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想洗个澡
2021-01-13缪文宗
缪文宗
一大早,走进车间办公室还没坐稳,手机微信提示音就响了。成品车间的车间主任许放摸出手机一看,单位工作群里的一则紧急通知:请各部门及车间负责人八点半准时到三楼会议室开会,不得缺席。
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公司极少一大早就通知开会。离开会还差两分钟,与会人员就都到齐了。大家正用眼神相互探询,老板就寒着脸进来了。大伙一看情形不对,今天不知道又是哪个要倒霉了。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毕竟今年的销售额上升了三成,都指望收入也能跟着涨一点。
老板坐下来,目光透过镜片将坐在对面的手下挨个扫了个遍,当他看到负责安全和环保的朱工时,你,先说说上星期我不在家,你负责的那一块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一听,心里了然了。上个星期,热水器车间看管污水池的徐德明,临时脱岗,结果污水从池里漫溢,直溢到了相邻的公用通道上,隔壁厂家有人举报,市环保的巡查人员来厂里污水池取了样。朱工一脸油汗,红着脸用抽纸擦了擦额头,汇报了一下最新情况:目前尚在做水样分析,但整改通知已经下达。
老板硬邦邦地问,完了?朱工支吾说道,目前就这些。老板哼了一声,你还有好几点没说呢,徐德明临时脱岗干嘛去了?朱工说,他说那天拉肚子。老板说,你核实了吗?我去调监控看了,他离岗总共有四十来分钟,为什么不找个人临时顶岗?朱工的脸就像被煮熟了的虾。徐德明是他老婆的一个亲戚,看污水池一天补贴一百五,这样轻松便宜的活计,他没和谁商量就安排自家人去了。这回出了事,旁人也乐得当吃瓜群众。
还有,人家环保巡查人员进厂里来,门卫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和相关部门汇报,任凭人家进进出出。说难听点,我养条狗看家护院,陌生人进来还要叫两声呢,你们说我付了三千块一个月,这个门卫可曾派到一点用场?老板愤愤地说。
他又盯住朱工问道,现在整改通知怎么说?朱工说,限定十五个工作日内完成污水池改造,否则下停工通知单;还有,环保部门说在工业园区已查到好几个单位偷排污水,所以从这月开始每个月都会来核查我们单位的用水排水情况。
老板敲了敲桌子说,大家都听清楚了没,现在安全和环保这两块是从中央抓起的,所以都放点魂在身上,谁给我惹麻烦我就让谁滚蛋!下面我宣布一件事:为了精准测定我们厂的排污量,从明天起,车间工人一律不准在厂里洗澡!
几个车间主任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后来目光都汇到了熔炼车间主任孙磊身上。他知道大家看他的目的,毕竟这件事涉及下面的每个员工。要说这个洗澡,搁平时也显不出是什么大事,自开厂至今,员工一直有澡洗,但现在,突然说厂里不能洗澡了,这的确就成了大事,因为这关系到下面每一个操作工,关键是这个和排污也扯不上啊。
明知道这个时候“逆龙鳞”肯定不大妥当,但他又不得不说,毕竟就这件事去下面做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老板,虽然我们知道目前这件事厂里很被动,但是除了热水器车间外,生产瓷釉的大部分员工都有粉尘接触,工人一天干下来,脸上身上都是粉扑扑的,去浴室人家也不一定会让进;再说了,现在大冬天的,工人干活大都是体力劳动,最多两件单衣,这样出去也容易感冒……
话还没说完,老板的脸就板起来了。企业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如果这件事都处理不好,我要你们这些中层、主管干什么?都给我下岗!说着,他敲了敲桌子,散会!
从办公大楼出来后,许放没有直接回办公室,他不知道这个会议精神该怎么传达。一是这个洗澡水最多属于生活污水,和工业污水应该是两码事,从理由上站不住脚;再一个,现在外面澡堂子最便宜的也得十块钱,一个月就是近三百块,这对那些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的外来务工者来说,无疑是不能接受的;况且孙磊说得对,这样一身灰的去人家澡堂子,人家也不一定会让你进。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道道来,许放决定先放一放。既然上面下了死命令,其他车间应该会通知的,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每个角落,到时候他再给员工确认和强调一下,至少员工的情绪就不会反弹得那么高了。
中午的时候,他特意在食堂观察了一下,发现不少员工在那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知道这消息已经在传播了。这时,管基建的何健恰巧端着饭盆过来坐在他邻桌,他想了想,便把座位移了过去。
何健为人比较随和,见许放坐过来,先笑着问道,会议传达了?工人有没有和你拍桌子的?听说拌料车间闹得最凶,他们那里全厂最灰嘛。许放说,我还没传达。何健给了个大拇指说,真是聪明,这个事情哪里先说哪里先炸。
许放回到车间,就把员工叫过来开了个会。大伙都从别的车间听到了这个消息,虽然在底下也发了几句牢骚,但没出现那种情绪激愤的场面;许放话没说死,让员工觉得这不过是暂时的措施,等整改通过后,还会恢复洗澡。
然而,没想到许放这次判断错了。半个月后,环保部门过来对排污管网进行检查,验收通过了,但厂部并没有通知恢复员工的洗澡。有员工就过来问许放,许放就去找孙磊问情况。孙磊说,老板不提这茬,我们也不大好往上催,马上就要过年了,别去找不自在,工人那里若有人提,先对付一下,就说等开了年再说。
一开始,许放对孙磊这种敷衍的态度很不以为然,但是后来一想,孙磊干到现在这一步也当属不易,那次在会上他已经出过头了,上面如果真的体恤下面,这个事情早晚会解决,一而再地去催,确实不是明智的做法。
事情就这样拖到了年后。一晃年后开工都半个月了,厂里对于员工洗澡的事还是没有任何说法。那天中午,许放刚从食堂回到办公室,乙班的班组长黄信义就跟进来了。许哥,洗澡的事有眉目了吗?兄弟们整天在车间里做得灰扑扑的,洗澡这样的大事,厂里说停就停了。按说整改也整改了,怎么就没动静了呢?大伙儿可是从年前盼到了年后,还要盼到啥时候呀,是不是得盼到退休啊?黄信義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你哪天不贫一下是不是嘴就发痒?许放轻斥道。黄信义嘿嘿一笑说,许哥,这可真不是贫,是弟兄们的心声啊!像我组里的小李、小焦,孩子才上一年级,老婆在附近的纺织厂上班,三班倒的,遇到老婆中班,他们下班后还要去学校门口接小孩,你说这灰不拉唧的往那一站,眼神不好的还以为是新建的雕塑呢。
就不能回去先冲个澡再去接小孩吗?许哥,你说这话一听就是没接过孩子。低年级放学早,就像上次,小焦因为他弟叫他吃晚饭,就回去先洗了个澡,结果到学校门口,找了一圈没找到孩子。打班主任电话,班主任也慌了,平时都准点去接的,所以孩子跑出来老师也没在意。结果才知道小孩跟着邻居的大孩子抄近路走回去了。虽说是一场虚惊,可万一出了事呢?你说像我们吧,下班回去先要洗个澡,晚饭扔给老婆做,时间一长人家也有意见。我老婆就说,是不是家里就你一个人挣钱?说就为一个洗澡影响到了家庭团结,这算啥事啊!
许放扔给他一根香烟说,对于你反映的情况,本人深表同情,却只能说一句,兄弟们辛苦了,再坚持坚持,厂里会有说法的。
黄信义把香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许哥这是在说宽心话呢还是忽悠人呢?其实我是想提醒许哥,不要把弟兄们搞得没了心劲走人,毕竟才开工,只要不太挑剔,这时候出去找份工作不是啥难事。
许放警觉地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黄信义摇摇头,我就是在想,如果哪一天弟兄们不耐烦了,这种事难说不会出现。许放沉思片刻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再去问问,这事拖得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下午上班后,许放就给孙磊打了电话,说这事再拖着,恐怕工人人心不稳。孙磊答应问问。
不久,孙磊回电话过来,说问过朱工,因为要测算每个车间每个月实际生产的排污比,所以还不能洗澡,至于什么时候能洗,他也说不准,还是那句话——到能洗的时候,会通知车间。
一晃就进了五月。立夏一过,一天比一天热。看着工人上班不久就洇湿了的工作服,许放长长叹了口气。最近别的车间也在问洗澡的事,但是上面还是说再等等,至于等到什么时候,却没有明确的说法。
那天下班,许放走到半路发现手机忘办公室了,回去拿,却听到车间休息室里有水声。这个休息室以前是工人下班前冲澡的地方,不准洗澡后,里面除了喝水用的茶炉,但凡热水管和自来水管都被闷了。
谁在里面呢?他过去敲了下门,里面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了。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门开。他又举手想敲,但手在空中停了片刻,终究没有敲下去。
第二天,他把黄信义叫来,问他是不是有人在车间里偷偷洗澡。黄信义倒也没否认,嘿嘿一笑说,许哥,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放兄弟们一马。照你的话说,这个偷偷洗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也不止一两个人?黄信义说,也不能算洗澡,就是到隔壁厕所里拎桶水,掺了茶炉的热水身上擦擦。
黄信义摸了下鼻子,笑了笑说,许哥,弟兄们都不容易,你看上班一出汗,就没干的时候,到下班哪个身上都一股馊馊的味,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弟兄们都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啊。
哼,我真要追究,昨天我就把里面洗澡的人给揪出来了。嘿,我就知道许哥体谅手下弟兄。别戴高帽,这事我可以当作不知,但是你们可给我小心点,老板当初一再强调,没有他的点头,谁也不能在厂里洗澡,你们这是顶风作案。那是那是,我会把许哥的忠告和体恤传达给弟兄们的。
黄信义走后,许放去隔壁卫生间抽了根烟,他心里也没底,这事上头知道了会怎样。怕什么还真是来什么,大概一个星期后,厂部管理群里就有人检举说有员工下班后偷着洗澡。随后,朱工就把许放找去了,开门见山就问他知不知道车间里有人偷着洗澡。许放装着惊讶的样子说,有这回事?朱工微微一笑说,要不我们看看车间的监控。朱工用手指点着办公桌,慢悠悠地说,老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肯定要有个说法。许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朱工所说的说法很快就出台了——车间主任许放管理不善,禁浴期间放任员工擅自洗澡,负主要责任,罚款一千元,其他私下洗澡的员工每人罚款两百元。
这个结果传到车间里,员工都扔下活涌到了许放办公室里,群情激愤,说啥的都有,有两个员工甚至直接提出要辞职,说这活没法干了。许放看着他们激愤的样子,始终没说一句话,尽管他心里也窝着火,但他知道,只要跟着他们一骂娘,局面马上失控,眼下当务之急得先把大家的情绪稳住。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他才说,我理解大家此刻的心情,刚才你们该说的都说了,该闹的也闹了,现在我说说我的想法。其实厂里这次的处理也只能怪我没及时阻止你们,还有你们的不小心。这火你们发不出,为什么?因为厂里开会明确通知过,是我们违反了厂部的规定……
话没说完,就有人插嘴打断了他,什么破规定,说排污整改不让洗澡,大伙熬着就算了,现在整改早结束了,又说什么测排污比,这样一月拖一月,我们这活让坐办公室的来试试!
一阵附和。许放看了那人一眼说,那我问你,别的车间有人偷着洗澡吗?如果有,那为什么别人没被检举出来?如果没有,那为什么别人能遵守规定,我们却不能?
那人没吭声。许放接着说,事已至此,大家冷静一点,毕竟是我们违反规定在先,再闹也是理亏,所以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说句到底的话,现在不是我们一个车間在熬,全厂五个车间呢,我就不信厂里就一直没有个说法。
好不容易把员工说散,许放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咕咕地喝下大半杯。其实他心里的火也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说是中层,其实就是个执行者,每次参加厂部会议,要么接受任务,要么接受训诫,坐在桌边那就好比任人下筷的一碟小菜。
到底还是出事了。因为洗澡,许放被人打了!虽然检查结果显示许放没有伤到骨头,但左脸肿胀得厉害,左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
这件事一下轰动了全厂,也引起了上层的高度重视。负责环保和安全的朱工受厂里的委托,去看望许放。安慰了一番后,朱工便问起了事情的经过。根据许放口述,朱工记录如下:
5月29日下午五点一刻(超过正常下班十五分钟)许放回到办公室,按厂部对中层的考核要求写完当天的工作汇报,大概五点半左右出办公室准备回家时,看到车间地上有水渍流向休息室,就循渍找去,发现里面有人。许放上前敲门,想看看里面的情况,没想到休息室门打开后,有人把他一把拉了进去,随即,从后面罩下一只编织袋把许放的头套了起来,紧接着一顿拳脚……等许放缓过劲来,肇事人员都已逃离现场。
在后来呈到厂部的报告上,朱工在后面还添了一段:由于事发当时休息室门又被关上了,所以无法确认是谁实施了对许放的侵害。根据监控显示,从休息室出来的,是该车间全部13名成员,一个不缺!
处理意见:根据《厂规厂法条例》第八条第三款規定,凡在公司内打架斗殴的,一律开除,且无任何经济补偿。
老板看了朱工呈交的报告,把他叫了去,问道,真查不出谁动的手?朱工说,我问过了,他们都说没打,后来我特意问了黄信义,他是许放的左膀右臂,他说那时候人多手杂,也不知道谁打谁没打,当时他忙着拉都来不及;他还说许主任不容易,上次一千元罚得挺冤的。
老板便问朱工,那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朱工挠挠头说,这个,我也说不好,按规定……话没说完,老板打断了他,按规定的话,我这个成品车间从明天开始就停工?
老板看了他一眼,这件事是为什么而起的,你想过吗?这……朱工一时接不上话了。
许放被打的第三天晚上,黄信义买了些酒菜上门来。许哥,能喝酒不?你小子还敢来?嘿嘿,手重了点,要不你还我两拳。许哥,不服不行,还是你主意好,今天禁令终于撤销了。成了?弟兄们都开心得不得了。这事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漏出半点去,否则……
过了两天,许放见脸上肿胀消了下去,便回厂上班。还没进车间办公室,企管办一个电话就把他叫去了,随后,递给他一份书面通知:
兹有成品车间主任许放同志,在担任主任期间,由于管理方法简单,对员工缺乏相应的领导和管制能力,引发了本次群体事件,影响较大。经厂部研究决定,自即日起,将该同志调离原岗位,至质检部担任成品测试员。
看着手里的通知,许放脑袋嗡了一下,这个结果,他事先可一点都没有想到。
(原文刊载于《当代小说》2021年第11期,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