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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我国文学理论的三种非本质书写及启示

2021-01-14李红波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编著者文学理论本质

李红波

(河南财政金融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进入新世纪,我国文学理论界展开了一场关于文学理论知识建构的系统探讨。在关于知识建构的讨论中,对本质主义知识观的清算较为引人注目。很多中青年理论家不仅对本质主义的文学理论进行了反思,还积极进行了非本质文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实践。在各种非本质文学理论的书写之中,有三本教材很有个性和代表性,它们分别是:陶东风主编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以下简称《基本问题》)、王一川著的《文学理论》、南帆主编的《文学理论新读本》(以下简称《新读本》)。这三本教材①因为此三本教材都有再版,我们依据的版本分别为:陶东风主编,《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王一川著,《文学理论》,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南帆主编,《文学理论新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不仅鲜明地亮出自己非本质的理论追求,而且都进行了个性化的文学理论知识体系建构,他们也代表着我国理论界对非本质文学理论的三种接受和呈现,对这三种非本质文学理论书写的评估,将非常有助于深化我们对非本质文学理论的认知和实践。

一、《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历史化的绝对和相对

《文学理论基本问题》是近年来出现的有代表性的非本质主义教材,说其有代表性原因有二:第一,编著者有意识的以非本质的思维方式重构文艺学的学科边界、重建文艺学的知识体系。主编陶东风从罗蒂和利奥塔等西方理论家那里借来了非本质主义的思想,对我国文艺学知识之中的本质主义弊端进行了深入和严苛的反思。认为我国的文艺学知识重建应该走历史化和地方化的路径,所谓的历史化就是认为知识的有效性不是固化的而是有自己的时间限制,过了一定的历史时期,知识就会丧失自己的效力或是处于高风险的状态。所谓的地方性就是不同地方对同一问题会有不同的观念,例如中西方对文学的看法就是如此。正是基于此种理念,作者提出应该加强我国文艺学知识的历史性和民族性(地方性)。第二,作者顺应文学理论的新变化,提出了一系列有活力的文学问题。这又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作者采用了提问题的方式结构教材,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我国流行的“五大板块”②是我国近30年盛行的一种文学理论教材结构模式,一般由本质论、作品论、创作论、批评论和发展论五个部分组成,所以,俗称五大论,也可称为五大板块,也有人把发展论减去,称之为四大论。模式。这里不仅有着编写理念的改变,也有着知识理念的变革,赵宪章教授敏锐地指出“陶编《文学理论基本问题》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摆脱了各种‘板块’的纠缠另立新宗,即从‘问题’出发而不是从既有的‘板块’或某种框框出发重整文学理论的知识体系,以最现实、最鲜活和最实在的‘问题’替代先验预设。”[1]也就是说,从理论本身入手,从学科规定出发进行理论体系的建构;与从文学现象入手,从批评实践出发进行理论体系建构,是完全不同的知识生产观念。很显然,后者更贴近文学现实本身,也会更具灵活性和生命力。二是作者关注文学的新现象,提出了一些有活力的文学问题。如教材对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之间的关系给予了充分的重视,提出了“文学与文化、道德及意识形态”及“文学与身份认同”等问题;教材还对大众文化的兴起做了梳理和反思,还对文学性中的互文特征进行了论述。把这些从实践之中来的新的理论经验写进教材是同类教材不多见的,这种书写不仅能够激发学生的学习热情,而且能引导学生理解当下文学中的一些新问题。编著者在阐释这些问题的时候有效地吸取了西方和中国传统文论新的理念和方法。可以看出,编著者在努力更新教材的编写理念、体系架构和内容设置。

但是,当非本质主义把反思的利刃对准所谓本质主义的时候,也把同样的问题提给了自己,那就是,非本质主义的底线在哪里?文学理论知识建构的边界在哪里?这也是《基本问题》的编著者必须面对的问题。就这一点来说,主编陶东风有过一些谨慎的说明:“一方面我们坚信文学与其他的人类社会文化现象一样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不存在万古不变的文学特征(本质),因而也不存在万古不变的大文学理论(Literary Theory);同时我们也不否认,在一定的时代与社会中,文学活动可能呈现出相对稳定的一致性特征,从而一种关于文学特征或本质的界说可能在知识界获得相对程度的支配性,得到多数文学研究者乃至一般大众的认同。但是我们仍然不认为这种‘一致性’或‘共识’体现了文学的永恒特征或对于文学本质的一劳永逸的揭示。”[2]10从此种表述可以看出,编著者一方面在差异的文学观念之中质疑普遍永恒的文学本质,一方面又愿意在不同的文学现象之中找到所谓的“一致性”,这就需要编著者在解构和建构之间,在历时和共时之间,在地方性和普适性之间寻求平衡点,这其实是当下理论建构的一个敏感点,也是对教材编著者的挑战。就本教材的实际来看,编著者的这一知识理念并没有得到完美的贯彻,知识建构的历史化和地方性压倒了共时性和普适性,知识的条块化和零散化倾向较为明显。第一,教材在“基本问题”的选择上,缺乏必要的理论观念和文学观念作支撑,没有自己明确的立场。教材选择了以下7个问题:1、什么是文学;2、文学的思维方式;3、文学与世界;4、文学的语言、意义和解释;5、文学的传统与创新;6、文学与文化、道德及意识形态;7、文学与身份认同。这7个问题既有文学的内部问题也有外部问题,有创作方面的问题,也有阅读方面的问题,但是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7个问题而不是别样的7个或者多个问题,编著者却没有直接的说明,只是在谈到教材的结构时候说要选择“中外文学理论史上反复涉及的、或者在今天的文学研究中大家集中关注的基本问题结构全书”,[2]22即使我们认为这是编著者选题的标准,这个标准也过于宽泛,因为“中外文学理论史上反复涉及的、或者在今天的文学研究中大家集中关注的基本问题”绝对不是只有这7个。再与卡勒的《文学理论入门》相比也可看出编著者选择标准的模糊和泛化,卡勒一开始就在教材的前言之中提出自己对理论的反思,他认为“如果把当代理论作为相互对立的研究方法或解读方法,就会使理论失去许多其本身的趣味和力量,这种趣味和力量来自于它对常识的广泛挑战,来自它对意义的产生和身份形成的探讨。”[3]这既是卡勒自己的理论观念,也是他在本书之中遴选知识议题的标准。他否定了那种在英美理论界广为流行的流派型写作方式,因为他不愿意把理论视为“相互对立的研究方法或解读方法”,同时,对照作者在书中所谈的8个问题,我们可以不严格的划分为三类与卡勒自己的理论观念做以对应。理论是什么?文学是什么?以及文学与文化研究。属于理论的第一类问题——对常识的挑战。语言、意义和解读,修辞、诗学和诗歌,叙述,述行语言这4个问题都与文本的意义产生有关,基本归属于意义的产生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阅读与身份形成的问题。可以看出,作者在书中设置的问题与自己的理论规定基本一致,而且互相支持,卡勒虽然是在解构式的横向谈论文学理论的问题,但是,我们也比较容易读出卡勒对文学语言、修辞、叙述以及意义等文学内部问题的重视,这也可以视作卡勒对当今文学研究以及文学理论的基本判断。相对来看,《基本问题》选题的标准不够明朗、具体。

第二,教材在问题的论述之中,缺乏足够的凝聚点和公约数。以第一章什么是文学为例,分为5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概说,二、三、四部分是按照时间的线索把文学观念的演进分为形成——成熟——多元发展及泛化3个时期,这正好是编著者知识历史化的体现,二、三、四部分的每一部分又分为中国和西方两个部分,这是编著者知识地方性观念(民族性)的具体体现。为了达到解构之中有建构的目的,作者在第五节对文学性的问题又进行了共时的述评,试图建构自己个性的文学观,但是编者既没有直接提出自己对文学本质的观点,也没有对当下的文学问题做出自己的判断。而是提出“语言性、情感性、意象性和想象性”四项指标作为文学观念的最大共识,且不说读者和学习者能否通过对这四个关键概念的品读和学习,建立起自己的文学观念,细察这四项指标,并非只是文学文本才具备,如语言性几乎是任何一种写作都具备的特征,意象性在音乐和绘画之中表现的更为明显。反之,具备了这四个指标的文本也不一定是文学文本,就是说,此四项指标根本无法成为当下文学研究的标准,更无法为观审当代文学提供可借鉴的模式,因此,就文学观念部分的讨论来说,既缺乏有力的线索贯穿前后,也没有明确的方向性指向,知识零散化的倾向比较明显。纵观全书的其他6个问题与本部分一样都没有在知识的叙述之中形成主导的文学观念和自我对文学的判断,因此,教材中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知识犹如珍珠未被串成项链一样,没有被新的观念激活,没有在新的环境之下生成,呈现碎片化和散落状。

深究陶本背后的知识假定,也可以看出其相对主义的知识观,因为颠覆了传统或者说占统治地位的文学观之后,西方的理论家主要有两种选择:一是走向质疑和颠覆占上风的解构主义、生成主义;一是走向实用为主的相对主义。陶著“以史代论”梳理历史上的各种文学理论知识,相对主义的知识观念比较明显。但是,正如相对主义不是绝对的一样,相对主义的知识观也必须得到反思,如果走向绝对的相对主义,那就是只能是学科知识的混乱堆积。

但是,不可否认,《基本问题》仍是新世纪一本个性鲜明、意义显著的教材。其对本质主义文学理论的冲击,对非本质文学理论知识体系建构所做出的探索难能可贵。从编著者们的理念和实践来看,本书更大的意义在于告诉我们文学理论不应该是什么,本应该是什么。文学理论应该是什么呢?也就是说《基本问题》的知识观念是什么?教材主编陶东风在谈及文学理论的时候,使用了“文艺学知识”和“文学理论”两个概念,而且有意无意的不加区分,但是在实际的写作中,陶东风更多的使用“文艺学知识”这一词汇。从最直观的意义上来辨析这两个词汇,前者是关于文学或是文学理论的知识,作为一种知识主要是追求效用,不追求一致、统一和系统性;而理论要求更多的规律性和抽象性。因此,教材的编著者们在论述问题的时候更多的是考虑关于此问题的中西知识,而不是关于此问题的规律和系统。同时,本教材也暗示真正文学理论应该是能够解答和回应文学理论基本问题的有关知识,而不是关于文学的一般规律和抽象观念。

二、《文学理论》——解构之中的建构

王一川著的《文学理论》是一本个人专著式的教材,也是新世纪以来很有特点的一本教材,和其他非本质主义的教材相比,本书的主要特点有二:第一,以建构为主的文学观念。教材并未像大多非本质的理论书写一样,一味解构,而是从解构开始走向了建构。著者深受西方解构思想的影响,特别是受到卡勒《文学理论入门》的影响,而且,教材开篇作者就借用卡勒的理论观念反思传统的理论观念,认为 “人生体验的围栏有多大,文学的围栏就有多大,而相应地,文学理论的围栏就有多大。”[4]9如果真如作者所言,文学理论和人生的体验一样无边无涯,那么,文学理论就无法运用一种知性的思辨方式进行把握,同理,也可以说,文学理论无法成为一种知性的思辨,那么,给文学一种稳固和完美的定义,也是不可能的,教材在理论起点上质疑和解构的色彩还是相当浓厚。但是,作者并非只是为解构而解构,而是为了建构,教材在第二章解构了其他七种文学观念之后,就开始了自己迷人而危险的工作——建构自己的文学观念。因为当把文学理论视为带有一定普遍性的人文学科时,设定带有规律性的文学本质观就是必要而且必须的,这也是很多解构学者都无法躲开的问题,所以,教材的作者感慨:“确实,尽管建立一个完美的文学理论在当前条件下已不可能和不必要,但仍可以根据当前新的文学状况和现有条件,寻求建立起合适和可操作的文学概念分析框架,以便满足当代人探索文学奥秘的渴望。”[4]65如果我们仔细品味作者在教材 “引言”之中的理论观念设定,就会发现作者一方面把文学理论的弹性拉到最大,性质上类似于一种人生的体验;一方面又要文学理论具有普遍规律性。这种解构和建构之间的矛盾正是作者即将推出的理论特质所在。解构上对传统的理论观念质疑,建构上为自己即将提出的新的文学观念做铺垫,暗示了教材在后文提出的文学观念将是一种重视人的情感性和体验性的一种观念,而感兴修辞的文学本质观正是建立在文学活动主体情感体验基础之上的一种文学本质观。

第二,提出了文学是一种感兴修辞的新的文学本质观。首先,这一文学本质观有机结合了主体性的文学观念和形式论的美学。因为,“感兴”是一种文学主体性的高扬,其中“感兴”既有中国传统“兴”的美学内涵,又与西方近现代心理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在教材的第二章第四节(文学的感兴修辞性)和第六节(感兴修辞的认同实质及其层面)可以得到印证。“修辞”是中西方形式论的融合,第二章第八节(感兴修辞的基本形式——兴体)分别从西方的隐喻和东方的起兴为切入点论述感兴修辞传统。在第五章:文学文本层面,作者将文本分为六层,不仅是受到了西方现象学美学的影响,而且将文本作为客观对象,作为一个独立自足的审美客体给予分层细读的观念本身就是一种形式理论。其次,这一文学本质观,又是传统文学观念和现代文学观念结合的产物,“兴”是我国古典的重要的艺术范畴,而“修辞”既是古希腊以来的文学传统,又是当下解构主义者经常主张的一种文学文本的阅读和分析方法。可以说,感兴修辞论既是中西合璧,又是古今融通。而且,感兴修辞论不仅激活了部分中国传统的文论资源,还积极吸纳了我国最近30年以来的文学经验,这一点,从第八章文学批评所选的个案就可以得知。

但是,从知识建构的角度审视,感兴修辞也只是众多文学本质观的一种。也就是说,它也是一种个性化的本质观念,作为一种理论,它的普适性还有待继续验证,这一点作者并没有提醒读者。即使感兴修辞对当下的文学文本有着很强的解释力,也不能说感兴修辞是当下权威或是终极的文学理论,因为“感兴”是一个跨学科的主体精神问题,很难准确把握;而“修辞”在西方更多的是一个符号学和语言学的问题,技术性很强,与“感兴”这种颇为内在化的情绪能否完美地联接在一起,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所以,对这一文学命题还需要深入的反思和探索,作者虽然对此有所警惕,认为自己选择的是文学理论原野上的一条小道,而不是唯一的“大道”,但是,作者显然没有把解构主义的反思意识对准自己。从教材章节的设计来看,作者把感兴修辞的文学观念贯彻到了文学活动的每一个环节,文学创作、文学阅读、文学批评、文学的文本层面分析、文学媒介等环节都在感兴修辞的观念之下得以重构,一个全面系统的宏大文学理论体系呼之欲出。从20世纪中西方文学理论流变的实际来看,几乎所有的文学理论都只是偏重于文学活动中读者、作者、文本和语境四种因素的其中一种,很少或者几乎没有均衡安置四个因素的大理论,重视其中一个,必将会和另一个或者几个因素产生紧张关系,正是这种紧张关系才推动文学理论继续嬗变和生发。所以,从对文学观念的反思来看,作者试图在一种文学观念的支配下,构筑关于文学活动全过程的宏大理论体系,未能完全摆脱本质主义思维的束缚。

另外,从教学和接受的角度来要求此类建构性很强的文学理论,感兴修辞作为一种需要学生接受的文学观念,它的合法性在哪里就必须得以说明,因为从学习者的角度追问,受众没有任何理由必须认同某一种文学观念,或者是把某种文学本质观作为一种自然而然的文学观念加以接受,除非这种文学观是唯一正确的。即使要受众接受这种相对合理的文学观,也需要把这种文学观念背后的知识假定及其受限的范围告知研习者,以便使受众自由地做出选择,因为,就当下我国的文学理论状况,不存在一种唯一的、普适的文学观,在此情景下,作为学生用书的文学理论教材,对文学观念进行多边的建构,多角度的观照是必要的,也是学生必须了解的。以是观之,王一川的《文学理论》更像是一本拥有教材架构的个人学术专著。

但是,从知识建构和创新的角度衡量,王著仍不失为新世纪一本很有创意的理论专著。其“感兴”的观念敏锐地捕捉到了20世纪80、90年代,我国新时期文学审美情感“复出”的特征,同时,对后现代语境之中大众文化情感的泛滥和重构也有一定的解读能力。另外,从“修辞”的角度切入形式主义,整合中西方形式文论资源的思路,对我国的文学理论建构来说是非常必要。值得一提的是作者非常重视文学理论的实用功能,感兴修辞理论为文本的阅读和分析提供了形式因素方面的支持,作者还使用自己的方法分析了一些文学文本。某种程度上,本书更想给我们展示文学理论的意义是什么。

三、《文学理论新读本》——后现代话语理论

南帆主编的《文学理论新读本》也是新世纪一本有着鲜明非本质倾向的教材。虽然,本教材的非本质立场并不是通过历数本质主义文学观的缺陷来张扬的,但是,一上来,《新读本》就把文学本质放在了历史语境和永恒普遍的紧张关系之中来认识,提出要在历史主义和理论普遍性相互交织的双重复杂的关系之中测定文学的本质。这就要求“第一,文学必须进入特定意识形态指定的位置,并且作为某种文化成分介入历史语境的建构;第二,文学必须在历史语境之中显示独特的姿态,发出独特的声音——这是文学之所以存在的理由。”[5]3也就是说,编者把文学视为一种独特的文化产品,而且必须在社会文化的网络之中定位文学的本质。另外,编者也亮出了自己的历史主义的知识观,认为文学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之中应该显示出异样的本质,不同的历史语境决定了不一样的文学本质。为达此目标,全书设计了“文学的构成”“文学与理论”“文学与文化”“批评与阐释”四编。编者设计第一编从文学的共时性角度提出问题,试图凸显文学的“独特的姿态”。同时“文学必须在历史的语境之中”,所以编者设计了第二编从历时性的角度,把文学放在历史的流变之中给予考察。文学又是“作为某种文化成分介入历史语境的”,所以编者设计了第三编“文学与文化”,把文学放在社会文化的场域之中认知。第四编是文学的批评和阐释。以此种理论架构来说,把文学放在共时和历时的交叉点上,沟通文学形式和意识形态,贯通文学的自律和他律,无论这种设计能否实现,应该说这种双线索整合的研究模式,比起单纯的本质主义和非本质主义之争,要更加的稳健,而且能够纠正我国文学研究中走极端的一些弊端。

但是,细读教材会发现,教材编者相对完美的设计,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落实,有的地方甚至与原初的设计相去甚远。这主要表现在两点:一是历史主义对普遍规律的穿透。在实际的知识叙述之中,双线索并没有均衡的贯彻,历史主义占了压倒的优势,首先表现在章节的排列上,这四编二十七个选题,分配在每一编之中,基本都是按照他们在历史上出现的时间早晚来排列的,其中在第二编历史与理论之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其次,还表现在知识点的叙述上。每一个命题在论述时基本呈现为历史观点的无序排列,以“文本”为例,作者选择了三种文本理论:一、新批评以来的文本理论;二、后结构主义的文本理论;三、俄国形式主义和英伽登的理论。为什么选择这三种理论作者没有说明,怎么来排列这三个理论作者也没有说明。知识之间的内在联系和演进关系没有展示出来,知识的生成性不强,有着明显的相对主义知识观念,教材之中的其他命题的阐释与此类似。对本质主义的过度警惕导致了历史主义书写策略的泛滥。二是话语分析的滥用。话语作为西方语言学的范畴,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概念,既是对文本进行形式分析的基础,也是揭示文本意识形态性的载体。较早出现在结构主义的诗学之中,但真正大行其道,是从福柯等理论家把话语与权力的运作、分析结合在一起开始的。把文学也作为一种话语实践看待,就是把文学和主体、文化、实践甚至是某种权力链接在一起,是后现代语境之中对福柯话语理论的实践和运用,例如后殖民的话语理论即是一例。教材编者借鉴西方的话语分析理论认为:“不难想象,话语分析是文学理论的焦点。文学是话语分析进入的一个丰饶地带。”[5]9把文学视为一种话语,理论作为一种话语分析,就满足了编著者的所有要求:文学是一种话语,就意味着文学的文化属性必须被强调,同时也指出了历史语境对文学生产的决定作用,同时作为话语的文学必须进入意识形态指定的位置。但是,编者这种话语分析的理论书写,导致教材的知识书写趋同,那就是后现代范式成为教材知识书写的主导范式。以第一编为例,教材提出了“作家、文本、文类、抒情话语、叙事话语、修辞”等共时性的文学内部的一些问题,看似要进行文学的内部研究。但是,如果以话语分析的角度审视教材对第一编的几个关键的概念的阐释,会发现编者明显的后现代知识范式,以“作家”为例,在后现代的语境之中,作者的身份不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福柯认为从话语实践的角度,我们应该得出这样的结论:“陈述的主体在任何方面——性质、地位、功能、同一性——都不同于表达的作者”。[6]如果陈述的人不是作者,那谁是作者?作者的身份成了一个社会文化运作中的问题,而这正是编者探讨作者问题的一种理论前提。同理,编者把“文类”作为一种话语制度去分析,叙事、抒情以及修辞等文学理论的关键词语都成为编者话语分析的实验场,后现代语境之中的话语分析模式操控了整个教材的知识建构。

如果我们把后现代的话语分析模式作为当前能够借鉴的西方最新范式的话,那么“南帆《文学理论(新读本)》是以世界学术的最高成就和最新观念为尺度,来重新叙述文学理论的新体系。”[7]也就是说,后现代的话语分析成了《新读本》知识建构的统一标准。后现代主义理论家琳达·哈琴指出“我想称之为‘后现代主义’具有下列基本特点:矛盾性、坚定不移的历史性、不可避免的政治性。”[8]依据这样的后现代诗学观念,《新读本》知识书写的历史主义和话语分析正是后现代诗学观念的具体体现。因此,一方面,可以说《新读本》在文学认知上共时历时交织的双线索美好设计,被遮蔽在了后现代的迷雾之中,后现代范式成为知识的最终归宿。但是,也可以说《新读本》是对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后半期以来的文学理论的集中展示,系统的回应了当下的文学理论是什么的问题。

四、启示

从以上对三本教材的分析可以看出:在知识建构上,《基本问题》以历史化对抗本质化,《文学理论》在解构和建构之间寻找平衡,《新读本》以话语分析消解普遍和永恒。由此可以说,在进入新世纪以来,非本质的知识假定已经成为我国中青年理论家的共识,这样的知识观念完全突破了我国在文学理论知识建构上长期的本质主义知识观念。另外,从文学理论体系的塑造来看,除了王著的《文学理论》在结构上仍有“五大论”的影子之外,《基本问题》是以理论问题为主线的问题型,《新读本》是以文学理论之中的核心范畴为节点,很像关键词型。换句话说,新世纪以来,我国长时间、大范围使用的“五大论”的理论体系也已经被打破,问题型、关键词型等多样的理论结构开始出现,而且处在不断的探索之中。应该说,我国文学理论的知识书写逐步呈现出多元化趋势,流动与动态化的文学本质意识正在显现和生成。

但是,总体上,当前我国的非本质的文学理论知识书写还处在初步的发展时期,在文学观念上还陷在本质主义和非本质主义的冲突之中,不是在某种文学观念之下继续找寻文学的普遍本质,就是在对本质主义的清算之中走向绝对的历史主义和相对主义。这就需要我们要能够跳出某种“主义”的束缚,从知识建构的角度思考理论的书写问题:首先,关注文学的现实问题。从解决文学实践之中存在的问题出发,以文学文本的分析、文学问题的解读、文学概念的打磨等为切入口,以方法论的视角进行文学理论的知识书写,真正使受众体会到理论的意义。其次,关注文学理论的现实问题。以现实的理论问题为基点,整合历史上的理论资源,凝聚当下的文学共识,从历时和共时两个方向推进文学理论的知识建构。最后,关注受众的接受体验。从受众的角度,以理论体验为突破口,彻底变革文学理论的书写策略。做到理论上“零起点”甚至是“抵制理论”的受众,也能感受到理论的力量,领略理论的魅力。这不仅仅需要改变理论书写的行文风格,更需要我们重新审视理论的本质,重建理论的多种形态。总之,非本质的知识观打开了我们的理论建构视野,势必会重构我们的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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