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是认知的助力还是阻碍?
——表意学对隐喻之认知属性的确立与阐发
2021-01-12孙凤
孙 凤
(暨南大学人文学院,广东珠海,519070)
维尔比夫人(Victoria Lady Welby, 1837—1912)的表意学理论目前在西方学术界逐渐成为符号学研究的一个焦点,成为继索绪尔、皮尔斯之外的第三个理论来源。表意学关注隐喻问题,是因为隐喻是探究意义问题的一个关键。在表意学中,“隐喻”已不再呈现为纯粹的修辞属性,而是人类认知活动不可或缺的认知策略。对认知活动而言,隐喻是助力还是阻碍?表意学提出这个问题,并在其理论体系的构建中有意识强化了使隐喻成为认知助力的因素。维尔比夫人对隐喻问题的关注虽贯穿其学术生涯,但具体观点仍有待系统论证。H.W.施密茨认为维尔比夫人关注隐喻与类比问题,是考虑到语言的不当使用影响了人类的思想,这问题涉及知识能否实现进步[1],但他未曾专门针对隐喻问题展开进一步探讨。笔者认为致使隐喻与类比(或者说语言构造机制)不恰当之根源在于符义关系固化观主导下对隐喻的认知价值的忽视,聚焦“认知”以重新凸显表意学的隐喻思想,才能充分展现维尔比夫人对隐喻问题的独特思考,将其理论洞见更为明确地呈现出来。
一、隐喻跨域映射的结构相似与相对性“关系”
隐喻的形成,在于发现并表达相似性。表意学为隐喻认知理论的开拓奠定基础的,是提出homology(结构相似)这一概念。另外,表意学认为事物之间的“关系”具有相对性,是变动不居的,而“关系”恰是隐喻跨域映射的重要依据,其动态性决定了认知结果的多元性。隐喻是人类认知事物的必要途径,这点,维尔比夫人是从“类比”(analogy)入手的。她十分注重“类比”之于认知的作用,类比是“我们进行大部分心智活动的唯一方法”[2],“必须再一次重复强调,不管我们愿意与否,我们的思想是从类比开始的。剥去这一切,你无法言说,只有假定你的心智和你要与之交谈者的心智是类同的才行”[3]。在表意学中,“类比”与隐喻的关系是明确的,“隐喻当然是内隐之类比的产物”[4],“科学有效的类比生发出真正具有启发性[能说明问题]的隐喻”[5],类比是隐喻的构成机制,相应地也是其工作机制。对于类比之力量的认识,维尔比夫人在写给乔瓦尼·瓦拉蒂的信中有清晰的表述,“在我一生中,我感觉到对重要的类比的应用远比我们设想的要广泛。它们很可能不仅仅是类比”[6]。明确认识到“类比”之于人类认知活动的重要性是探究“隐喻”认知功能的基础,这已蕴含了现代认知隐喻学的概念隐喻理论。当然,维尔比夫人的思索并未止步于此,她对“类比”之“比”是根据“表面相似、部分相似”(analogy)还是“结构相似”(homology)作了区分,从理论上为隐喻之认知属性的确立创造了条件。
维尔比夫人指出,“在这里我们至少已触及到造成当前混乱的一个原因并有望将其解决。各式各样的比较,从最为荒谬且不可用的到最正确以及最齐全的,都以‘analogies’为名集聚在一起;随后我们被严肃地告知,不能依赖于analogy展开论辩。但是,有些含糊地称为analogies的比较,实质上是真正的homologies,还有一些是完全等同的;而从这出发,一场论辩当然可以正确地开始了”[7]。维尔比夫人区分了基于两种不同相似性而进行的比较,一种是analogy(表面相似、部分相似),一种是homology(同源性,结构相似);前者不足以作为论辩的依据,后者却是论辩理据之所在。对此,佩特丽莉作出如下阐发:“借鉴生物学对于表面上或外观上的相似(analogy)与结构上的相似(homology)的区分,维尔比确立了一种在表意过程和知识获取中更‘强大’以及更有效的‘analogy’(homology)类型。”[8]
就更强大更有效的类比形态,维尔比夫人在致克利福德夫人的信函中作了界定:“真正的类比能力是比较和结合真正可以被比较与结合的;是凭‘已知’掌握‘未知’的能力。”[9]是否具有真正的类比能力,是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区别于其它动物的衡量准则。需要注意,维尔比夫人本人虽对“类比”有此区分,但在研究中,通常还是采用了analogy的说法。不过,我们仔细分析她所理解的“类比”,会真切感受到homology的存在。“因为类比的价值存在于它假定或宣称的与经验模式相联系的能力显然是发散的,甚至是不统一的,但必然是互不相关和完全不同的,它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它们联系起来,以提升我们对两种看似不相容或不相关的思想或工作的富有成效的控制。”[10]此处,维尔比夫人强调类比的价值在于将表面不相关联甚至完全不同的事物联系起来,显然,这是homology,结构上的相似使得关联可以创建,而这为隐喻得以在不同的经验领域中发现或构建“关联”奠定了基础。
Homology的提出是对“类比”内涵的进一步挖掘。我们要注意,“类比”之中虽侧重于“比”,但也存在“类”,也就是相似性的问题。在类比(类推)理论史上,如何界定相似性是一关键问题,维尔比夫人虽然仅是简单地提出了homology,但此举之意义却不容低估。隐喻的比较理论“不能将有关隐喻认知的认识完全建立于未经分析的相似点的关系上”[11],但表意学却在这一问题上作出了回答,homology的明确,推进了问题的解答,因为它对“类”的理解由着眼于表层的相似扩展到更为深层而广泛的领域,关注结构、价值上的相似,从而发现非预先存在的相似性。佩特丽莉认为,“维尔比宣称,‘尽管语言本身是一个符号系统,它的方法却主要是图画性的’。通过求助于皮尔斯最根本的象征性、指示性和像似性符号三元分类,我们可以这样‘翻译’或‘改写’这句话:‘尽管文字语言本身是规约系统,它的方法却主要是像似性的。’换言之,维尔比的说法承认了像似性作用的重要性,即文字语言发展中假设相似性的像似关系作用重大”[12]。我们视homology隶属于像似关系,对homology的发掘就是一种假设相似性的努力,隐喻有着较强的“图画性”或呈像功能,这是其成为人类认知策略的基础。发掘或创造这种homology(结构相似)关系的能力是实现隐喻认知作用的前提。从隐喻的运作来看,homology不仅关系到人类实现认知上的创新,还更深层次地参与了人类赖以思考、交流的日常概念系统的构建。
表意学对隐喻之认知属性的确立,还体现于它对隐喻参与日常概念系统之构建的揭示中,其以“人类隐喻”映射“神圣事实”、经由“内/外”隐喻探究结构相似关系,并思索了时间是由空间派生而来,是空间经过隐喻运作而创造的。维尔比夫人以方位词之间所确立“关系”的相对性入手,试图阐发“关系”的动态性对隐喻实现其认知价值的影响。作为认知策略的隐喻所进行的从一组概念到另一组概念的跨域映射,所映射的正是“关系”。对被映射的“关系”进行抽象概括,便大致表现为homology(结构相似、同源性)的形态,方位隐喻作为人类日常概念系统构建中的重要方式,其“普适性”在于它从人类基于自身来认识世界的感知能力,以“上下左右前后”等方位词高度抽象地概括了事物之间的关系,将无形无状之物“凝聚”起来,形成“图示”,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概念隐喻的意象图示。
二、隐喻理解的关联性视角:“凸显/隐藏”对应“助力/阻碍”?
我们正视隐喻具有的认知价值,意味着隐喻理解需成为更为审慎对待的事项。隐喻是具有结构性、工具性的认知策略,但隐喻揭示事物间某些相似性的同时也会掩盖另一部分的相似性,它“隐藏”得越深,越自然,对思维的干扰力就越大。作为认知策略的隐喻退化为纯粹的修辞隐喻,此时这种“掩盖”就会给人类认知带来潜在的危害。
表意学从关联性视角出发,认为人类对隐喻的使用与理解并不局限于语言层面,而是将它同人类的价值追求联系起来。表意学相信事物处在普遍联系之中,认识到语言对认知的影响力,可以通过约束语言来引导价值观的构建。表意学的关联性视角是十分明确的,其学科目标之一,就是勾连“母性感知”(mother sense)和“父性理智”(father reason),填补其断裂处,恢复其内在关联。准确地说,母性感知就是一种关联性思维,它感知周遭的一切,但不对它们起分别之心,从最大程度上保证了对homology的发掘,而这一点使它与隐喻思维最为相类。佩特丽莉认为,“暗喻根据契合、选择、吸引、爱的逻辑推进”,“暗喻是在选择、吸引和契合构成的相似性关系之上建立起来的”[13]。其中,“爱的逻辑”(agapastic logic)是皮尔斯的理论术语,在此处用来强调如何“选择”以创建事物间的关联,一方面,它通过吸引、契合来创建相似性关系,从而实现创新,但另一方面,它保留了个体性、独特性,有其“选择”、凸显的一面。显然,“爱的逻辑”就是母性感知的主导逻辑,也就是隐喻思维的主导逻辑,它暗含着对话思想,虽承认事物之间存在差别,但不主张使之对立,而是尊重他者,关注共性之所在,呼吁对话。
概念映射虽然能解释并阐明两事物之间的部分相似关系,与此同时,也会遮蔽其他的关系,引发误解。维尔比夫人针对隐喻“阻碍”认知所举出的实例,客观说来,不见得是绝对错误的使用,只不过它凸显了一面,却隐藏了另一面,从而影响到人们对事物更为完整地把握。她批评“人穿衣,骨穿肉”这一表达,人将衣服撑起来,衣服包裹住人类的躯体,但身体和衣服毕竟是可以分离的,而骨与肉的关系不这么简单,骨骼是肌肉所依附之物,但骨骼要想运动,还得靠肌肉协调。所以说,这一表达并非全然错误,它有一定的阐释价值,却也遮蔽了骨与肉间的内在关联。维尔比夫人还由此进一步推衍,思考了语言和思想、语言与语法之间相依相存的关系,批评了视语言为思想的外衣、视语法为骨架的观点[14]。隐喻本身就是遮蔽与揭示的结合体,这种情况提示我们要在具体语境中运用、理解隐喻,尤其要考虑到当时具体的表达意图。若不假思索地接受隐喻揭示的一面,而不结合具体语境对其加以推敲,不免“人为物(语)役”。这正是维尔比夫人再三强调释义要感知语境的原因。
我们为实现自己的表意目的,往往根据自己的需求在本体和喻体之间择取或创建其中一个方面的homology加以关联,从而凸显这个方面,恰如我们的意识会突出主体而淡化“背景”,我们在关注一个方面的同时往往会忽略甚至隐藏其他更多的方面和关系。若是因为已认定某一方面存在相似性,固步于此,必然会失去其他相似性可能带给认知的启发。胡壮麟教授曾说,“意义不是‘提取’的,而是构筑的”[15],确实如此,意义不是一个客体,现成地存在在那儿有待提取,而是处于生成过程中,需要动态地构筑。构筑的过程是人类自觉或无意识参与的过程。维尔比夫人借由表意学想做的,是将无意之举自觉化,并进一步引导自觉的建构活动。维尔比夫人阐释时空之连续性问题,使用了一个盲人摸物的例子,物是一个整体,但眼盲的人受自身感官的限制,每次都只能依靠触觉感知到其中的一部分,但他的感受是连续性的[16];事实上,我们在认知领域的探索中,也是这样摸索前行的。每次能感知到的,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唯有将各个部分在认知中关联起来,我们才能获取更多的认知成果。
隐喻作为修辞可以相对固定下来以便传承,作为认知手段,其属性则必须是动态的。在表意学中,隐喻是作为认知方式而存在的,这对恰当理解维尔比夫人的思想十分重要;对隐喻系统性的正视,是确保我们认知活动稳步运行的重要保障。隐喻是人类认知活动不可或缺的认知方式,同时,也需警惕它带来认知上的阻碍。因此,我们应自觉反思隐喻所包含的homology是否合理,它揭示了什么又有可能掩盖了什么。从多重角度反复推敲、验证几乎成为共识的隐喻,明确其到底是否“有理有据”,这是进一步开拓认知版图的尝试。维尔比夫人清楚认识到隐喻自身的系统性对认知的充分展开所带来的阻碍,这是其一贯的关联性视角必然会发现的问题。
三、表意学隐喻“猜测”中的经验指向与伦理特色
隐喻理解要做到由关联性视角主导,就必然具有猜测特征。“由于思维过程的联想能力不同于思维主体的笛卡尔模型,人们被描述为‘猜测者’,而不是理性思考者。得益于这联想能力,像Peirce所声称的,猜测是推理的一个特征,并且推理越是具有创造性和创新能力,它就越是试图联结彼此相距遥远的关系,也就是说,联结处于文化的宏观网络中不同的领域以及相距甚远的领域。隐喻促进各种话语中的知识和理解、解释和发明的过程,识别解释者之间先前没有观察到的关系,或者重新创造关系。从这个角度看,作为推理过程的一部分,甚至真理的概念也隐含着不同观点之间的多元性和对话互补性。”[17]维尔比夫人“对事物之意义的假定和假设”[18]是理解事物的有形框架,而在意义问题上,她对“模糊性”的积极价值的肯定,也印证了其对“猜测”拓展人类认知版图的肯定。跨域映射的过程,其实就是猜测展开的过程。人类认知活动唯有不断进行多视角的猜测,唯有隐喻生成与理解具有多元性,才能有新的发现,获得新的契机,超越既有的“规约”,不断开拓认知的疆土。猜测特性决定了符义之间的关系不应是固化的而是动态的,这为追索难以言说的意义提供了广阔的空间。然而“猜测”过程的关键依据是什么?我们看到维尔比夫人用“体验/经验”与价值(尤其是伦理价值)来展现她对这一问题的思索。
在提及隐喻理解问题时,人们会首先记起隐喻义和字面义这对概念,而且,人们往往关注它们之间的语义冲突,如塞尔,关注人类如何通过“字面意义”表达间接的言外之意[19]。但索绪尔曾指出,不管本义还是隐喻义,其意义的产生和确定都出自关系之中,在关系之中才能确定它们的意义[20]。在都取决于关系这点上,隐喻义与本义之间没有区别。与之相类,维尔比夫人也认为并不存在纯粹的字面义与纯粹的隐喻义,事实上,在她看来,“人们也许会说,只有一个词比‘metaphorical’更具比喻性,也更为含糊,那就是‘literal’。大多数被称作‘literal’的都在不同程度上沾染了比喻色彩,即使在语境的帮助下也并不总是易于区分。‘literal’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假若有的话,它也很少与书写相关”[21]。“不管我们是否愿意,这些术语的含义正在我们的语言上发生改变,并且始终在我们所谓的字面义和隐喻义的两极之间摇摆;例如,‘heaven’,在价值上从天空到人类命运;‘earth’,从土壤到人类可见的家园。”[22]如此,隐喻义与字面义并非截然不同之物。维尔比夫人绘制了一扇状图形,将其命名为“意义图”(a diagram of meaning),在其中,“从普通的话语领域到更专业的话语领域,她设想了意义的第三个区域或第三种价值,这在最大程度上标示了语言使用的特征,‘第三种价值,既非完全字面的,也非全然比喻的’,在其中‘字面意义’和‘比喻意义’在不同程度上都呈现出来”[23]。真正的意义是在“字面义端”与“隐喻义端”之间的区域依据“体验”的变化而变动的[24],在此需要我们格外关注的,是其意义图中对experience的突出,而experience就是维尔比夫人在意义阐释方面找到的进行隐喻理解最为可靠的途径。以表意学思想为基底,我们倾向于将experience理解为“体验(v.)/经验(n.)”。意义是动态变化的,对人类而言,决定这一变化的最直接的依据就是experience的变动,不断变化的“体验/经验”决定了意义不是固着不变的,而是动态变化的。体验(sense)是否充分与经验(理性积累)的程度如何,都会影响到对隐喻的理解程度与恰当运用的能力。
从“体验/经验”的动态性来看,所谓“字面义”不过是过往经验的固着结果,而这也意味着“体验/经验”的不断更新与累积,对隐喻理解来说是一项挑战,因为人类对有些隐喻表达太习以为常,故难以觉察,这就使得一些错误、过时的隐喻有机可乘,干扰人类的认知思维。在隐喻问题上谈符义观的动态与固化之别会显得尤其复杂,除却大部分的语言或大部分的符号之意义都是经由隐喻沉淀而来这一原因外,还在于隐喻生成与理解间存在的为人所熟视无睹的差异。维尔比夫人指出,“我们总是忘记,现已蜕变为‘纯粹’隐喻的东西带来了‘现实’的十分古老的特征”[25]。这句话的本义是在强调,来自前哥白尼时代的隐喻是由过时经验铸就的,带有“过时”现实的古老特征,但此处我们还可这样理解,隐喻最初是作为人类探索、认识世界的手段出现的,即便进入语言领域,其生成、使用、理解也都与现实生活息息相关,随着世事变迁、时代更迭,曾包含“实际的现实”的认知隐喻已退化为修辞隐喻,而人们却很难觉察到这一点,于是它以“字面义”为伪装,潜入我们的符号系统之中。这是隐喻由认知手段退化为修辞手段的表现,若放任这一状况继续发展下去,会造成人类对意义的感知(sense)能力的进一步丧失。莱斯(J.Reiss)认为,维尔比夫人眼中知识、文化的停滞不前与死隐喻(dead metaphor)的反复使用有关,它使人类无法跟上不断发展的经验的需求[26]。我们需要注意的是,维尔比夫人所讲的“死隐喻”,其实与我们隐喻学中的此类概念有所区别,后者指去理据化,成为常见语词,而维尔比夫人则更侧重于突出“固化”,尤其是指隐喻之内涵已过时,已跟不上知识、时代的进步与变革这一状况。
隐喻理解不应囿于对字面义与隐喻义的区分,某一语境中的语义冲突,最终都是在“体验/经验”中解决的。表意学以提高体验(感知)的敏感度、端正认知态度为起点,从而确保所积累之经验的可靠性、不断更新性,最终为正确释义保驾护航。一个词所具有的字面义与隐喻义,就一时一地一人的理解认知活动而言,是不曾对立的,它们之所以存在,是综合了这个词在以往应用中的全部情况。因此,对于注重交际情景中意义的实效传达的维尔比夫人来说,区分字面义与隐喻义并无必要,唯有“体验/经验”才能影响到释义的准确性,而她对“体验/经验”的关注,显然与表意学对“感知”(sense)的强调密切相关。
维尔比夫人对“经验”在隐喻理解中重要性的强调是清晰的,而现代隐喻理论以及相关符号思想也注意到这一点,“隐喻只能通过概念的经验基础来帮助理解概念”[27],“没有一种隐喻可以在完全脱离经验基础的情况下得到理解或者甚至得到充分的呈现”[28],“在意义中发挥着核心作用的是人类经验和理解而非客观真理”[29]。然而“经验”所面对的严峻形势正如卡西尔所指出的,人类文化即人类经验逐渐客观化,“在接近更高一级智力目标的同时,人的直接具体的生活经验也在不断消失,两者是成正比的。剩下来的只是一个思想符号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直接经验的世界”[30]。诚然,符号不等于符号所指涉的事物,要做到负责任地阐释意义还是要回到“体验/经验”之中。隐喻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必要途径,对世界的探索是在不断寻求homology,不断揭示相似与差异的试探中进行的。在维尔比夫人看来,“经验中最重要的要素是区分和统一、比较和结合——分析和综合”[31],“体验/经验”是各类因素进行辩证统一之所。与此同时,现代认知隐喻学的研究已证实,人类自身的“体验/经验”决定了其概念隐喻系统的构建,比如听力缺失、使用手语之人在时空概念表达上与正常人存有差异。维尔比夫人从实效主义立场出发,明确了“体验/经验”在隐喻理解或者说在(语言)符号理解过程中的重要性,这与现代认知隐喻学不谋而合,而这也是清晰认识到隐喻之认知属性的必然结果。
表意学隐喻观点最为鲜明地体现出维尔比夫人对意义之“意味”的追求,突出了意义活动中伦理维度的重要性。从表意学观点来看,隐喻作为一种认知方式,无所谓对错,我们要做的是在使用时谨慎小心。隐喻既然会有所凸显与隐藏,其中便已暗含了人类的伦理抉择。从价值导向、伦理维度上讲,隐喻的使用往往存在不妥善之处。事物具有多个面向,然而每次表达只能重点突出其中一面,这一表达为人所熟知并接纳,就因“规约性”而得到了高度的伪装:描述越多,伪装得越好,危险性越强,隐喻在人们几无觉察时发挥自己的作用。而且隐喻天然带有教育属性,“隐喻直接说‘这是那’构成了隐喻的教育功能”[32],它对认知造成的影响可想而知。出于对隐喻之认知价值的充分重视,维尔比夫人指出隐喻具有智力力量(intellectual power)与表达力量(expressive power),呼吁语言批评和表意教育[33]。“我们如何才能最好地将隐喻置于其真实而辉煌的宝座上,从我们言语的王国中,驱逐骗子和篡夺者。”[34]使隐喻成为认知的助力而非阻碍,就成为紧迫的事情。隐喻的认知价值未得到充分重视是其成为阻碍的根源。隐喻助长“误解”,尤其是在“道德”领域产生不良影响的那类概念映射,比如以军事术语阐释经济问题,与其说这是不恰当的类比,不如说是价值导向有问题的类比,它扩大了其侵略、凌霸的一面,而掩盖了合作、共赢的一面,维尔比夫人认为这是应当改变的[35]。人类认识到过去对现在的影响,而维尔比夫人显然更重视当下对未来的影响,以求通过价值上的预见性来充分干预符号活动。语言对人类行为、认知施以影响,这关系到隐喻运作中凸显哪一面、隐藏哪一面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这是由价值取向决定的。维尔比夫人想通过表意教育培养语言良知,最大化地引导这种隐藏的意义朝“向上的”伦理价值方向发展。只有认识到隐喻的认知价值,才会在使用时小心谨慎,规范其伦理指向,增强人类符号活动的伦理意识,以关联性视角预见到其对未来的影响。
结语
表意学充分承认隐喻的认知属性,并从自身探究意义问题的立场出发,对隐喻与认知之间的关系进行反复推敲,在充分认可隐喻之认知价值的前提下,实现隐喻理解或符号理解的准确。在明确了隐喻的认知价值之后,强调隐喻生成与理解的多元性就显得格外重要:若意义固化,在貌似精确的同时制造了认知上的障碍,唯有通过隐喻的跨域映射活动,才能有思想和意义的新发现、新契机。隐喻生成结果和理解结果不是唯一的,而是多元的,这由具体情境、表达目的等协同决定。若仅仅视隐喻为一种修辞手段,这种“动态性”“多元性”就难以实现。绝大部分语言都经隐喻沉淀而来,语言的意义固着造成思想的顽固和僵化,原因即在于作为认知策略的隐喻所具有的系统性,它在揭示的同时进行了遮蔽。因此,隐喻是把双刃剑,既能成为助力,也会成为阻碍,唯有确立隐喻的认知功能,才能真正有效地使之成为助力。表意学研究意义问题的根本目的即在于此。此外,表意学有其价值维度的追求,具有浓厚的伦理特色,其语言良知思想的提出,对隐喻生成与理解都有匡正之功:在规范隐喻运用的同时,还提醒人类注重隐藏在背后的伦理决断,使人们能够以关联性视角思考问题。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重建符号学基本原理视域下的符号否定性与本体论研究”【17BZW003】、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基地重大项目“普通符号学与生态符号学研究”【16JJD74001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H. W. Schmitz, “Victoria Lady Welby’s Significs: The Origin of the Signific Movement”, In V. Welby,SignificsandLanguage,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85, pp. xxxiv-xxxv.
[2]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24.
[3]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156.
[4] S. Petrilli,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248.
[5]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xiv.
[6] S. Petrilli,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415.
[7]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21.
[8] S. Petrilli,VictoriaWelbyandtheScienceofSigns, New Brunswick and London: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15, p. 93.
[9] Mrs. H. Cust (ed.),EchoesofLargerLife:ASelectionfromtheEarlyCorrespondenceofVictoriaLadyWelby, London: Jonathan Cape, 1929, p. 250.
我由于胡思乱想,输了。套包理所当然地要套在我脖子上了。猴子从脖子上摘下套包,像在游艺会上套圈那样,单眼瞄准,抛了过来,我连忙用手一抓,抱在怀中。
[10]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156.
[11] 胡壮麟:《认知隐喻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0页。
[12] [意]苏珊·佩特丽莉:《符号疆界:从总体符号学到伦理符号学》,周劲松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47页。
[13] [意]苏珊·佩特丽莉:《符号疆界:从总体符号学到伦理符号学》,周劲松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57页。
[14]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p. 43-44.
[15] 胡壮麟:《认知隐喻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9页。
[16] Mrs. H. Cust (ed.),OtherDimensions:ASelectionfromtheLaterCorrespondenceofVictoriaLadyWelby, London: Jonathan Cape, 1931, pp. 130-131.
[18] V. Welby, “Meaning and Metaphor”, In S. Petrilli(ed.),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429.
[19] [美]约翰·R.塞尔:《表达与意义》,王加为、赵明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8页。
[20] F. de. Saussure, “Science du Langage: De la Double Essence du Langage”, établie par René Amacker, ÉcritsdeLinguistiqueGénerale,Genève: Droz, 2011, p. 206.
[21] V. Welby, “Meaning and Metaphor”, In S. Petrilli(ed.),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422.
[22] V. Welby, “Meaning and Metaphor”, In S. Petrilli(ed.),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424.
[23] S. Petrilli,SignifyingandUnderstanding:ReadingtheWorksofVictoriaWelbyandSignificMovement,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09, p. 352.
[24]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292.
[25]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173.
[26] T. Reiss, “ Significs: The Analysis of Meaning as Critique of Modernist Culture”, In H. W. Schmitz(ed.),EssaysonSignifics:PapersPresentedontheOccasionofthe150thAnniversary of Victoria Lady Welby(1837-1912),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1990, p.63.
[27] [美]莱考夫、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7页。
[28] [美]莱考夫、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页。
[29] [美]莱考夫、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ii页。
[30] [德]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于晓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165页。
[31] V. Welby,SignificsandLanguage:TheArticulateFormofOurExpressiveandInterpretativeResource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1911, p. 13.
[32] 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81页。
[33] S. Petrilli,VictoriaWelbyandtheScienceofSigns, New Brunswick and London: Transaction Publishers, 2015, p. xxii.
[34]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 68.
[35] V. Welby,WhatisMeaning?StudiesintheDevelopmentofSignificance, 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1983, pp. 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