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历史哲学意涵
2021-01-13邢长江
[提 要]《<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理论意义不仅在于证明了马克思早年的哲学观经历了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的转变,而且还在于发展出一种彻底解决当时德国“时代错乱”问题的革命性的历史哲学。在马克思看来,历史绝不是沿着一个抽象、封闭和单向度的线索而展开的,它的目的也不应是为反动保守的意识形态背书。历史是一个包含了社会生活复杂层理的统一体,是以超越社会分裂为目标的整体性图景。马克思希望在他所提出的新的历史观的引导下,无产阶级可以面向未来彻底地改造旧制度,最终赢得普遍的解放。
[关键词]历史哲学;马克思;唯物主义;时代错乱;《<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
[作者简介]邢长江:湖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德国古典哲学。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长久以来受到理论界的广泛重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马克思在此文中对黑格尔法哲学所进行的批判“对他向唯物主义的转变起了重要作用”①。正如马克思本人所承认的,他通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 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②因此,以往学者对此文的研究,一般都着重强调其在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形成过程中的里程碑意义,强调它的革命性的意义,即在于它证实了此时的马克思开始要对“头足倒立”的黑格尔唯心主义世界观完成“倒转”。③
毫无疑问,这种从唯物主义发生学的角度来理解《导言》的诠释传统确实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合理性。但是,随着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日益深入,这种传统解释范式也面临着越来越多学者的质疑。比如,赵家祥和孙要良等学者就指出,这种“两种转变”和“两次转变”的论断并不客观,因为他们发现,《导言》中关于“唯物主义”的说法离费尔巴哈的思想较近,而与马克思成熟时期发展出来的历史唯物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的观点比较起来还显得非常稚嫩。④持这一观点的学者们所具有的优点在于,他们能够尝试跳出传统“两个转变”的陈旧范式来解读《导言》。可是不得不说,他们在放弃了“两个转变”之后,却没有进一步挖掘出《导言》新的深刻内涵,以至于他们需要略显无力地强调,他们对“两个转变”说的否定并不妨碍他们对《导言》之历史地位的尊重。⑤
事实上,无论关于《导言》的“两个转变”说成立与否,《导言》的意义和价值都是不朽的。因為如果我们重新考察《导言》的产生背景和文本情况,那么就自然会得到以下两个方面的发现。一方面,《导言》虽然篇幅不长,但本身就是一篇具有丰富、完整的意义关联系统的作品,以至于仅仅从“向唯物主义的转变”这个角度来概括它,就必然轻忽了这部作品在其他侧面的重要内涵。另一方面,这篇作品虽然是马克思青年时代的手笔,但却体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成熟性。这种成熟性体现在,它并没有寄希望于用简单地把问题的着眼点从绝对精神颠倒回现实物质生活的方式来超越黑格尔法哲学,而是首先把黑格尔法哲学看作一个特定的人类精神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历史现象。它揭示了以黑格尔法哲学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哲学造成当时德国社会现实处于“时代错乱”的窘境,进而从人类历史整体发展的必然性角度,探讨了哲学和理论能够扮演何种积极介入现实世界历史进程的角色。显然,《导言》的思维逻辑并不是非此即彼、形式抽象的,而是依循了一条基于历史哲学的总体线索。只有在这条历史哲学的线索指引之下,我们才有可能更为全面立体地理解《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的真知灼见,进而理解《导言》所具有的鲜活生动的思想内涵。所以,本文无意于再过度纠缠“两个转变”视角下《导言》的历史地位这一旷日持久的讨论,而是试图从“时代错乱”这一德国社会历史现象的产生以及在此背景下哲学需要承担的历史任务出发,还原马克思在《导言》中的历史哲学思想,从而在一个全新的基础上探讨《导言》的价值。
一 黑格尔法哲学的历史哲学基础与《导言》中马克思对历史的整体看法
《导言》虽然是以回溯检视以往宗教批判之得失起笔,但仍旧把回应德国当时的现实社会政治问题作为全文的主旨。在马克思看来,当时德国社会之痼疾的直接表现是社会氛围高压沉闷,整体精神状态狭隘,政府行为卑劣。①在此总体背景之下,当时的德国人习惯于从两种看似不同的立场来理解这种恶劣的社会现实。第一种立场是“历史法学派”的保守立场。为了粉饰反动专制的普鲁士封建国家制度,这一派指出,任何一种社会政治秩序都根源于悠久而又神圣的历史传统,所以不能因当下政府制度存在弊端和不便就轻易地试图推翻它。另一种立场是当时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那些好心的狂热者,那些具有德意志狂血统并有自由思想的人”②)的激进立场。这一派认为,历史早就证明了,德意志民族本身就具有追求自由的传统,所以依据这种传统,当时的德国人应当配享更多的社会民主权利。在马克思看来,虽然两者的论调截然相反,但都依据一部同样的德国历史,其区别只在于它们在佐证其偏狭而又自私的政治观点时,着眼于这同一部历史中的不同片段。
如果把这两种唯心主义历史观背后卑劣的现实政治动机暂行悬置,更深一步去挖掘它们的学理依据,那么我们就可以发现,它们事实上都潜在地依据同一种普遍的历史哲学。这种历史哲学认为,人类的历史和传统的演进所依循的是一个单一且内涵稳定的理路。这个历史理路不管是以保守的价值为核心,还是以看似进步的价值为主旨,都不过是某种特定意识形态的直接投射,并且其存在的意义也都只不过是为这种意识形态寻求合法性。在这种历史哲学中,历史只有可能是普遍的,其演变必然呈现为一个一元的、同质化的、抽象的单向度演进的过程。历史必然与目的论相统一:它从一开始就由一个特定的目的驱动,在其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被这个目的所决定,最终也必然终结于这个目的。在这个目的实现的漫长历史进程中,虽然可能会出现某些波折,但终究只会朝一个预定的方向不断进发。当然,马克思深刻地指出,这种形而上学的历史哲学是基于一种狭隘的现实政治考虑,即只有普遍的历史进程被拿来作如此的“终结论”式的解读,才能证明它所主张的那种主观价值在历史上是多么前后一贯、首尾呼应,才能用历史证明某种意识形态是多么具有现实性和合理性。
事实上,从一个更为宏观的角度来看,这种单向度的、“历史终结论”式的历史哲学恰恰也是支撑马克思所要批判的黑格尔法哲学的思想基础。马克思在《导言》中明确地指出,当时德国政治思想领域的意识形态倾向在黑格尔法哲学这里得到了“最系统、最丰富和最终的表达”③。而正如后来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所表明的,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理论实质就在于要把对政治制度的现实性和合理性的核心争论,放到历史哲学发展演进的逻辑背景之中。而又因为这个发展演进逻辑不得不指向一个确定的终点,所以就决定了它必然是从起点到终点的封闭而又单一的闭环逻辑:“尽管如此强调这种永恒真理不过是逻辑的或历史的过程本身,他还是觉得自己不得不给这个过程一个终点,因为他总得在某个地方结束他的体系”①。黑格尔曾在《精神现象学》的结束部分承认,他自己在书中所呈现的精神样态演变的过程无异于是一个历史的进程。②同样的,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也希望最终让法哲学消融在单一决定论的历史哲学之中。通过历史哲学的这个封闭而又单一的意义关联系统,黑格尔向读者灌输了他反动保守的政治倾向:“要在全部哲学的终点上这样返回到起点,只有一条路可走。这就是把历史的终点设想成人类达到对这个绝对观念的认识,并宣布对绝对观念的这种认识已经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达到了。但是这样一来,黑格尔体系的全部教条内容就被宣布为绝对真理。”③在这个层面上,黑格尔并不与“历史法学派”不同,他也是借由抽象的哲学思辨臆造了一个主观但又“神圣”的历史传统,以此要求当时的德国社会无条件地服从来自封建专制的国家制度的统治。可以说,黑格尔法哲学的历史哲学奠基事实上代表了当时德国保守的思想界总体坚持的思维定式。
正是因为黑格尔的线性历史观如此支配着当时的思想界,所以马克思在《导言》中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所针对的正是黑格尔法哲学所依据的这个单向度的历史哲学逻辑,希望以此来对当时整个唯心主义政治哲学思潮进行颠覆。在马克思看来,真实的历史固然是一个总体上向前进步的进程,但是这个进程内部,充满了复杂的差异。这种复杂差异是由不同地区的物质生产发达程度和社会政治条件决定的。因此,在一个整体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包含了无数个小的历史发展系统,而这些小的、差异化的历史发展系统之间,构成了时间性的前后差异。这种差异使得虽然整体上各个文明都在进步,但是有些文明和国家(以及其中的某些方面)在与其他历史要素的比较中处于落后和倒退的地位。固然从启蒙运动以来,欧洲各国都面临着政治现代化的任务,共同推动了社会政治层面的历史进步,并且这种历史进步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可阻挡的。马克思指出:“历史是认真的,经过许多阶段才把陈旧的形态送进坟墓……历史竟有如此的进程!……我们现在为德国政治力量争取的也正是这样一个愉快的歷史结局”④。但是这种历史的进步并不是一个整齐划一的前进过程。
德国和欧洲其他国家之间就存在着步调不一致的情况:欧洲其他国家走在前面,而德国则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因此,整体的历史发展图景显得并不清晰明朗,而是驳杂不一的。面对这一图景,我们不能简单地说,历史是前进了还是退步了,甚至不能说历史的走向印证了某种政治制度具有优势。因为,置身如此复杂差异的历史图景之中作历史性判断的人,甚至很可能根本没有客观地认清他自身到底处于何种历史地位。当时为德国旧制度粉饰的保守派学者正是在历史定位方面犯了错误:他们误以为他们所支持的现存制度处在一个相对进步的历史地位。他们忽视客观的历史事实,而主观地拣选出他们所愿意相信的历史现象来证明普鲁士封建专制制度居于“进步”的历史地位,所以具有必然的合理性。马克思指出,基于这种简单幼稚的历史哲学、反动保守的国家哲学和法哲学的辩护必然会因为违背真实的历史规律而最终失败:“当旧制度本身还相信而且也应当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时候,它的历史是悲剧性的。当旧制度作为现存的世界制度同新生的世界进行斗争的时候,旧制度犯的是世界历史性的错误,而不是个人的错误。因而旧制度的灭亡也是悲剧性的”⑤,因为“它公然违反普遍承认的公理,它向全世界展示旧制度毫不中用;它只是想象自己有自信,并且要求世界也这样想象。”⑥在马克思看来,充满了如此复杂性和差异性的历史进程虽然难以被简单抽象地把握,但却真实而又强制性地规定着历史进程所涵盖的一切社会历史事件的前途走向和命运。
二 “时代错乱”的产生及其历史哲学根源
正是因为历史发展的进程并非单一抽象而是内含差异的,所以不同的社会和国家会在其中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而又因为衡量历史发展的维度是多样的,所以在不同的衡量标准之下,同一个社会和国家可能具有不同的历史地位。马克思在《导言》中指出,因为历史进程的差异性和发展评价维度的多元性,当时德国在整体的人类历史中就处于一个异常尴尬的历史地位。
比如,从思想解放史的角度来看,德国似乎始终与其他欧洲国家同步,甚至还要比其他国家更加超前一些。但是当其他欧洲国家把思想解放现实化为社会革命的时候,德国却没有参与进来,所以,从现实的社会革命史的角度来看,德国又处于落后的位置。等到其他欧洲国家的反动势力采取现实的手段复辟旧制度的时候,德国又加入了进去。因此,从复辟的历史叙事来说,德国倒处于领先的位置。但是从自由和权利的历史来看,德国没有经历革命获取自由,就急于跟风复辟,这无疑又是开历史倒车的明证。
再比如,一方面,当法国和英国普遍用国民财富这一现代资本主义维度来理解现实经济活动的时候,德国仍旧把调整现实的经济活动看作维护封建专制国家统治所必须采取的手段,“可见,在法国和英国行将完结的事物,在德国现在才刚刚开始。”①但是另一方面,德国的哲学(特别是法哲学和国家哲学)作为对德国落后现状的超前反思(“德国历史在观念上的延续”②) ,却恰恰成为“唯一与正式的当代现实保持在同等水平上的德国历史”③,从而在观念上完成了与法国和英国等先进现代国家的接轨。
从线性的客观时间和历史纪元的层面来看,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都无时无刻地处在同一个节奏之中。但是当面对德国的现状并寻求解决的时候,革命者却看到了德国呈现出其他国家曾经呈现出来的整体样貌,以至于使人感觉置身上百年前的其他国家正在经历的历史场面,从而彻底地错过了与当代历史的相遇(“即使对我国当代政治状况的否定,也已经是现代各国的历史废旧物品堆藏室中布满灰尘的史实。即使我否定了敷粉的发辫,我还是要同没有敷粉的发辫打交道。即使我否定了1 8 4 3年的德国制度,但是按照法国的纪年,我也不会处在1 7 8 9年,更不会是处在当代的焦点”④)。马克思把当时德国所处的这种尴尬的历史地位评价为“时代错乱”,而把后者看作是德国社会最为突出的症结(“如果想从德国的现状本身出发,即使采取唯一适当的方式,就是说采取否定的方式,结果已然是时代错乱”⑤)。
马克思把“时代错乱”给德国带来的困难归结为两方面。一方面的困难在于,德国在解决看似当下现实问题的时候,不得不先把引发这一问题的“历史欠账”偿还干净。当下之所以会浮现出如此这般的现实问题,很有可能并非因为当下存在的某种社会现象直接造成的,而归根到底是缘于旧有的社会结构所产下的恶果。所以要从根本上解决当下的社会问题,就不得不从其历史根源入手。而历史根源之所以未能铲除,又往往是因为其不易被解决,痼疾难治。从这个角度来看,“时代错乱”对于变革者来说无疑是一份沉重的负担(“对当代德国政治状况作斗争就是对现代各国的过去作斗争,而且对过去的回忆依然困扰着这些国家”⑥)。
另一方面的困难在于,“时代错乱”使全社会无法形成整全而又科学客观的历史意识,这又导致它无法正确地评估自身的状态和处境,更无法准确地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案。处于“时代错乱”背景下的个体,在评估社会整体发展状况的时候,往往会因为在某些方面所获得的优异成就,就忽视在其他方面所具有的惊人缺陷。比如,在德国,借由哲学的批判,人们可以通过思想触及当代的“问题之所在”⑦,这促使人们会想当然地以为,德国从整体上与世界历史同步。而事实上,当人们希望依据思想上的路线现实地改造社会的时候,却往往发现这种改造的计划茫然无依,没有支撑它的现实土壤(“正像古代各民族是在想象中、在神话中经历了自己的史前时期一样,我们德国人在思想中、在哲学中经历了自己的未来的历史。我们是当代的哲学同时代人,而不是当代的历史同时代人”①)。
马克思指出,在先进的现代国家,社会改造是相对容易的,因为它们没有“时代错乱”的问题,所以可以直接地在现实的层面上进行修正。而在德国这样处于“时代错乱”背景下的国家,则要面对更为彻底和尖锐的“分裂”问题,即观念与现实之间的剧烈冲突和错位(“在先进国家,是同现代国家制度实际分裂,在甚至不存在这种制度的德国,却首先是同这种制度的哲学反映批判地分裂”②)。这种观念与现实之间的绝然分裂彰显出的是一种极为碎片化的历史观和历史哲学,在这种历史哲学中,观念历史的进展和现实历史的进展依循的是两条不同的道路。在观念历史的层面上,德国人可以极为自大地宣布,他们因为在“政治上思考其他国家做过的事情”③而经历了不断进步的世界历史进程中的所有环节,并且这些线性上升的进步观念必然在现实的政治和历史中得到实现。而在现实社会生活的层面上,德国人真正信奉的则是明哲保身的庸人信条,所以现实历史往往进展停滞甚至在倒退。
在对待“时代错乱”这一问题上,马克思明确地坚持了唯物主义的务实态度。他指出,首先,“时代错乱”以及与此相对应的历史观的碎片化绝不是一种单纯的思想病症,而是与现实社会发展的整体状况深度地同构的。“时代错乱”并非从特定人群头脑中凭空生长出来的,而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基础。“德国人那种置现实的人于不顾的关于现代国家的思想形象之所以可能产生,也只是因为现代国家本身置现实的人于不顾,或者只凭虚构的方式满足整个的人……它的思维的抽象和自大总是同它的现实的片面和低下保持同步。”④其次,“时代错乱”并非一种个人可以通过自身努力就完成逃避的错误观念,而是一种必然会出现的客观社会现象。正是因为真实的历史本身是复杂而又多变的,所以它所涵盖的具体部分之间必然会因互相比较而呈现出历时性差异,这种历时性差异汇聚在个体和国家之上就必然会表现为“时代错乱”。承认“时代错乱”在当时德国的客观存在,本身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哲学相比之前传统的历史哲学更具真理性的主要表现。
三 “时代错乱”的矫正以及历史与哲学之间的关系
所以,要解决当时德国的现实问题,其关键不在于如何简单地完成从唯心主义到唯物主义的转变或“倒转”,而是在于如何完成对“时代错乱”的矫正。在《导言》中,马克思首先提及了当时德国的“实践政治派”面对“时代错乱”而提出的社会改造方案。“实践政治派”直接而又全面地否定了哲学,意图彻底停止哲学的讨论,转而专门解决现实的具体社会政治问题。他们的意图是:放弃在思想和哲学层面的探索,把历史限缩在形而下的领域,历史的内涵就会变得扁平而又单纯,这样也就自然不会产生观念历史和现实历史之间的分裂和互相纠缠,因而“时代错乱”问题就能够被避免了。
马克思对“实践政治派”拒斥形而上学的方案给出了一分为二的评价。一方面,他承认“实践政治派”在当时德国是难得较有历史意识和政治敏锐性的一群人。他们确实与马克思一样,看到了“时代错乱”的事实和观念与现实在德国的深度脱节。这都表明他们在唯物主义世界观方面,已经与马克思非常相近,甚至他们的思维倾向恰恰相當符合“向唯物主义转变”这一诠释传统对马克思这个时期思想演进的总体评价。但是更加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另一方面却又严厉地批判了“实践政治派”的这种观点。在马克思看来,“实践政治派”简单地希望从唯心主义的世界观“倒转”成唯物主义,其结果只能是再次重复唯心主义世界观的幼稚错误;他们并没有比他们批判和否弃的对象更加深刻一点(“该派的错误不在于提出了这个要求,而在于停留于这个要求———没有认真实现它,也不可能实现它。该派以为,只要背对着哲学,并且扭过头去对哲学嘟囔几句陈腐的气话,对哲学的否定就实现了”⑤)。这是因为,从历史哲学的维度来说,把历史错综复杂的层理简化和缩减到单纯物质实践这一层面,无异于主动放弃了对客观历史的差异性内核的分析和描绘,其结果只能是回退成“历史法学派”,回退成资产阶级激进民主派和黑格尔法哲学所坚持的抽象的、单向度的历史主义(只不过是把这种幼稚单纯的历史主义换上一个“现实”的标签) ,因此也就不再可能对真实的历史做实事求是的理解。从真正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角度来说,就算真的像“实践政治派”那样把研究的目光转而聚焦到政治现实的事务性层面,决定着历史走向的、物质性的政治制度和社会关系也还是没有由此发生变化,所以如此简单地转换视角,其结果只能是人们仍旧停留在主观沉思的领域,不可能获得他们预想的实际且客观的现实效果。
通过批判“实践政治派”否定哲学的幼稚尝试,马克思深刻地指出,对于德国现实的改造,或者进一步说,矫正“时代错乱”,不仅不应回避哲学,相反地,恰恰必定只能是一项关于整体历史观的哲学任务,使德国社会重获一种正常状态下的、健康的历史意识。
具体而言,要真正地矫正“时代错乱”,就首先需要拥有一种足够科学且符合实情的历史哲学,来辨识出德国的现状确实客观存在着类似“时代错乱”这样的体系性困境。这种历史哲学并不像黑格尔法哲学所基于的传统历史哲学模式那样,直接地把历史看作一条观念性的、简单抽象的、单向度发展的线索。这种历史哲学也不把历史仅仅看作贯彻和证实某种唯心主义意识形态的论证工具。足以对抗“时代错乱”的历史哲学本身必须是丰富的、多元的、非线性的,它必须以真实而又差异化的社会存在为依据和基础。同时,也正是因为存在了这种历史哲学,“时代错乱”才足以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紧迫问题而被面对。其次,要真正地矫正“时代错乱”,就需要在承认历史发展的差异性和复杂性的基础上,给出一个整全的历史图景,以超越“时代错乱”所引发的分裂问题。要超越横亘在“时代错乱”的社会意识内部的观念与现实、个人与社会之间的绝对隔绝,就不能仅仅寄希望于某个人做出怎样的自我反思。对此,只能求助于超越个人之上的客观历史的统一维度,使得人类在面对同一个整体性的历史场域时,各种根植于意识形态深处的思维方式冲突得以在此场域中最终被弥合。而这个整体性的历史场域,只能来自哲学,且这种哲学只能是一种全新的、以整全性为基底的历史哲学。这种历史哲学把历史熔铸成一个有差异的统一体,从而从根本上消除了一切阶级自外于整个社会的可能性,也不再允许任何阶级以自私的目的把自己的意识形态主观地强加于他人,并独断地宣称自己具有最高的合理性和合法性。
不过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在马克思的眼中,这种承担了改造现实社会特殊使命的历史哲学之所以能够是“全新的”,是因为它彻底突破了传统哲学抽象反思的本质特征。它不再是学院哲学家头脑中的思辨产物,相反地,新的历史哲学的形成必须以完全地革除传统哲学的单纯思辨的属性为前提:“正像当时的革命是从僧侣的头脑开始一样,现状的革命则从哲学家的头脑开始。”①新的哲学本身不能是对现实事件整理归纳之后再做一番分析批判的理论工具,而只能是一种实际的物质力量和行动。
换句话说,马克思在面对严峻的现实问题时,并没有选择让哲学退场,而是要让哲学本身做一种彻底的范式转换:从以抽象思辨为主要形式的理论哲学,转换为以实践为主要形式的行动哲学。这种行动哲学的运作已不再依赖书斋式的概念分析和推导。取而代之地,它所运用的“哲学范畴”是现代蓬勃兴起的工业运动、社会化大生产和阶级斗争。也正是因为新的哲学作为一种行动哲学完成了彻底的范式转换,所以从事它的主体也不再是心胸狭隘的、小资产阶级的哲学家,而是最为广大的、直接被物质需要驱动的、被锁链捆绑的无产阶级。②
毕竟,在当时社会的真实境况中,无产阶级所遭受的是最为普遍的压迫和不公正的待遇,同时又是最具有现实力量、行动能力的行动主体,在社会实践生活中具有最为普遍的代表性,是“一个表明一切等级解体的等级”③,而且他们的意识形态相比较而言也最具公共性、最不偏狭(“在这瞬间,这个阶级与整个社会亲如兄弟,汇合起来,与整个社会混为一体并且被看作和被认为是社会的总代表;在这瞬间,这个阶级的要求和权利真正成了社会本身的权利和要求,它真正是社会的头脑和社会的心脏”④)。而借助无产阶级,哲学得以用穿透性的现实行动力向全社会呈现出绝对的目的和整体的方向。换而言之,通过无产阶级,哲学一方面不再是一种被动的沉思的对象,而本身就成了能动的主体:它以实践的方式展露出它实体性的改造世界的力量。另一方面,无产阶级也通过哲学掌握了在思想中把握时代的精神能力。哲学和现实历史在此互动的过程中完成了超越性的内在共融:“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思想的闪电一旦彻底击中这块素朴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①为了表明哲学和现实历史的这种互动和共融是真正内在性的,马克思甚至把它说成是哲学通过消灭无产阶级而求得自身实现和无产阶级把哲学变成现实来消灭自己的过程。②
在马克思看来,新兴的工业运动及其产生的压迫剥削才是当时社会中最大的“现实”,而应运而生的无产阶级又最具有改造和解放社会和历史的动力。所以,随着哲学的使命不再仰赖从事感性活动的所谓“现实的人”,而是落到了在工厂中担负最为繁重工作的赤贫者的肩上,马克思正因为真正找到了新的实践哲学的现实性主体而彻底超越了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③
依据《导言》中马克思的整体问题意识,这种以行动和实践为主旨的新的哲学以及它与历史之间的终极统合,本质上正是既包含差异又包含更高意义上的同一的历史哲学的展开过程。马克思并没有用传统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来指称这个历史哲学的展开过程,而是把它直接称作“普遍的自我解放”(或“彻底的革命、全人类的解放”④)。也就是说,在《导言》中无产阶级革命和解放是马克思所指认的新的历史哲学的主题和发展逻辑。在其中,历史必定不是单向度的、封闭的自我独白,不再仅仅指向过去。它应当代表着希望,应当呈现为一个面向未来的开放的理想性运动,呈现为无产阶级与旧的反动势力斗争以求普遍统治和普遍解放的互动进程。⑤唯有在这样统一的历史线索指引下,“时代错乱”问题才有可能被真正地解决。因为“在德国,普遍解放是任何部分解放的必要条件”⑥:只有在给出一个真正普遍和整全的历史图景的前提基础上,现实历史内部所发生的各种分裂和层理错置才有可能被克服。
四 结语
由此可見,马克思在《导言》中所要完成的工作,绝不只是简单地从唯心主义“转变”和“倒转”到唯物主义。《导言》的中心思想,也不是要低估哲学在错综复杂的现代世界中能够扮演的解放性的角色。马克思在此所要进行的工作,本质上是力图站在宏阔的历史哲学的地基上,为此后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提供一种更具真理性和科学性的历史观,并且把这种积极的历史观作为解决现代性危机的关键部分。在马克思看来,以黑格尔法哲学为代表的传统唯心主义世界观给当时德国留下的最沉重负担是“时代错乱”背景下社会整体自我定位的迷失以及由此带来的社会各领域的失序和失范,而扭转这种不利局面首先要借助的恰恰是一种去形而上学化的行动哲学和实践哲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导言》确实是一篇历史哲学意味浓重的经典文本。在《导言》中,马克思所主张的历史哲学的革命性特征在于,它不再把历史作为对象做静态且抽象的反思和分析,而是对哲学方法论进行了彻底的现实化的改造,然后借助范式转换后的新的哲学方法完成以无产阶级革命为主题的实践哲学和历史哲学之间的终极统合。正是基于历史哲学的这种革命性特征,历史本身得以作为主体向全人类呈现出弥合碎片式分裂和治愈“时代错乱”这一时代病症的整体性图景。也正是基于《导言》中所主张的具有如此革命性意涵的历史哲学,马克思才得以揭露和批判了黑格尔法哲学的思想基础和反动实质,完成了自身与青年黑格尔派之间的精神决裂。总而言之,唯有从历史哲学的这一视域着眼,我们才能完整地理解马克思在《导言》中所要表明的独创性的思想内涵;从历史哲学的线索出发,我们也才能更好地理解《德法年鉴》时期的马克思是如何酝酿此后大放异彩的哲学世界观和共产主义学说的。
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说明[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2.
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3 2.
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一版、《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的1 9 7 2年版和1 9 9 5年版的说明都强调了这种“转变”和“倒转”。
④参见:赵家祥.《<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历史地位[ 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 2 0 1 2( 0 4) : 5;孙要良.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三个经典命题的重新认识[ 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 2 0 1 3( 0 3) : 5 3;劉珂,朱彦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定位问题及语境分析[ J].武陵学刊, 2 0 1 5( 0 7) : 2 7.
⑤参见:赵家祥.《<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历史地位[ 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 2 0 1 2( 0 4) : 1 8.
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4.
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3.
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8.
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2 1 8.
②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M].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 2 0 1 3: 5 0 2.
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2 1 8.
④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5 - 6.
⑤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5.
⑥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5.
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6.
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7.
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7.
④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3.
⑤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2 - 3.
⑥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5.
⑦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7.
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7.
②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7.
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9.
④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9.
⑤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8.
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1 0.
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1 4 - 1 5.
③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1 5.
④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1 2 - 1 3.
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1 5 - 1 6.
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1 6.
③参见:文兵.马克思法哲学批判的完成与“无产阶级”的出场[ J].哲学动态, 2 0 2 0( 1 1) : 1 1.
④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1 2.
⑤参见:M a cG r e g o r, D a v i d . H e g e l,M a r xa n dt h eE n g l i s hS t a t e[M]. B o u l d e r:W e s t v i e wP r e s s, 1 9 9 2: 5.
⑥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 9 9 5: 1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