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乌托邦电影的视觉表达与社会心理追溯
2021-01-13陈明彤中国艺术研究院
陈明彤 中国艺术研究院
一、战争即和平——限制生产力与情绪转移
文艺复兴时期,以《理想国》为代表的希腊政治思想与人类科学的社会进步史观在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培根的《新大西岛》和康帕内拉的《太阳城》等作品中体现出来。在这一时期,乌托邦思想主要体现为对希腊政治文化以及人类知识积累的认同。在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促发资产阶级革命的背景下,进步的工业文明和民主政治使现代进步史观以理论形态融入乌托邦政治哲学体系中:许多人开始反对资本社会的弊端,渴望以绝对公平、人人幸福的理想社会秩序满足社会直线进步、绝对真理的全面贯彻,达到知识和生产的高效率和高标准。随着法西斯的上台以及斯大林模式的专制集权主义使人们对历史进步史观与绝对理性产生了质疑。在这一时期,无休止的战争与低生产水平被许多政治标语中的对抗热情赋以革命情怀。这种现象被许多反乌托邦电影中呈现。例如《1984》所构建的世界由大洋国、欧亚国、东亚国瓜分,每年战争不断。但是身处大洋国的主角温斯顿却怀疑敌人真的存在吗?反乌托邦社会为何要集中生产力使人们做没有实际效益的劳动?极权社会需要保持群众贫困的方式来占用底层人民近乎所有的闲暇时间,让他们在日常生产之外没有时间进行思考。但是限制生产并不能使公众信服,因此只有如《1984》提到的:“如何维持经济的轮子继续转动而又不增加世界上真正的财富。物品必须生产,但不一定要分配出去。在实践中,要做到这一点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断打仗。[2]”一个遥远的敌对势力不仅可以使公众贫困,同时能够刺激“情绪转移定律”,把负面情绪施加给敌国,并对自己国家的政体和领袖产生膜拜。电影作为运用视听语言来叙事的表意载体,导演需要思考如何用影像来表现人们面对敌对势力时的情绪宣泄。大友克洋导演的回忆三部曲中第三部《大炮之街》,构建了一个秩序井然的蒸汽社会。在这里,每一个居民都为了生产大炮而努力学习和工作,但是大炮的攻打对象却是一片没有敌人的荒土。这部影片的色彩基调是鲜艳的红色,象征着人们生产大炮的热情。主角小孩模仿着军队的动作和表情,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戴上军官帽站在巨大的军官画像前敬礼,仰拍镜头使原本肥胖的将军显得无比英勇飒爽。
二、自由即奴隶——消灭个体的监视系统
乌托邦社会注重个体的自由,强调人人都能在高教育水平的基础上,做出既对社会有利也符合个体想法的行为。但是反乌托邦思想则认为完全的有利于社会运作的控制系统,往往会带来社会对个体的控制。阿弗雷德·阿德勒总结道,个体心理学认为人类的活动都归于职业、交际和两性这三个方面。那么,社会是如何掌控人们在职业、交际、两性中的个体意识,便是反乌托邦电影中经常述说的叙事元素。在职业方面,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对机器人的记忆编写,无疑是站在人类至上的至高点上,对机器人个体的经验进行集权化管理。主角K 与许多机器人之所以在人类社会中执行着他们所认为理所当然的工作,便是因为他们“根据他们自己的生平陈述出来的”个体经验是由人类记忆复刻而来,因此认为自己是人类社会的一份子。所以当K 最终意识到自己只是个机器人杀手而非救世主的时候,影片的情绪便弥漫出丧失个体与集体认同的孤独与彷徨。在交际方面,《美丽新世界》中孩子们无时无刻进行着行为刺激反应训练,具有A 等级细胞的孩童和B、C、D、E 等级细胞的孩童一同生活,但孩子们只能和自己相同等级的孩子玩耍,否则会被监督者施以身体的惩罚。因此,每个阶级的人物都只能和本阶级的人物平等相待,下级不能触犯上级,否则便会受到从小的条件刺激反应所带来的心理恐惧。在两性方面,《龙虾》与《美丽新世界》则体现出强迫性交强迫恋爱的世界观念,若不遵从会受到社会的排挤甚至强迫死亡;戈达尔导演的《阿尔法城》以及文学改编电影《1984》《我们》则控制男女不允许在私人领域相处,因为集权者致力于打破家的观念,把个人归纳到更大的社会集体中去。
在反乌托邦电影的故事架构中,常设立监管机构,监管人们在职业、交际、两性中的个体经验。例如瑞典动画电影《地下理想国》讲述了商业大亨为了监控人们的私人生活,生产了一种可以从头皮渗透进神经系统的洗发水;《美丽新世界》中的主观镜头展现了数字电子瞳孔给角色无处不在的社会信息;《1984》中怒不可视的老大哥穿插在角色起居场所、办公场所、敌方场所的每一处,每一个可见与不可见的镜头都充斥着老大哥注视的身影;《我们》中玻璃透视房间的场景布置,也是为了方便无处不在的电子眼进行监控。从上述片例可见,角色在职业、交际、两性情境中的互动往往指向了集体控制与个体私人活动领域的冲突。
三、无知即力量——认知信息的公有化与集权化
美剧《美丽新世界》的视效特点在于利用数字技术搭建了未来广告式的城市影像,几何形的大楼与干净整洁的影调构建出秩序井然的乌托邦社会。电影中每个角色的眼睛里都安装着电子芯片瞳孔,观众能够凭借主观镜头看见角色所看。这是一种知识公有化、集体经验远大于个人经验的乌托邦理想状态。电影中角色的存在状态被科技的力量改变,公有的知识与经验使角色的自我在集体的大我中以唯一的衡量标准获得认同和理解。这符合培根在《新大西岛》中“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使人解放”的观点。但以赛亚·柏林却对此批评道:“这种以理性的自我导向的解放学说带来的往往不是意想中的解放,刚好相反,它带来的往往是压制和奴役。”[3]从影片创作来看,如何在反乌托邦电影中呈现角色所看到的带有视界政体意味的视觉影像,便成为导演需要考虑的问题。例如《雪国列车》中上层居民在车厢中的酒吧狂欢,粉色与紫色的灯光成为人们追求的时尚,生存的危机已经消失在人们尽情娱乐的普遍认知中;《银翼杀手2049》中互动式的关于虚拟爱人的巨大荧幕广告,象征着看似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背后,人们的精神状态在人类绝对论与人类机器人平等论的思想中弥漫着虚无。
从上述例证可见,知识公有化的社会存在状态,往往会引出思想单一化的危机。但同样会引起思想单一并能够起维护社会稳定作用的,还有知识集权化。例如《1984》中落实极权主义的方法便是控制社会语言。随着字典厚度越来越薄,逐渐只包含革命话语,人们的情感与思想便被控制在某一个范围内。政府甚至故意编写反革命书目,用语言来诱导人们犯罪,再对可能会犯罪的人们进行思想改造,彻底达到极权的目的。真理打乱了语言能指与所指的必然性,语言不再有具体的所指内涵,而仅仅是虚假、虚无的信息——无知即人们需要知道的真理。除此,这部电影运用了诗性的电影语言呈现温斯顿被拷问时精神错乱的景象——秩序井然的绿色草原,象征着纯洁美好的世外桃源。爱人和拷问者的形象相互交织逐渐融合,象征着极权政府运用“2+2=5”的方式使人模糊爱与统治的界限。当个体的语言认知被集体掌控,那么人对世界的理解方式就不再明晰。鉴于此,指出集权政府对传统语言逻辑的解构与重构是反乌托邦电影的重要叙事策略,电影语言所指与能指的不确定性也成为反乌托邦电影的诗性表达。
四、反乌托邦情结
“乌托邦”一词在大多数字典里的含义是“如果你意指某种假设的境况为Utopia,那么你意指的是一个完美的、人人幸福的然而却是不可能存在的社会。”但是围绕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理想进行创作的艺术作品,却成为福柯所言的“异托邦”,体现着人们在社会实践中真实面临的社会学问题。“异托邦”指的是文化混生和空间并置所建构的社会与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模式,指出艺术创作与现实世界的关联性。反乌托邦题材作为电影创作中被多次谈及的主题,实际上反映了观众因社会因素内心普遍的乌托邦与反乌托邦情结。它的思想来源可以体现为以下三个方面:希腊哲学中人们对第一性世界的向往、基督教教义中人们对原初伊甸园和天堂的期盼、康德为代表的思想家对人类理性的信任。《理想国》提出了第一世界,提出了集体主义、知识公有化、建立监管机构的观点。《启示录》二十一章第四小节写道:“神要擦去它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康德则提出:大自然的目的就是为了把人类的所有的自然禀赋充分地发展出来。人类的自然禀赋在康德看来就是理性,大自然的目的可代指上帝创造世界的计划,意即上帝要人类通过自己的理性来获得幸福。从上述对乌托邦情结的文化起源进行追溯,可知西方世界对理想社会的愿景经历了从彼岸世界到人类现实世界的过渡。而中国哲学在古代政治理想中,也对人类社会的理想状态报以愿景:老子在《道德经》中也构想了一个安居乐业、小国寡民、无为而治的社会。孔子更是直接提出了大同社会中集体生活的具体方式:“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虽然中西方都对理想社会有着情怀,但二者却存在差异。中国式的理想社会更倾向于为了维护专制统治,或是崇尚桃花源记般的逍遥生活,缺少了西方式的对原罪的恐惧,正是后者这种心理催生出反乌托邦电影的主题表达。
五、结语
反乌托邦三部曲率先在文学界掀起人们对反乌托邦的思考,进而使反乌托邦主题影响到其他艺术门类之中。本文围绕电影艺术,根据《1984》的标志性主题进行分别阐述:“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探析反乌托邦电影如何运用视听表意手段构建起一个可信的反乌托邦世界。反乌托邦作为一种常见的叙事题材,背后体现着人们在集体无意识形成的反乌托邦情结:即由希腊政治理想、宗教原罪观以及人们对理性的信任共同产生的关于人类社会发展历程的认知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