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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播·接受·权力话语
——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的三重力量耦合

2021-01-11李蒙蒙

华中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穆旦权力建构

李蒙蒙

(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山西晋中,030619)

在建构主义经典观视阈内,文学经典的生成并非是作家作品在时代发展进程中自然演变的结果。事实上,文学经典的形成是政治、经济、文化等多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它既是传播和接受的某种“终端效应”,也是多种权力话语参与运作的产物。如斯蒂文·托托西所言:“实际上经典化产生在一个累积形成的模式里,包括了文本、它的阅读、读者、文学史、批评、出版手段(例如,书籍销量,图书馆使用等等)、政治等等”[1]。穆旦是中国新诗现代化进程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经典诗人,其传播接受与经典化建构已走过了七十多年的历程。这一历程既是一个涉及时代语境变迁与文学审美观念转换的历史化过程,更是一个与文学传播、接受以及权力话语等因素紧密相关的社会化过程。

一、传播扩张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文学传播场域与经典化建构之间具有重要的直接性关联,“经典化面临的就是一个文本不断被传播的问题,这样才是抗拒时间的呈现方式”[2]。首先,传播是经典化建构的前提条件。作为历史流传物的文学作品,只有经过传播这一中介活动,才能摆脱封闭无声的状态,进入公众视野中,获得基本的生命和存在的意义,因而传播在文学接受和经典化活动中具有某种先决作用。其次,传播活动也是推动作家作品跻身经典序列的重要手段。唯有在反复传播的过程中,作品的价值意义才能不断被敞开,并为读者所熟知和认可,作品的影响力和声誉才能不断提升,并最终向经典迈进。最后,在某种程度上,广阔的传播空间与绵延的传播时间也是作品晋升为经典的显在标志。同样,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传播作为一个重要的维度也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可以说,1930年代中后期以来,穆旦诗歌正是在传播主体、传播媒介、传播空间的不断扩张之下逐步实现经典化建构的。

就传播主体而言,穆旦诗歌经典化是由各种类型的传播者共同参与完成的。1930—1940年代,穆旦诗歌的传播主体主要为报刊编辑、评论家、诗人等个体传播者,他们利用其所占有的文化资源,通过作品刊载、诗歌评论、选本编纂等形式,对穆旦诗歌进行积极的传播推介,使其在当时的文坛中产生了一定影响力。其中,富有文学声望的沈从文、闻一多、朱光潜等人充当了穆旦诗歌的“发现人”的角色。但是整体而言,这一时期传播主体的力量相对微弱,传播效能也较为受限。“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穆旦诗歌的传播主体遭受极大缩减,除了极为有限的内地报刊编辑和评论者之外,少数香港文学史家(林曼叔、司马长风等)和诗歌选家(张曼仪、尹肇池等)也在这一时期承担了穆旦诗歌的传播者的角色,他们的编选与阐释较为客观地还原了穆旦诗歌的价值。新时期以来,随着时代语境的转换和读者对穆旦诗歌认识的深化,穆旦诗歌传播主体的数量得到迅速增长,并呈现出开放性与多元化特征,如其中既有诗歌评论家、文学史家、诗人等群体,也有出版商、书商、编辑等专职传播者,同时也包括一些政府机构、民间团体、教育机构等,他们以各自的传播优势为穆旦诗歌影响力的扩张做出积极贡献。其中,由穆旦诗友、“九叶派”同人、穆旦亲人等构成的“亲友团”是较为特殊的传播主体,他们从1940年代延续而来,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发挥了持久而重要的影响作用。如王佐良、周珏良、唐湜、袁可嘉、杜运燮、陈敬容、李瑛等人都曾对穆旦诗歌进行不遗余力的发掘、阐释和推介,他们作为穆旦诗歌最初的传播力量,奠定了穆旦研究的思路与范式,并对穆旦诗歌当代影响力的强化及文学史定位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穆旦的亲人则通过回忆性叙述的方式参与塑造了诗人的受难者形象和高贵的主体精神,他们积极主动的言说行为也具有强烈的建构意识。可以说,“穆旦的‘亲友团’是构成穆旦研究最初的基础性力量,而且在很长时间里,左右着穆旦研究的基本格局”[3]。总之,在上述传播主体的共同努力之下,穆旦诗歌的声名得到扩张,穆旦在诗歌史上的经典地位得到确证。

就传播媒介而言,穆旦诗歌经典化是由多重传播载体共同作用的结果。1930—1940年代穆旦诗歌主要是通过各级报纸、杂志、诗歌选本、个人诗集等方式传播,这些传播媒介为穆旦的出场提供了一定平台,为其作品的保存、流传与阅读提供了便利,也使其社会影响力得到扩张,但是总体而言,由于政治局势、文化格局等因素的影响,这些传播并未引起充分反响。“十七年”和“文革”时期,在某种激进的文艺思潮和“因人废文”的逻辑之下,穆旦诗歌在大陆文学场域中的传播几近中断。新时期以来,在文艺氛围渐趋活跃开放的背景下,穆旦诗歌的传播媒介得到极大扩张,报刊、诗集、选本、教材、广播、电视、互联网等媒介更迭交错,共同构成了穆旦诗歌多元的传播体系。由于各类传播媒介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不尽相同,以下择取三类主要媒介予以说明。其一,选本作为文学传播活动的载体,是读者获取文学经典的重要渠道之一,也是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的必要路径。诗歌选本是选家在某种诗歌观念的指导下对文本进行筛选与排序的结果,其编选目的多在于勾画新诗发展轮廓、呈现新诗经典。选本除了在加快作品传播速度、扩大诗人诗作的影响力方面具有独特贡献外,其重要功能还在于“暗中完成着价值的估定和经典的塑造”[4]的使命。新时期以来,穆旦诗歌被各种类型的权威诗歌选集,如“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选”“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国新诗总系”“百年中国文学经典”等重点推介,获得了较高的文学史定位。同时也通过以通俗性、消遣性为表征的民间大众选本的推广,逐渐为普通读者熟知,积累了文学声望。其二,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语文教育及教材的传播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有学者认为目前“最有效的传播还是通过教材的方式,我们所有关于新诗的记忆和认知,就是根据当年中小学或大学接受而建立起来的”[5]。教材是文学经典的重要传播渠道,对于普及文学常识、提高学生的鉴赏能力、培养民族审美趣味具有一定功效。新世纪以来,穆旦诗歌名篇《赞美》《春》《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停电之后》多次被选入权威中小学语文教科书中,《诗八首》《智慧之歌》《森林之魅》等也多被通识性的大学语文教材选录,收获了大多数适龄的青少年读者群体。这种普及性的传播方式使穆旦诗歌的影响力得到大面积扩张,使其价值意义得到系统化延续。正如陈思和所言,“从长远来说,真正进入文学史、成为经典的文学作品,主要是依靠教育途径,代代教习诵读,传承文学血脉”[6]。其三,在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语境中,新媒体以广阔的覆盖面和高效的传播速率,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发挥了显而易见的作用。广播、电视、互联网等媒介的发展,为读者接近穆旦诗歌提供了便捷的途径,同时文字、声音、图像三种媒介符号的交织互动,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以往单一化的传播模式。如90年代中后期以来,中央电视台的“读书时间”栏目、“新年新诗会”节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子夜星河”栏目、“大师”“腾飞中国”等专题纪录片以及“为你读诗”等微信公众号平台都曾以丰富的形式对穆旦作品进行过专门推介,为其传播推广带来助推效应。并且,网络上以穆旦诗歌为主题的“豆瓣小组”“知乎”“天涯论坛”“百度贴吧”等的出现,也有效改善了传统媒介中大众读者声音受到压抑的问题,丰富了穆旦诗歌的传播接受效果。总之,在多种媒介的联合运作下,穆旦诗歌逐渐进入公共阅读空间中,向更多受众敞开,其诗歌形象与历史地位得到显著提升。

就传播范围而言,穆旦诗歌经历了从中国国内到国外、从汉语文化圈向非汉语文化圈蔓延的传播过程,有效提升了其经典化水平。新时期之前,穆旦诗歌就曾出现过少量的“走出去”的状况。新时期以来,随着文化交流的加强,穆旦诗歌在中国大陆、中国港台和国外的传播状况均得到明显改善,拥有了更多异域读者,这也佐证了秋吉久纪夫所言的“穆旦的诗,在拥有悠久传统的中国诗中,是以世界的视野大放异彩的作品”[7]。其一,穆旦诗歌在中国港台范围内具有一定的传播基础,拥有一批潜在的阅读者。1940—1960年代穆旦的部分诗作曾在中国香港的《大公报·文艺》《文汇报·文艺》等报刊上发表,其部分译著如《拜伦诗选》《雪莱诗选》等也曾获中国香港的上海书局出版[8]。1970年代,由于历史和文化语境的区隔,在中国内地文学场域遭受冷遇的穆旦现代诗歌曾一度在中国香港以作品刊载、选本辑录、诗集影印出版和文学史记述等形式获得一定的传播机遇。新时期以来,随着文化环境的逐渐开放和两岸沟通的加强,穆旦诗歌在中国港台地区的影响力得到进一步提升,一些权威选本对其给予了较多关注,如中国香港出版的《八叶集》《新诗选》(罗洛编),以及中国台湾地区出版的《现代中国诗选(下)》(杨牧、郑树森编)、《新诗三百首(1917—1995)》(张默、萧萧编)等。其二,在日韩范围内穆旦诗歌的传播效果也不容忽视。在日本,秋吉久纪夫作为穆旦的专业研究者,曾在1994年将穆旦诗集译成日文版《现代中国诗人穆旦诗集》,使穆旦诗歌具备了与日语世界的读者进行沟通对话的可能性,同时秋吉久纪夫对穆旦作为“智慧的祈求者”的形象定位也具有一定影响力。在韩国学界,关于穆旦诗歌的专门性研究论文已超过十二篇,其中李先玉、吴允淑、金素贤、朴正元等研究者曾分别针对穆旦诗歌的主题、宗教因素、后期诗歌创作、国际性特征等作出过重点阐释,而且2003年李先玉曾翻译穆旦的部分诗作,并出版韩文版《穆旦诗选》。这些成果既强化了穆旦诗歌的传播效果,也拓宽了其研究视阈,据研究者表示,“韩国的穆旦诗研究起点是比较高的……十几位韩国学者的穆旦诗研究,数量上并不算多,但却构成了对中国学界穆旦诗研究的有益补充”[9]。其三,穆旦诗歌在英语世界中的译介更为丰富,经历了从萌芽到拓展和深化的历程,在持续的跨文化空间的传播中,穆旦诗歌逐渐进入世界文学场域。1950年代,《饥饿的中国》《诗八首》曾首次被国外出版的具有“世界名著”性质的权威选本《世界名诗库》(ALittleTreasuryofWorldPoetry:TranslationsfromtheGreatPoetsofOtherLanguages,2600B.C.to1950A.D.)选录,其影响力不容小觑。1992年穆旦七首诗被叶威廉编选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诗:现代中国诗歌1930—1950》(LyricsfromShelters:ModernChinesepoetry,1930-1950)重点选录,“这部集子在美国影响颇大……‘九叶派’代表诗人悉数被选入……其中穆旦和唐祈所占的篇幅最大”[10]。1995年穆旦诗歌也曾被刘绍铭、葛浩文主编的《哥伦比亚现代中国文学选集》(TheColumbiaAnthologyofModernChineseLiterature)选入,作为被众多国外高校采用的权威文选,其传播效力尤为强大。据王天红《穆旦诗歌英译述评1946—2016》表示,1946年以来穆旦诗歌已被美国、英国、爱尔兰、加拿大等十几个国家的学者所编选的英文类诗歌选本收录。除此之外,在中国学者编译的具有较强推介意识的英译选本中,穆旦诗歌也多被选入,如方宇晨的英译《中国现代诗选》、王耀东的中英对照本《中国新诗选》、张智的汉英读本《中国新诗300首(1917—2012)》等。新世纪以来甚至出现了专门的穆旦诗歌英译著作,如王宏印著译的《穆旦诗英译与解析》、北塔选编的中英对照本《穆旦短诗选》等,有力推动了穆旦诗歌在非汉语文化圈中的传播。总之,在中国和海外学者的共同建构下,穆旦诗歌不断向异质文化空间中涌入,逐渐在世界文学版图中确立了自己的印记,也使得更多中国大陆以外的读者认识到这位现代中国诗歌大师的风采。

二、阅读接受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文学接受场域与经典化建构之间具有更为密切的关联,文本的阅读接受活动是文学经典化的重要推动力量,作家作品的经典地位是在漫长的接受历程中逐渐确立和巩固起来的。作品进入读者的接受视域之后,“读者阅读、批评就像火柴一样点燃了文本,使文本进入社会关系网络,成为一种有生命的作品”[11]。同时接受效应也是文学经典化的检验机制,普遍、持久而深入的阅读接受效果是作家作品经典性生成的明证。在读者与文本的交流、对话活动的充分展开中,穆旦诗歌的意蕴和内涵得到发掘并为读者所把握,穆旦诗歌的影响力与传播效应得以扩张。从宽泛的意义上而言,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是由一系列阅读批评行为构成的,读者的阅读接受对于穆旦诗歌经典地位的确立具有不容忽视的影响作用。

从接受史的角度来看,文学经典化是由历代接受者在不断的阐释批评活动中集体命名完成的。各个时代的读者作为穆旦诗歌的合法建构者,都从自身的审美趣味和阅读视点出发,对穆旦诗歌作出了不尽相同的阐释和价值定位,实现了对穆旦诗歌的阅读累积与认知深化,穆旦诗歌的经典地位正是在这一不断更迭的动态进程中得以生成的。首先,同时代读者的共时接受是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的起点。穆旦诗歌在问世之初即得到王佐良、唐湜、袁可嘉等同代读者的阅读、研究和评论,并引发过一定范围内的争议现象,这表明穆旦诗歌在其所产生时代的精神生活领域中曾显现过一定的价值和影响,而非处于完全不为人知的静默状态,这是其经典化建构的起点。同时,同代读者王佐良、唐湜等在对穆旦诗歌的解读过程中所开掘出的诸如“用身体思想”“受难品质”“搏求者的精神”等诗学命题,对后代读者和批评家的接受活动产生重要的启示效应,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发挥奠基作用。其次,穆旦诗歌的接受效果并非停留于共时性的水平,而是在时代的变迁更迭中仍历久弥新,并释放出大量的审美信息,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后世读者参与到对其诗歌的隔代阅读中,形成持续不断的历时接受现象,这也是穆旦诗歌之所以成为经典的重要原因之所在。如80年代中后期以来,新一代研究者从新的视角和思路出发,围绕穆旦诗歌的“非中国性”问题、穆旦与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关系、穆旦诗歌的宗教因素、穆旦诗歌精神等问题进行深入探讨,深化了前代读者的认知与阐释成果,构建起一脉相承的诗学谱系。穆旦诗歌的意义整体就是在各代读者的沟通对话中得到不断生成和形塑的。并且,随着时代文化语境的转换,一些前代读者未能发现的文本意蕴和诗学问题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得以被当代接受者所发掘和彰显出来,从而为穆旦诗歌开拓出新的内涵与价值意义。如90年代以来,在后世读者富有开创性的研究活动中,“穆旦接近鲁迅”的命题、穆旦诗歌的修改与版本考辨、“穆旦现象”、穆旦诗歌的经典化等新的论题得以提出,符号学、语言学、新批评等研究方法不断被引入,使得穆旦研究的深广度得到有效拓展。正如海涅所言,“每一个时代,在其获得新的思想时,也获得了新的眼光。这时他就在旧的文学艺术中看到了许多新精神”[12]。总之,经典化是一个流动性的过程和持续性认同的结果,作品的经典意义是不可能被某一时代的读者所穷尽的,而是需要在不断延续的接受历程中逐步为数代读者所渐进发掘和体悟。正是在时代的淘洗中,在共时读者与历时读者的共同接受中,穆旦诗歌的价值意义得到不断增殖,穆旦诗歌的经典化进程得以不断推进。

从阅读接受主体的角度而言,文学经典是由各种不同类型的读者,如文学史家、批评家、诗人、大众读者等共同指认和命名的。作家作品只有经过专业读者的阐释批评和普通读者的阅读欣赏才能产生出真正的学术价值和流传价值,从而向文学经典迈进,就某种程度而言,经典是“由专业阅读与消费阅读共同指认和评定的文本”[13]。其中专业批评家、作家读者、学生读者和普通大众读者是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重要的接受主体。其一,在穆旦诗歌经典地位的生成过程中,王佐良、唐湜、袁可嘉、梁秉钧、蓝棣之、李怡、易彬等专业批评家的阐释发挥了首要作用。与其他读者相比,批评家往往具有较高的理论素养与诗学造诣,他们对穆旦诗歌文本的专业批评和鉴赏,可以开掘出文本隐含的诗学与美学价值,使其得以走出被遮蔽的境地。如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精英批评家在新诗现代化研究视阈内不断标举穆旦诗歌的现代性、异质性与反叛性特质,完成对穆旦的经典形塑,形成了新诗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的“穆旦研究热”现象。并且,由于批评家掌握着相当程度的话语权,其阐释批评往往具有权威性,对大众的阅读选择与价值判断发挥引导作用。因而,批评家的阐释是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的关键环节,“现在那些公认的‘经典’相当程度上是不同话语借助于批评者而遴选、阐释出来的”[14]。其二,作家型读者是穆旦诗歌的特殊读者,他们拥有敏锐的审美感知能力、丰富的创作经验和直接性体验,他们的认可与推举有效提升了穆旦诗歌的地位和影响力。新时期以来许多当代作家和诗人,如王小波、余世存、臧棣、王家新、邹汉明等都曾对穆旦诗作或译诗投以颇多赞赏之词,共同将其树立为诗歌典范。并且,穆旦诗歌文本成为诸多作家读者自觉追随与摹仿的对象,如邵燕祥、林夕等曾明确表示在创作中直接受到穆旦诗歌的实质性影响,金宇澄也曾在小说《繁花》的跋、封四和内文中三次引用穆旦《诗八首》中的名句表达自己的写作感受及对诗性的守护。作家读者的高度认可与积极效仿,使穆旦诗歌的经典地位得到突出标举。其三,中小学生与大学生读者群体是穆旦诗歌受众谱系中一个庞大的族群,也是穆旦诗歌价值意义的重要普及对象。他们往往在一定的教学目标的引导下,以教材为起点接触穆旦诗歌,其接受目的在于领悟诗作所传达的思想情感与艺术魅力、积累相关的诗学知识、提高鉴赏能力和审美趣味,具有较强的目的性。在一系列教学环节的导引之下,穆旦作为现代经典诗人的形象日渐深入人心,穆旦诗歌的思想内涵与审美特质也被学生读者初步认识并固化为一种文学常识,穆旦诗歌由此获得了较大程度的普及与推广。其四,普通大众读者也是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的重要力量。文学经典需要在传播过程中经受普通读者的广泛选择、认可和接纳的考验。90年代以来在学术界的持续推介,尤其是在1994年“大师事件”的影响之下,穆旦诗歌逐渐从“小众圈子”步入公共空间,收获了越来越多普通读者的阅读欣赏,其诗歌的价值意义也得到更加稳固的延传。并且,在对穆旦诗歌的接受过程中,普通读者由于思想观念、认知视点等的不同,可能会形成某些自发的阐释或独到的理解,如在网络论坛上有诗歌爱好者敏锐地发掘出穆旦诗歌与昌耀诗歌间的异曲同工之妙。正是在众多读者的共同阅读和言说中,穆旦诗歌的意义空间愈益拓宽,穆旦诗歌的整体形象逐渐丰富。或可言,经典化是一个由小范围认可向群体认同蔓延,并最终实现普遍性认同的过程。文学经典只有经受那些知识结构、审美趣味、欣赏水平等层面各不相同的广大读者的共同接受才能“验明正身”。

总之,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与读者的阅读接受行为密切相关。穆旦诗歌经典化既是一个历史流变的过程,也是一个横向拓展的过程;既是数代读者的阅读理解沉淀的结果,也是各类型读者的接受活动叠加的结果。真正的文学经典化只有在阅读接受达到一定高潮状态时才会出现。

三、权力运作与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

在文化研究视野中,文学经典是一定社会语境中的权力主体出于自身的利益而“册封”的某种制度化的文本,经典的建构和颠覆从根本上而言是权力关系运作的结果,所谓“经典与权力是同谋”[15]。在文学场域中,各种权力意志相互较量,其中获得最多文学资本的权力类型“就可以占有文学场的支配性位置,就可以获得定义经典的符号权力,也就是可以以普遍性的名义将它册封为经典”[16],因而在不同的社会体制中,伴随主导力量权威的此消彼长的更迭,文学经典的命运也不断沉浮。穆旦诗歌经典地位的形成也是各种权力意志操纵下的产物,其中政治权力、文化或文学权力、经济权力是最为基本的要素,它们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发挥了合力作用。

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因素往往在经典建构过程中发挥直接有力的作用,政治形势的变动会对文学经典名单的构成产生冲击,甚至可以说,在特殊时期内政治权力左右着文学经典的建构。一般而言,政治权力主要是通过显性或隐性的方式参与经典建构过程,如利用政治制度、文学政策、出版与发行机制、学校教育、奖励资助制度、政治权威人物的意见表达来“禁毁经典、重新阐释经典甚至篡改经典,制造并神圣化经典”[17],或者在无形中向社会成员传播特定的思想理念和文化观念,使得某一时期关于经典的认识被意识形态化,使得经典的遴选符合权力话语的要求,从而实现对思想舆论的控制和对主流意识形态权威性的强化,这也就造成了经典与政治之间纠缠不清的复杂关联。在某种程度上,“文学经典就成为一种特殊的话语,其中包含着复杂的意识形态幻象”[18]。同样,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也渗透着政治权力、体制、意识形态等因素的运作,并且其影响力和作用方式随着社会语境的变迁而各有不同。在1950—1970年代的特殊语境中,由于与主流意识形态的规定性之间存在罅隙,穆旦诗歌的传播接受过程无可避免地受到政治权力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如在权力话语的作用下,穆旦1940年代的现代主义诗作成为不予出版和评述的特殊对象,其当代诗歌创作也遭到意识形态话语的直接批判。正如童庆炳所言:“有时候意识形态对于文学经典建构的影响是一种可怕的偏见……‘偏见’堵塞了我们通往作家作品的路。”[19]新时期以来,伴随社会体制的变迁,政治权力在经典建构过程中的绝对权力作用也在发生调整。如随着1979年穆旦被平反、1981年穆旦历史问题的彻底解决,穆旦诗歌获得了正常的出版发行和被阐释批评的权利。并且在精英话语的强烈建构之下,政治权力话语对穆旦诗歌也做出了更大程度的接纳与推广,如新世纪以来,穆旦《赞美》《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停电之后》等文本的意蕴经过阐释与开掘,契合国家权力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被广泛纳入文学史、教科书、作品选中,获得了正统性和权威性地位,穆旦也被推举为爱国诗人,这对其经典化建构起到强有力的促进作用。需要注意的是,虽然政治权力因素对作家作品经典化过程具有重要影响,但其并非唯一决定性因素,通常而言,任何仅仅倚赖政治权力单方面确证的经典都是不牢靠的。

新时期以来,在开放自由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政治意识形态因素对文学经典的控制力逐步减弱,在经典建构力量方面允许了更多的自由性,在这一前提下,知识力量和学术权力逐渐剥离政治话语的宰制作用,日渐恢复其自主性特征,并在经典建构过程中占据突出地位。在佛克马看来,“在大多数国家已不存在批准和强行颁定一部文学经典的政——教权力机构了。现如今,进行选择的职责落到了教师们的肩上”[20]。新时期中后期以来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学术权力逐渐蜕变为重要的依托力量,以权威批评家、文学史家、高校教师等为代表的文学研究机构和学院派力量出于重述文学史和新诗史、重建新诗的立场和标准、重整诗歌资源和传统等目的,通过文学阐释批评的聚焦、选集和选本的收录、文学史和教材的评述、文学教育的推广普及等手段,参与到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的活动中来。正是在学术权力的不断运作之下,穆旦诗歌的学术价值得以持续生产,穆旦的诗坛地位得到不断提升,甚至被打造为“新诗第一人”。当然,穆旦诗歌经典地位的获得也与学术界内部的资本和权力争夺有关。一般而言,在学术文化场域中分布着不同立场的批评集团,他们掌握着不同比例的文化资本,占据着不同等级的场域位置,为了提升各自所处的地位、获取更多的话语权力,颠覆与重建的工作总是在进行中,“经典之争可以说非常集中、非常戏剧性地折射出文化场域中的权力之争”[21]。同样,穆旦诗歌经典“占位”的完成既是占据权威地位的研究者采用颠覆与瓦解的策略,对之前的某些“经典”诗人诗作进行“去经典化”的结果,也是权威研究者以一系列建构方式,对穆旦诗歌价值意义的捍卫、张扬与命名的结果。因而,穆旦诗歌经典化离不开学术权力的系列运作,如何在经典化建构过程中端正研究风气、保持学术理性就显得尤为必要。

文学经典的建构方式也受到时代经济体制变革的影响。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化进程的加快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全面启动,经典化建构的权力机制与力量格局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先前那种仅仅依靠政治权力或学术权威来打造经典的稳固范式被逐渐打破,经济权力和消费力量“后来居上”,成为制约经典选择、传播和建构的不可或缺的因素。“传统的主导是教化、审美或者政治的力量,而消费社会的主导是经济力量……经济力量的主导实际上转化为大众消费意志的主导”[22]。在这样的语境下,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不可避免地要与消费文化之间建立关联,其经典化进程也势必牵涉到经济利益的驱动与商业因素的鼓噪。90年代以来在穆旦诗歌经典化过程中出现了一系列行之有效的建构方式,如1994年《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出版引发的“大师排座次”事件和90年代末以来的“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评选活动、“20世纪文学60家”评选活动等。这些活动多为文学出版机构和媒体机构在联合追逐利益的目的之下,以商业营销策划和市场化运作为手段而开展的带有炒作造势和广告宣传性质的传媒活动。就其效应而言,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大众的购买欲望,提高了相关作品的销售额度,为出版集团带来直接的经济利益。同时穆旦诗作的频频入选与榜上有名,也有效提升了其社会传播度和影响力,为其经典化建构发挥了有力的加速作用,在这一过程中商业利益的策动作用是不可否认的。或许如童庆炳所说:“在市场经济和商业潮流兴起的时期,对于文学经典的出人意料的种种操作,千奇百怪的出新,经典秩序的变动,极度的好评和恶评,吹捧这个而打压那个,这里并无许多道理可讲,其中物质和经济利益的驱动,更常常成为直接的或间接的原因。”[23]不得不注意的是,大众文化和消费社会在利用市场化手段对穆旦诗歌的传播接受带来一定促进作用的同时,也对其诗歌的深度意义造成了某种消解和改写的倾向。

综上所述,穆旦诗歌经典化背后潜藏着一个整体性的过程,它关涉着社会文化心理、文学研究观念、接受理念等的综合嬗变,掺杂着众多诗性因素和非诗性力量的复杂互动,交织着文化生产场、传播场与接受场的联合运作,也体现着一般读者与精英批评家的阅读分歧与合力作用,隐含着政治权力、文化权力与经济权力之间的博弈与共谋关系。总之,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是各种力量聚集的特殊场域,也是多重因素参与运作的动态过程。穆旦诗歌经典化建构历程也因为各种话语声音、权力关系、文化力量的纠缠牵绊,而呈现出独有的复杂性与典型性特征。

注释:

[1] [加]斯蒂文·托托西:《文学研究的合法化》,马瑞琦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4页。

[2] 张德明,等:《关于“新诗经典化”问题的讨论》,《扬子江诗刊》2017年第5期,第90~96页。

[3] 吴投文:《在生命的限制中对自由的张望——穆旦诗歌〈春〉导读及相关问题》,《北方论丛》2016年第6期,第36~41页。

[4] 姜涛:《“选本”之中的读者眼光——以〈新诗年选〉(1919年)为考察对象》,《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5年第24卷第3期,第8~11页。

[5] 张德明,等:《关于“新诗经典化”问题的讨论》,《扬子江诗刊》2017年第5期,第90~96页。

[6] 陈思和:《学院批评在当下批评领域的意义和作用》,《昙花现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5页。

[7] 转引自王晓平:《秋吉久纪夫与中国现代诗歌》,《中国文化研究》1996年第1期,第133~139页。

[8] 参见栾慧:《穆旦诗歌在港台地区的传播与影响研究》,《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9年第2期,第90~102页。

[9] 郭艳宁:《穆旦诗在韩国》,《新文学史料》2018年第4期,第87~93页。

[10] 北塔:《述论穆旦诗的英文翻译》,《诗探索》2010年第2辑,第194~207页。

[11] 方长安:《阅读接受与新诗经典化》,《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141~146页。

[12] 转引自[英]伯拉威尔:《马克思和世界文学》,梅绍武,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第310页。

[13] 张清华:《经典与我们时代的文学》,《天堂的哀歌》,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75页。

[14] 方长安:《中国现代诗歌传播接受与经典化的三重向度》,《天津社会科学》 2017年第3期,第116~129页。

[15] [英]弗兰克·克莫德:《经典与时代》,阎嘉:《文学理论精粹读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7页。

[16]朱国华:《文学“经典化”的可能性》,《文艺理论研究》2006年第2期,第44~51页。

[17] 詹福瑞:《论经典》,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168页。

[18] 樊宝英,等:《文学经典理论研究》,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第76页。

[19] 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第71~78页。

[20] [荷]佛克马、蚁布思:《文学研究与文化参与》,俞国强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1页。

[21] 陶东风:《文学经典与文化权力(上)——文化研究视野中的文学经典问题》,《中国比较文学》2004年第3期,第58~74页。

[22] 吴兴明:《从消费关系座架看文学经典的商业扩张》,《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1期,第20~34页。

[23] 童庆炳:《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第71~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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