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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批评释义的语言视域:从“形式”到“实践”
——兼及文学批评的生产性

2021-01-12

华中学术 2021年2期
关键词:言说形式意义

王 丹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信阳,464000)

如果我们从马克思所说的对象化劳动意义上来看待“生产”,将文学批评视为一种意义的生产与再生产,并从这个角度将其生产性的表征理解为:在文学文本的批评释义上有着不同于传统模式的实质性拓展乃至场域重构,那么,20世纪以来的当代批评理论对文学的“语言、形式和意义,对积极活动中的语言及其场合、目的和作用的研究”[1],就理应成为一个不容错过的话题。因为,就解读而言,不论什么类型的文学/文本实质上都是对语言的理解。可以说,他们从语言维度对文本意义从何而来、如何生成以及过程机制怎样的问题化反思和由此展开的释义活动,不仅从纵深上颠覆了文学意义根源于作者个体的传统本质主义观念,也开启了研讨批评生产性及其动因的语言视域。

一、问题的由来

在谈及20世纪以来文学理论与批评的演化动因之时,批评家安德鲁·本尼特曾如此说道:“对作者作为文本来源和中心观念的挑战……在当代批评和美学理论中一直占据着决定性的地位”[2],当代批评理论正是在这个挑战中建立起来的。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在此之前的传统文学观念以及由此派生的理论图景与批评实践中,作者的确被置于文学活动的中心,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在与作为对象物的文本的关系上,他被当成是“上帝”一般的生产者或终极源头;在同文学意义的关系上,他的心中所想或其想要表达的东西与文本的意义被认为是同一的;在与语言的关系上,文本言说只是作为从属于其意图投射、生平经历的镜像表征而存在;在与读者的关系上,读者只是一个被动的“内容”(原意)接受者,扮演着一个容器的角色。

对于文学研究而言,这种关系构成就意味着:批评的功能与旨趣就在于描述和阐释文本意义作为作者个体意指产物的因果从属关系;批评是否具有价值以及价值的高低,则取决于它的读解释义是否能得到作者本人的认可和认可程度的大小。即便到了“文本”(text)观念早已成为理论常识的现如今,高校文科的文学史课程也大多围绕着单个作家的作品组织教学,仍然关注并痴迷于作者的言说、影响和身份。当代文化对文学传记、回忆录似乎也乐此不疲,报纸、电视和网络平台对知名作家的访谈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可问题却恰恰在于,作者个体的言说表意真的是那么无拘无束吗,谁能保证他笔下的语辞就一定表达了他想说的东西?文本只能有一个因诉诸作者而正确的意义吗,谁能保证这一“意义”就一定与作者意欲传达之意相吻合?文学是以固定不变的含义或永恒同一的方式来影响每一个读者的吗?这种处于“作者中心论”支配下的分析与解释还算是对文学本身的批评研究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事实上,作者意图永远无法囊括一部文本的全部含义,文学的意义也是根本无法还原成其产生时的原始构思的。文学文本之所以是“文本”而非传统意义上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因为它可以脱离其原初语境而存在并被欣赏、读解与分析,其间蕴含着种种可能的新意。在此时,如果不考虑意义的生成条件,就先验地预设私人专享的“真意”且假设它还能成为文本,那么,这样的文本在实际上根本不存在。

事实上,如是这般的偏见和操作,非但不能客观有效地阐明文本蕴意、揭示文学的奥妙,反而会使文学批评或是简化为19世纪圣-伯夫式的传记研究,或是如同语文学(scholarship)一般变成追溯线性因果、探讨原始渊源的历史文献研究,由此消弭了文学批评以及“批评之批评”的存在价值和独特作用。从20世纪以来的理论批评史实来看,率先对这种“作者中心论”及其话语变体产生怀疑并在思维上“从作品走向文本”的,主要是被称为“形式主义批评”的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英美新批评和法国结构主义。虽然,这些批评派别还或多或少在某种程度上承认实体化作者及其言说意图的存在[3]。但是,文学意义问题却因他们的反思有了别样的新意。

这就如同新批评的集大成人物韦勒克所强调的那样,“无论怎么说,毕竟只有作品能够判断我们对作家的生平、社会环境及其文学创作的全过程所产生的兴趣是否正确”[4]。换言之,既然文学首先是由语言这一物质性符号所构成的艺术类别,语言是文学的物化形态即文本得以构成、存在和传播的本体性依据,那么,作为一种语言现象,文学的意义就并非取决于语言之外的现实事物、主观心理或思想情感,而是由语言自身生成。因而,相较于文本之所以为文学艺术的决定性要素“文学性”/文学语言而言,即便将作者视为一个意图,即便其生平传记有某种益处,其地位也无关宏旨,应当被置于与文学本身不直接相关的“外部研究”的疆域之中。

究其实质而言,这种认识也就意味着使文本中的人事景物具有意义的表意活动,不是如同19世纪以来的文学理论所阐释的那样——由作者的个体言说随心所欲的自由操控,而是不能不受到语言自身属性、功能与特征的规范和制约。甚至可以说,离开了语言这一关键媒介及其运作,关于文学活动各环节及其意义与功能的可靠认识都将无从谈起。基此而言,对于文本意蕴的读解与阐释就不能沉溺于“意图幻觉”的固有陋习之中,而应当建立在对文学的语言研究的基础上。

具体来说,一方面,必须将在社会学意义上拥有生平的、在历史经典中占据一席之地的作者概念,与作为批评阐释标准的作者意图或原意区分开来;另一方面,从本体的意义上看待语言对于文学表意的深层规约,既要充分意识到是语言使得文本及其意义的生产成为可能,又“始终必须关注在作者使用的语言模式中他能够支配的东西与他不能支配的东西之间的关系(作者尚不了解这种关系)”[5]。当然,由于对“语言”为何与何为的认识不尽相同,当代批评理论在不同时期的视角聚焦以及由此形成的具体对象、阐释场域也各有侧重。而基于对文学和语言间一系列关系的理解,去追问文学的表意及其过程与成因,也相应地构成了他们研讨文学批评生产性的基本思路。

二、批评释义的语言形式视域

就探索脉络的前期共性来看,以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英美新批评和法国结构主义为代表的“形式主义批评”,是以语言本身的形式属性与特征,作为他们展开批评释义和文本阐释的基本视域的。这就恰如批评家格雷马斯所强调的:“同一个基本方法论既可以用来分析语言对象也可以用来分析诗歌对象;诗学的描写程序,至少在初级阶段,应该是语言学现有程序的应用与延伸。”[6]落实到具体操作层面的话,重点阐述先于个体而存在的语言形式、结构规则对作者创作或主体意指的影响与规约,就成了他们探讨文学表意的共同重心。

展开来讲,位于欧陆的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主要侧重于分析文本直观的语言表现形式及其结构功能,借此阐述文学表意的非指涉性和不透明性。在他们看来,在文学的言说表意中,不论是源自现实的人事景物,还是作者自身的主观心理、人生经验或情感意图,都并不再是原初的实在本身,而是已被语言化的文学材料。语言化即通过有悖常规的“程序”(device)、手法对材料进行编排加工,使之融入文本获得“诗性功能”“美学功能”的形式化过程。它在实质上是体现了某种审美选择的语言运用、体裁规范或文体风格在文本构成中的支配性运作。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语言形式既不是替作者意指增色的装饰物,也并非只是所谓主题内容的传达工具,而是文学创作的核心因素;文学文本中所表达的“意”,其实也并不是传统文论所界说的“内容”,而是有别于日常语言言说的陌生化蕴意。

与之遥相呼应的英美新批评,则将其目光集中投射于具体文本修辞形式的考察之上,力图以此来阐明文学自身的本体构成和语义特点。在他们看来,文学的意义是由组成其自身的那些语词而非作者个人经验和意图所决定的。因而,即便文艺创作是一种有意的行为,那也“只有作者在作品中实现了的意图才能算数,至于作者写作时怎样设想,或者作者现在回忆起当初如何设想,都不能作为依据”[7],都与文本本身的语义构成无关。“文本自身”这个文学研究的审美对象,实质上是由语词与语词的交互所构成的多层符号结构,具有含混繁复的语义特征。因此,对于文学表意的分析与阐释,既不能囿于作家个人的生平、心态或其说了什么,也不能滞留于字面表意的明示维度,而是应当“为文本而文本”,即诉诸对文本自身“语言图像”(verbal icon)的语义细读。如此,方能避免将文学意义视为作家自我表现的“意图谬误”,避免将之攀附为读者的个体体验所导致的“感受谬误”。

如果说,以上的批评理论分支主要是在文学能指(表意手段)的实体构成层面说明了意义产生于语言,但未能就语言怎样生产意义做出有效的解答,也“未能通过进一步分析语言与意义的关系来寻求这一主张的理论含义”[8],那么,作为“形式主义批评”巅峰的结构主义则针对此种不足,从文学表意的类型系统层面明确指出:文本意义既不是由作者意指所赋予的,也不是外附于或存在于文本之外的,它生成的唯一源泉是文学形式的抽象结构系统。

如此说的原因主要在于,从认识论层面来讲,“如果人的行为或产物具有某种意义,那么其中必有一套使这一意义成为可能的区别特征和程式的系统”[9]。在结构主义批评家们看来,虽然文学文本中处处都不乏作者留下的个体痕迹或精心营构,但在实际上,“语言结构是某一时代一切作家共同遵从的一套规定和习惯”[10],作者个体的意愿、追求其实是受到某种深层结构、符码程式和系统规则的潜在控制的。

这就恰如索绪尔所强调的那样,在表意活动中,“语言”先于“言语”,结构先于个体。就文学表意而言,语言的这种中心地位,不仅表现在通过二元对立实现语义的差异显示上,也表现在语言结构对个体思想情感生成与传达的介入和限定上,还体现在结构系统的恒定化模式对作者意指的干扰、限制乃至遮蔽上。在这种情势下,作者的个体言说对文本意义的实际影响显然是微乎其微的。或者说,不仅作者个人“及其言语(Rede)降低为纯粹偶然的东西”,就连他“如何言说及其所作所为”,也“应当由基本的规则系统加以解释”[11]。

对于批评释义来说,既然明晓文学的表意活动是受控于语言的形式、结构系统,那么,在分析文学文本的意义及其构成之时,就必须充分注意隐藏于个体言说背后的限制性框架——“形式”“结构”——的影响与作用。相应的,文本意义取决并维系于文学语言而非作者个体意指这一认识,也意味着对于文学批评生产性的研讨,必须涉及使得意义的表达和对表达的理解成为可能的语言系统,及其对于文学表意活动的参与和规约。于是乎,发掘并分析支配个体言说的形式规则、结构模型,读解并提炼由文学的语言系统所赋予的、非主体化的“变异”成分,也就成了当时实现批评生产性的核心要点之所在。

然而,不容忽视的问题却恰恰在于,这种以语言形式的系统化为平台确定文本意义的批评释义方式,虽然打破了将文学意义之源归结为个体言说的意图复原论幻象,但却人为地把作者意指与文本意义生成之间的关系完全切断开来。由此,不仅将释义活动强制性地固化在一个相对有限且静止的形式、结构之中。同时,也只是关注到文学表达了哪些由形式、结构赋予的意义。

诚然,作者个体对于世界的感受、经验的组织与其言说的效果,的确都受到语言的普遍规律、结构模式的深层规约。而且,文学文本的意义也确实是在语言符号中构建并由其表达的。但是,这些都改变不了表意、意指出自主体行为的客观事实。毕竟,作为媒介范畴的子集合,“语言”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成长的,是可变的。它并非如索绪尔所构想的那样,只是一种抽象的形式系统或语法结构。相应的,文学表意也并非仅仅是结构语言学意义上的纯粹“言语”,而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对语言的实际运用。

事实上,如果罔顾这一关键点,就对作者主体在意义形成中的作用存而不论乃至付之阙如,其结果只能是无法真正认识表意行为、文本成义场域的完整构成。由此,不仅不能真正解答文学文本的意义究竟是如何经由语言生成、过程机制怎样的问题,反而会在批评释义中产生“目中无人”的偏执后果,进而还会导致研讨并实现文学批评生产性的阐释场域的狭隘。从这个角度来说,20世纪后期的文学批评理论潮流,正是因为明确意识到“形式主义批评”所存在的局限乃至弊端,方才深化了对于释义活动以及批评生产性的认知。当然,要想说清这一点,还得从后结构主义语言视域的变革谈起。

三、批评释义的语言实践视域

从发展轨迹的纵跨面来说,语言学家本维尼斯特关于语言层次的相关论述,可谓集中概括了这一有所继承的革新。他这样说道:“所有语言都共同拥有一些似乎符合某个恒定模式的表达范畴。这些范畴所具有的形式通过描写就可以记录和清点,但它们的功能只有当人们将其放在语言实践和话语生产中来研究时才能清楚显现。……我们从中看到通过言语活动并在言语活动之中安身立命的主体的主观体验。”[12]按照这一表述,不难看出环环相扣的如下关系与要点:作为一种表意符号,语言本身虽然能构成系统,人们也的确能够通过形式、结构对其构成成分进行抽象和分类,并且能够描述意义是产生于何处。但问题却在于,不言而无声的意义并非理所当然的既定存在,而是一个有待功能赋予它具体形态的抽象概念。然而,功能却牵涉到了语言自身和外部世界的关系问题。与此同时,这种关系又与语言在特定社会、历史中活生生的实际运用密不可分,只有通过人的交流实践以及其中的诸要素的相互作用才能得以实现。

就此而言,在此时,“语言”业已被理解成“一个有受话意向的意义行为”或“意指作用的过程”[13],具有巴赫金学派所界说的那种对话性特征。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学文本虽是由语言符号所构成,其意义和效果的确也有赖于那个有待于描绘的、具有多种可能性的结构模式。但是,在预设了对话关系的语言中,文本并非语法或修辞学意义上的、纯粹客观的静态“语句”,而是作为一种实践中的语言而存在;文本意义的生成也并不仅仅止步于语言本身超语境的形式、结构与内部规律,它还“同时涵盖了过程,动态以及不能简化为语言却包含语言的意义运动”[14],其“超语言”的运作不可避免的关涉到言说过程中的“人”及其实践行为。

显而易见,语言观念的这种调整和变化,其实意味着批评理论的“知识型”及其问题探索走向的格局改变。在这种有所革新的语言视域中看待文学文本的意义及其生成,既使得被结构主义批评所忽视的作者主体与形式、结构和语境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及其作用,成为后结构主义在文学表意分析中必须予以涉及的研究对象,又使得作为批评生产性表征的释义活动及其话语空间得以进一步拓展。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罗兰·巴特和米歇尔·福柯从符号学、话语研究层面所提出的“作者之死”与“作者是什么”,是在概念化的理论思考层面对文学解释中的“主体位置”、文本成义中的“作者—功能”进行研讨,那么,后结构主义文本批评的领军人物克里斯蒂娃,对意义的多个主体的复调以及“意义经验”的语言分析,则是这一变革在批评实践层面的具化体现。

对于克里斯蒂娃而言,“主体”、主体性其实是人根据语言所提供的“自我”这一概念而对自己产生的意识,属于身份建构与认同的范畴。因而,在她那里,去重新思考主体的作用和功能,并不是要回归到被结构主义消解的、浪漫主义语境中自然化的个性作者或先验化的“创造者主体”,而是要关注语言交流中建构的、发挥特殊功能的“言说主体”。在她看来,作者以语言来指事言物的表意活动,不仅是在“一个词语的空间浓缩了许许多多的经验”[15]的述事陈述,同时还是“质疑语言,改变语言,把语言从其潜意识和其习惯运作之自然性中剥离”[16]的行事行为。也就是说,作者主体既是表意的后果又是表意的操作,其语言的意义既是经验事实亦是作为意向行为的实践,即“意义经验”。

就此而言,文学文本的意义既不可能是某个固定不变的原初意义,也并非新批评所界说的那种有限的含混多义,而是一个“沿着说话者主体的线索积淀为拥有语法结构的可传达的意义链条”[17]。进一步来讲,作为一种语言构成物,文本意义的生成其实是一个重构语言秩序并分配语义的、“无限的差异过程,后者的组合无边无涯,永无止境”[18]。在这种情势下,倘若要探究作者主体的意指行为及其作用,不仅要指明其意向性言说在结构系统的规约下是不可能与文本意义相等同的,更应当注意到文本中因作者意指而具有的、并非由形式结构所赋予的那些意义成分。

更为完整地来说,恰如克里斯蒂娃等理论批评家所指出的那样,既然文学是“多重文本的‘平面交叉’,是多重写作的对话”的产物,而写作是一种符号生产,并因此构建出一种不断生成意义的语义含混机制,其“书写者包括作者、读者(或角色)以及当下或过去的文化背景”[19],那么,作为语言活动中的功能性存在,“说话者”“受话者”以及“外部文本”这三者及其之间纵横交错、相互映照的多重对话,构成了文学言说的关系网络及其运作机制。而这同时也就意味着文本意义是多重意指交织的产物,具有不确定性。相应的,对文学意义的动态性层级、累积及其变化的挖掘其实也是无止境的。

由此,在文本释义的实践批评层面,以上述三个要素作为基本维度来讨论文本意义的生产及其不同来源和共建过程的话,既要关注到对话关系的双方,即作为言说主体的作者和作为接受主体的读者,以及文本语词、作者意指与读者解读之间的间性,同时,也要充分考虑文本与外部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即文本同“先前文学资料与当下文学资料”[20]乃至此后文本的集合之间的多声部关系,以及与“文本的历史”相关的种种语境因素的作用。

结合以上几个方面而言,克里斯蒂娃这种由语言自身的结构、系统拓展至文本空间中的多重对话或“互文性”关系的释义方式,不仅能够把研讨文本意义生成的阐释场域延展并纳入社会、政治、文化的历史维度之中,借此丰富批评释义的对象构成和视野范围,而且,还有可能促使对于文学的批评释义由单一的形式、结构进入人类的精神发展史,更为深入地在意指实践的过程中,探究文学的“所言”“所为”及其与话语主体之间的多种对话关系,从而充分地实现文学批评的生产性。

对照20世纪以来的文学理论批评史实,我们可以说,正是基于上述视角,在文学表意活动、文本意义生成的语言分析与批评阐述上,与之大体同时的接受美学、北美读者反应批评与解构主义批评,以及紧随其后的新历史主义、新女性主义、文化唯物主义、后殖民主义与后马克思主义等后结构文化批评思潮,才日益把文学活动视为一种与种种权力关系、意识形态规则、特定认识架构、政治经济运作、社会文化制度等因素密切关联的话语实践和语言事件,并从多元化的主题层面关注怎样把形式、结构与主体性要素、历史性境遇联系起来进行跨学科研讨。解构主义批评家希利斯·米勒对于20世纪晚期理论格局的重心转换的勾勒:“文学研究突然间几乎一致偏离了指向语言本身的理论,转而靠拢历史、文化、政治、制度、阶级、性属状况、社会语境和物质基础”[21],以及女性主义批评家兰瑟关于性别政治叙事学旨趣的明确表述——其“目的在于通过研究具体的文本形式来探讨社会身份地位与文本形式之间的交叉作用,把叙述声音的一些问题作为意识形态关键的表达形式来加以解读”[22],就成为印证这一点的有效脚注。而如此这般的释意取向与实践操作,则已充分说明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已经以新的话语形态和面貌,自觉步入了一个更为开放的生产性空间。

四、结语

由前文所述不难看到,从“形式主义批评”到后结构主义的批评释义活动,经历了由语言本身到语言实践的视域嬗变。在突破了“个体言说赋予了什么意义”的传统偏见后,当代批评理论对文学表意行为的研讨也从“语言本身生成了什么意义”转向“语言在现实中如何生成、怎样表达意义”,分析文本意义生成的着眼点也从“形式”“结构”转换到多重对话关系。这一研究文学表意与成义的历史进程既向我们说明了,在文学及其活动中,无论是文本、创作问题,还是阅读与批评问题,最终都可以归结为语言与意义关系问题的具象体现。

同时,该进程中的重心转换也呈现了这么一个客观事实,即对于文学语言的属性与特征的认识以及由此生成的研究视域,不仅直接关系到批评活动进入文学的阐释场域以及能够抵达文本意义的何种层面,也在实质上决定着它的释义取向与话语空间。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学的语言及其实践向批评活动发出的持续释义诉求,就可以被理解为批评的生产性得以萌发的动因。同理推之,文学批评的生产性其实就是这种释义诉求的产物。反过来讲,对文学语言性质与特征的认知,不仅直接影响着对于文学意义据以产生的各种规则与惯例的把握,更关系到文学批评到底能够在多大程度、多大范围内充分实现自身的生产性。

进一步延伸来讲,在当今媒介融合的数字化新语境中,中外文学、文化之间的交流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频繁,但我们尤为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对于中国文学批评的生产性而言,不论是在研究视域的构建上,还是在本土文本读解的释义活动中,我们都不能止步于对西方视域的“拿来”、借鉴以及外来理论的再阐释上,而是应当有着扎根于中国大地、中国文化和中国经验的语言视域与认知洞见。如此,方能在中国话语同“他者”的对话、交流与交锋之中,实现生产性批评中国路径与当下形态的特色建构。

注释:

[1] [英]弗朗西斯·马尔赫恩:《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1页。

[2] [英] 安德鲁·本尼特:《文学的无知:理论之后的文学理论》,李永新,汪正龙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81页。

[3] [美]乔纳森·卡勒:《理论中的文学》,徐亮,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页。

[4] [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55页。

[5] [法]雅克·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家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31页。

[6] [法] A.J.格雷马斯:《论意义:符号学论文集》(上),吴泓缈,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85页。

[7] [美]克林思·布鲁克斯:《形式主义批评家》,朱立元、李钧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上),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81页。

[8] [英]凯瑟琳·贝尔西:《批评的实践》,胡亚敏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31页。

[9] [美]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盛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第25页。

[10] [法]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7页。

[11] [德]于尔根·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曹卫东,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46页。

[12] [法]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王东亮,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42页。

[13] [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祝克懿,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4页。

[14] [法]朱丽娅·克里斯特瓦:《反抗的意义和非意义》,林晓,等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第54页。

[15] [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祝克懿,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32页。

[16] [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史忠义,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页。

[17] [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史忠义,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6页。

[18] [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史忠义,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页。

[19] [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祝克懿,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148页。

[20] [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主体·互文·精神分析:克里斯蒂娃复旦大学演讲集》,祝克懿,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第13页。

[21] J. H. Miller, “Presidential Address 1986. The Triumph of Theory,the resistance to Reading,and the Question of Material Base”,PublicationsoftheModernLanguageAssociationofAmerica, 102(3), 1987, p.283.

[22] [美]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女性作家与叙述声音》,黄必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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