一直到看不见身影的拐角处为止。由此生出“曲がり角”(拐角处)的专用语,表明谢谢您今晚的光临。在拐角处,客人必须回首注礼,表明谢谢美味料理的招待,不忘今晚美好时光。这是主客之间顾虑对方心情的一种默契和细腻。这样看,日本人喜欢开料理店,除了手巧适合做料理之外的一个最大理由就是有“款待之心”,能很好地思量他人所想。所以东京成了世界第一美食城——米其林三星最多的城市。居酒屋、寿司屋、烧鸟屋、牛丼屋、鳗鱼屋、荞麦屋、拉面屋、杂烩屋、马刺屋、天妇罗屋、炸猪排屋等日本料理布满大街小巷。此外还有中华、法国、土耳其、西班牙、泰国、越南、印度、墨西哥、摩洛哥等各国料理。
最近读到旅日华人作家万景路先生的新著《日本味道》,感到这是近年来写日本料理写得最本真最剔透的一本书。这本书用“美味鱼虾蟹”“料理鸡牛马”“菜蔬也精彩”“米面盐的学问”“清酒那些事儿”和“说说日本料理文化”六个单元组成,给人吃货开说的新意感。不错,作者就是一位在日30年有余的日料品味家。在自序中作者说这本书是“我亲口品出来的一部老饕吃经”。这正如日本料理的各色器皿,都有着自己的心经一样。圆形、方形、扇形、椭圆形、叶片形、贝壳形。多姿多彩,恰如生活本身。作者写香鱼,日语发音为“鮎/あゆ”。说夏季烤鮎,用竹签串起,放在炭火炉上慢慢翻烤,烤成泛油的金黄色,若再佐以生啤或清酒,“看清溪潺潺而流,看白云悠悠飘过,那就是人生夫复何求了。”作者写鲭鱼,日语发音为“鯖/さば”。说日本人因为鲭鱼牙小而多,故以“さ”(小)和“は”(齿)组合而成“さば”,意为“小牙鱼”。“傻傻的野球棒子般的鲭鱼长一口小牙,这样就透出萌和卡哇伊来”。作者写竹荚鱼,日语发音为“鯵/アジ”。说日本人喜欢将竹荚鱼制成“一夜干”。“一条烤竹荚鱼,一碟咸菜,一碗味噌汤,一碗白米饭加上一粒腌梅子,那就是日本人最幸福的早餐”。作者写樱花虾,日语发音为“櫻海老/さくらえび”。说在一个喜欢食生的民族,樱海老自然也逃脱不了被生食的下场。“蘸上一点酱油山葵,樱海老入口滑嫩,鲜香微辣,就特别适合微凛的清酒”。作者写鲸鱼,日语发音为“鯨/クジラ”。说不吃不知道,一吃还真吓一跳。“堪称海中巨无霸的鲸鱼却也是可以从头吃到尾的”。作者写金枪鱼,日语发音为“鮪/マグロ”。说因其除腹部为白之外全身漆黑而得名。过去被日本人嘲弄为“猫都不吃的鱼”,在江户时代的寿司店里,金枪鱼的中脂和大脂,都是免费拿取的。对此作者说“真恨不得带着冰箱穿越到那个时代,也好早早大快朵颐那被日本人扔掉的最好的金枪鱼肉了”。作者写秋刀鱼,日语发音为“秋刀魚/さんま”。说炭火烤制的秋刀鱼,其渗出来的油脂散发着浓郁香味,鱼肉鲜美。若再“佐以萝卜泥,配上清酒生啤,那鱼香、清香、苦香、酒香一起弥漫开来,是最完美的人生夫复何求的秋刀鱼真味享受”。作者写鲍鱼,说鲍鱼的贝烧、煮贝、醋贝、刺身、浦鉾(鱼糕)、生干鲍、胀煎、鲍鱼脍、叩鲍等,“无不让人垂涎欲滴,然后增加对鲍鱼的片思(单相思)”。作者写松叶蟹。说松叶蟹是日本海冬季的风物诗,若真想奢侈地品尝松叶蟹,则强烈推荐有松叶蟹套餐的蟹店。“从简单的蟹肉刺身、烤蟹、煮蟹到蟹肉火锅,一套下来,可享尽松叶蟹的美味”。
这样来看,日本味道,就像柠檬,挤出一滴,就是一个翻江倒海。就连一不留神便会扔掉的白萝卜皮,也会变成下酒好菜。这样来看,日本料理,就像啜饮一碗热得烫舌的味噌汤,就能将走失的灵与魂唤归而至。或就像白色的河豚与茼蒿的翠绿,放在火锅里,煮得静谧的冬夜咕噜作响。日本著名料理家北大路鲁山人说过,舌头这个味觉器官,每个人只有一个。因此人拥有敏锐的舌头,可以说是一种天幸,一种天恩。厨艺在本质上是一种思维活动,故绝对无法完整地传授于他人。于是,红茶里不加牛奶,而是滴上威士忌或葡萄酒,或许就是一个无与伦比。于是,梅雨季节的早餐,喝上一杯烫口的热咖啡,搭配厚片吐司夹西洋芹,或许就是一个无可言喻。日本居酒屋里的腌黄瓜,清脆爽口的感觉还有恰到好处的咸味。腌黄瓜/生啤。生啤/腌黄瓜。食客基本上都是一个声音:“对不起,能再来一份吗?”日本作家村上龙的料理小说,说人类在100万年前,就一直是肉食动物。这种记忆不会消失。问题是只有屈指可数的料理可以刺激人的这种记忆。鳖就是其中的一种。鳖的身上有最原始的动物味道。在京都的鳖店,“我”用蛀牙的牙齿咬着那个滑溜溜的爬虫类的肉,顿感晕眩,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此外,万景路在书中对日本味道的本真作了另类还原式的描述,读来令人感悟颇深。作者说今天的日本豆腐,无论是棉豆腐还是绢豆腐,“整体质量都高出不止一筹,那是真真正正的好吃。”为何好吃?作者只聚焦于一点,就把设问厘清。说日本发明绢豆腐的“笹之雪”老店,已有320年历史,至今还在东京都台东区根岸附近开门营业。而在东京的麻布十番有一家专门卖盐店叫“盐屋”,盐屋里有四百多种盐出售。盐被细分到了极致,如饭团专用盐、白煮蛋专用盐、天妇罗专用盐、白刺身专用盐、红刺身专用盐、意大利面专用盐、麻婆豆腐专用盐、米饭专用盐等。其中最昂贵的是牡蛎之盐,15克就要800日元(合50元人民币)。至此,我们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日本味道与匠人匠心相连。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说:“日本人对盐的令人惊讶的分类中,除了显示出他们一贯的细致、认真以外,是否也透射出了他们的一点匠人精神呢?”万景路在书中还为我们揭示了日本料理中的中国元素。作者以清酒为例,说“上善若水”的清酒名,取自老子的《道德经》;“得月”的清酒名取自范仲淹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明镜止水”的清酒名,取自《庄子》的“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这样来看,岛国地理环境虽然决定了日本不可能成为一个统领世界的帝国,但日本人善待万事的文明天性以及善于发现生活中的小确幸,这对世界来说还是有意义的。这就如同日本料理,将感官的味觉与人生的况味相连,绘制出的是一幅“舌尖心上”图。居酒屋里刚刚出油锅的炸鸡块,咔嚓一声,咬下的瞬间,乾坤已定胜负已分。外脆内软,满溢而出的肉汁浓厚醇香,鸡肉的美味完整地包含在其中。一瞬间,仿佛顶撞到了生命之门和宇宙之门。所有的答案都在这个瞬间受到了启示。口中扩散开的甜味酸味以及辣味,交织成一种混沌一种和谐。不过,回过神来,盘子已经空空如也。美妙的邂逅,晕眩的幸福。这个味道,告诉了人们生命的美好,宇宙的崇高。
如果说日本人写中国味道,写得最耐看的是汉文学家青木正儿,那么中国人写日本味道,写得最耐看的就是旅日作家万景路。一本《华国风味》,一本《日本味道》。中日食事之趣之理之情之意尽在书里行间。
村上龙说,美食与《浮士德》,会让人耳热心跳。
笔者说,《日本味道》与美食,会让人明明是冬天,但汗水还是不断往下流。
这就如同隆冬里的马头鲷,做起生鱼片,口感弹脆,鱼肉甘甜,其他生鱼片都难以与之匹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