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与少年的你

黄熙童

头顶的电扇在闷热的课室里吱吱呀呀地摇着头，桌上空白的稿纸被吹起了一角。我并非不会写，我想写的话像汹涌的洪水，只是此刻被一道坚实的大坝截住了。

这节是班会课，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关于“理想”的作文。这是个老套的题目，但回想起来，我每次写的内容好像都有所不同：从小到大，我的理想从公主变成了宇航员，又从舞蹈家变成了医生。而这一次，站在文理分科的分岔路口，我深思熟虑起来。

“我都知道你要当什么了，还不动笔，真是少见哦。”他懒散地用手枕着脑袋趴在桌上，用略显惊讶的神色望着我。

“可是……”我支吾着。我热爱写作，常常因为突然涌现的奇思妙想而欣喜万分。我会为我的主角起饱含寓意的名字，再在脑海中把故事架构完整，然后争分夺秒地写下来，接着在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用手机把稿纸上的字敲成文档，拿去投稿。

然而，投稿的十篇中恐怕有九篇都石沉大海，只有一篇被安排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即便如此，我仍有着丰富的表达欲：一有灵感就写，甚至写到凌晨一两点。

我拧开杯子啜了几口，这次想赶走的不是困意。咖啡粉末早已溶在这杯不算太热的水中，水面浮出几个乳白的泡沫。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写得不够好，害怕这个不够现实的理想会被人笑话。速溶咖啡掠过我的舌尖，灌进喉咙去了，只留下单一的甜腻。我的精神高度集中，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我能感到内心的洪水愈加澎湃。

但我仍然握着花白的笔杆，下不了笔。

“可是，我写得不好。”我望着他，低声说。

“不会啊，”他歪着头和我对视，“我觉得你写的故事都很有趣，比如刚下课时你还没讲完的梦，我就很想听完。”

我感激地笑笑，内心的洪水漫上堤坝。他是我的同桌，也是我最忠实的聆听者。他之所以能耐心地听完我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我猜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心脏不太好，总需要静坐，不能像其他男生一样在阳光下挥洒汗水。想到这里，我感到幸运又难过。

“快写吧，作家。”他点了点我的稿纸，看我郑重其事地写下第一句话：我想成为一名作家，用笔写一个世界。

我顺利地写满了两张稿纸，这才发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被好奇心驱使着，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抽屉里抽出稿纸，想看看他写了什么。

可以写四百字的稿纸上，他才写了三个字：调香师。他忽地睁开眼，快速把稿纸夺过去，用手盖得严严实实的。

“我都看到啦！”我说，“看起来，这真是个超级有趣又很酷的职业。”

他的理想职业并没有让我觉得意外，他喜欢化学，还有着灵敏、丰富的嗅觉——这是在某个下午，我们运用通感讨论咖啡粉的味道时发现的。

下课铃响了，他把我们的稿纸叠在一起交了上去，仿佛这样老师就不会发现他偷工减料似的。

他不擅长文科，正如我不喜欢理科，九门学科的繁重任务把正读高一的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越是这样，我越需要开辟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仍忍不住写，写诗歌，写散文，写那些荒诞离奇的梦境。支撑我的是写作时的几分快乐、看到自己的文章被印成铅字后的几分满足，以及几袋速溶咖啡。

速溶咖啡的味道不算好，但确实能很快地提神。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咖啡豆研磨成的咖啡粉。父母都有喝咖啡的习惯，家里存放着不少从国外进口的阿拉比卡豆。某次磨豆子时，我不小心把一些粉末撒了出来，下意识地把它们拢成一堆放进嘴中，意外地发现当我把咖啡粉咽下去时，一种奇特的感觉冲上脑门——那是我喜欢的味道：枯草味、榛果味、焙烤味、泥土味、木质香气和不见天日的味道混在一起，难以言说。

我曾用透明的密封袋装了一些咖啡粉，神秘兮兮地向他介绍我这个古怪的癖好。在我的推荐下，他拉开袋子嗅了嗅：“这像是老家墻角的气息，又有着大海的气息，也有某种令人迷恋兼具令人不安的危险气味……”那个下午，我们交换着对于这种味道的感受。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看我十分享受地品尝一些咖啡粉。

后来，我在书上了解到，巴尔扎克为了维持精力旺盛的创作，靠的就是大量饮用黑咖啡和生吞一勺勺咖啡粉，他曾说：“咖啡让灵感纷至沓来，就像一支声势浩大的军队前往传奇的战场，战斗正酣。”

当我把这段话念给他听，炫耀自己有当作家的潜质时，他却用理科的思维和我分析这种黄嘌呤生物碱化合物的副作用。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巴尔扎克，不会有传奇的人生，只不过咖啡确实能让我提神，让我有精力在学习之余写作，同时它也刺激着我的味蕾，使我在稀有而奇特的味道中获得欢愉。

高一的生活很快结束了，同桌了一年的我们毫无悬念地被分到不同的文理班。收拾好东西后，他向我告别：“想讲故事的时候就随时来六楼找我哦。”我鼻子有点酸，意识到这个忠实的听众要离我远去了。

课室里，我独自整理着抽屉里的稿纸。忽然，我在一堆稿纸中翻出了他的一篇文章，题目正是《理想》——老师果然让他重写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这篇重写的文章用了两页纸。

我像做贼一般，屏息凝气，飞快地浏览着。他说自己留恋气味，想用气味定格回忆。对于他来说，气味是疗愈自己的方式，他怀念父母离异前家里旧沙发的味道，怀念奶奶还在世时带他去捉虾的那个夏天的味道，也怀念小时候心脏还健康时和小伙伴在阳光下打篮球的味道。他写道：如果回忆能重新具象化，那嗅觉肯定是一道穿越时空的桥梁。

我连忙把稿纸折起来，暗自感叹这个时常沉默的少年竟有着对周遭生活足够细致的体察。我本想找时间还给他，但做贼心虚的我又不希望这一举动太过刻意，于是有意无意地让它连同我的作品尘封在储物柜里。

我的课室在三楼，他的课室在六楼，我们并没有太多见面的机会。下楼做操时，我们偶尔在楼道上碰到，但也只是简单地打招呼。

我的话好像变少了，分不清是学习太忙表达欲下降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咖啡也是照样喝的，只不过喝完提起的精神劲只够我聚精会神地写完堆积如山的习题了。

一模前的某一天，他出现在课室外，隔着窗户朝我招手，示意我出去。他显得很高兴，告诉我“选修二”课程结课了，而他通过一学期的学习制成了一支香水，他也因此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更有信心了。

“你猜是什么味道的？”他笑着看我。

我猛地想起了他的文章，那些真诚又悲伤的文字在我脑海里迅速浮现。“大白兔奶糖味？橘子汽水味？紫色晚霞味？”为了不暴露我曾看过他文章的事实，我随口说了几个视线所及的东西。

“是咖啡味，送你的。写作没有灵感的时候就闻一闻。”他摊开手，手掌里是一个迷你的棕色瓶子，上面写着“巴尔扎克”，“少喝点咖啡，巴尔扎克就是因为喝太多咖啡而心脏早衰。”

“一颗健康的心脏真的很重要。”他轻轻地说。

我迫不及待地在手腕上喷了喷，我永远记得那飘忽不定却清晰精确的气味：咖啡味融合了柑橘、月桂、檀香木，有我喜欢的枯草味、榛果味、焙烤味、泥土味……还有少年与梦想的味道。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