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河北方言的文字化尝试
——晚清方言民俗教材《汉语入门》底本考论
2021-01-12卢梦雅
卢梦雅
近年来随着学界对晚清天主教汉语文献研究的深入,国内外开始关注曾获法国汉学最高荣誉“儒莲奖”(1)“Palmarès des prix et récompenses décernés pour l’année 1905”, Comptes 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1905, 49(6), p.652. 有些研究误认为获“儒莲奖”的是十二卷《汉语汉文入门》,实际上获“儒莲奖”时整部教程尚未出齐,法兰西文学院的官方报道是“5卷本《汉语口语入门》(Rudiments de parler chinois)获奖”,因第5、6卷合为一册。的耶稣会教材《汉语入门》(Rudimentsdeparlerchinois, 1892-1895)。《汉语入门》是《汉语汉文入门》系列教程(2)《汉语汉文入门》(Rudiments de parler et de style chinois)分为六卷方言口语教程《汉语入门》(Rudiments de parler chinois)和六卷文言文教程《汉文入门》(Rudiments de style chinois)(后六卷包括《哲学文献集》《历史文献集》《汉字研究》等),于1892年至1908年陆续出版。戴遂良的生平和著述情况详见[美]魏若望:《在中国从事汉学研究:戴遂良著述回顾》,杨煦生等主编:《世界汉学》2009年秋季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的口语部分,共六卷。第一卷《汉语口语手册》(3)该卷原名《官话入门:汉语口语使用教程,供赴直隶东南部传教士使用,河间府日常口语声韵》(Koan Hoa Jou Men. Cours Pratique de Chinois Parlé à l’usage des Missionnaires du Tcheli S. E. Sons et Tons Usuels du Ho kien fou),1895年再版分为《河间府介绍》和《河间府方言》(Dialecte de Ho-Kien-Fou)两部分,其中第二部分经过多次增订再版最终名为《汉语口语手册(北方官话,非北京话)》(Chinois parlé manuel, Koan-hua du du Nord, non-pékinois, Ho Kien fu: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1912)。,为方言语法、词汇和交际例句部分;第二、三卷《要理问答》和《布道要义》,为天主教义(4)《要理问答》(Catéchèses, 1897)和《布道要义》(Sermons de mission, 1898),本文讨论不涉及此二卷。;第四卷《民间道德与风俗》(5)《民间道德与风俗》(Rudiments 4: Morale et Usages, Ho Kien fu: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1894),1905年再版,此版被译为英文(Dr. L. Wieger’s Moral tenets and Customs in China, translated and annotated by L. Davrout, S. J., with romanisation and illustrations, Ho-kien-fu, Catholic Mission Press, 1913)。和第五、六卷(合一册)《民间叙事》(6)《民间叙事》(Rudiments 5 et 6: Narrations vulgaires, Ho Kien fu: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1894),1895年再版,1903年三版。,为方言阅读部分,内容饱含民间观念与文化。其中,除天主教义两卷可能出于对天主的敬意,行文简洁且少见地方性表达外(7)“没有采取‘喋喋不休’的方言讲述,取消了很多地方性表达,行文简洁。”参见Henri Bernard, “Bibliographie méthodique des œuvres du père Léon Wieger”, T’oung Pao, Second Series, Vol. 25, No. 3/4 (1927), p.335.,其他各卷均为河北方言的口语表达。
由于作者通篇未标明选材出处,加之方言改写较为彻底,学界已有研究未能全窥其底本,具体分为三种情况:1.以第1卷语音、词法、句法部分为对象的语言学研究,不曾涉及底本内容(8)参见吴吉煌:《戴遂良〈汉语入门〉用字特点论略》,《汉字汉语研究》2019年第3期;邢心蕊:《清末汉语教科书〈汉语入门〉词汇研究》,广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年;傅林:《河北献县方言一百二十年来的语音演变——以戴遂良系列汉语教材和民国〈献县志〉为基础》,《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7年第1期;刘亚男:《戴遂良与河间府方言文献〈汉语入门〉》,《文化遗产》2017年第2期。;2.从耶稣会传教策略角度分析和介绍了该教材,对底本来源一无所知(9)参见Henri Bernard, “Bibliographie méthodique des œuvres du pére Léon Wieger”, pp.333-345; Lisa Bresner, “The Fathers of Sinology: From the Ricci Method to Leon Wieger’s Remedies”, Diogenes, 45 (1997) , pp.107-124;[美]魏若望:《在中国从事汉学研究:戴遂良著述回顾》,杨煦生等主编:《世界汉学》2009年秋季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3.出于研究明清小说的目的,考察出部分底本为《家宝二集》《聊斋志异》《今古奇观》等近代通俗白话作品(10)参见宋莉华:《19世纪西人汉语读本中的小说》,《明清小说研究》2006年第1期;《〈汉语入门〉的小说改编及其白话语体研究》,《社会科学》2010年第11期;姬艳芳:《法国汉学家戴遂良对志怪小说的译介》,《国际汉学》2020年第3期。。底本信息的缺失导致学者难以从整体上准确把握这部教材的历史语境和内在价值,更难以对该作开展他项研究。
笔者通过文字化方言的逆向考证,认为作者戴遂良所依据的中文底本不止于已知的通俗白话作品,还包括晚清民间流行的劝善训诫作品和对民间话语的真实记录。因此,该教材的方言写作与中国“五四”白话运动或以欧化文法改写古代文学作品没有直接关系(11)参见宋莉华:《〈汉语入门〉的小说改编及其白话语体研究》,《社会科学》2010年第11期。,仅仅是把当地中国助手(12)戴遂良的汉学工作应当是与一位当地文人助手合作的结果,参见戴遂良与助手的合影,参见耶稣会刊物《中国记述:江南》中戴遂良与助手的合影(法文部分),1906(01),P.50.的方言翻译和当地的民间话语直接记录下来的结果,是近代河北方言文字化的一次大型实践。
一、晚清河北民间话语的原始记录
作为对外汉语教材,《汉语入门》的编写目的是让新进教士学习河北当地教区的民间口头表达,方便在当地传教。因此作者收集了大量极具当地特色的语料,很多文字实为对民间话语的实录,如今成为学界研究河北地方语言和文化的珍贵资料。
以第一卷为例,该卷实际上是按照西方语法体系编写的一部《汉语口语手册》,在语法讲解中给出大量地道的方言例句。如“的”字若干用法中的例句:“叫他拿的家去”(动词后接地点);“拾掇这个的弄那个的,就搬了家”(列举);“他把我救了,又给的我盘缠”(代替“了”);“人这身子的能耐全是从父母教养来的”(代替“之”),等等。该卷的每项语法讲解对应了多篇长短不一的交际用语,构成《手册》的主体部分“用语”(Phraséologie),使得该卷篇幅逾千页,全无文学底本,均为作者按照当地人的发音所写下的、当时尚未有固定写法的土话,如“夜来”“黑下”“后晌”“漆糢黑的”“乍生不熟的”“这饽饽棒硬的”“饿叱喽的”“楞不吃的”“吓了个多半死”“淋了个精湿”“没个歇心的空儿”“有的时候合人谝富”“他净搡打人”“一刮风,窗户就鼓打鼓打的”等。作者使用这些在河北当地搜集到的生活常用语作为例句,是因为“将这种生动活泼的语言用文字写下来,要比平淡沉闷的官话更加实用”(13)Léon Wieger, “Préface”, Rudiments 1. Dialecte de Ho-Kien-Fou, 1895.,而其意义在于第一次将河北地区的“土谈”纳入了文字领域和学术范畴。
戴遂良对教程的规划不只是一部语法书,他在第五卷序言中写道:“本卷编写具有双重目的……除了语言,这些故事将告诉大家很多中国的事情,包括确切的个人生活、家庭习惯、宗教仪式、思想行为方式的基本知识。”(14)Léon Wieger, “Préface”Rudiments. 5 et 6. Narrations vulgaires, 1903.渴望向学界靠拢的戴遂良做了大量的人类学工作,在收集民间话语的同时,还收录了当地的很多仪式和惯俗。例如在《民间叙事》第49篇的结尾描写了鬼节的城隍拜祭仪式;在第52篇中讲述了若干关于狐狸作怪的传说故事和当地听闻等。他指出:“本卷里没有任何现代文人或者环球旅行者的主观臆断。布道者不是某个乘船路过的心理学者和社会学者,在广东或上海这些大城市里被仆人服侍着,自以为是的旁观和猎奇是行不通的。”(15)Léon Wieger, “Préface”Rudiments. 5 et 6. Narrations vulgaires, 1903.尤其在第四卷《民间道德风俗》中,作者将当地通行的主要习俗仪式编写成近二百页的风俗部分,分为“节日”“婚礼”“收养”“葬礼”四篇课文,细致描写了这些仪式的来龙去脉。
在“节日”中,作者从一进腊月写到正月、寒食、清明、端午、入伏、鬼节、中秋、九月九、十月一,包括节日里的传说、穿戴、饮食、行为、俗语等;在“婚礼”中展示了媒人和主家之间的讲究,请八字、择时、谢媒、写合帖、定亲帖、冥婚、童养媳、同姓不婚以及结婚当天的诸多程序:送帖、贴对子、送嫁妆、夜娶、压轿、投帖、陪绸、翻桌、上轿、帮轿、送小饭、下轿、冠带、上拜、插戴、赒礼、道喜、回门住等等;“收养办法”介绍了过继、抱养、认干亲等,以及如何防小孩夭折,如何拜盟兄弟、发黄表等;“葬礼”部分同样是介绍各种步骤及其用语,如将咽气、装裹、倒头饭、献食罐子、照尸灯、吊左钱、破孝、报庙找魂、抱香、送盘缠、抬信车、垫背钱、入殓、封灵、看风水、买地、点主、祀土、礼教、搭棚、糊纸扎、跑马、上刀山、开灵、拔坟,以及出殡的诸多程序:抬重、打旙、摔瓦、穿孝、圆坟、烧纸、忌晌等。作者不仅用河北方言书写了各个仪式过程,还穿插了许多俗谚、对话,真实生动,全无说教口吻。以“节日”中的立春之日为例:
赶到了立春头一天,各州县衙门里,都着黄纸糊个牛,叫“春牛”。再糊一个纸人拿着一把鞭子,叫“要吗”,在这牛后边(儿)赶着……赶官(儿)一出衙门,有个差人骑着马,在衙门外头截着,就忙喇慌的下了马,在官(儿)跟前跪下,说:“报!”跟班的就问:“报什么?”那各人(儿)就说:“报老爷新春大喜!”跟班的拿着个红纸包,包着钱(儿),有个百十个子,就望着那各人(儿)一扔,说:“赏。”那各人就又急忙上了马,又上头里去截着。赶官(儿)到了,又慌忙下了马,跪下,说:“报!”跟班的又问:“报什么?”那各人说:“报老爷高升一品!”跟班的就又扔一包子钱,说:“赏。”那各人又急忙上了马,在东城门着等着。官(儿)一出城,他就又下了马,跪下,说:“报!”跟班的又问:“报什么?”他就说:“报老爷指日高升!”跟班的就又扔一包子钱,说:“赏。”连报三回赏三回……赶第二天,差人们拿鞭子,把这个春牛打烂了,就完了事(儿)。这就叫打春。这一天,庄稼人们看天道阴晴。若是晴天,就主着好年头;若是阴天,就主着年景不济。有这么句俗话说:“打春难得一日晴。”(16)Léon Wieger, Rudiments 4: Morale et usages populaire, pp.372-376.
纵观《汉语入门》的语言特征,与近代白话运动中的欧化文法不同(17)欧化文法的特征,可参见王力:《中国现代语法》第六章“欧化的语法”,商务印书馆,2011年。,仅是作者将老百姓的土语直接记录下来的行为。戴遂良的编写初衷是“给出正宗汉语口语的范例,包括短语、措辞、语气和表达技巧”,使得教材“从头至尾都是地道的中国人的语言,毫无引用‘先生们’的文字”(18)Léon Wieger, “Préface”, Rudiments. 5 et 6. Narrations vulgaires, 1903.。从田野调查中提取鲜活的方言对话,把当地人的话语写成文字,从“书斋文献”转向“田野实录”,使得这部教材受到法国学术界的信任和重视。20世纪初,古恒(Maurice Courant, 1865-1935)引用了教材中对孩童的教育说明晚清的教育制度改革问题(19)Maurice Courant, “La réforme de l’Instruction en Chine”, La revue pédagogique, tome 48, Janvier-Juin 1906. pp.548-573.,葛兰言(Marcel Granet, 1884-1940)在论文《生与死:中国古代的观念和信仰》中参考了教材中的“鬼节”习俗(20)Marcel Granet, “La vie et la mort : croyances et doctrines de l’antiquité chinoise”, Programmes des conférences pour l’exercice 1920-1921 de la section des sciences religieuses de l’E.P.H.E., p.18, note 3.。自1875年设立“儒莲奖”至此时,法兰西学院将该奖颁给过不少具有风俗志特征的著作,如外交官罗舍的《中国云南省志》(21)Emile Rocher, La Province chinoise du Yun-Nan, 2 volumes, Paris: Ernest Leroux, 1879-1880, 1881年获奖。、耶稣会士方殿华的《古今南京》(22)Louis Gaillard, Nankin d’alors et d’aujourd’hui, Chang-hai: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à l’orphelinat de Tou-sé-wé, 1901-1903,1904年获奖。、汉学家高延的《中国宗教系统》(23)J. J. M. de Groot, The Religious System of China, vol. I-III, Leiden: E. J. Brill, 1892-1897, 1898年获奖。和耶稣会士禄是遒的《中国民间崇拜》(24)Henri Doré, Recherches sur les Superstitutins en Chine, Chang-hai: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à l’orphelinat de Tou-sé-wé, 1911,1912年获奖。。《汉语入门》斩获该奖,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填补了晚清时期河北地区田野调查的空白,并致力于帮助西方人“认识中国的两种语言(口语、文言)以及中国的人和事”(25)参见Henri Bernard, “Bibliographie méthodique des œuvres du père Léon Wieger”, pp.333-334.。法国教育部专员对该教材评论道:“如此的民间故事、如此的对话、如此的中国叙事,对我而言是这一民族心理的一大亮点。”(26)Léon Wieger,Histoire des croyances religieuses et des opinions philosophiques en Chine, Ho Kien fu: Imprimerie de Hien-hien, 1922, “Appréciations”, p.796.法兰西学院表示:“这套书不仅让欧洲人了解中国人的口语,还带来了远东当代的民间信仰和观念。”(27)Maxime Collignon, “Discours du Président, séance publique annuelle”, Comptes rendus des séances de 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49(6), 1905. p.643.
二、明清通俗读物的河北方言版本和法译本
然而,如果真像作者宣称的那样:“只是把笔杆交给我喜爱并与之生活的人们手中,是他们讲述和描绘了这些既朴素又生动的故事”(28)LéonWieger, “Préface”, Rudiments. 5 et 6. Narrations vulgaires, 1903.,未免言过其实。其文化阅读部分即《民间道德风俗》与《民间叙事》三卷,表面看来尽是民间观念、信仰和习俗,实际上大多依据明清通俗读物改编而来。
《民间道德风俗》共二十篇,除上文言及的“习俗”内容外,“观念”部分又分为儒家观点、民间杂观、道家观点和佛家观点。其中,《儒家观点》百余页十一篇,笔者对比了晚清时期西人普遍关注的民间通俗读物《圣谕广训》和《传家宝集》,发现此十一篇可与十二条《圣谕广训》对应,与九条《传家宝初集·俚言》相合(见表1)。(29)本文所引《民间道德风俗》内容为1905年第二版。所引《圣谕广训》内容,参考周振鹤《〈圣谕广训〉集解与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所引《传家宝》内容参考石成金编著《传家宝全集(一)》(线装书局,2008年)。
表1
续表
《圣谕广训》中的“讲法律以儆愚顽”“息诬告以全良善”“诫窝逃以免株连”“联保甲以弭盗贼”在《汉语入门》中无明显体现,概因此四条与大清律法密切相关,作为天主教会布道文自然要免去。雍正将康熙帝颁布的《圣谕十六条》作万字《圣谕广训》加以推衍解释,以扩大“圣教”的影响,化育万民。为了方便清政府在民间宣讲,各地官绅又推行了多种通俗注本,包括《广训衍》《广训直解》,民间也出现了各种方言解释、故事衍义等。清代石成金编写的《传家宝初集·俚言》或是各衍本的其中一例,而《民间道德风俗·儒家观点》是另一例。
在诸多衍本中,流传最广的是《广训衍》和《广训直解》。虽然二者有很多相像之处,但是《儒家观点》第一篇引用曾子之言,见于《直解·敦孝悌以重人伦》,不见于《广训衍》;第八篇劝戒赌博的文字见于《直解·训子弟以禁非为》,不见于《广训衍》;《直解》和《儒家观点》中也没有《广训衍》中不提倡愚孝的内容。可见,戴遂良主要依据的是《广训直解》。但是,戴遂良又不止于翻译《广训直解》,还进行了较大改编。比如,删去《黜异端以崇正学》中对天主教的不利文字(30)如《广训直解》“黜异端以崇正学”中的一段:“就是那天主教,谈天说地,无影无形,也不是正道,只因他们通晓天文、会算历法,所以朝廷用他造历,并不重他的教,你们断不可信他。”参见周振鹤:《〈圣谕广训〉集解与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305页。;删去《大清律》各条,概因其体现了现世报的思想。试对比《广训直解》和《儒家观点》第一篇的相关内容:
《广训直解》:你在怀抱的时候,饥了呢自己不会吃饭,冷了呢自己不会穿衣,你的爹娘看着你的脸儿,听着你的声儿,你笑呢就喜欢,你哭呢就忧愁,你走动呢就步步跟着你,你若是略略有些病儿,就愁的了不得了,茶饭都吃不上口,不怨儿子难养,反怨自己失错,恨不得将身替代,只等你的身子好了,心才放下……古人说得好:“养子方知父母恩。”既然知道爹娘的恩了,为什么不孝顺呢?(31)周振鹤:《〈圣谕广训〉集解与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165页。
《儒家观点》:你在怀抱(儿)里的时候,饿了呢,光会张着嘴(儿)哭,自己也不会吃;你没有饿死,也是爹娘恩养的;冷了呢,光会抖抖摗摗的,自己也不会穿;你没有冻死,也是爹娘结记你。你那爹娘黑下白日巴着眼(儿)瞅着你,侧着耳朵听着你。你笑呢,他就欢喜;你哭呢,他就快着哄你。赶你大些(儿),刚会走了,就在旁边(儿)扯着你的手,一步步的领着你,怕你摔着,又怕你碰着。不光这个。你若略薄的有点病(儿),你爹娘就心里不痛快,连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去。他们不说是这孩子娇气,反倒谩怨自己不小心,拿着孩子不当事(儿),恨不得自己把那病替那孩子生了,只等的你好了这才放心……你若不懂得这个理(儿),我有句俗话再跟你说说罢:“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方知父母恩。”(32)Léon Wieger, Rudiments 4: Morale et usages populaire, p.4.
《儒家观点》的改编不止于方言翻译和衍写,还在结尾处删去了惩罚不孝子孙的律例,加入了劝阻火葬父母的内容,并代之以《传家宝初集·俚言》第一篇的结尾,对比两者结尾处的语句,极为相似(见表2,下页):
表2
因此,我们可将戴遂良教材的《儒家观点》视为《圣谕广训》的一个衍本。实际上,首部获得“儒莲奖”的《中国文化教程》(CursusLitteraturaeSinicae, 1879-1883),第一卷《通俗语言》(33)Angelo Zottoli,Cursus Litteratuae Sinicae,volumen primum pro infima classe: Lingua Familiaris, Chang-hai: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à l’orphelinat de Tou-sé-wé, 1879.也翻译了《圣谕广训》和9篇《传家宝》。不过,该教材保留了白话原貌,其余底本多为历史故事和才子佳人小说,目的在于提升教会学生的语言文学修养,而不是作为教士布道活动的辅助,故缺乏实用性和民间性。据周振鹤研究,已知的《圣谕广训》方言版本有吴语、嘉兴方言、满文、蒙文等,由于尚未有人考证过《汉语入门》第四卷的底本,学界对这个河北方言版本不曾知晓。另外,《圣谕广训》及其衍本通俗易懂,民间影响力极大,受到晚清来华西人的关注:伦敦会士米怜(William Milne)、内地会士鲍康宁(F. W. Baller)分别将《广训衍》和《广训直解》译成英文,耶稣会士晁德莅(Angelo Zottoli)在汉语教材中将《广训直解》译成拉丁文,大清邮政总办帛黎(A. Théophile Piry)将《圣谕广训》译成法文。(34)参见周振鹤:《〈圣谕广训〉集解与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616-617页。由于戴遂良的教材为中法文对照,初版于1894的《民间道德风俗·儒家观点》应是19世纪的最后一个西文译本。
除《儒家观点》外,第四卷其他课文的底本情况如下:“民间杂观”六篇,内容同样取材于《传家宝集》(35)但是并非照搬原文。如《和美妻子》与《传家宝初集·俚言·和妻》相合,而《三样要紧事》(敬惜字纸、爱惜粮食、不杀生害命)的内容散见于《传家宝集》中的《惜字》《敬字》《字是至宝》《敬惜五谷》《抛弃五谷》《救雀》《渡蚁》等篇目中,可能是作者在方言改编时整合了这些内容。;“道家观点”一篇,宣扬天人感应和因果报应的道家思想,文中提及了《太上感应篇》(36)“我劝你们,把《感应篇》念的熟熟的。别说这本(儿)上的话浅薄。文字(儿)浅,这里头的意思可深奥的多呀!”Léon Wieger, Rudiments 4: Morale et usages populaire, p.296.,文本内容与道家“三经”及注本颇为相似;“佛家观点”一篇,主要讲述“地狱十殿”,形塑了近世国人的地狱观念,宣传佛家思想,内容应出自《玉历至宝钞传》。
《民间叙事》是该教材的五、六两卷,分短、中、长三种篇幅课文,根据情节、人名、地名等线索基本上可以找到各篇出处。其中,短篇课文基本取自《传家宝集》,包括《传家宝初集》之《笑得好》(37)分别是《不肯下剪》《出气》《让鼠蜂》《疽痛》《剩个穷花子与我》《死错了人》《溺水》《兄弟合买靴》《兄弟合种田》。、《传家宝二集》之《笑得好二集》(38)分别是《瞌睡法》《粗月》《锯酒杯》《搬老君佛像》《醋招牌》《拳头好得很》《剪箭管》《拔毛》《忘记端午》《回债》《医驼背》《乡人看靴形》。《时习事》(39)分别是《泣杖》《怀桔》《遥遵父命》《容灿笑》。以及若干篇《笑府》(40)如《别字》《冥王访名医》。《笑林广记》(41)如《问路》《取金》《瞎子吃鱼》。等集子中的笑话和民间故事,中篇课文取自《聊斋志异》(42)分别是《考城隍》《崂山道士》《任秀》《赵城虎》和《狐嫁女》。和《今古奇观》(43)分别是《陈御史巧勘金钗细》《看财奴刁买冤家主》《两县令竞义婚孤女》《滕大尹鬼断家私》。,长篇课文全部取材自《今古奇观》(44)分别是《李汧公穷邸遇侠客》《宋小官团圆破毡笠》《吕大郎还金完骨肉》和《怀私怨狠仆告主》。。尽管这些文集自19世纪初一直为来华传教士和西方汉学家所重视,但是戴遂良从中选取的均是惩恶扬善的故事,意在作为布道文的同时劝诫化育当地百姓,因此改写了其中的文学修辞,删去了女色描写(45)如《崂山道士》中描写嫦娥下凡一段、《狐嫁女》中描写小姐出场一段等。,又在改编时为文言叙事加入对话。例如,第57篇出自《聊斋志异·任秀》,改编后的故事更加真实生动,富有情景感,试比较:
《聊斋志异》:母愤泣不食,秀惭惧,对母自矢。于是闭户年馀,遂以优等食饩……舟主利其盆头,转贷他舟,得百余千。(46)蒲松龄著、张式铭标点:《聊斋志异》,岳麓书社,1988年,第474页。
《民间叙事》:他娘也气的吃不下东西(儿)的。他又臊的慌,又怕他娘气的好哎歹(儿)的了,就给他娘跪下,央恳着说:“小儿从今以后改邪归正,再也不着娘生气了。”他娘就着他起来,发落了他会子。打这(儿)就用开了苦工夫了。又到了岁考的时候,他取了个一等第一,就补了廪了。……船家也没现钱了。那三(儿)人还想着使银子下注。他就说:“错非现钱,不玩。”那三(儿)人急躁的没法是法的。船家贪着打头,就说:“我上别的船上,给你们找现钱的。”就立(儿)又在别的船上借了一百吊钱来。(47)Léon Wieger, Rudiments. 5 et 6. Narrations vulgaires, Ho Kien fu: Imprimerie de la mission catholique, troisième édition, 1903, pp.388-390.
为使经过方言翻译后的整篇故事风格统一,戴遂良删去了《今古奇观》等文学作品中由“有诗为证”“正道是”引出的文言对句,改为由“常言说”“俗话说”引出的“纸糊的灯笼心(儿)里明呀”“人着人死天不肯,天着人死有何难”“妻贤夫祸少呀”“听人劝,吃饱饭”“天无绝人之路呀”等俗谚,既迎合了当地百姓的话语习惯,又使教材在传教活动中更具实用性。
还有一些故事与已知故事近似,但细节不尽相同。笔者通过比对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的相关研究(48)如[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郑建威等译,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祁连休《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顾希佳《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等。,可以推断戴遂良写下的是某些类型故事的河北当地异文。例如,“呆子学舌型”故事最早见于北魏的学佛咒故事(《杂宝藏经》),后来改编为学话故事流行于全国南北各地,在各类故事集成中收录有《傻子学话》《傻女婿学话》《学官话》等十分近似的故事(49)参见祁连休:《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上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43-445页。,《民间叙事》的《学俏》和《南蛮子》均属此类;又如,“聚宝盆型”的故事最早见于宋代《秘阁闲谈·青瓷碗》,明代《夜航船》、清代《坚瓠集》均有此类故事,但是止于获取钱财,未有复制父亲的讥讽部分,而戴遂良版《聚宝盆》讲的是贪官得聚宝盆结果复制出很多父亲的故事。在现代民间故事集成类书中,上海、四川、山西、黑龙江和河北各卷都有生出父亲的宝盆故事,如《八十一个爹》《一个贪官一百个爷》《贪官的爸爸数不清》等(50)参见祁连休:《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中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620-624页。,《民间叙事》所记载的应是晚清献县教区的当地版本。可见,尽管《汉语口语入门》参考了大量当时民间流行的通俗读物,却不止于一部“书斋”里的翻译作品。而该卷尽管大多改编自通俗文学作品,却题为《民间叙事》,说明戴遂良认为《传家宝》《聊斋志异》《今古奇观》等文集中的故事主题来自民间采风,仅在笔法上进行了文人的创作。当他用民间土话再次讲述出来时,便还原了一个个民间故事。大概这也是作者未言明选材出处的主要原因。
以上即是这套教科书的全部底本情况。
三、结 语
晚清时期已有不少西人教材使用元杂剧和白话小说作为底本,但《汉语入门》却是第一次对白话作品(包括元杂剧、通俗小说、民间笑话)进行了方言改写而非直接摘录,说明作者认识到了这些白话相对于通俗口语来说还不够彻底。该教程自1892年出版起,不断增订、再版各卷,几易卷名,直到二十年后第三次出版第一卷,为《汉语入门》的编写工作画上了句号。与同事顾赛芬(SéraphinCouvreur, 1835-1919)一样(51)献县教区的另一位汉学家是顾赛芬,因翻译儒家典籍和编纂中法字典而著名。戴遂良和顾赛芬的著述是当时献县教区的主要出版物。参见彭福英:《献县张庄天主堂印书馆印刷出版事略》,《文津学志》编委会编:《文津学志》第六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第258-268页;魏正如:《献县印书馆》,河北省献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献县文史资料》第3辑,1991年,第118-122页。,戴遂良神父积极向学术界靠拢,其汉学工作极大超出了培养教士布道能力的范围,砥志研思、精益求精的态度使得这套规模庞大的口语教材篇幅超过五千页,几乎覆盖了当时在华各地教会出版物的各种形式和内容(方言手册、语法讲解、交际对话、通俗读本等),在晚清基督教会的对外汉语教材中脱颖而出,终获法国汉学的最高荣誉,如今成为学界研究河北方言的珍贵资料。
实际上,在史料价值外,这部方言民俗著述更为西方学界了解清末中国民间思想和文化提供了客观依据,再证了西人汉语教材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桥梁作用,是传教士汉学史上的一抹亮彩。在洞悉其全部底本之后,这一著作值得学界从不同侧面继续深入研究,以探讨西人关注中国民俗文化的多重历史语境,有利于我们从另一个视角认识中国民间观念与习俗在中西沟通中的文化桥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