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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想要逃离算法

2021-01-10何国胜

南风窗 2021年26期
关键词:永宁算法生活

何国胜

“每个清晨都感到愧疚”,这是吴童很长一段时间来的想法。

工作不用坐班后,他起床要花的时间能有一个多小时,有时更甚。而“杀”掉这些时间的,是他前一晚睡前放在枕头下的手机。

每个清晨都是这样:关掉手机闹钟后,他被多个App表示内容更新的红点或红色数字“抓”住。那些醒目的红色小点,像是一块块磁铁,也像是一根根刺。

抱着“看一下就停”的心态点进去后,投他所好的内容像是一个黑洞,似乎没有刷完的尽头。此时,“时间像是发生了穿越”,几分钟的时间流逝感背后,却是近一个小时的消耗。

愧疚就是这样产生的。每次终于扔下手机起床后,吴童都责怪自己,并决定明天不这样,但第二天,又会重复前一天的行为,包括愧疚和下决心。

他隐隐觉得自己被什么绑缚或监视,好像他每次拿起手机,手机都知道他想要看什么;又或是,貌似放在一边的手机,正在用一种听不到的声音在呼唤他。而他每次拿起手机时,都或多或少能看到新的推送和消息。然后就是一段时间的吞噬。

吴童最初没有深究这种手机对他了如指掌式吸引的缘由,后来他看到很多人说,那是算法的力量。

而有这样遭遇的,何止吴童一人。

“我从互联网中唯一学到的是如何千篇一律地活着。”姚娟对这种被算法包围的生活体验,比起吴童更为具体。

在她有这个体悟之前,她曾乐此不疲地刷着小红书,被里面的穿搭、用物所吸引,并想着过上跟那些博主一样的生活。同时,她也沉迷于短视频。刷出来的搞笑视频总能戳中自己的笑点,并让她一直继续。其他地方各种合她胃口的经验帖,也在一次次地告诉她,某件事该怎么做,生活该怎么过。

这些都使她沉迷,“我几乎离不开手机”。姚娟说,她的醒悟也来得突然。就是在一个晚上,她刷着那个小红书,忽然就想:“我真的有必要跟随网上的博主一样生活吗?我小时候梦想的长大之后的人生,难道就是跟随着这些陌生人?”

紧接着的疑惑是:“這到底是我的一生还是别人的一生?”姚娟开始意识到,这种互联网的“种草”,正在让她自己失去生而为人的独特性,取而代之的,是变成和那个被设置的、被广泛推荐和分享的“模特儿”一样的人。

她想到自己之前乐此不疲观看的搞笑视频也一样,它们都在费尽心思寻找跟你的共同点,或者试图把人们归纳到一个共同的集合里。“仿佛我们就是同样的人、同样的个性,同样的思想。我们在无数互联网的冲浪中活成了千篇一律的人。”

姚娟说,她知道算法推荐是根据她的喜好来推荐,但很多时候她觉得这种推荐滞留在她最初的喜欢类型中。但人的喜好是会变动的,而算法一直在给她推荐很多同质化的内容。这让她越发觉得网络和算法在把人塑造成一种模样,“人们越来越不需要思考自己想要怎么样,自己能够怎么样,而是自己应该怎么样”。是一味地去追逐屏幕里别人的人生,但它的可怕之处在于,有种力量把它统一为一个固定的单调的标准。

贺永宁在认识到算法和智能设备对自己造成的认知挤兑之前,也曾有过糟糕的体验。那段时间,他常刷社交媒体,总是难以自制地点开推荐的热点新闻。而那些新闻又总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不安、乱糟糟和暴力,评论区里也充满了戾气。

那种对新闻事件的不满和气愤蔓延到了现实生活中,让贺永宁整天处在一种低沉的情绪中。有时候他不禁会想:难道社会真的是这样?

余芳燕不担心推荐的热点新闻的影响,但她害怕手机的“偷听”和预测。有次她跟人聊天时提到家里太干,想买个加湿器用。之后,她在打开购物软件时,首页显著位置出现了多款加湿器产品。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被监控了。还有一次,她在网上买了一双沙滩鞋,紧接着她就收到海南旅行团、防晒霜、太阳镜的广告。

这样的事情,几乎每个人都在遭遇。

许兴也厌烦购物和支付App根据他的消费记录给他推荐的内容,这些东西让App的界面变得花里胡哨。同时,他意识到一直在享受算法推荐带来的便利,让自己部分丧失了主动搜集信息的能力。明显的变化是,当他想要通过搜索引擎来找到某个东西时,发现自己没法准确地描述它。

这比之前在算法推荐的列表中去挑选变难了,许兴觉得自己主动的能力正在被某些力量改变。

面对算法的全面入侵,有些人企图反抗,但却发现个体的无力。只要你链接网络,算法就无孔不入。最终大多数人选择的是逃离。

吴童自己没有什么好的方法,他试过卸载那些不断给他推荐上瘾内容的App,但过段时间总会再次下载。也试过强制把自己和手机隔离开来,但再次“相遇”会有一段报复性的刷屏。

很多人依然在想办法。

豆瓣的反技术依赖小组中,聚集了一万七千多人,他们在进行解除手机依赖和逃离算法的尝试。他们各自被不同的东西“绑架”,有些人卸载了手机里所有的社交软件,有的卸载购物软件,有的关闭朋友圈,有的直接把手机锁进了盒子里。

这个小组是左颖在今年5月创建的。那段时间,她频繁受到一些有关智能技术和算法新闻的刺激:微博上又有人提起去年那个微信被封后跑去腾讯公司跳楼的男子;外卖骑手被系统围困的报道……

这些让左颖忽然明白:“原来技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仅仅是我们普通人以为能掌握的工具,有时技术本身反过来对我们造成了压制,大家却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花了大半晚的时间思考技术和算法对生活的影响,半夜的时候她决定成立豆瓣小组。起初,她担心小组没人来,还邀请自己的豆瓣好友加入。但没想到,短短半年时间里,有1.7万人拥入。

她给小组分了三个栏目——理论探讨、日常观察和实践打卡。她自己会在里面转发一些有关技术伦理、技术依赖类的理论,小组成员们经常在实践打卡栏目中发自己减少使用手机多少时间、卸载了什么App和有什么收获。

左颖自己也在生活中尽可能地摆脱手机依赖和算法围困。她会把手机藏起来然后安排给自己很多别的事情;会更多地和附近的人建立起联系,有意地控制自己想点外卖的念头,去探索附近的店铺,会用现金,会享受砍价的乐趣,和老板交朋友;也会借用别人的手机看东西,看到很多自己从未收到过的内容,从而逃出算法制造的信息茧房。

这样的小组也不止左颖他们的一个。“互联网脱退”“断网聚集地”“远离屏幕计划”“数字极简主义者”,不少的人们聚集在一个个小组中,企图抵挡手机和算法对生活的全面侵入。

贺永宁和郭越也在反技术依赖小组当中。贺永宁自从意识到被推荐的新闻让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变得负面后,他清除了很多App。除了必要的微信外,他的手机上只剩下手机自带的软件。

郭越是在一次期末考试复习过程中,感受到手机对他时间的吞噬。于是他做了一次“技术倒退”的尝试——用了一周的老年机。当天晚上,失去智能手机的他失眠到凌晨3点,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我并不是烟民和酒鬼,但此时的我与戒烟戒酒期的他们终于也算有共情”。现在,郭越能自如地把握自己在手机上投入的时间。而且,为了不让自己被困在“信息茧房”中,他准备了另外的一个手机,用来对冲算法推荐的极化。

姚娟已经不再看小红书那些内容和刷短视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现实生活,也强迫自己看书。

许兴为了减少算法的推荐,他把支付软件的定位改到了平壤,把购物软件的定位改至海外。这是在一次聊天中,朋友告诉他的方法。改动后,App界面突然简洁了很多,推荐的商品几乎消失。同时,他开始更多地主动搜索信息,减少点击推荐的内容,培养自己找到更好信息的能力。

效果是有的。

姚娟告诉南风窗记者,以前跟着算法推荐的网络博主生活,会有一种空虚的感觉,而且如果没法跟他们的生活一致,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挫败感。但自从她把更多的时间放在现实生活中后,所有的感受都变得真实起来,感觉重新掌控了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谁引导。

贺永宁觉得逃离了手机和算法后,他那从高中毕业后消失殆尽的专注度回来了,有的时候他一周可以读完两本书。郭越减少手机和算法依赖后,发现自己的时间变多了,也开始发现身边的美好,更多地关注世界的可爱。

但问题也依然存在。

像姚娟所说,“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只能尽量不去看它”。卸载各类让人沉迷的App和物理性地隔离手机是多数人选择的方法,而问题是这种做法往往不能长此以往。生活的在线化程度不断增强,有些手机应用早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抛弃它意味着抛弃便利和增加生活成本。所以那种用回老年机的尝试,贺永宁和郭越只做过一次。

有些很容易沉迷的App,如短视频应用等,卸载方法的奏效时长很难保持,卸载和下载同样便利。

余芳燕就是在不断的卸载和下载中反复,有的时候短视频App在一天里被她卸载三次。她说在好友圈里,自己属于自制力不差的人,但“还是会傻傻的啥也没干刷一晚上抖音”,里面几乎全是自己喜欢的内容。而得到的是“那种当下充实,过后觉得空虚的感觉,啥也没收获”。

吴童也不断在卸载和隔离手机的挑战中败下阵来,他一直责怪自己意志不够坚定和自制能力太差。后来他看到了一部纪录片《监视资本主义:智能陷阱》,开始觉得这种失败不能完全归结于自己。

这部由网飞在2020年推出的纪录片,通过一众谷歌、推特、脸书、YouTube等国际互联网大厂的前设计师、工程师甚至总裁的讲述,揭秘了社交媒体用户如何被算法和智能技术监视及操弄。其中有一点直接缓解了吴童失败感——人们对手机或社交媒体上瘾,并不只是人的自控力问题,而是这些产品在设计之初就想让用户上瘾。

这些产品的开发商请了很多专业人士,包括心理学家,做了很多测试确保用户能被更长久地吸引住。片中一个例子是App中收件箱的颜色应该用什么,都是经过心理学家的测试。又比如聊天软件中“对方正在输入”是为了让你不离开聊天界面。

因为上瘾能增加用户的使用时长,而这是互联网公司跟广告商谈价的基础。其中,算法负责想出该让你看什么才能留住你,进而抢夺用户注意力,而注意力才是真正的产品。

片子最后指出,算法和智能技术是一种天堂和地狱共存的状态。他们带来的便利和进步显而易见,而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显而易见。我们既不能指责个人意志力的薄弱,也不能指责企业赚钱的本性。

但“我们可以要求厂商设计这些产品时加入人性元素,可以要求厂商不要把人当成可开采的资源,他们的目的可以是‘怎么让世界更美好’”。片中的谷歌前伦理设计师如此希望。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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