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保持清醒,再选择热爱
2021-01-10邹金平
邹金平
列夫·托尔斯泰的《忏悔录》只有一个核心问题,即“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全书的探讨从破到立,完成绝对理性对有限理性的妥协。
千百年来,哲学家们一直在探索存在的意义。
最极端的怀疑论者首先否定的就是“存在”的事实本身。笛卡儿怀疑非“我思”以外的一切存在,叔本华视世界为主体的表象,将真正的真实与所感知的存在划上二律背反的分界线。庄子在齐物论的混沌与绝对中否定一切事实存在,视角主义视一切客观现象为主观视野。
后退一步,对“存在”的批驳又转向对“存在意义”的消解。达尔文和牛顿联手驱逐了上帝,现代价值危机的序幕就此开启。赫拉利把生活意义称作共同相信的虚拟故事,换言之,即集体承认的巨大谎言。米兰·昆德拉把价值的美好外衣剥去,将不忍直视的残酷事实呈现。
现代人高声拥抱理性的时候,似乎离虚无也越来越近了,以利为基础的成功学把每一个生命打压成了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我们成为实现社会意志的工具,达到自我梦想的手段。再退一步,价值危机从集体层面落到个人,对自我意义的思考的任务似乎被心理学家接手了去,但得到的结果除了表面的心理安慰,就是高声赞扬积极式的存在主义。
作者对意义的探索一直执着于“死亡”,但“死亡”并不是使“存在”消失意义的唯一因素,或者说,价值危机的产生与对生命是否永恒的执念并没有太大关系。所以价值危机的根源,不在于生命时间长短,不在于死亡是否会是唯一的归宿。这一切怀疑的产生,都源自绝对理性。绝对理性的参考系非常绝对和“单纯”,因为探求生活意义的出发点本应该是为了怎样更好地生活,但绝对理性参考系的目的就是为了探求“意义是什么”这个答案本身,而不是为了怎么活着。
在绝对理性的参考系下,探索的目的早已发生了偏移,加之思考存在意义也算是超越我们自身能力以外的问题。在这样目的和能力的双重错位之下,绝对理性没有带来绝对的答案,只引发了价值危机。而解决价值危机的本质,便是将错位的参考系调整回来——在绝对理性下思考意義的终极答案,在有限理性下思考如何生活。
在这场对于价值的探求中,我们唯一能得到的答案也许就是没有答案,作者最终唯一想清楚的问题也许就是有些问题是想不清的。因为思考存在的意义似乎已经触及了二律背反的边界,而这种跨越参考系的思考不会解决问题,而是引发问题——如果要测试一个玻璃杯有没有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将其砸碎,可砸碎的杯子不就变成了一个有问题的杯子了吗?
在玻璃杯完好存在的参考系里我们无法知道它的坚固性,只有在杯子被打碎的参考系里才能知道它的坚硬程度。为了在前一个参考系内探索后一个参考系才可知的事实,正如把杯子砸碎一般,不是解决问题(杯子碎了怎么喝水呢),而是引发问题。所以有些问题是“被问”出来的,有些结论是“被测试”出来的。
在绝对理性的参考系下追求绝对的答案不是不行,只是不要将这里产生的问题转嫁到日常生活的参考系里去。所以列夫·托尔斯泰没有给出一个对于生活真正意义的答案,他解决的不是意义问题,而是划定参考系的问题。
全书结尾的一场梦境,就是对有限理性的最好诠释。当作者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并想要恢复清醒的时候,他怎么都无法醒来。反之,当他最后坦然地真正将自我置身梦境之时,他才从梦里醒来,变得清醒。这并不是一个悖论,而是理性之上的理性,即绝对理性对有限理性的妥协。但不论如何,这场妥协都有些“明哲保身”的意味,虽然有限理性是趋利避害基础参考系的产物,但有限理性关心的,绝不仅仅是“保身”。
生活像是一场没有办法退出的游戏,是知道骗术却无法结束的骗局。探索意义和不探索意义的最终结果似乎都是一致的。于是有人发问:既然我们无能为力,为什么还要探索意义?浑浑噩噩一些不也很好吗?可即便我们无法改变游戏规则,但探索并知道规则仍然是有必要的,因为这意味着我们是“参与者”,是真正的“玩家”。
无知者是不自由的。作者经历的“先破后立”的过程,正是达到了这种自由。这里的自由并不是改变规则的自由,而是选择是否遵循规则的自由,是一种清醒者的姿态。即便最后的选择仍然是遵守规则。就像作者在最后仍然相信宗教和信仰,但此刻的遵守与相信是一种清醒而非盲目,是主动而非被动。这些选择将成为“我的意志”,而不是“我所以为的我的意志”。生活的既定意义把我们裹挟得太久,我们先得保持清醒,再选择热爱。
绝对理性向有限理性妥协了,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在清醒者的姿态下选择如何生存了——或是听从庄周的教诲视当下的自我为绝对,或是听儒家的道理成为一名君子,或是什么都不选——而这都是你的选择。有限理性不探讨哪个意义是绝对正确的,哪种生活方式是绝对理性的。有限理性的目的就是如何生活,即使我们是莫名其妙地来,又顺理成章地走。所以,走下去吧!这才是理性对生活的召唤。
“改变可以改变的,接受不可以改变的,用智慧将二者区分。”理性之上的理性,正是这种区分的智慧。只有真正置身梦境,才会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