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文化传播与鲁迅的公共理性
2021-01-12吕仕伟
吕仕伟
(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广州,510275)
关于鲁迅与流言的关系学界多有研究,如符杰祥讨论了关于鲁迅的“剽窃”流言事件[1],朱崇科讨论了鲁迅小说中的流言话语[2],王本朝讨论了流言与鲁迅精神世界的关系[3]。但值得重新注意的是,鲁迅与流言的关系并非仅是关涉鲁迅的个人事件,在现代社会的媒介传播语境中,流言有着由私向公的媒介递变形态,实际成为诸种事变中的感性共识话语。作为民国社会的重要公众人物,鲁迅如何在流言文化中与社会公共意识达成有效沟通;如何在流言传播中表达公共理性,成为此中的重要问题。罗尔斯指出,“公共理性在三个方面是公共的:作为公民的理性,它是公众的理性;它的目标是共同的善和基本正义问题;它的性质和内容是公共的,因为它是由社会的政治正义概念所赋予的力量和原则,并且对于那种以此为基础的观点持开放态度”[4]。因此,在民国社会的流言文化传播中,鲁迅如何以其杂文写作、小说创作、小说批评作出公众流言之恶的情状描摹、社会公共的善及基本正义的呼吁、时事文化判断力和意志力的引导,成为鲁迅公共理性思想表达的主要方面。流言是现代中国公共文化涌动的主要文化形态之一,梳理鲁迅与流言的关系不仅能厘清现代中国流言文化的发生特征,更可从流言与鲁迅小说创作的辩证关系中发现鲁迅小说的社会公共价值。
一、观察与揭底:从柳妈的鬼神道德到阮玲玉的娱乐伦理
二十世纪前叶的中国发生着激烈的革命进程,新旧物事发生着剧烈的文化转换,此中,带有新旧道德立场的流言成为诸种事变的重要阐释话语。“造谣说谎诬陷中伤”等流言话语在鲁迅看来是“中国的大宗国粹”[5],流言在传播中裹挟着民族历史心理与个人情感偏见,以道德攻讦的面目循环出现,形成了坚固的阐释堡垒,鲁迅是其中重要的见证揭底者。
第一,基于固有传统伦理文化,流言先入地表现为道德成见、历史私见。
以鲁迅的视野来看,义和团的宣传单是中国近代民间鬼神文化的重要文本表现,即如其所论:“虽然不说鬼神为道德根本,至于向科学宣告死刑,却居然两教同心了。所以拳匪的传单上,明白写着——‘孔圣人/张天师傅言由山东来,赶紧急傅,并无虚言!’”[6]可以说,“以鬼神为道德根本”构筑了中国民间社会的重要世界观,诸种流言以此为文化基底展现出“吃人”的伦理面目。而鲁迅更擅长以小说的冷静哀默笔调起底民间社会道德的吃人真相,如在《祝福》中,柳妈就曾对祥林嫂作出了生动的鬼神伦理训诫。柳妈认为,祥林嫂死后会受到两个死鬼男人的争抢,而阎罗王将会把祥林嫂锯开分给他们[7]。诚如相关学者指出的,尽管《论语·述而》言及“子不语怪力乱神”[8],但《论语·泰伯》却又讲求“致孝乎鬼神”[9],《礼记·礼运》尤其推崇“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10],早期儒家受周代丧祭礼仪的影响,在“致孝”的礼仪实用途径里接受了魂灵不死的观念,在周初时期即实现了将鬼神道德化的转变[11]。死了丈夫的祥林嫂不能参加旧历的“祝福”,柳妈对祥林嫂的道德训诫皆是此种观念的现代留存。正是因此,“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12],这样的魂灵疑问成为祥林嫂一生最形而上的哀默。
但就鲁迅的文化认知来看,传统流言文化的诈伪是容易识破的,尤其当面对来自多种媒介的文化规训宣传时,以知识理性识破诈伪伎俩成为鲁迅一贯的文化立场。面对汤增敭《时事新报》上发表的杭州故事,鲁迅即甄别并重述了诸种时事流言的传播情况。在社会流言中,作为“日本的驸马”的李鸿章之子被认为是甲午战争惨败的罪魁祸首;“庚子拳变”中的洋鬼子会挖眼睛;总有人会在辛亥光复之际的杭州被诬陷为下毒的奸细,在流言中伤中被平白打死[13]。可见,在流言的社会传播中,往往会将公共历史私人化、将偶然事件个人情感化,在大众口耳相传的传播中,无论是文化还是历史都渐沦为感情私见的产物。在新旧文化的交替中,流言裹挟着知识偏见,吸附着个人的文化恐惧,形成了坚固的旧文化成见堡垒,现代知识理性要攻破这样的传统道德成见、历史私见并非易事。
第二,除了道德成见流言、历史私见流言,现代文化消费尤其促使娱乐新闻得以兴起,此中,娱乐流言得以兴盛。鲁迅是现代娱乐流言的早期观察者与文化分析者,从娱乐流言的信息加工到受众间流播阐释,在对阮玲玉自杀事件的文化分析中,鲁迅洞察到娱乐流言在大众传播历程中的精神胜利法,起底了诸种娱乐文化的意识形态真相。
首先,在娱乐文化流言的生成过程中,公共文化明星不可避免地成为文化消费的弱者。在鲁迅的观察中,名人的娱乐新闻消费“化几个铜元就发见了自己的优胜,那当然是很上算的”,而娱乐新闻中的阮玲玉“颇有名,却无力”,正因如此,在“耀武扬威”的娱乐新闻中,“阮玲玉之流,就成了发扬余威的好材料”[14]。其次,中国人的娱乐新闻消费颇有些精神胜利法的味道,名人新闻尤其为社会各阶层提供了信息娱乐的伦理场域,阮玲玉自杀这样的公共话题尤其为每个个体提供了道德消费的精神胜利场域。正如鲁迅所洞见的:“阮玲玉正在现身银幕,是一个大家认识的人,因此她更是给报章凑热闹的好材料,至少也可以增加一点销场。读者看了这些,有的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那么漂亮,却比她正经’;有的想:‘我虽然不及阮玲玉有本领,却比她出身高’;连自杀了之后,也还可以给人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的技艺,却比她有勇气,因为我没有自杀。’”[15]再次,娱乐新闻并不为公众提供事实的发生,而是试图在信息传播中制造修辞性的道德认同。鲁迅正注意到现代信息书写“是偏要加上些描写,对于女性,尤喜欢加上些描写”,可以说,根源于固有中国传统伦理文化的“描写的坏习气”,现代女性名流尤其“被额外的画上一脸花,没法洗刷”[16]。
总的来看,又诚如鲁迅对阮玲玉自杀事件的“人言可畏”体察:“我们又可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那么,大概就又知她的以为‘人言可畏’,是真的。”[17]“人言可畏”暗示着,无论是小说中的乡间祥林嫂,还是都市画报上的明星阮玲玉,原初的伦理文化书写是可畏的社会话语核心,无论是乡间还是市井,个体私生活成为被用来模拟传统公共伦理文化的期待视野,文化消费又促使现代文化流言迭起丛生,女性成为此中的最大受害者。
二、亲历与声辩:鲁迅的“架子”“金钱”和“党派”
鲁迅曾言:“我一生中,给我大的损害的并非书贾,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帜鲜明的小人,乃是所谓‘流言’。”[18]可以说,与对关涉他人流言的理性观察和冷静处理不同,以小说立身成名的鲁迅不可避免地成为现代流言发生的主要当事人,不得不持续在关涉己身的流言中声辩、突围。
与鲁迅有关的流言主要源于其文化主角的地位,即如《民报》制造的流言所论:“中国电影明星胡蝶,被选任为皇后之后,于是便有人提议,得选出个皇帝来以作对象,于是更有人推而广之说,选姓鲁名迅的作皇帝。”[19]此外,大众永远是窥视者,作家鲁迅的形象远远不能使公众满足,除了小说创作,鲁迅的言辞,包括是否喝酒、门牙掉落、恋爱状况、身体健康等各个方面都成为大众文化消费的重要内容。而就有关鲁迅流言的内容来看,顾颉刚在日记中多有记录对鲁迅的私见印象,顾颉刚尤其认为鲁迅有“(1)架子,(2)金钱,(3)党派”三个主义[20],这可以帮助我们把握关涉鲁迅的流言的主要内容。
第一,流言多源发于一群人议论过程中的即兴笑话,是聊天的消遣话题,但鲁迅对中国社会中的“南腔北调”闲话却颇为审慎,关于鲁迅“架子”的流言就此产生。
鲁迅杂文集《南腔北调》多论及中国社会中的流言闲谈,尤其对中国文化中的幽默保持怀疑,在他看来,“虽然不知道这是真话,是笑话;是事实,还是谣言”[21];特别是在日常的闲谈中,鲁迅多对笑话作着知识理性判断,即如在教育部里做“官僚”时,鲁迅也真切地认识到自己总在扫兴:“有些人其实也并不真相信,只是说着玩玩,有趣有趣的。即使有人为了谣言,弄得凌迟碎剐,像明末的郑鄤那样了,和自己也并不相干,总不如有趣的紧要。这时你如果去辨正,那就是使大家扫兴,结果还是你自己倒楣。”[22]鲁迅受尼采的影响,强调“独异”,更加之这样不苟闲谈的知识理性思辨方式,使其在众人的认知中产生了挑剔较真的印象,关于鲁迅有“架子”的流言就此产生。
第二,就“金钱”方面来看,关于鲁迅的流言内容主要是“卢布之谣”。
现代“卢布之谣”主要与俄国及共产党相关,在流言中,左翼运动被造谣称为“卢布运动”,即如流言所说的:“共产党对于宣传运动,是有第三国际的金钱接济来,艺术宣传也就是用金钱来收买彷徨十字街头的文艺人才供他们作宣传工具的,所以鲁迅田汉之流也会呼出‘推翻国民党’之口号。”[23]而此中,作为左翼文化明星的鲁迅便站在“卢布之谣”的风口浪尖:“他们很留心阿Q的举动,果然,阿Q的搭连袋很沉重,还有不少的外国洋钱,乡下人眼中从没见过的‘卢布’。”[24]
实际上,用“金卢布”做攻击人的话题由来已久,如曹聚仁看到的:“以‘吃卢布’这类谣传为例,先前在民国十三四年间是指说徐谦、顾孟余、李石曾那些人。近十年来,又转换了一些人,这情形也仿佛终古不变。”[25]但“卢布之谣”对鲁迅形象的损害是致命的,鲁迅不得不持续为此作着生计的自白辩解:“我被人传说拿着卢布就有四五年之久,直到九一八以后,这才将卢布说取消,换上了‘亲日’的更加新鲜的罪状。”[26]鲁迅真切地认识到流言在党派攻击与时局变动中的不可澄清性:“倘若有人造一个攻击你们的谣,说日本人出钱叫你们办报,你们能够洗刷得很清楚么。”[27]
第三,就“党派”来看,作为现代文化主角的鲁迅持续围困在乡党、政党的流言夹击中。
就乡党之见来看,某籍某系的流言是鲁迅最大的困扰。如陈西滢认为的:“中国人是没有是非的。……凡是同党,什么都是好的,凡是异党,什么都是坏的。”[28]而“某籍某系”流言在周作人看来“虽是‘查无实据’,却也是‘事出有因’,但是这经过闲话大家陈源的运用,移转过来说绍兴人,可以说是不虞之誉了”[29]。正是这样党同伐异的“不虞之誉”制造了事件本身,特别在顾颉刚的认知中,“某籍”被视作他与鲁迅交恶的重要原因,即如其所说:“鲁迅不察我与彼等同床异梦,漫谓我有意结成苏党,与彼暨孙、章之绍兴帮相对,于是北京大学之皖、浙之争,移而为厦门大学之浙、苏之争”[30]。可以说,在口口相传中,个人情感化的揣测被赋予普遍的阐释适用性,带有乡党伦理色彩的流言蜚语加剧了社会交往中的亲疏距离,现代乡党文化加剧了鲁迅与顾颉刚的矛盾。
此外,流言还表现为政党攻讦的话语武器。政党流言的发生即如危坚看到的:“党治下的个人固然丝毫没有自由……敌人自知理屈,所以只好收买报痞散播污蔑的蜚语,以避免和我们的正面冲突。”[31]此中,作为公共文化象征的鲁迅显然成为各个政党宣传攻讦的主要话语资源。一方面如鲁迅对许广平坦言的:“反对者或指为左派,或斥为共党……他们证我之左,或直目为共”[32];另一方面,即使在左翼阵营中,鲁迅的言辞也被后期创作社视作一场朦胧的堂吉诃德式乱舞,理论战不可避免地演化为态度战、气量战、年龄战,人身攻击不可避免地成为此中主要的话语形式。但在己身的流言突围中,鲁迅依旧保持着对革命与大众的热情,对于革命来说,“革命文学的第一步,必须拿我来开刀,我也敢于咬着牙关忍受”[33];对于大众来说,鲁迅“宁可向泼剌的妓女立正,却不愿意和死样活气的文人打棚”[34]。也正是因此,在流言纷扰、话语突变的现代文化思潮中,鲁迅的作品以其革命、大众的公共特质持续成为现代革命文化建设中引领青年摆脱犹豫、盲动的主要文化象征。
三、小说与突围:影射的谣诼叙事与吃人的流言记忆
周作人曾论及中国小说的社会性,即如其所说:“看的人可以拿他消闲、做的人可以发挥自己意见、讲大话、报私怨、叹今不如古、胡说一番。”[35]由此可见,中国“小说”及小说批评的发生实则和谣诼、流言的生成与传播息息相关。
首先,就《阿Q正传》来说,无论是鲁迅的小说人物创作还是社会的传播阅读,都与现代流言文化的发生紧密相关。
一方面,鲁迅以《阿Q正传》呈现了激变时局中口传媒介带来的国民心理震颤,以阿Q在流言传播中的行为抉择,描绘了时代变局中国民的精神彷徨。在鲁迅笔下,未庄流言中的革命者个个身穿崇正皇帝的素,个个身着白盔白甲[36],可见,现代革命流言的发生实际凝练着深远的民族历史,而现代革命正是裹挟着民族历史心理获得了传播力;而革命流言尤其又在传播中成为煽动群众的心理无意识。在鲁迅的描写中,听说过革命党且又见过杀革命党的阿Q“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认为革命就是造反,尽管有些深恶痛绝,但面对革命,举人老爷和未庄的男女都有些惧怕、有点慌张,这又使得阿Q有些神往的快意了[37]。可以看到,流言传播破除了群众的思考能力而仅保留了感情上的联系,革命流言在传播中为所有人各取所需,以至于成为阿Q这样小人物“神往”的快意。另一方面,中国小说影射文化又切实地使《阿Q正传》在阅读传播中引发了流言。就中国社会对小说的认知来看,即如鲁迅洞见的:“古今文坛消息家,往往以为有些小说的根本任务是在报私仇,所以一定要穿凿书上的谁,就是实际的谁。”[38]报私仇、发影射是现代中国社会对小说的主要认知。正是在小说之为私怨影射的批评观念下,《阿Q正传》发表后“有许多人都栗栗危惧,恐怕以后要骂到他的头上”[39]。尽管鲁迅持续为社会上“知其然”的文学批评提供自己创作时的“所以然”,持续在书信或杂文中对小说积习作出辨认反思,但在个人启蒙意图与中国传统影射观念的交锋之中,现代小说观念依然存在着转义的艰难。
其次,小说创作更是鲁迅申辩的思想容器,鲁迅尤其以略显油滑的故事新编形式构画文坛流言,以小说的隐微形式为己身的谣诼遭遇申辩。例如在《采薇》中,鲁迅便写到伯夷叔齐之死的流言传播进程。在鲁迅笔下,起初,伯夷叔齐之死“有人说是老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给抢羊皮袍子的强盗杀死的。后来又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紧接着,鲁迅又特别构拟了阿金姐的流言制造,在阿金姐口中,伯夷叔齐之死是“为了自己的贪心,贪嘴呵!”最后,在一传十、十传百的三人成虎中,伯夷叔齐最终在人们的想象中“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的吃鹿肉”[40]。
实际上,流言总是在私人利益心理中获得最大的公共阐释力,正是在“贪心”“贪嘴”这样最私利化的流言建构中,伯夷叔齐之死才使人们在“深深的叹一口气”的同时肩膀轻松不少。鲁迅实际以伯夷叔齐之死将发生在己身的现代流言困局典型化,即如曹聚仁所言,鲁迅“拿散布‘吃卢布’传说的人的卑劣心理作底子,就可以写成一个很象样的阿金姐”[41];又如岑伯所说:“我们倘把这故事和鲁迅先生舍弃大学教授的位置,穷困地卖文过日,却被人诬为领着卢布的事实连起来—想,可知《采薇》—篇,是寓着无限的感慨的。”[42]面对诸种流言,鲁迅曾言:“有些流言家幸勿误会我的意思,以为谣我怎样,我便怎样的。我的办法也并不一律。”[43]可以说,典型而又隐微的“故事新编”不仅是鲁迅对己身流言的辟谣申辩,更是对现代社会流言文化发生根源的深彻思考。
最后值得一论的是《狂人日记》与现代流言文化的关系。《狂人日记》的创作时期、创作题旨实际与洪宪帝制时期的政治反革命流言大有联系,将《狂人日记》的写作放置在现代流言文化的维度中,在告密的流言迫害中可以发现鲁迅笔下“吃人”命题的历史维度。
鲁迅在1918年三次明确谈及吃人问题:四月二日,作《狂人日记》论及“吃人”;七月五日,同钱玄同的信中谈及“坏种吃人”、刘师培“卖过人肉”[44];八月二十日,在致许寿裳的信中说“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45]。《狂人日记》以形象化的小说文体讨论吃人问题,主题隐微复杂,需要借助同一时期的鲁迅“吃人”表述来进行互文理解,而此中“坏种吃人”、刘师培“卖过人肉”等诸种“吃人”事件,则可以视作理解《狂人日记》“吃人”问题的重要切口。
一方面,就鲁迅小说来看,《狂人日记》论及狂人病症发生时便写道:“所患盖‘迫害狂’之类”[46],《狂人日记》开篇尤其写道:“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我怕得有理”[47];而就鲁迅对洪宪帝制复辟阶段的回忆来看,北京城里到处布满了侦探,因告密被捕而被送进“军政执法处”的青年比比皆是;在复辟语境下,《政府公报》里天天能看见脱党的广告,袁世凯在这一阶段从“国民公仆”变成了“吸血魔王”[48],可见《狂人日记》写作与袁世凯反革命政治清洗语境的互文性。另一方面,就刘师培方面来看,汪东在《致黄焯书》中说刘师培“告密于南北洋”[49],可以说,无论是在辛亥前入幕端方变节革命,还是在辛亥后附袁鼓吹君政复古,刘师培一直充当着鲁迅口中的“侦心探龙”角色。由此可见,“坏种吃人”、刘师培“卖过人肉”指涉着以流言杀人、以告密变节的历史事件,鲁迅《狂人日记》中“迫害狂”“赵家的狗”“吃人”等语汇都包含着对洪宪帝制时期政治流言事件的重大关切。
而《狂人日记》又不仅适用于描绘洪宪帝制反革命时期。例如周楞伽在1933年便对鲁迅《狂人日记》有着感同身受:“时代也曾把我拉进书中,使我成为和这《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相似的人……一直到现在,虽然是度着另一种生活的我,也还觉得身旁满是吃人的人一样,偶然出门去,踏上一部电车或者公共汽车留心一看,周围的人全脸生横肉,虎视眈眈,仿佛恨不得把我囫囵吞下似的,使我的心止不住勃勃的乱跳……现在也似乎有一角被吃人的人盘据住了,他们有的会公开卖友、有的会化名造谣,阴谋中伤,满心都想吃了别人的血肉来扩大自己的洋房”,周楞伽尤其感慨道:“《狂人日记》的时代,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50]可以说,“吃人”告密谋杀的频现与“狂人”害怕被吃的心惊胆战实则是一组中国现代流言文化的经典形象,《狂人日记》是现代中国小说对中国现代公共政治流言文化的永恒文学记忆。
结语
围绕鲁迅产生的现代流言,显然形成了一个由私人集合而成的公共领域,而现代信息传播过程中由私到公的媒介变形实际正是此中的学理原点。应该看到,现代中国流言在传播过程中依托固有文化传统形成了坚实的道德评价体系,特别是在近现代报刊传播媒介的文化消费刺激中,基于性别欲望、金钱利益、政治煽动,无论是鲁迅观察到的流言还是关于鲁迅的流言,通过口传、书信、报刊,这些信息在经过媒介变形后形成了极具公共阐释力的感性共识。正因如此,文化传播中的理性立场、面对流言时的判断力、意志力便十分重要。康德曾言及理性公开使用的重要性,认为公开运用自己理性能为人类带来启蒙[51];而鲁迅同样注重对大众文化判断力的理性引导,认为“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需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52],正是在此种意义上,在流言发生、传播中探讨鲁迅如何表达自己的公共理性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1] 参见符杰祥:《重识鲁迅“剽窃”流言中的人证与书证问题》,《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第9~14页。
[2] 参见朱崇科:《论鲁迅小说中的流言话语》,《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第38~43页。
[3] 参见王本朝:《作为“无物之阵”的流言与鲁迅的精神世界》,《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第64~69页。
[4] [美]罗尔斯:《公共理性的观念》,《协商民主:论理性与政治》,陈家刚,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68~69页。
[5] 参见鲁迅:《寸铁》,《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11页。
[6] 鲁迅:《随感录三十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6页。
[7] 参见鲁迅:《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页。
[8] 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2页。
[9] 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9页。
[10] 李学勤主编:《礼记正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708页。
[11] 参见王国雨:《“魂魄”“鬼神”与早期儒家祭礼诠释的内在向度》,《人文杂志》2020年第9期,第64~72页。
[12] 鲁迅:《祝福》,《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页。
[13] 参见鲁迅:《谣言世家》,《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11页。
[14] 鲁迅:《论“人言可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4页。
[15] 鲁迅:《论“人言可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4页。
[16] 参见鲁迅:《论“人言可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4~345页。
[17] 鲁迅:《论“人言可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5页。
[18] 鲁迅:《并非闲话(三)》,《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1页。
[19] 傅红蓼:《鲁迅和皇帝》,《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786页。
[20] 参见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2卷,台北:台湾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第46页。
[21] 鲁迅:《“论语一年”》,《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82页。
[22] 鲁迅:《世故三昧》,《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07页。
[23] 岫云:《什么“自由大同盟”》,《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547页。
[24] 锦轩:《阿Q后事如何》,《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601页。
[25] 曹聚仁:《东山随笔》,《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1368页。
[26] 鲁迅:《后记》,《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64页。
[27] 鲁迅:《答托洛斯基派的信》,《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09页。
[28] 西滢:《闲话》,《现代评论》1925年第53期,第9~11页。
[29] 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下),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15页。
[30] 顾颉刚:《顾颉刚日记》第1卷,台北:台湾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第798页。
[31] 危坚:《中国自由大同盟成立的经过》,《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594页。
[32] 鲁迅:《两地书》,《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1页。
[33] 鲁迅:《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45页。
[34] 鲁迅:《“京派”和“海派”》,《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15页。
[35] 仲密:《论“黑幕”》,《新青年》1917年第6卷第2号,第162~165页。
[36] 参见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38页。
[37] 鲁迅:《阿Q正传》,《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38页。
[38] 鲁迅:《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49页。
[39] 高一涵:《闲话》,《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172页。
[40] 参见鲁迅:《采薇》,《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26页。
[41] 曹聚仁:《东山随笔》,《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1368页。
[42] 岑伯:《〈故事新编〉读后感》,《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1352页。
[43] 鲁迅:《我观北大》,《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7页。
[44] 参见鲁迅:《致钱玄同》,《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3页。
[45] 鲁迅:《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5页。
[46] 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4页。
[47] 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44页。
[48] 参见鲁迅:《〈杀错了人〉异议》,《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00页。
[49] 万仕国:《刘师培年谱》,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第172页。
[50] 周楞伽:《读〈狂人日记〉》,《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863页。
[51] 参见[德] 康德:《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0~41页。
[52] 鲁迅:《杂忆》,《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