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几件事讲一个栗子味道的琥珀冬季
2021-01-10肆叁酒久
肆叁酒久
在今年气温首次降到零摄氏度的时候,我的小咖啡馆开张了。
朋友们来咖啡馆庆祝。我做了枫糖草莓蛋糕,切开后摆在有绅士小兔浮雕的盤子里,还配了柑橘拿铁来喝。
我们大多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坐在沙发里,回忆形影不离的初中和高中,又分享各奔东西的大学和如今。
时间过得很快,在室内暖风和室外冷空气的夹击下,落地玻璃窗生出了一层朦胧的霜花。在对面的写字楼森林又灭了几点光斑后,钟表指向十点,几人因为明天还有事起身要走,一场小聚便到了尾声。
我送大家出门,彼此告别,众人散去后街角恢复了寂静。我的视野里忽然有一片隐约的白,揉了揉感觉微微发凉,下一秒再睁开,被眼前的景象怔在了原地。
那像是水晶球里的世界。
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夜色里,飘摇的雪竟然能瞬间就落得那么满,悠悠然仿佛奶茶里被搅动的细碎糖晶慢慢沉底。空气中有着凛冽的气息,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女孩手上的火柴熄灭后蔓延的冷意。
这不是能久留在外的夜晚,可我转身时,却看到侧门口的白色铁藤椅上坐着一个衣着单薄的男孩。
他的鞋子上溅了泥泞的雪水,毛衣袖口脱了线,肩膀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雪。雪打湿了他挡住眼睛的发梢,凝结成的冰反射着店里暖黄色的光。
我走回店里的刹那,男孩站了起来。他很高,瘦削,我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由得捏紧了门把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打开还是合上,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因为这个男孩,我不是第一次见了。
我用光了店里能找到的所有玻璃罐,盛装用蜂蜜腌渍过的栗子,为栗子奶油蛋糕做准备。
这些栗子来自那天一起聚会的朋友。朋友母亲的老家盛产栗子,一颗颗又大又甜软。我在一个温暖的下午把两大篮栗子剥了壳清洗干净。那天的阳光也像栗子的颜色,有一股甜而厚重的感觉,照在地板上,照在玄关的洋甘菊上,也照在那个雪天瑟缩的男孩栗色的头发上。
男孩那天向我“借”了一块蛋糕,给他的小妹妹过生日,现在正在后院水池旁给我洗杯碟还债。
客人来来往往,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新买的餐具到了。
我之前去旅游,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弄堂里看到了一家招牌可爱的手工陶瓷店,里面展品的图案都带着复古而清新的童稚想象,有吃爆米花的小狗、睡在玫瑰花里的金鱼和阁楼里的钟表……我买下这些易碎的餐盘碗具,因为不方便路上携带,只能邮寄。
签收餐具的时候,我想起第一次见男孩的场景。
那个时候我在筹备咖啡馆,从网上订购的大包装面粉和奶油被送到门口,接到电话出门的时候看见他似乎在对快递老板央求些什么。
老板不耐烦地说着“不行不行”拒绝了他,在卸掉我的东西后便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男孩过来问我这里要不要人,我说不用,但是可以请他试吃蛋糕。
他摇了摇头。
我想想说:“那要不然你帮我把这些搬到后厨吧。”
他执着于公平的交换,警惕又胆怯,妹妹生日后又来“借”过几次蛋糕,我得知他已经十九岁,便跟他说去办理健康证后可以来这里帮忙。
休息日我去了趟市立儿童福利院。其中有个教盲文的老师是我多年的好友。在征得院长同意后,我带了一个大大的青提柠檬蛋糕给小朋友们。他们排队领蛋糕,很乖地说谢谢。
福利院里的孩子多是孤儿或是有身体缺陷而被父母抛弃。朋友说,虽然有社会慈善捐款,但微乎其微,又笑着跟我说:“我知道你今天要带蛋糕来,就告诉他们是给他们过生日。”
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听到了,停下吃蛋糕的动作问:“生日是什么?”
“就是出生的日子,每年会在这天庆祝长大一岁!”一个大点的男孩子回答他。
小朋友不依不饶地问:“那我们这么多人都是今天出生的吗?”
“嗯,可以这么说。”有个老师哄他们,“大家都是在今天出生的呢,所以我们很有缘分能认识,成为亲密的朋友。”
小孩子们立刻比较起年龄来,而在这之中,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摇了摇头。
“不是哦,”她走到我身边,小声地说道,“我不是今天过生日,我前几天就吃过哥哥给的生日蛋糕啦。”
我看着小姑娘的脸,觉得有些眼熟。
咖啡馆里每时每刻都氤氲着浓郁的咖啡香气,而蜜渍栗子逐渐成熟的味道,也开始有了同咖啡分庭抗礼的底气。我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小瓶蓝雪花,来缓和它们的关系,也给店里带来了盎然的生机。
男孩留下来做了店员,我的工作一下变得轻松不少,甚至能抽出时间给自己做一杯榛果拿铁,再坐在窗边的位置看书。
有个常来吃着蛋糕写作业的小女生向我抱怨过,为什么柜子里只有安徒生的童话,她给我出主意,说放点时尚杂志才会吸引更多的人。
我笑而不答。她穿衣品位很好,用的电子产品也高级,人开朗活泼,朋友又多,想来大概没有什么东西是她小时候想要却没得到的,因此也不会理解我幼年有多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童话书。
在电子阅读冲击纸质书阅读的现在,书对我来说是藏品。不同译版的、带插图的、改编的、立体画的、填色的,甚至是CD附赠的小册子,只要与安徒生童话有关,我都会买回来收藏在柜子里。
这是因为小时候阿姨给大家读故事时,我总被挤在外面,很少有机会看到书的样子。
出现在丛林小屋里的那只爱吃浆果的小鸟、小美人鱼那矢车菊般的大海故乡、绿油油的田野和牧场里被欺负的丑小鸭……这些可爱的、遥远的、我每晚都要心心念念希望它们出现在梦里的小东西,在我的童年里,从来不曾属于我。没有哪一本书可以写上我的名字,没有哪一次我可以独自读完。
就像在福利院过生日,可以吃蛋糕,但那并不只是为了庆祝我的出生。
咖啡馆的生意渐渐走上正轨,很多事情也得心应手起來。我发现了很多规律——在写字楼的下午茶外卖订单里,莓果布朗尼是点得最多的;有一个卖文创用品的工作室,所有人都不喜欢脏脏咖啡上的奶油雪顶;晚上八点左右店里人流量会有一个高峰期,这是因为附近的白领加班差不多结束,要买点吃的当作夜宵或第二天的早饭——我偷偷地观察着别人,也慢慢融入了别人的生活。
男孩在店里工作满一个月了,我买了一个樱桃小丸子的信封装他的工资,他不好意思接。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拒绝也没表现出难过的男孩,脸上突然有了羞涩的红晕,有点好笑。
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觉得我以后好像可以像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一样,普通而努力地生活了。”
我把刚读过的一句话打印出来装进相框里,第二天那个曾劝我放点时尚杂志的小女生,在结账的时候随意地读了出来:
“世界让我挫败,但我还舍不得离开。”
“不接单了!”我把冰箱里的芒果蛋糕拿出来解冻,冲着男孩喊,“退掉下午的所有订单,今天下午我要放假。”
男孩有点不理解,他有一次帮我签收供货商寄来的奶油和香草荚,看到支付金额的时候大吃一惊。我用的是南非空运过来的香草荚和星级餐厅特供的奶油,这是我能承担的最高级的烘焙原料,而我店里所有没卖完的蛋糕都会在二十四小时后扔掉,这也意味着想要盈利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男孩剪完蓝雪花枯萎的枝叶,过来问我:“不做生意了吗?”
“嗯,今天下午我要去趟福利院,小朋友们会表演节目。”我忙着数餐具,“你帮我把书架上所有的‘安徒生’都收过来吧,一会儿和蛋糕一起送过去。”
“你不要它们啦?”他这话说得我好像个抛弃小动物的恶人。
“不是,”我把最后的装饰巧克力摆好,为自己辩解,“是别人更需要它们。”
由于我记错了时间,赶到那里的时候,小朋友们已经开始表演了。朋友和其他的老师一起去切蛋糕,而我和男孩坐在教室后面。
最中间是那个白净的小女孩,在讲故事。
“……在圣诞夜里,没有人买她的火柴。小女孩冷极了,她蜷缩在墙角,点燃了手里的火柴。在火光里,小女孩看到了香喷喷的苹果派、冒着热气的油滋滋的烤鸡,还有美味的奶油蛋糕。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刚想伸出手去抓那个鸡腿,火柴灭了,好吃的都不见了……”
我看着福利院的这些桌椅,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小女孩在火光里的幻影,穿越回了十年前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也在这家福利院,老师给我们讲安徒生的童话,然后让每一个小朋友轮流给大家讲一遍。我被挤在外边,根本没听清小女孩究竟看到了什么,因此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小女孩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她看到了亲爱的妈妈和哥哥在向她招手,她流下了眼泪,想大声地告诉妈妈,她很想她,可还没发出声音,火柴又灭了,妈妈和哥哥也消失了。”
我被爸爸妈妈抛弃,也没有哥哥,甚至连福利院的老院长也不知道我的出生日期,后来我每次遇到开心的事就把那天当作自己的生日:第一次看到大海,这么幸运,一定是老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第一次打工收到工资去买了童话书,这么幸运,一定是老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拿到了烘焙学院的毕业证书,这么幸运;攒钱开了属于自己的咖啡馆,这么幸运……每一次遇到幸运那天都是我的生日。
“……小女孩又划亮了一根火柴,她怕火柴很快灭掉,就把所有的火柴都点燃,霎时间,冬夜变得温暖起来……”
我知道,即便小女孩看到再多的美好,《卖火柴的小女孩》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是悲伤的。我没有听完就离开了,独自回到了咖啡馆,从玫瑰色的傍晚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我曾经觉得,没有人在意的、什么也得不到的自己,大概结局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会孤单而冷清地在角落里死亡。但命运在那天又送了我一份生日礼物。在那场窘迫的演讲之后,我一天都没说话,忍到了晚上睡觉时才敢偷偷地抱着枕头哭。院长奶奶看过每一个孩子后关上了门,没有人发现我的眼泪,我在黑暗里庆幸又失落。
而几分钟后,门被打开,透进一点光,院长奶奶拿了一本安徒生童话放在我手边,小声祝我晚安好眠。
从那时起,我开始相信每一个人都会被善意照顾到,无论是福利院的小朋友,还是飘摇在街头没有火柴卖的男孩。
童话里有着栗子味道的冬季,被封存到了透明可爱的暖色琥珀里,而在末尾的韵脚里还有一件没完成的事情。
那就是要在温暖的炉火边,和熟透了的栗子酱待上很久。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