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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近作的乡村日常叙事

2021-01-11

华中学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莫言乡土

杨 波

(贵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贵阳,550018)

20世纪90年代以降,随着城市化进程的飞速推进,中国文学迁延百年之久的乡土叙事因城乡关系的嬗变逐渐向城镇化、新市民等诸多向度进发,贾平凹就曾言:“上几辈人写过的乡土,我几十年写过的乡土,发生了巨大改变,习惯了精神栖息的田园已面目全非。”[1]作家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一片曾经熟悉的土地,开启书写立场和视角的重构。另一方面是日常生活的意义渐渐得到重视,其底层、琐屑、细节交织的审美特质为当代作家提供了巨大的阐释空间,用陈晓明的说法,就是“日常生活在文学书写中的合法化,并非是文学落入世俗和庸俗的佐证,在当代中国,它可能更具有价值重构的意义”[2]。乡土世界与日常生活的质料叠加与意义融汇已成为当下小说创作的重要艺术表征,历史镜像与日常纹理一旦被作家所把握,日常生活就会成为烛照乡土世界文化新质、洞察历史整体性变迁的重要窗口。

作为一名对乡土有着深挚情感的著名作家,莫言自然也成了乡土日常叙事的重要推进者。2017年,莫言携带《锦衣》《七星曜我》及小说文本《故乡人事》(含《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镰》三个短篇)、《天下太平》重返文坛,成为是年中国文学的重要事象。莫言的回归有延续也有惊喜,延续的是其最为上手的文学样式小说,剧本和诗歌则属于“跨界写作”,但却激活了读者全新的阅读期待。随后,《等待摩西》《表弟宁赛叶》《诗人金希普》亮相于《十月》《花城》,2020年,莫言将前述诸作与《晚熟的人》《贼指花》《火把与口哨》等作品结集为短篇小说集《晚熟的人》公开出版,“莫言热”又一次掀起,李敬泽说:“当一部书卖到近60万册的时候,绝不是靠营销做得好,而是一定有一些内在的东西打动了许许多多的人。这是一部反映现实的书,是一名作家站在我们这个时代,来写这个时代的生活、这个时代的感受的书。究竟是什么打动了那么多读者,我觉得是非常值得探讨的。”[3]

一、工笔之书写:回归乡土生活的细流

凝望乡土、审视乡土是莫言一直以来最为主要的书写路途,他自己就曾说:“我的肉体生活在北京,我的灵魂生活在对于故乡的记忆里。”[4]初涉文坛,莫言在《春夜雨霏霏》《售棉大路》《放鸭》《白鸥前导在春船》等篇什中呈现出温婉细腻、清新自然的艺术格调。自1985年起,莫言的艺术风格开始转变并一路沿袭出魔幻、狂欢、怪诞等书写路向,在“高密东北乡”的文学地理空间敷衍出战争、苦难、生命等文学主题。但是,莫言新近的短篇小说没有一如既往地运用跌宕酣畅、恣意洒脱的笔墨对故土乡野进行文学涂抹,曾经号为“怪才”“鬼才”“奇才”的文学标识被悬置不表,而是以日常生活之上的细笔书写确立了新的言说姿态。《地主的眼神》写劳动技术一流的地主孙敬贤受尽欺负,但自己又并非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其孙辈却在同一片土地上大显身手并获得丰饶馈赠,最后一场“豪华”的葬礼让孙敬贤离开了这片土地。《斗士》刻画了一个类似于“阿Q”式的人物武功,穷困潦倒、气短猜忌又做事毒恶,成为“村子里一个谁也惹不起的人物”“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左镰》塑造了因为一场针对傻子喜子的嬉戏、嘲弄而被父亲砍去右手的乡间人物田奎,“我”和哥哥难以确认的举证和田奎父亲的决绝,让田奎的生命如同左镰的锻打,在雷霆万钧、激昂高亢与婉转低回中获得成长成熟的密码,开启一种冷峻的人生。《天下太平》讲述一件乡间琐事,主人公小奥帮打鱼父子看鳖不想被咬住手指,引发了村支书、医生、养猪大户、警察等参与的社会事件,故事最终以小奥得救大鳖放生的“天下太平”式结局收束。《表弟宁赛叶》和《诗人金希普》两个短篇通过宁赛叶和金希普二人在乡间的滑稽故事,呈现出乡村人物狡黠、简单的生活世界,满含“笑中带泪”的阅读效果,其他如《等待摩西》《红唇绿嘴》《火把与口哨》也都着力于“乡间人”“乡间事”。

乡土书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已然是一条绵延不绝的叙事征途,从鲁迅、沈从文、茅盾、赵树理乃至新时期以来的作家们,对于土地的精神守望总是呈现出各各不同的姿态。对莫言而言,总在不断地变换对乡土的观照角度。在莫言的小说近作中,一种逼近生活真实面相的日常光景被描述出来,对当下一些概念式、公式化的乡土写作形成反拨,诚如学人丁帆所言:“设若拒绝了必要的乡土物象与景观,只作抽象的形而上思考,那种原汁原味的感性乡土肯定要被榨成咸菜干。”[5]莫言就是将真实朴素的乡村日常作为观照对象,把乡村物象、乡土景观纳入“密实的流年式的叙写”[6]中,让意义得到充分释放。无论是地主孙敬贤的“土地的故事”,还是斗士武功偏执而复杂的命运纠葛,还是宁赛叶、金希普的“混世”“戾气”,还是蒋二的“精明”、柳摩西老婆马秀美的“等待”、覃桂英的“高参”、顾双红的“执着”……均回落到了细密而真实的叙述中,隐现着日常生活的通透与洁净。

摆脱了宏大美学的写作规约,莫言将孙敬贤、武功、田奎、小奥、柳摩西、宁赛叶、金希普、柳摩西、覃桂英、顾双红等人的故事编织镶嵌于缓缓的生活细流中,并着力在细节描写上深度开掘,以俯身乡下贴近泥土的姿态工笔呈现出了割麦、摘棉花、打铁、群殴等等乡村日常风物,如《地主的眼神》中的乡村割麦场景再现,抽烟的男人、麦田的轮廓、偶尔的鸟叫……图绘出了乡村世界割麦时节的真实风景,在描绘割麦动作时,更是神韵与风致并显:

我特别迷恋挥舞着新磨出的镰刀刚刚割麦的感觉:左手翻腕揽过麦秸,右手将镰挥出去,用力往回一拉,感觉如同割着空气,毫无窒碍。[7]

文学创作回归生活细流,是一种写作的姿态更是一种叙事策略。清早的麦田、娴熟的割麦技术让小说书写逼近了乡村生活的真实形貌,文本中翻腕揽麦、挥镰出手的工笔式描绘不仅恢复了乡村世界的日常光景与虎虎生气,而且凸显出了农耕社会人们独特的生命存在形式,以及人与土地之间无法疏离的依附关系。又如《左镰》中对于走村串户的铁匠的工作场景重现:

他们开炉干的第一件活,其实不是器物,而是一块生铁。他们将这块生铁烧红,锻打,再烧红,再锻打,翻来覆去的,折叠起来打扁打长,然后再折叠起来,再打扁打长。[8]

“烧红,锻打,再烧红,再锻打”的场景复现让作家在沾满泥土芳香的语言中图绘出乡村世界的寻常光景,充溢着浓厚的烟火味道与乡土情怀。在小说集《晚熟的人》中此般场景比比皆是,如《火把与口哨》中三叔娴熟的口哨技术,《晚熟的人》中蒋启善的滚地龙拳,等等。

“任何一部杰出、伟大的作品,无不是无数精彩细部浑然天成的组合。在这里,细部所产生和具有的力量,一定会远远覆盖人物、情节、故事本身。”[9]莫言对于乡村日常的细节抒写以及娓娓道来、质朴与细腻并重的叙述风度照见了底部的真实,显示了作家对普通人的平视与尊重,以及与乡村生活之间“不隔”的生命体验。小说离不开细节,细节的锻造是对生活真实的艺术再造,但是生活真实并不等于生活细节,生活从来不缺乏细流,小说的书写需要在把握细节中实现对乡村时势的洞察,对于乡村人事的体味。同时,回归生活的细流并不等于琐碎与零落,关于生活细部的文学刻画如若是沦为表面化滑行,那根本无法探入生活的底部对其进行细部勘察,也就无从探知日常世界的内部纹理,何况素朴的乡村日常本身就具有某种程度的遮蔽性。如何将乡村世界的“小人物”“小故事”写深写透,将他们的包孕性、复杂性充分呈现,将细部修辞的力量鼎力发挥,从而实现对乡村日常的去蔽及其内在肌质的真正把握,莫言的小说近作确是具有典范作用。

二、温情之批判:重勘乡村日常伦理

“对于中国的乡村社会来说,乡村伦理具有根本性的精神意义。”同时“乡村伦理对乡土小说的影响很深。”[10]莫言在新近的小说中一方面恢复了乡村日常的既有形貌,另一方面也实现了乡村世界家庭、人伦、孝道、婚姻等的过滤与清洗,从而荡涤出乡村世界新的伦理面相。只要检视自现代以来的乡土书写,就会发现作家们总是在城乡二律背反中展开文学构筑,并逐渐分化为批判与讴歌的审美两极。历史地看,中国文学的乡村想象一度被置换为革命、建设等时代语境和宏大讲述,日常生活经验一定程度被遮蔽和规训。1990年代,乡土叙事渐渐被赋予为文化寻根、城乡对峙、人性探析、国民性反思等命题,日常生活的意义开始受到正视。但是,将乡村世界作为某种固有意识或者既定品貌,以及公式化、浅表化书写依然顽固,非此即彼非城即乡等简单理路常常浮现,乡村世界的内在肌理不时遭到蒙蔽,乡村人物丰富的精神世界亦少有洞察。在莫言的小说近作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新的书写方式,作家既坚持了民间资源和乡村边缘人物的书写指向,又开启了关于土地、人事、社会形态的新的伦理追索。

中国社会的乡土性决定了乡人对土地深挚而复杂的情感维系。小说集《晚熟的人》的所有文本几乎与土地较着劲,《地主的眼神》中孙敬贤因为多置了半顷地被划为地主,自己参加劳动改造之外一家均受牵连,而小说又重笔叙写现在的“我”回乡与其孙子孙来雨的关于土地的交流,作为爷爷孙敬贤的“地主”身份被孙子置换为“农场主”,土地成为小说意义最基本的生长点。《天下太平》中的村官张二昆因为揭发前任挪用铁路占地的赔偿款而得到拥护,但后来又逼迫村民袁武拿出养猪场用地修建养老别墅,人地关系在新的历史语境中遭受了权力、资本的异化。《晚熟的人》中的蒋二虽然连土地流转的钱都已不当回事,但是其“打造”的滚地龙展览馆因为“非法用地”被拆除。再有,《左镰》中镰刀与麦子的故事,田奎父亲关于刘老三家的地主身份表述,《斗士》中武功手持镰刀砍掉了黄耗子长势喜人的玉米,《红唇绿嘴》中人们在常年被淹的土地上试种水稻,谷文雨覃桂英夫妇带着孩子到县里上访分到了口粮地。如此种种,土地无不成为小说文本隐在的叙事支持。

乡民社会的土地之上,人是意义的建构主体,并延展出乡村人事的伦理规约。莫言就是依此将人物的复杂内涵衍化到了整个乡村社会,因此小说集《晚熟的人》所涉人物是复杂的,复杂中透着狡黠、自私,也饱含着无奈、焦虑。例如宁赛叶,虽然为“我”一再反驳一再鄙视,但是他被金希普骗了后依然选择自欺欺人,阿Q似的精神胜利法依然根深蒂固。地主孙敬贤对土地有着根祗性的珍惜与依恋,其在割麦的过程中的种种表现又显现出狡黠品性,而对儿媳妇的恶劣态度则表现出刻薄的性格特质。武功属于乡间无赖,但又融正义于猜忌、恶毒之中,敢于用农药浸泡过的馒头毒死方明德大儿子的大肥猪,砍断黄耗子家的玉米,烧掉王登科家的玉米秸秆……也敢于大胆举报方明德儿子们将父亲去世的消息秘而不宣以领取荣军补助的行径,乡村道德的无力让武功滑入伦理的空白区域。莫言在这些近作中塑造的人物具有多元而复杂的精神面相,杂糅了勤劳与狡猾、正义与邪义、公利与私利等多样品质,他们的品性深深地扎根于乡村的每一个缝隙,并通过利我的价值与现实勾连,其间弥漫着一种难以纾解与矫正的文化惯性。这样的乡村形貌昭示出乡村伦理的转捩仍然困境重重,甚至需要在暴力与无赖双重胁迫下唤起另一层意义上的伦理颠覆与重构,如“左镰”少年田奎,莫言对这位乡间人物的成长可谓别具匠心:

那把已经初见模样的左镰在炉膛里即将被烧白了。不,已经被烧白了。那块即将加到镰刀上的钢也烧白了。老三奋力地拉着风箱,他的身体随着风箱拉杆的出出进进而前仰后合。老韩用双手攥着长钳先把左镰夹出来,放到铁砧上。然后他又将那块钢加到镰刀上。他拿起那柄不大的像指挥棒一样的锤子,对着流光溢彩的活儿打了第一下。小韩抡起十八磅的大锤,砸在老韩打过的地方,发出沉闷得有点发腻的声响。钢条和镰刀已经融合在一起。老三扔下风箱,抢过二锤,挟带着呼呼的风声,沉重地砸在那柔柔的钢铁上。……三个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锤互相追逐着,中间似乎密不透风,有排山倒海之势,有雷霆万钧之力,最柔软的和最坚硬的,最冷的和最热的,最残酷和最温柔的,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激昂高亢有婉转低徊的音乐。这就是劳动,这就是创造,这就是生活。少年就这样成长,梦就这样成为现实,爱恨情仇都在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锻打中得到了呈现与消解。[11]

田奎因为捉弄傻子喜子被父亲砍断右手,暴力与正义合二为一的乡村伦理反而促使田奎的精神世界得以塑形。在上述一段堪称经典的场景描绘中,莫言传神地刻画出铁匠师徒锻打左镰的过程,并把左镰的打造与少年的成长相互映照,以至于钢铁与镰刀的结合、铁匠师徒的精湛手艺、三人对于左镰的锻打都被演绎成为少年田奎精神生命生长的隐喻,此般的生命境遇几乎直逼雅斯贝尔斯所说的“极限情境”,痛苦而决绝的生命困厄反倒成为少年成长的精神力和生命力。田奎后来勇敢地接受了一再改嫁的欢子,这种别样的成长方式也再一次表征出乡村日常中顽劣与温情并置的价值趋向。

有意思的是,以《故乡人事》为题发表的短篇《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镰》均设置了“父亲”这一角色,虽不占据主要叙事位置,但是三个“父亲”形象具有同构性质。《地主的眼神》中父亲评价地主孙敬贤是否装病的问题:“他是五分病,五分装吧。”《斗士》中父亲以调停人的身份屡次出场,化解武功与方明德、与王魁之间的宿怨和争斗,凛然具有道德高标的意义。《左镰》中父亲在惩戒我和哥哥时用板凳怒砸,并向刘老三道歉:“我教子无方,向您赔罪。”三个文本中的父亲均作为叙事推进的功能性构件而出现,并未作为主要参与者进入叙事过程,但是这恰恰可以窥探出作者隐在的伦理申说,即乡村社会的道德支配仍然牢固地留存于种种日常行为中,但又未必能真正起到惩恶扬善的作用,人的内在世界的驳杂性质难以通过外在的道德规约得到约束与匡正。

小说集《晚熟的人》所有篇目均涉及了乡村治理与道德正义问题,这亦成为莫言向乡村伦理深层次挺进的艺术性表征。《天下太平》中打鱼父子的行为是暗中进行并用鳖引诱小奥,小奥被夹打鱼父子则一再准备逃离了事。村官张二昆曾将原来的村官拖到大西湾里百般刁难,但是自己成为乡村权力的掌握者时无疑又重蹈覆辙。养猪大户袁武曾经作为先进人物,因为污染环境则被勒令关门,但是张二昆此举却另有企图。而《红唇绿嘴》中的村支书夏顺生用不文明的方式制服了覃桂英,但表哥儿子说:“老老实实一本正经是当不了村官的,这话拿不到桌面上去,但却是到了家的实话。”[12]不独如此,《晚熟的人》中的蒋二、《诗人金希普》中的金希普、《表弟宁赛叶》中的宁赛叶、《斗士》中的武功、《红唇绿嘴》中的覃桂英等人虽分布在不同篇目中,但都成为粗暴无赖、胆大自私、利益之上、狡诈多变的代名词,乡村日常的运行规约被牢牢锁定在了纯粹的利益层面,这些人的完全按照现实行事,其行事理由和伦理源点无异于阿Q精神的再现,在他们本人看来又是多么的正常,甚至自我认为在乡间具有极强的“超越性”。另外,像张二昆、夏顺生等人作为乡村社会的治理者,本身也好恶参半,治理手段无不用其极。因此,乡村道德伦理总是显得驳杂而游离,正与反的模糊区域与乡村日常相互捆绑,加剧了乡村伦理的异化倾向。可以肯定的是,这确是乡村世界的“本来面目”,但在当下的文学书写中,一些浮光掠影、停留表面的文学表述减损了对于乡村世界的深度呈现,在现代性深度嵌入的乡村世界,人地关系、人事关系已经需要重新拷问。莫言对此般镜像的书写是精准的、犀利的,也充满了同情与怜悯,这是一种“意义的回望”,就如同著名学者王德威谈到的:“选择一个冷静的立场,退到一个绝对的位置,从这里再一次地出发,去拥抱一个比现实世界更广大的宇宙星空天地。”[13]

三、精微之审思:重构乡村世界的文化意义

南帆曾指出:“乡村不仅是一个地理空间,生态空间;至少在文学史上,乡村是一个独特的文化空间。对一个作家来说,地理学、生态学或者社会学意义上的乡村必须转换为某种文化结构,某种社会关系,继而转换为一套生活经验,这时,文学的乡村才可能诞生。”[14]著名评论家陈晓明曾用“在地性”[15]来指称莫言写作的乡土性,“中国作家都有乡村经验,但是不是真正有在地的经验,这就很有些不同”[16]。莫言的“在地”是扎根在结实丰厚的乡村甚至泥土之上但又没有被束缚住,其以高密东北乡为叙事源点向整个世界推进,以获取对于文化、历史的深度认知。

莫言在小说近作中,总在日常叙事的表层讲述下攒足功力向社会生活的深度进发,将乡土文学领域一度盛行的城乡拉锯、都市异乡、留守与离开等书写主题弃置不用,无论是老一辈的孙敬贤、方明德、武功,还是同辈的金希普、宁赛叶、覃桂英,还是作为年轻一代的孙来雨、田奎、张二昆等等,均没有在进城与返乡的窠臼中肆意奔走,城市文明或者工业文明就连作为叙事的潜在抵抗因素也未及出现,因为惯常的书写逻辑将乡村颓败或城市扩张一再复写,消减了文化主体复杂的生命境遇与世道人心。另外,莫言也限制了传统与现代间二元对立的叙述可能性,新老两代乡民之间并没有出现大的裂痕,在众多文学文本中被反复伸扬的新旧差序亦未全然呈现,“乡间斗士”武功、特殊少年田奎所征显出来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乡村文化,他们虽然不是乡村文化的主体,但是已然凸显着极强的峻峭感和坚硬属性。莫言在这些作品中似在刻意申说一种来自乡村内部的深层文化结构,这种结构经由孙敬贤、武功、田奎、柳向阳等人得到渲染和涵指,他们将落后与勤劳、恣睢与固执、狐疑与决绝等文化因子牢固地挺立在乡村大地,无论时代如何迁移,其内在的生命力依然顽强,彰显着向乡村传统声援与致意的生命轨迹,成为乡村文化形态中最为坚硬的部分。而对孙来雨、张二昆、蒋二等人而言,土地、权力所表征的财富、利益等因素让他们底气十足、朗然自信,自然少了昔日乡人的谦卑、委屈、畏缩与自失,这是新时代之下莫言文学中少有的乡村世界新的文化承担者,其文化身份的确立有着极大的艺术张力。所以我们可以看出,莫言关于乡村日常的书写,在看似平淡、琐碎的生活细流之外凸显着深刻的召唤本质,因为一部叙事作品的话语飞跃总是与文本内部的隐在规则、构成质块有关,这种规则和质块形构了乡村世界复杂的文化视像与精神实质,亦成为乡村人物生命活动的内在驱动力,但是孙敬贤等老一代和孙来雨、张二昆、蒋二等新一代农人,以及金希普、宁赛叶、覃桂英等等,在文化上具有同源性质,他们不同的行径只不过是时代的变迁而已,某种固有的品质似乎深植于心,成为难以撼动的乡村文化内核,常与变均处在一种守恒的价值维系之中。值得注意的是,莫言在这几个文本中的乡村世界文化意义建构是“呈现”,而不是“比较”,这种文化意义的自我肩负为乡土写作提供了一种的新的观照方式,这些小说文本对日常生活的着力都凸显着乡村世界的丰富多样以及文化的自足色彩。

另外,在这些文本中,莫言均塑造了一个“我”作为内聚焦的讲述者,这与学者指出的莫言小说中浓郁的“我向思维”不谋而合,“我向思维”即“明显偏爱并大量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我’在莫言小说中同时扮演着故事人物和叙述者的双重角色。这种‘我向思维’叙事策略造就了莫言小说‘煞有介事’的叙事腔调、‘滚珠落玉’的叙事风格和‘泥沙俱下’的语言浊流”[17]。同样,《晚熟的人》小说集中的“我”承担了故事讲述者与参与者的双重角色,也再次诠释了莫言“作为老百姓的写作”文学立场,“那种悲凉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是触及了他心中最痛疼的地方的”,也是一种“写自我的自我写作”立场[18]。但是与“煞有介事”的叙事腔调,“滚珠落玉”的叙事风格和“泥沙俱下”的语言浊流所不同的是,《地主的眼神》《斗士》《左镰》《红唇绿嘴》《等待摩西》《火把与口哨》中的“我”都暗合着“少年的我”与“现在的我”的叙事交汇,“现在的我”更是携带了隐含作者的观照视角,助推“我”在对孙敬贤、武功、田奎、柳摩西、覃桂英、顾双红等人的回忆中浸透着襟怀坦白的内省品质。《表弟宁赛叶》中的“我”不断被表弟宁赛叶质问,在“我”的辩解、指瑕中又对表弟无可奈何。《左镰》中田奎因为少年的“我”和哥哥的难以厘清的怪罪失去了右手,而“很多年后,村子里的媒婆袁春花,要把寡居在家的欢子介绍给田奎。”《诗人金希普》中历数种种社会怪状,“我”总是处于被动叙述位置。《红唇绿嘴》中的“我”不但听闻覃桂英的种种“高参”行径,“我”本人也被其低劣演技困扰。凡此种种,内聚焦的“我”处于“看”和“被看”的双重视界中,故事中的“我”与隐含作者的“我”相互映照,加深了叙事品质的铸造,无论是关于乡村之善还是乡村之恶的故事讲述,均显出作者对乡村人事的尊重,使小说流溢着温婉情愫,凸显出对于乡村世界的深挚感情,也增加了叙事的厚重感。就如同莫言自己所言:“尽管我骂这个地方,恨这个地方,但我没办法割断与这个地方的联系。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我的根在那里。尽管我非常恨它,但在潜意识里恐怕对它还是有一种眷恋。这种恨恐怕是这样的,我一直湮没在这种生活里,深切地感到这地方的丑恶,受到这土地沉重的压力。”[19]

总之,莫言紧紧抓住东北乡这片土地又在其上实现了精神时空的升腾,凸显出常与变的历史因循。文学书写中小心翼翼地避开惯常的历史与道德的阐释理路,将时事沧桑、人性浮沉沉潜于叙事之中,这就为乡村日常的文学叙事开辟了新的路途,实现了乡村世界精神时空的意义重构。也许,这就是莫言:“已不再是一个仅用某些文化或者美学的新词概念就能概括和描述的作家了,一个异常多面和丰富的、包含了复杂的人文、历史、道德和艺术的广大领域中几乎所有命题的作家。”[20]

注释:

[1] 贾平凹:《极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208页。

[2]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3页。

[3] 张瀚允:《〈晚熟的人〉:“陌生与惊喜的阅读体验”——“本土、现实、小说的回归——莫言近作研讨会”侧记》,《中国艺术报》2020年11月11日,第3版。

[4] 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2期,第38页。

[5]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67页。

[6] 贾平凹:《秦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66页。

[7] 莫言:《故乡人事》,《收获》2017年第5期,第8~9页。

[8] 莫言:《故乡人事》,《收获》2017年第5期,第20页。

[9] 张学昕:《细部修辞的力量——当代小说叙事研究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7期,第110页。

[10] 贺仲明:《乡村伦理与乡土小说:影响与互动》,《华夏文化论坛(第十三辑)》2015年第1期,第96~98页。

[11] 莫言:《故乡人事》,《收获》2017年第5期,第23页。

[12] 莫言:《晚熟的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第280页。

[13] 王德威:《现当代文学新论:义理·伦理·地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207页。

[14] 南帆:《启蒙与大地崇拜:文学的乡村》,《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第95页。

[15] 陈晓明:《“在地性”与越界——莫言小说创作的特质和意义》,《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第35页。

[16] 陈晓明:《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21页。

[17] 王西强:《论1985年以后莫言中短篇小说的“我向思维”叙事和家族传奇》,《当代文坛》2011年第5期,第77页。

[18] 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第7~8页。

[19] 陈晓明:《“在地性”与越界——莫言小说创作的特质和意义》,《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第37页。

[20] 张清华:《叙述的极限——论莫言》,《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2期,第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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