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视角下“找X”的构式化探索
2021-01-13张淯虹
张 淯 虹
(上海师范大学 语言研究所,上海 200234)
现代汉语中存在一种特殊的“找X”构式[1],它由不变成分“找”和可变成分“X”组成[2],表示批评或威胁的言语色彩。目前,学界尚没有关于“找X”方面的专门研究。该文仅针对“找”的基本义—“寻觅义”[3]进行分析,并将施事命名为NP1,构式为“NP1找X”。当X为名词时,受事命名为NP2。
一、“找X”构式的语义类型
“找X”构式X可由普通名词、比喻式熟语名词和动词担任,语义类型分为3类:当X是动词时,X与NP1有关;当X为表示“寻衅挑毛病”的名词时,X与他人有关;当X为普通名词时,X与NP1和他人都无关。
(一)“X与NP1有关”型
此类型构式包括找死、找打、找抽、找揍、找骂、找不自在和找不痛快等,X为动词或否定结构,施事NP1是动作的发出者。构式语义与动作或状态有关,可细化为以下两类。
1.NP1X型
当X为动词“死”或否定结构时,构式情形为NP1X。根据配价理论,一价动词的主语只能支配唯一论元,“死”的支配对象只能是施事主语,不能接宾语,所以最终形成“NP1找死”,语义情形为“NP1死”。
例1.你是不是活腻歪了?要找死,你就下来!
例1中,假设小句省略主语“你”,其中“死”是一价动词,只能支配主语“你”,不带宾语,构式语义情形为“你死”,由“你”发出并承担死的动作。
2.XNP1型
当X是“打、抽、揍”时,“NP1找X”结构的语义情形是说话人要打、抽或揍NP1。由于动词“打、抽、揍”是二价动词,能且只能支配两个行动元,即前有主语,后带宾语,主语大多为第一论元,宾语有且只有一个。NP1是X的受事宾语,承受打的动作,语义情形为“XNP1”。
例2.你这孩子,找打呢!
例2中的“找打”是说话人让小孩子停止胡闹,属威胁性的言语行为,意思是“小心我打你”。“打、抽、揍”等动作皆表示说话人因语前行为而不满,所以发出批评或威胁等负面评价。“找打”只表现说话人的威胁意图,而并未作出实际打的动作。
(二)“X与他人有关”型
此类型中,X的种类较为单一,由少量名词组成,如“找茬(碴)、找事、找刺儿”,表示“寻衅,故意挑毛病,引起争吵”。构式广泛应用于口语中,语义为NP1故意寻衅和挑别人毛病。X为施事以外的他人,表示说话人威胁或批评的言语色彩。如:
例3.他听了后情绪不好,以后就总找茬跟领导打架。
例4.何建国,我好好跟你商量,你别找事啊!
上述两例分别为主语“他”找领导的茬和何建国向别人寻衅,而非给自己找事。
(三)“X与NP1及他人都无关”型
此类型构式中的X可以为普通名词,如“找人、找东西、找医生、找麻烦、找理由、找借口”等,亦可构成比喻义熟语,如“找台阶儿”。X在不同语境中所指对象不定,或为施事或为话语外第三方,与施事以及他人无关,应据语境条件和表达方式具体分析。如:
例5.现在这么冷,谁来偷粮食,真是自找麻烦!
例6.能不能给我家属找个看楼的工作,实在没办法,真不愿意给领导找麻烦。
例5在语义上是找自己麻烦,例6是给领导找麻烦。《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找麻烦”明确标注其语义指向:“(给自己或别人)添麻烦。[4]”可见,此类型构式语义既可以指向施事也可指向他人,具体指向由语境条件和表达方式决定,与施事及他人无关。
此外,此类型中的熟语“没事找事”是由“与他人有关”型的“找事”发展凝固而来。其中,“没事”和“找事”结构相似,末字相同,双音节韵律整齐,语义有相关性,是对招惹麻烦或问题的出现与否进行肯定或否定性评价,此类相关词语的经常性连用为词语凝固提供了可能。随着“没事”和“找事”连用频率增多,两者的联系愈发紧密,逐渐出现凝固态势,最后整体入句,承担句法成分。但“没事找事”和“找事”这两个结构有不同之处,前者不一定是找他人,也许是找无关的事情,而后者一定是找他人。如:
例7.有什么值得猜疑的?你别没事找事了,沈醉会相信你真的对她有意思?
例7中所找之事对象不定,可能为“你”也可能为话语外第三方。
二、“找X”构式的语义性质
在“找X”构式中,究其根本,X的语义指向无非两类:X和NP1有关,X和他人有关。两类语义性质各有不同。
(一)“X和NP1有关”型的语义性质
这一类构式的数量和使用频率最高,X为动词或否定结构,性质如下:
1.主语NP1排斥第一人称
当X为动词或者否定结构时,主语一般为第二或第三人称,且在人称代词后会加“自己”复指NP1,强调事件为施事所为,而非外力所致。NP1排斥第一人称是因为该构式属于批评或威胁性言语行为,是说话者对已发生的言语或行为发表的负面评价。因此,NP1可为第二人称所指的受话人,也可为第三人称所指的说话人与受话人共同评价的第三方。
2.所修饰副词的搭配情况
这类构式可以搭配的副词有否定、语气、方式、范围、时间和程度副词。其中,语气、否定和方式副词3者使用频率最高,最具代表性。在数量上,语气副词数量最多,否定副词数量虽少,但使用频率最高。方式副词使用频率位居第二。在搭配效果上,言者意在利用否定副词、语气副词和方式副词表达对“X和NP1有关”型构式的否定、强化和凸显之效。
首先,用否定副词否定。“X和NP1有关”型可以搭配的否定副词有别、甭和无须,否定副词数量虽少但使用频率高。其次,用语气副词强化。语气副词有简直、纯粹、当真、多半、分明、何苦、竟然、宁可、偏偏、却、委实、显然、真的、着实和总等。语气副词色彩浓度高,有强烈的语言感染力,能强化语气色彩,突出说话人的主观感受。最后,用方式副词凸显。方式副词能凸显说话人的否定色彩,如成心、故意、决意、一起、一同、又、一心和再。这些方式副词有些本身带有负面评价义,如成心和故意;有些表重复和加深,如再和一起等[5]。它们在否定评价中表示禁止或劝阻义,凸显言者的无奈和否定,加重否定程度。
3.常用于表反义或对比关系的对举格式中
“找X”所在的对举格式中往往包含一组反义或对比关系,对比关系词汇结构相近但意义相反,强调在同一语法位置上可变部分之间的意义差别。同时,结构的一致性也增强了句子的韵律感,丰富表达方式并增强语势[6]。对举格式分为两类:第一类,在对举格式中区别“找X”;第二类,在对举格式中区别主语NP1。如:
例8.国有企业搞技改是找死,不搞技改是等死。
例9.创新是找死,守成是等死,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网易网)
以上两例皆为对举格式,例8为区别“找X”,例9为区别主语。例8中,在前后小句语法结构相同的基础上,对比突出“找”与“等”的不同,两小句暗藏选择关系,目的在于号召改革。“找死”和“等死”结构相似,语义相反,促使话语呈现反向言语态势,暗示听话人依照说话人言语意图进行选择。例9中,“创新”和“守成”是一组反义词,对比名词成对出现在前后分句的主语位置,前后小句展现由于NP1相反而导致的不同结果。
(二)“X和他人有关”型的语义性质
X和他人有关的情况较少,如“找碴(茬)、找事、找刺儿”,语义较为单一,表示“故意挑毛病”。
1.主语NP1不限人称,但第一人称使用情况少见
这类NP1无论哪种人称均可使用。第一人称若进入“找X”构式中,整个句子在语法和语义上可行,但实际却很少使用,原因在于“面子理论”。面子是个体社会地位与社会价值的综合,分为正面面子和负面面子。为避免或减少交际者负面面子的损失,说话人需以回避方式的负面礼貌策略进行交际。为保全自身面子,说话人在言语交际中一般不会选择“找X”类带有负面色彩的话语结构,因而NP1的第一人称情况少见。
2.副词的搭配情况
可搭配的副词有时间、方式、语气、范围和否定副词。其中,时间副词、方式副词和语气副词最具代表性。在使用数量上,由于“X和他人有关”型构式中X是寻衅义名词,因此构式语气强度变弱,语气副词数量减少。同时,如“找茬”等一类的构式更倾向于典型的述宾结构,副词在方式和时间上的修饰能力更强,使用量更高。在搭配效果上,言者意在表达上述3类高频副词对“X和他人有关”型构式的修饰之效。
首先,用时间副词限定。时间副词是该类的主要搭配,如常常、马上、忽然、立即、屡次、每每、仍然、向来、一再、一直、有时、再三和总等。此类结构更倾向于典型的动宾结构,时间副词恰好能在时间和频度上对“找X”进行修饰限定,以增强批评说服力,表达强烈的负面情感色彩。其次,用方式副词凸显。方式副词有不断、成心、从中、乘机、趁势、公然、私下、故意、接连、轮番、顺势、肆意、特意、一味和又等。这些方式副词有些带有负面评价义,如故意和成心等;有些在方式上不断加重情感义,如轮番、当众和一味等。这些副词修饰“寻衅义”构式,加重句子的负面色彩,凸显批评性评价。最后,用语气副词强化。相较于前类,此类威胁批评的语气有所缓和,语气副词地位降低,但仍高频使用,如纯粹、分明、何苦、简直、居然、难怪、偏偏、势必、压根儿和准保等。这些副词色彩浓度高,主观批评色彩明显,强调说话人对于寻衅事件的主观感受,负面语气色彩突出。
3.前面有特定的话语标记“给我”
例10.这,你们净给我找事儿。以后可得慎重了。
此类构式常出现话语标记“给我”,明确指向NP1以外的其他人,与X的指向相统一,共同构成“NP1给我找X”结构。“给我”限定并强调“找X”的对象,使所指对象清晰明确,去掉“给我”后语义不变。“给我”反映说话人对语义关系的认识,体现说话人的话语策略,说话人主动为听者明确语义关系,引导听者按照自身话语意图作出相应的理解和反馈。
三、“找X”的构式化探索
如前文所述,“找X”中X的成分有3种情况:名词、动词和否定结构。究其历时演变,X的词性为名词出现在前,动词和否定结构在后。“找”字早在明代初年就取代“寻”并居于主导地位[7],其后附加的名词为寻觅的对象,至清代逐渐出现“找VP”以及“找+否定结构”。就其演变路径看,“找X”经历了构式化历程。
(一)“找X”的构式化特征
“找X”的原型是由普通名词X构成的“NP1找NP2”,部分义可推测整体义。而后,生成并凝固为“找X”构式,部分义不能预测整体义。“找X”构式不再是单纯地寻觅某人或某物,而是涉及对象主体,将包括施事或他人在内的主体纳入构式语义范畴。
例11.如同我们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找人一样,只要找到人头,也就找到人了。
例12.他没有吃豹子胆。难道他活得不耐烦了,故意来找死?
例11为原型动宾结构,例12为构式。其中,例11可以将“我们”“找”和“人”相结合,推出“我们寻找人”,语义清晰明确。“人”可以是在场且话语双方已知的人,也可以是不在场的或不认识的某人。例12中,“找”和“死”意义不能简单相加为“找死”,“他”并不是寻找死,而是说话人对“他”的到来持否定评价。
综上所述,“找X”的构式化特征有两点:1.“找X”本身从典型的动宾短语发展为构式,由原型“NP1找NP2”的部分义可以推测整体义,发展成构式后部分义不能预测整体义。2.“找X”中X的语义经历了一个变化过程,即由原型所找对象在场或不在场发展到所找对象有时需涉及主体,故将包括施事或他人在内的主体纳入构式语义范畴。
(二)“找X”的构式化历程
由上文可知,X的成分可为名词、否定结构或VP。其中,否定结构在用法上相当于VP,下文合为“找VP”进行讨论。故此观之,“找X”的构式化是由原型“NP1找NP2”向“找NP”和“找VP”两个方向发展,下文分别从两方向探寻“找X”构式的演变路径。
1.从“NP1找NP2”到“找NP”
在“NP1找NP2”构式化为“找NP”的过程中,NP2由普通名词变为少量寻衅和挑毛病的构式义名词NP。前后词性虽未变,但所找对象由具体延伸到抽象,如从“找人”发展为“找茬”。NP2的领有者视语境而定,为NP1或他人,与领有者无关。由于“茬”类NP具有抽象性,因此NP需要唤起一个领有者,该领有者必为他人,而非主语NP1。
2.从“NP1找NP2”到“找VP”
“找VP”是对“NP1找NP2”从具体到抽象的扩展,是由具体受事泛化为消极行为。NP2的领有者与语境有关,与NP1及他人无关。而“找VP”中的VP无论是一价还是二价,一个VP一定会激活一个NP领有者,领有者必为主语NP1。总体而言,“找VP”构式经历了一个从具体到抽象、从透明到不透明和从行域到言域的变化。
首先,由具体到抽象。找的对象从具体NP延伸到抽象VP,如“找人”中的“人”是不在场的可找的具体对象,而“找死”中的“死”则是未发生的动作。由于一个VP一定能唤起一个NP,因此VP就唤醒了一个施事NP,唤醒演变过程是隐喻和转喻共同促进的结果。隐喻是两个相似概念之间的投射,是用一个概念来说明另一个概念。前者为源范畴,通常指常见的具体的概念,后者属目标范畴,通常为不常见和后习得的概念,它可具体可抽象。如例11“找人”中的“找”是源范畴,是一个具体的和有实在意义的高频动词,指“为了要见到或得到所需求的人或事物而努力”[8],它包括3个基本要素:[动作的发出者][寻觅的动作]和[寻觅的对象]。而例12的“找死”属目标范畴,“找”也具有[动作的发出者],但[寻觅的动作]和[寻觅的对象]已由具体变为抽象,没有实在的寻觅动作及过程,寻觅对象也从具体可感的实物发展为“死”这个抽象动作,这是由具体到抽象的隐喻过程。转喻是人类概念系统的基本组成部分,人们用事物某个易理解或易感知的方面来指代事物整体。“NP1找NP2”中“找”的3个基本要素发展到“找VP”后,[动作的发出者]不变,而[寻觅的动作]只是借用了“找”的寻觅义外壳,侧重“寻”的动作概念,而缺少了“觅”的过程和结果。因而,“找X”属于部分要素转指整体而构成的转喻过程。
其次,由透明到不透明。由“NP1找NP2”演化为“找VP”,NP2一般是表示人或事物的普通名词,如“找东西、找小明”。“找”的本义为寻觅,施事名词必为说话双方已知或说话人有明确所指的,语义必为透明。如例11“找人”中所找之人必为现实存在的,且可供“我们”真实找到的个体,语义必须明确透明。而“找死、找抽”中的“死、抽”皆不透明,具有不确定性。死的方式和施事之人双方并不明确,但双方可从中提取并领悟到说话人的威胁批评色彩,并将其作为焦点。如例12中的“找死”只是一种威胁话语行为,而非对死亡状况的预测,仅表示威胁态度。
最后,由行域到言域。沈家煊认为语词的行域是基本,言域是行域的引申,而隐喻就是其引申途径之一[9]。“找X”的原型是寻觅客观的人或事物,属于行域。如例11中找人是一种行为。言语本身就是一种行为,“找VP”是威胁批评的言语行为。例12中的“找死”是说话人的否定性评价,是单纯的言语行为,属于言域。
综上所述,构式“找X”语义类型有3种:X与NP1有关,X与他人有关,X与NP1及他人都无关。无论X与NP1有关还是与他人有关,其在主语的人称、可修饰的副词和结构特征方面都有不同特点。“找X”构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构式化过程,由原型“NP1找NP2”演变到“找NP”和“找VP”。当前,“找X”仍处于一个凝固和变化的发展时期,有待学者继续考证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