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谈陕北民俗与上古神话
2021-01-13朱合作
陕北神话和民俗中蕴藏着许多人类社会早期的信息,被誉为『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立体博物馆』。本文试图从中追溯先民们的生活—他们吃什么,怎么吃?他们怎样生活?有哪些困惑、希望和无奈?
瓜果梨枣 人人得到
陕北的居民特热情,很好客。有客人来到陕北高原上,无论走进哪一个窑洞,主人都会笑容满面招待你“快上炕!”赶上了吃饭,还会立即盛好了饭食,请你“快吃饭!”如果你客气推托说“吃过了”,而实际上“没吃过”,主人就会认为你“太生分”“还有个遇上饭不吃的道理?”
陕北人通常把能吃的食物分两类:一类是饭食,指烧火制作的熟食;一类是青货,是土里生长的瓜果梨枣等果实。
陕北有句俗话—“吃饭不让人,吃了肚子疼”,意思是主人在吃饭时,有客人来,应該请客人一起吃,如果只顾自己吃,便会“吃了肚子疼”,此外还有“有饭大家吃”的意味,这主要指饭食。对于地里生长的青货,陕北人干脆就说:“瓜果梨枣,人人得到!”意为谁想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吃,没有人会干涉。可是,青货就没有主人吗?
当然是有主人的。“瓜果”的“果”可以结在树上,可“瓜”却要种在土里,主人不种,“瓜”怎么长出来?但这些青货的主人,在整个“瓜果梨枣”的生长期,虽然也拥有这些瓜果们的所有权,却并不计较路过的人在口渴乏力时摘青货吃,大方得就像与自己无关,而且往往还鼓励你“拿上几个路上吃”,生怕人家吃不好。
陕北就是这么个令人欢喜的地方。那么,这个“人人得到”的“规矩”,是什么时候“立”下的?这可是有点久远了。
大家都知道,人类社会除了近几千年有文字记载的时期,之前就是旧石器和新石器时代了。新石器时代约一万年,而更久远的旧石器时代却有二三百万年之久。
在漫长的旧石器时代,人类主要靠采集和狩猎生活,除少量肉食外,主要食物就是“瓜果梨枣”了。那时人类聚群而居,私有制还没有冒头,当然是“瓜果梨枣,人人得到”了!难道那时谁还有独吞食物的想法吗?而这种“人人得到”的共产共食方式,一直延续到了新石器时代。
三吃饭 一打扮
新石器和旧石器时代本质的区别之一,在于人类发明了定居与种植业。这样就克服了采集狩猎居无定所、衣食用物没有保障的局限,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来自大自然的束缚。
从采集、狩猎到定居和种植业,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那段洪荒岁月里,由于人类还没有文字,所以许多信息被遗落在岁月的长河中,但并不能说丢失了这段历史。因为人类能够用神话穿越历史的迷雾,来记录自己的行为。
在陕北居民的口耳相传中,有一个神话说:“老天爷在留(创)世事时,本想让百姓们每天‘一吃饭,三打扮,让生活中多一点自由,可让老牛去传话时,老牛把神谕传反了,说成了‘三吃饭,一打扮。就这样,人们只好为填饱肚皮而忙忙碌碌地操劳了,传错了神谕的老牛也就遭了殃,被罚下凡间替人们拉犁。”
那么,这个被老牛传错的“一吃饭,三打扮”,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神话实际就是人话。根据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原理,我们应当想到,这个“规矩”是在新石器时代创立的。因为在居无定所的旧石器时代,人类漫山遍野追逐野物,遇到什么吃什么,不可能形成定时进食的风俗。而只有当定居、种植后,人类拥有了一定的食物储备,才能够具备“三吃饭,一打扮”的条件。
在这个事关创立人类生活方式的神话中,传递神谕的“牛”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它原本在天界(野牛),可后来受了罚,只得替人们拉犁种地了。而中华民族实行牛耕正是在春秋战国时期。那么,这个神话所映射的时代,大致就是从新石器时代起,到春秋战国实行牛耕这个阶段中。因为在春秋战国前,人们或刀耕或锄耕,牛还在“天上”呢,不在人们的掌控中。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在牛耕已经推广的春秋战国时期,人们的生活方式已基本稳定,人们也开始深入反省自己的生活了,种田人感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工作的繁重和乏味,产生了一种畏难和畏惧的情绪。于是,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同病相怜的伙伴—农人和耕牛,便一同进入了这个充满哀怨情绪的神话中。
“一吃饭,三打扮”,这样的日子该是多么自由和美好啊!可现实生活却只能是“三吃饭,一打扮”,人们在这种神话式的呐喊中,真正所要表达的是一种对于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困惑。正如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大声疾呼,从狩猎采集到定居农业的所谓“农业革命”是“史上最大骗局”,农民的工作比狩猎采集更辛苦、饮食更糟糕、生活更单调乏味。人类一开始只是希望吃饱一点、生活安全一点,但最终的结果就是让远古的采集狩猎者整日在烈日之下挑水务农,像牛一样终生操劳不休。
这种对于生活的困惑,还出现在了另一个别有意味的神话中: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人的腿可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人腿上并没有现在这样的膝盖。那时候的人都跑得飞快,隔着山沟就可以逮住对面的野物(兽)。老天爷一看这样可不行,世上的野物都会叫人们逮光的。就抓起了泥,用胶泥捏两膝盖,扣在了人腿上。这样,人的腿就打弯了,就再也追不上野物了。
这个以惆怅和失落为基调的神话,显然是已经被束缚在土地上的人们对狩猎采集岁月的一种深情怀念。
“米面场”和“白灰面”
时光之箭,不可复返。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只能在土地上不停地耕耘。但思想是可以放飞的,在另一个神话中,先民们竟然对自己的生活又做出了这样的解释: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根本不事耕作,吃饭靠天上下米面。那时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米面场,每天固定时间,天上都往下下米面。人们只要将米面揽(装)回去,就可以做吃食。可时间长了后,人们就开始糟蹋粮食了。老君爷听说后就扮成一个乞丐下凡察看。他推开一家的门,说想讨点剩饭。这家的男人出去了,婆姨和娃娃们在家里。婆姨说,没有剩饭吃。乞丐说,锅台上不是有一个面卷?婆姨说,那是给娃娃擦屁股的,不能给你吃。老君爷返回天庭后就再也不给人间下米面了,人们只好自己打粮食吃。
在这个神话中,人类似乎已进入宗教崇拜时期。超自然化身的神灵也由老天爷变成了老君爷(太上老君)。只是这次人们并没有怪别人,只怪自己平白无故糟蹋了食物,颇有点“原罪”的意味在其中。
不过这里头却有个让人迷糊的地方,就是那一个个“米面场”本初的用途并不是什么为了接收天上的米面,而是先民们住所的遗址。考古学家们已经证实了,那时人们住在“挑一个坑坑,搭一个棚棚”的半地穴、半草棚盖顶的房屋里,而遗留至今的“白灰面”,是先民们为防潮所涂抹的。那么,先民们防潮用的“白灰面”怎么就成了神话中的“米面场”呢?
当然,农耕文化本质上是一种经验型文化。因为经验都产生于过去的经历,经验文化的特点就在于向前看,人们会以为一切也都是“古已有之”的好。也许基于这样的逻辑,人们才把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理想—“天上下米面”,和神秘的“白灰面”联想在一起。
祭锅
除了口耳相传的神话,人类早期文化的信息还保留在一些传承久远的风俗和祭祀中。对于天生喜欢红尘生活的陕北人来说,一口大铁锅便是其饮食生活中的神器。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就流传着一个关于“祭锅”的风俗:
村子里若是有人家新买了大铁锅,就要在人来人往的村口,用鞋底搓着麻籽把铁锈清除掉,并架起大鐵锅,用新麦子白面烙出足够的白面大饼子,切成好看的月牙状,分发给过路人吃。大家相信经过了这番祭奠后,这锅往后就好用了,就不会做不出满屋飘香的吃食了。对于陕北人来说,一口铁锅是最重要的家什,即便在最为困难的日子里,兄弟几个闹分家,往往也只是能分到一口吃饭的锅,一口铁锅就可以奠定一户人家的基础。
遥想原初,人们举着火把从大自然中走出,可真是手无寸铁呀!人类一开始只能吃“烧烤”,继而因为发明了陶器,才可以“煮”和“蒸”。可陶器一碰易碎,又不能“炒”和“炸”。虽说后来出现了青铜器,可那是贵族的器物,几个人能用上?幸亏有了这大铁锅,生活才真正改善了,蒸、煮、炒、烩全都可以!正因如此,陕北人才千恩万谢地搞了个“祭锅”仪式。
在“祭锅”仪式中,人们施行的是一套早期社会的“巫术”,属于“顺势巫术”的一种,其实质是要把主人“人品的大方”顺势转换成铁锅“物理性质的大方”,使得铁锅在今后的使用过程中,不出现“小里小气”做不好饭食的现象。
可是,这道理真的就有道理吗?透过现象看本质,笔者认为,人们在这个仪式中要表现的是一种对拥有铁锅的敬畏,是对于“上天神器”来之不易的感恩,这才是“祭锅”仪式背后深层的原因。
朱合作,陕西省榆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