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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翎语言欧化现象的再探讨
——以其早期短篇小说为例

2021-01-12祝星纯

华中学术 2021年2期
关键词:现代汉语介词语法

祝星纯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路翎初入文坛,其语言就被胡风指认过于欧化[1],之后不久,李健吾[2]、唐湜[3]、胡绳[4]等人也有文章从不同的角度分析路翎欧化的特征。这时由左翼文学阵营展开的有关“文艺大众化”“大众语”的争论刚刚落幕,“欧化”无疑是批评当中极为激烈的贬义词。这种声音持续到新时期,杨义继续指出:“他(路翎)……主张欧化,多用复杂的长句式”[5],在路翎创作语言的欧化风格这一问题上,多数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撰写者也基本达成共识[6]。再加上路翎本人有大量西方文学的阅读储备,其作品的晦涩之感又是有目共睹的,这些都更使得众多研究者对他的语言“欧化”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

学者们尝试从语言学的角度重新理解其文本的复杂面貌时,免不了追溯作品中词法和句法的欧化现象,如文贵良对路翎小说中助词“的”“地”“得”以及丰富的形容词和名词含义的广泛化进行了比较细致的区分和归类[7];中央民族大学张梦瑶的硕士学位论文在分析小说中的复杂长句时,直接采用了王力对中国现代汉语语法总结出的欧化表征[8]。常言道“说有易,说无难”,上述研究将路翎创作的语言视为欧化典型的时候,使用的方法论往往是先验的、机械的,既没有全面地去分析文本的句法结构,集中处理那些看似复杂的长难句,也没有历时地去看待语言的发展过程,所以无法真正回答路翎创作语言的总体特征,阻碍了人们进一步思考他的语言景观与土语(方言)、大众语之间的纠葛,呈现他的创作与中国左翼革命历史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寻找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位置等一系列更为重要的问题。

正是基于这些前提条件和问题意识,本文将以路翎早期创作的短篇小说为案例,借鉴语言学对现代汉语语法欧化研究的最新成果,从词法和句法两方面,直面文本分别进行专项分析,以期呈现出路翎早期创作的具体言语风格,回应1930年代的大众化意识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和批评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一、现代文学语言的欧化现象与研究

清末以来,尤其是“五四”以后,汉语的口语、书面语,以及整个语法学体系的建构,无不受着日语、拉丁语系和印欧语系的影响。在进行路翎文本与欧化关系的具体分析之前,有必要梳理一下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里的语言欧化现象,厘清目前现代汉语学界中对欧化语法这一概念的阐释,简要介绍这一研究领域的代表性学者与较为可靠的方法。

(一)现代文学史上关于欧化语言的讨论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五四”时期对文学语言欧化的提法最为引人瞩目,西方语言资源作为改变汉语原有的、落伍的面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时的知识分子,傅斯年、周作人等都纷纷扛起了欧化的旗帜,如提倡增加汉语的词汇量,丰富构词方法,提高表达的准确度和逻辑性等,都是这一话题的题中应有之义。尤其在1921—1922年间,郑振铎和沈雁冰在《小说月报》上发动了一次关于“语文体欧化”问题的大讨论,周作人、王统照和胡月天等名家都纷纷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和看法[9]。更有学者如袁进,将这种语言的欧化现象推至晚清传教士的传经活动,他认为,当时传教士因为传经的需要,翻译经书和文学作品,创作上也结合了方言和官话,已经出现了非常接近于当下现代汉语语体和文体的书面语形式[10]。

除了理论的纷争之外,文学活动的事实也说明,现代大大小小的作家作品中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语言的欧化现象:胡适的白话新诗集《尝试集》中的语言就有着欧化的特点;欧化,也是鲁迅《狂人日记》及其一系列短篇小说语言与晚清白话小说语言的分野;周作人的白话散文语言不同于明清小品文中的古典白话等等,我们很容易就能在现代文学文本中读到在西方语体和文体作用下所产生的不同以往的、令当时的人耳目一新的乃至大部分学衡派无法接受的语言面貌。

无论如何,汉语有古代和现代之分别,现代化过程中,西方语言的词汇、词法、句法和章法对建构现代汉语的语言系统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因此,我们就不得不思考,既然欧化在“五四”时期已经是一种文学和文化风尚,那么文学史里又为何专门将其指向路翎的创作呢?下面我将在厘清“欧化”的概念和研究方法的基础上,以路翎早期短篇小说中的语言为例,通过细读文本和分析语料,指出他遣词和造句的种种特点,从语言学角度对路翎文学语言欧化的问题进行再探讨。

(二)“欧化”概念在广狭两义间的游离

随着现代文学语言欧化现象的增多,自然就需要对这一语言现象进行理性的分析阐释与规律性的认知。多数学者认为,语言学家王力是最早开始对欧化语言现象进行研究的人,他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对欧化问题的相关讨论至今依然为许多学者所沿用,这包括欧化概念的界定、对比分析的研究方法、欧化的途径和特点等等。新世纪以来,有许多相关的研究综述出现[11],通过这些研究大略可以得知,对现代汉语语法中欧化现象的定义有狭义和广义两种解释,并且主要以对比分析的研究方法为主。

简单点说,狭义的欧化,是指现代汉语受到了印欧语系的影响之后产生出的新的语法现象;广义的欧化,在此之上还包括那些古时不常用,后有了印欧语系的刺激,重新在现代汉语中焕发生机的语法现象。由此可见,无论是狭义还是广义,想要定位现代汉语语法中的欧化现象,必须同时建立古代汉语和印欧语系这两个最基本的参照坐标,这也就涉及了研究欧化语法现象的方法问题。

(三)研究的参照坐标与比较路径

一般来说,古代汉语、印欧语系两个参照坐标建立得越科学、越严密、越完备、基础打得越牢固,之后与现代汉语语法比较时便越容易考察出哪些是欧化的语言现象。此外,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遣词的规则有词法,造句的规则有句法,因此它们均应在欧化语言现象的考查范围之内。

语言学家王力于1943年到1944年,在条件受限的情况下,仅搜集到了“五四”白话和以古典小说《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两部小说为蓝本的古典白话语料,语言材料数量有限且仅局限于文学文本。虽然之后他于1958年扩大了考察范围,将欧化语法现象置于整个汉语史的发展过程之中进行研究,但缺少现代工具,无法进行使用频率方面的统计。为了回答一些语言接触理论方面的问题,1985年,Kubler选取了一些语言样本,但其考察范围更为狭窄。另外还有一些词汇、词法或句法方面的专项研究[12]。王力之后,直到2008年,学者贺阳对欧化语言的研究方法、现象归纳、性质判定、理论演绎等才有了更科学、全面和系统的发展。

学者贺阳参考了尽可能多的语料,他收集的语料不仅限于先秦两汉以来的文言、14世纪到19世纪末明清小说中的古典白话,还包括“五四”时期前后使用现代白话写作的经典汉语文学语料、当代口语语料以及英语语料等等,为参照坐标的建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的比较分析方式是多维度、多重性的。他将古典白话与现代白话、当代书面语与当代口语、现代汉语书面语中新兴的语法和英语语法进行了三次比照,较为精确地辨别出了哪些才是真正的欧化语法现象。更重要的是,他的研究形构了一个包含着丰富语料的语料库。初步的语料整理过程,包括频率统计、随机抽样和计算检索等,大部分都采用了较为先进的现代科学技术,最大限度地避免了人工误差[13]。

可以说,贺阳的材料和方法可以有效地对现代汉语欧化的语法现象进行全方位的考察、分析和总结。本文主要是借用了他的统计数据和列举的语法现象,以路翎早期的短篇小说为中心,对文本中的语言进行欧化与否的判断和分析。

二、路翎早期短篇小说的遣词

这里将词法分为实词和虚词两大部分进行讨论,其中通过对实词部分的分析指出,路翎文本中其实较少出现学者贺阳所言的欧化现象,与之相反,他形成了一套自己打破词类之间界限的方法和逻辑;通过对虚词部分的讨论,指出结构助词、介词和连词虽然在路翎小说中具有很高的使用频率,但与欧化有很大差异。

(一)打破词类间的壁垒

就实词而言,学者贺阳的研究表明:动词和形容词的欧化现象主要有三种结构,分别是“N的V”“NV”和“PP的V”,其中“N”指名词、代词和名词性结构;“V”指谓词及谓词性结构;“PP”指介词和介词结构[14]。

笔者对路翎早期的创作文本作了几乎穷尽式的考察,非常出人意料的是,以文风繁琐、灵活运用大量修饰语著称的路翎,在实词方面的欧化程度其实很低。他早期的短篇小说很少出现动词、形容词欧化语法现象的三种结构,例如在其短篇小说《家》[15]中仅找出了三例:“一毛两毛的用过”“铁底击响,火底高歌拥抱,马达底轰震,电灯底辉耀”和“对于工人们底乱拖东西”,其他大部分修饰语多还是采用“定语+体词”“状语+谓词”的形式,如“乌黑的煤车”“急剧地摇晃”等等。可见,在动词、形容词方面的欧化既不是路翎突出、独有的使用习惯,也不能代表他的语言风格,只能被视为一种极为偶然的语法现象。

路翎经常用结构助词作标识,将名词、动词向原本是形容词、副词的位置上移动,这往往给我们带来强烈的语言冲击感,也引出下文,对路翎早期创作中虚词部分的欧化语法现象进行讨论。

(二)分工模糊、偏差和错误

“路翎式”插入语,以及“路翎式”复杂长句主要是靠虚词,即介词、连词和助词来完成的。

1.不规则的“的”“地”“得”“底”

根据统计,在路翎早期的短篇小说里,“的”出现的频率非常高,基本上每三个句读就会出现一至三个“的”,如“凝视着前面的车头而被煤烟所朦胧的客车”“人底沉重的头就在每个窗洞口像田野的麦穗一般”等等。几乎所有的句子成分加上“的”都可以变成修饰语:有“形容词+的”,如“圆圆的肚皮”;有“名词(性短语)+的”,如“肿脸的路警”;有“动词(性短语)+的”,如“阿谀的笑脸”;有“动宾结构+的”,如“提着一只黑花猫的老妇”。此外,还有“短句+的时候”表时间,如“车子驶过岔道的时候”等等。其数量之多,使用频率之高,使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在路翎的认知范围里,所有的实词,以及无论多长的短句后面,只要加上“的”都可以变成修饰语。

“底”和“的”分工,在1920年代到1940年代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但是如何分工,是有诸多争议的。语言学家陈望道先生曾总结过关于分工的争议,提倡“表明‘关系’的——用‘底’……表明‘性状’的——用‘的’”[16],并指出《新青年》七卷二号已经实现了这种用法。而路翎的文本中有不少混用的情况不容忽视,如“他的眼睛”“春天挨晚底温柔而紧眯的空气”。

“地”的使用频率没有“的”那么高。短篇小说《家》中,以“地”为后缀在句中作状语的修饰现象有162例,另有10例修饰成分省去了“地”,但依然在句中充当状语,而且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在名词、名词性短语、动词和动词性短语之后直接加“地”而形成的临时用法,如“朦胧地”“要哼一只歌一般地”等,一共有121例,大约占总数的62.5%,其他则是在形容词之后加“地”形成,如“暴躁地”“狠狠地”等等。贺阳在他的著作中有提到,“地”使用范围的扩大是欧化语法现象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是,路翎将其用在了动词性短语之后,超出了“地”欧化的使用范围。

在“得”的使用上,从古典白话到“五四”以后的现代白话,“的”和“得”混用的情况逐渐减少,“的”字作为定语标识得到确立之后,“得”字作为述补结构标识的书面语规范也得以建立起来。而路翎对“得”的使用也没有那么严格,如他的小说中,刘耀庭在对王道明的死发表议论时,连用了四个“得”:“真是死得好;死得才没有人怜惜。……唉!死得天有眼睛”,“这个老守财奴,真是死得干净!”没过多久,马上又把“得”换成了“了”:“死了好,我说死了好。炸弹有眼睛,他死了真没人怜惜!”

可见,能够严格划分“的”字并不是路翎语言“欧化”的证据,相反,不能够严格的划分才是路翎文本的语言特征。

2.介词和连词的“欧化”和“误用”

同样,再看介词。在路翎早期的短篇小说中,第一,文中基本上没有出现贺阳提到的新兴介词和介词结构,有极少数例子虽是“对于”的意思也不用“对于”,而是用其他介词,如“这在他们是无法明了,不可信任的”。第二,多使用介词“在”来表示处所,位置非常灵活,不仅限于位于句首或分句句首,也可以根据修饰的需要放在句子中间。第三,基本上没有使用过介词“当”,更不存在“当”连词化的现象,即便有表示时间的需要也一般都使用介词“在”,如“在车身急剧地摇晃的时候”,有时也用“当”,但出现的概率很小。

路翎对介词“在”的使用频率最高,但文中它的语法功能、句中位置和可否省略这三个方面均与欧化的语法现象有很大区别。路翎小说文本当中,介词“在”最重要的语法功能是表示处所,如“在运煤车厢后面”“在中午底酷热的太阳下”,等等。“在”所引导的词组或短句都位于句子中间,且不能省略,如“卸煤工们在台墙上怒叫”“他在浓烈的煤烟里流泪”,等等,此时“在”不仅仅表处所,还承担着动作正在进行的功能。极少数情况“在”所引导的词组或短句才位于句首,省略后并不改变原句的意思和结构,如“不管怎样,在家里讨饭也好”,而这种用法才是现代汉语欧化的语法现象。

连词的情况类似,路翎早期的短篇小说中经常使用的连词有“而”“然而”“而且”“并且”“于是”“但是”“所以”等等(排名不分先后)。贺阳在他的著述里也有总结连词的欧化情况,如并列连词、主从连词使用频率的增加等。路翎使用这些连词的时候,放置它们的位置都不很恰当,语义也不够准确。就拿使用频率较高的“于是”和“但是”来说,在路翎的小说中,“于是”有时只表示时间的先后顺序,并没有动作上相承接的意思,比如,“他倔强而又惶急地闪着前额,眼光扫过何连底黑色的脸,于是注视着在金承德手里玩弄着的矿灯”,这里的“于是”完全可以由“然后”或“接着”来替换,不会产生任何语法以及语义上的问题,而且可能还会更合适一些。再看“但是”,现代汉语里它经常与“虽然”“尽管”等连用表示转折,而路翎在使用它时,转折的意味往往没有那么强烈,比如,“刘耀庭跟两个媒婆女人含糊地点着头;但是并不等她们把脚缩起,急剧摇摇晃晃地跨过去”。刘耀庭朝两个女人点头,和刘耀庭从她们的脚上跨过去,并没有什么转折的意思。

三、路翎早期短篇小说的造句

(一)句子对欧化的偏离

贺阳专门分析了三种欧化的句法情况:共用格式、“被”字句和语序的变化。

细读路翎早期小说的文本,我们可以看出,其较少存在(V1+V2)+O、(V1+V1)+O和(M1+M2)+V,反而(D1+D2)+N(多定管一中)和(Z1+Z2)+V(多状管一动)这两种出现的频率较高。比如,短篇小说《“要塞”退出以后》[17]一开始,(D1+D2)+N的形式被使用的频率就非常高,如“拿一切不当回事的转运商人出身的年轻的沈三宝”“这是一种奇迹的似乎麻木的平静”等等,使被修饰的中心语更加形象、具体和生动。(D1+D2)+N和(Z1+Z2)+V这两种现象在古典白话小说中就不乏出现,“五四”以来与印欧语系间接接触了之后得到了更为广泛的应用,严格意义上讲并不能算作是欧化的结果,而且像路翎这样,将近乎奇崛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修饰语搭配在一起,我们可以将这一用法看作专属于他个人的语言特征之一。

“被”字句和“被”字结构的语义色彩逐渐趋向中性,以及“被”字出现的频率增加,也是现代汉语众多欧化语法现象之一。而路翎小说中的“被”字句和“被”字结构多半以上仍呈现出消极的语义色彩,被动语态出现的频率并不高。这里且举两个例子:“黑色的煤被烧成疲乏的灰”“人们……被一个巨大的黑影所猎获了”等等,无论“被”字针对的是主语,还是“潜宾语”[18],都是消极义。相反,中性和积极的语义色彩则在路翎的小说中较少出现。“被”字出现的频率不高,这是因为一些被动语态由叫(教)、给、让构成,或直接省略,如“王家镇戏班底青衣给营长睡了一夜”“要是日本人给打跑了就好了”“三次险乎炸死”。另外还有一些在语感上并不表被动,但依然使用了“被”字结构,如“他在心里模拟着他要说的话,而且被激动了”,最后一种情况导致了言语的生拗。

在“五四”之后现代汉语的主从复句中,转折复句和假设复句中从句后置的现象相当常见,贺阳将之视为一种欧化的语法现象。我们来看路翎的文本,原因复句出现的频率本身就不高,假设复句更是几乎没有,在极为有限的转折复句(上文有提到,有时虽用“但”“但是”,并不准确地表示转折的意思)中,也寻不见后置的情况,如“吴受方自己底父亲脾气就非常不好,但是并不喝酒”,等等。

(二)造句的逻辑和具体特点

最后,让我们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一下路翎早期短篇小说的句法特点。

第一,中心语前丰富的修饰成分。这在前文分析词法的结构助词和句法的共用成分时,都有较为详细的讨论,这里不再赘述。

第二,语序方面,路翎笔下的主语与谓语、谓语和宾语、修饰语与中心语等往往间隔很远,造成了句子冗长的现象。举个例子:“人们惊慌地通过广场奔跑着,发出短促的叫喊,灿烂的电灯在山上山下突然闭死了。”如果要写成比较短促、呼吸均匀、搭配恰当的句子,似乎这样更为合适:“广场上,人们惊慌地奔跑着,发出短促的叫喊声。山上山下,灿烂的电灯突然闭死了。”这基本上完全改变了路翎原有句子的面貌。

第三,充满了复杂的包孕句。如短篇小说《家》中的第一句话就可以视为包孕句:“在运煤车厢后面高高地凝视着前面的车头而被煤烟所朦胧的客车,在铁道底每一个转湾(原文误)的处所就暴躁地撞响着,仿佛它急于要冲到那些低矮而乌黑的煤车底长串前面去。”这句话的主干成分是“客车撞响着”,而“在运煤车厢后面高高地凝视着前面的车头”和“它急于要冲到那些低矮而乌黑的煤车底长串前面去”都可以视为主谓完整的被包孕的小句。早在《马氏文通》(1898)[19]中,马建忠就注意到了主谓短语作句子成分的情况。后来有语言学家黎锦熙在《新著国语文法》(1924)[20]中,将这类句子称做包孕复句,但还没有发现有著作或文章专门指出包孕句是受了欧化影响而形成的。

第四,施事句在数量上远多于主题句。施事句和主题句的概念来自申小龙的《汉语句型研究》[21],著述中谈到,施事句和主题句是汉语句型中比例最重的两大句型结构,并且在具体的语篇里往往主题句多于施事句。这里分别对路翎早期短篇小说中的句子,作了句型分析和数量统计:《家》中的主题句占28.4%,施事句占59.7%;《祖父底职业》中的主题句占36.2%,施事句占56.6%;《黑色子孙之一》中的主题句占35.6%,施事句占51.5%。从比例上可以看出,路翎常用的是“形如流水”的施事句,而原本可以写为主题句,评论静态事物的句子到了路翎笔下,都变成了主动的施事句。这也解释了上文较少出现“被”字句和“被”字结构的现象。描人时,路翎写道:“他底薄薄的发声的嘴在纱布下面紧闭。他的眼睛在污秽的额下闪耀。他底呼吸在纱布的阻碍里显得困难。”明明是他紧闭着嘴,闪耀着眼睛,被纱布阻碍了呼吸,但路翎却通通将嘴、眼睛作为施事者,不写被动而写成主动句。绘景时,他更是淋漓尽致:“火焰在炉肚里轰轰地咬嚼着,撕打着,抱住了黑色的煤末,炉子底铁门打开的时候,血底红色就喷在工人底头发上,手臂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见打通“人”与“物”之间的界限,化受事物为施事者也可作为他创作的语言特色。

第五,存在大量的语法错误,造成了路翎小说语言不通、不顺的基本风貌。这里的语法错误除了上文有提到较随意地混用各种词类,误用结构助词、连词,以及介词的一些特殊用法之外,无论从当时的还是现在的语法规范来看,不能否认的事实是,路翎的小说文本小至标点符号、错别字,大到词语的搭配、句子的结构和表达,都大量存在语法方面的错误现象。叶圣陶在1942年《正确的使用句读符号》[22]一文中指出分号滥用的两种情况:一种是意存两可的情况下使用分号,一种是凡提到两件或两件以上事物的地方都使用分号。这两种情况在路翎的小说中均有出现,有些地方的分号只有把句子切分为意群的功能,不具备现代汉语中属于分号独有的功能,如下面这句话的分号换为逗号似乎更为恰当:“人被沉重的忙碌所吞没了,金承德底安静前面闪动着大个子底长长地张开的手;他仿佛觉得这手要把他拖住。”词语的搭配方面,除了上述这些,路翎笔下最常见的便要属动词的非常规用法了。动宾搭配不当,如“要运动他底麻痹的脚”,“运动”换作“活动”似乎更符合现代汉语的语感;习惯上不加宾语的反而加上了宾语,如“在内心里疼痛着对不知甚么东西的漠然的依恋”,“疼痛”一词通常用来直接描述主语,这里后面却跟了有长串修饰语的中心词“依恋”;使用不当,如“窥察到被压抑的儿童和辛苦的成人底某种奇异的混合”,“窥察”一词指“偷偷地看”,很明显,此处的“偷偷看”,换作“观察”更合适。

结语

通过大量对路翎早期小说文本中词语和句子语料的比对分析,我们可以认为,作家路翎早期的言语景观既与欧化语法现象相区别,也不是很符合现代汉语的规范。

就整个文化大环境来看,“欧化”是“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针对汉语表意不清、逻辑不明而采用的一种语言策略,目的是引进西方先进思想和文化来改变中国贫弱、落后的状况。傅斯年认为,现代使用的白话异常贫弱,必须按照西洋的方式造词,才能补救这一缺陷[23]。周作人用比喻的修辞方式将白话形容为一个口袋,它是“活”的语言,能随着所装形体的变化而变化,传达一种自由的精神[24]。此后,吸纳西方语言资源的观念在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遭到批判,以瞿秋白为首的一批左翼知识分子认为欧化的语言是新式文言,是小资产阶级的语言[25],转而提倡文艺大众化和大众语,建设一种“让大众说得出,听得懂,写得来,看得下的语言”[26]。然而,语言的发展就像一趟无法回头的列车,语言学家在研究汉语的欧化现象时,往往会引用鲁迅、毛泽东等经典文学文本和主流官方的书面语,现代文学史上,也很难找出一位不受西方语言和文学影响的作家,即便是被延安革命文学奉为经典的赵树理,其作品中“de”字的分工,连词的词义和词法、句法的结构和逻辑都要比路翎明确、规范得多。这也意味着,现代汉语的欧化作为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并不适合用来描述单个作家的语言风格特征。

福柯认为秩序是事物的内在规则,“秩序又是只存在于由注视(regard)、检验和语言所创造的网络中;只是在这一网络的空格,秩序才深刻宣明自己,似乎它早已在那里,默默等待着自己被陈述的时刻”[27],这种“网络的空格”均为规训的方法。那么,抽象的语言秩序向外体现于言说的形式,向内表征着思想的深层结构,规训把握住了“如何说”的话语权,限定言说的形式,不断打破旧的语言秩序,建立新的语言秩序,实际上已经间接地把握住了整个民族命运共同体的深层精神结构和思维方式。那么,我们之所以会对路翎有欧化的评价,是因为左翼文艺界自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便在文学上牢牢把握了对现实主义文艺思想的解释权,在语言上把握了现代汉语如何精密、简练的竞争优势,不符合主流语法规范的路翎在权力话语的无形操控中被冠以欧化之名排除出去,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因语言问题而成为行走在外的他者。

注释:

[1] 路翎回忆中记载与胡风的谈话,应该发生于1940年代初期。参见路翎著,晓风编:《我与胡风(代序)》,《胡风路翎文学书简》,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5~6页。

[2] 参见刘西渭(李健吾):《三个中篇》,《文艺复兴》1946年第2卷第1期,第123~128页。

[3] 参见唐湜:《路翎与他的〈求爱〉》,《文艺复兴》1947年第4卷第2期,第189~192页。

[4] 参见胡绳:《评路翎的短篇小说》,《大众文艺丛刊:文艺的新方向》1948年第1辑,第62~73页。

[5] 杨义:《路翎:灵魂奥秘的探索者》,《文学评论》1983年第5期,第114~127页。

[6] 唐弢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认为其创作“语言虽有欧化痕迹,但还比较清丽”,参见唐弢、严家炎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454页;钱理群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认为路翎、丘东平等人的作品“略带欧化的语言一经他们的驾驭,也显出一股冲力”,参见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33页。

[7] 参见文贵良:《路翎的欧化:语言创伤与生命开放》,《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5期,第149~162页。

[8] 参见张梦瑶:《路翎小说“欧化”问题研究》,中央民族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

[9] 关于语体文欧化的讨论,参见《小说月报》1921年第12卷第6期至1922年第13卷第4期。

[10] 参见袁进:《重新审视欧化白话文的起源:试论近代西方传教士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第123~128页;亦参见袁进主编:《新文学的先驱:欧化白话文在近代的发生、演变和影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

[11] 其中谢耀基试图制定欧化的标准;郭鸿杰将欧化现象按照外来词、词法和句法三种类型分类;崔山佳主要按照欧化研究发生发展的历史线索梳理;朱一凡虽然尝试从文学文化视角和语言学视角两条主线进行分析,但是很明显存在欧化现象和欧化研究混为一谈的严重问题。相比较而言,贺阳的综述比较有自己的问题意识,他将语法欧化现象研究面临的问题,分成概念界定、判定方法、主要特点和理论探讨这四大类逐一击破,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研究所使用的方法和材料。之后,成嘉露虽略有补充,但未免与贺阳有大同小异之嫌。参见谢耀基:《汉语语法欧化综述》,《语文研究》2001年第1期,第17~22页;郭鸿杰:《现代汉语欧化研究综述》,《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07年第15卷第1期,第21~24页;朱一凡:《现代汉语欧化研究:历史和现状》,《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年第34卷第2期,第7~11页;成嘉露:《汉语欧化语法研究综述》,《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年第6期,第88~93页;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3~35页;崔山佳:《汉语欧化语法现象专题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13年,第1~24页。

[12] 词汇方面比较有代表性的著述,参见以下专著:高名凯、刘正琰:《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史有为:《异文化的使者——外来词》,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意]马西尼(Federico Masini)著:《现代汉语语汇的形成——十九世纪汉语外来词研究》,黄河清译,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之后刘正琰和史有为还分别专门编写了《汉语外来词词典》和《新华外来词词典》,基本上为专家学者提供了外来词的全貌,参见刘正埮:《汉语外来词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年;史有为:《新华外来词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词法方面主要有学者郭鸿杰的持续关注。句法方面,除了较常谈到的王力和Kubler,还有学者Tsao于1978年、卓志诚于1979年、Hsu于1994年均有自己的专著或文章问世,他们借助现代工具,将语料从文学作品扩展到了报纸、杂志、公文、翻译作品和新闻媒体等等,但依然只是语言发展的一个方面而已,并不是系统的分析。

[13] 参见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36~38页。文中提到贺阳的研究结果均引自本书。

[14] 实词包括体词和谓词两大类,谓词的主要功能是作谓语,同时也能作主语和宾语。下文提到的体词概念也来自该著作,其主要语法功能与谓词相对,可以在句中作主语、宾语,一般不作谓语。参见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40页。

[15] 路翎:《家》,《青春的祝福》,重庆:南天出版社,1945年。本文出现的相关语料如《祖父底职业》《黑色子孙之一》《卸煤台下》等,均引自此处。

[16] 陈望道:《“的”字底新用法》,复旦大学语言研究室编:《陈望道语文论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年,第19~21页。

[17] 参见路翎:《“要塞”退出以后:一个年轻“经纪人”的遭遇》,《七月》1940年第5集第3期,第97~102页。此篇写于1939年9月26日,本文关于这篇小说的内容均引自此处。

[18] 如“被摔碎的杯子”“被扔掉的袜子”等,它们形式上都是定中结构,而“杯子”和“袜子”均可视为动词的潜宾语。参见朱德熙:《“的”字结构和判断句》(上),《中国语文》1978年第1期,第23~28页;亦参见朱德熙:《“的”字结构和判断句》(下),《中国语文》1978年第2期,第104~110页。

[19] 参见(清)马建忠:《马氏文通》,上海:商务印书馆,1898年。

[20] 参见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24年。

[21] 参见申小龙:《汉语句型研究》,海口:海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

[22] 参见圣陶(叶圣陶):《正确的使用句读符号》,《国文杂志(成都)》1942年第2期,第3~5页。

[23] 参见傅斯年:《怎样做白话文?》,《新潮》1919年第1卷第2期,第26~39页。

[24] 原文写于1927年4月15日,刊于《大公报》,署名周作人,参见周作人:《死文学和活文学》,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本色》第3卷,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02~104页。

[25] 原文写于1930年5月30日,参见瞿秋白:《鬼门关以外的战争》,《乱弹及其他》,上海:霞社校印,1938年,第141~177页;亦参见瞿秋白(宋阳):《文艺大众的问题》,《文学月报(上海)》1932年第1卷第1期,第1~7页。

[26] 陈望道:《大众语论》,《文学(上海1933)》1934年第3卷第2期,第568~575页。

[27] 参见[法]米歇尔·福柯著:《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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