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们的脆弱与韧性
2021-01-10何国胜
何国胜
有个眼神我一直没有忘记。
7月24日,我站在一辆铲车驾驶室外的一处踏板上,铲车行驶在新乡市一条被洪水淹没的街道。在车的左前方,我看到了一家三口人。母亲和儿子走两边,各拿着一根竹杆,父亲在中间扶着一个白色的泡沫箱,里面装着他们的“家当”。洪水已没到他们的胸口,每一步的行走都显得谨慎且艰难。
我搭乘的铲车从他们面前驶过时,他们因为害怕铲车引起的波浪掀翻自己的泡沫箱,停了下来。目光交汇那一刻,我看到三人中的父亲眉头紧锁,眼睛低垂,毫无光亮。
这个眼神就像今年河南特大洪涝灾害中1435万受灾人员的缩影。
有个身影我也很难忘记,那是一个14岁的女孩,扎着两个辫子,穿着校服。
4月25日,这个女孩走在我和同事以及她奶奶的前面,边走边揪了一片路边的树叶。在那之前的很多个日子里,她遭到自己亲生父亲的侵害,但我在她身上看不出来任何痛苦的表现。我们那样走着的时候,阳光还很强,有些逆光。那个女孩走在前面,在我结束同她奶奶谈话时,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她好小啊,还是个孩子。
想到这里时,有句话出现在脑海里:你看,我们多么脆弱和复杂。
我们比自己想象的脆弱。这种体悟总是在我们遭遇危机的时候出现,有时只是一场疾病,有时是一场灾难。
今年7月23日下午,在堵了近一小时的车后,我趴在了郑州市京广隧道路边的栏杆上。我的旁边,是一台大型的抽水设备“龙吸水”,十几公分粗的水柱从抽水管中喷出,流进了路边的下水道井口。
这个1.8公里长的隧道,平时作为这座城市大动脉的一部分,助力于整个城市的运转。但在今年郑州那场大暴雨中,它埋葬了6个生命和数百辆汽车。灌进里面的洪水,让十几台“龙吸水”日夜不停地抽排了整整6天。钢筋水泥的隧道、钢铁制成的汽车,平日里它们都可以是遮风避雨的“堡垒”,但在肆虐的洪水面前,成了生命的囚笼和刺刀。
7月24日,我在新乡一条浸满了齐腰深洪水的街道,遇到一对逆行的老年夫妇。他们在卫辉的老家被洪水围困,虽然里面没什么人,却放心不下老房子。走在水里,他们的步伐迈得艰难,每一次铲车经过引起的波浪都让他们站立不稳。在只淹过腰的水里,人类最为自信且擅长的直立行走就已经变得困难,几百米的距离要付出比平时数倍的时间和体力。而在淹过嘴鼻且湍急的洪水里,生命的挣扎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两位老人对我的劝返丝毫听不进去,老爷子对听我劝解的老奶奶摆出冷脸,言语里满是责备。他们想回到老家,跟老房子在一起,那或许会给他们带来慰藉。但在泛滥成灾的洪水面前,曾经是港湾的家,跟人一样不堪一击。
几天后,我在卫辉市中源阳光国际酒店里看到,宽敞的大厅和宴会厅被600名多无家可归的受灾百姓挤满。暴雨中,他们的家很快被淹,一同消失的是很多人半辈子甚至一辈子的心血。他们每个人都有流泪的理由,有随时可以打转的泪水。以前他们种植、收获,生活、改造,生命的力量感可以在各个方面体现。而现在,有些人把生命留在了浑黄的水里,有人留下了半生的努力。很多人的力量感仅剩眼泪流过脸颊时,留下的那两道泪痕。
我们似乎总是高估自己或别人的生命力。5月22日,白银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的发令枪响后,几乎跑在最前的21个人永远地跑离了这个世界。我当时打电话给参赛者和知情者时,每个人都在重复三个字:“太惨了”。
这当然不是运动逼近了生命极限,而是我们轻视了生命在恶劣天气前的脆弱。是主办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感,轻视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事发后,生命的脆弱感不止出现在那21位失温而亡的运动员身上,也出现在了当地主政人员身上。事发十余天,赛事主办地县委书记坠楼而亡。
最近跟母校的学弟学妹交流时,我说过这么一句话:“做记者会突破你对人性不良认识的底线,同时也会突破你对人性善认识的高线。”的确是这样。年初的时候,我认识了甘肃一个之前从未了解过的群体——义教老师。
从字面意义上说,我以为他们是义务支教的老师,因为他们大多在山村小学中。详细了解后我才知道,他们是以前的民办教师。说起待遇来,会让人心疼。一个月1500元,没有五险一金,也没有劳动合同,只有一学期一签的协议。协议中还生硬地写了一句话:“若甲方编制满员,甲方可以无条件辞退乙方,乙方不得向甲方提出任何要求,协议自行终止。”
当时,我决定讲述他们的故事,让更多的人知道,在民办教师从我们国家整体退出多年后,依然还存在这样一个群体。采访过程中,有个问题我始终不理解——既然每个人都在说待遇差,没安全感,为什么不离开?一位干了16年的义教老师用一句话回答了我的不解:每次看到孩子们就不忍心走,因为孩子们心里有光。
不做教师的人恐难以理解这种解释,也看不到孩子们眼里的光。很多人看来这是一句空话,但对他们而言,那是治愈的良藥。
后来,这件事一直朝着光亮的方向演进。稿子发出的第三天,当地教育局召集义教老师代表开了个会。会后有个义教老师发消息给我,说他们要加工资了,最高的人每个月增加了500元。微信里的感谢不断地涌现,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了做一名记者的意义。我很感谢这份职业赋予我的力量,同时也感谢当地政府迅速的举措,而非是推脱。
出人意料的是,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而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今年7月份的时候,有位义教老师发来消息,说他们有了考正式老师岗位的机会了。不到半月时间,我已经收到了好几位老师的喜讯。当然,也有落榜的老师前来抱怨。但可喜的一点是,那些落榜的老师也被安排了教学外的其他工作。
那是我很少地为一个我此前陌不相识的人感到高兴。
而在看到这些脆弱与光亮的同时,这一年,一些事情也在慢慢击穿我对人之为人的底线认知和增加我对人性复杂性的认知。
4月末,跟同事去云南做完一个选题回来后,我看了差不多整整一周的动画片。不是我自己多喜爱动画片,而是为了“对冲”刚做完的那个选题给我带来的心理冲击。在那之前,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一个40多岁的亲生父亲,竟然会性侵自己14岁的女儿,并将过程拍成视频出售牟利。也不知道,在发生过N号房事件的Telegram软件上,有成千上万的恋童癖聚集在一起,分享自己的恋童经历和讨论如何骗到小孩子。
为了确认流传兜售的性侵视频中的女孩跟某个快手账号中的女孩是否同一人,我记不清比对着性侵视频和快手视频看了多少次。我没法跟你们形容那种感受。
后来我们通过快手视频中的蛛丝马迹找到了他们家的具体位置。我在那里看到了那个女孩,她穿着校服,扎着辫子,比视频中看起来更小。当时她在屋里玩手机,她奶奶带我们进屋时,她被吓得一哆嗦,然后转身继续滑动屏幕,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父亲在我们去时早已被警方带走,老母亲并不知道她儿子被带走的具体原因,只知道是因为直播。这是警方执法的良善。儿子被捕后,警方一直跟老太太的女婿联系,从来没告诉过她实情。她也去问过好几次实情,警方都是告诉她一个很模糊的回答。这符合人心的期待,因为我们无法想象作为一个母亲,她要如何接受那一句“你儿子性侵了你孙女”。
从云南回来后我不止一次地想:什么是人?我们一直标榜的人与兽的界限——伦理、文明和智慧,有时候就是这样被一下子打得稀碎。
除了这种极端的非人行径,人的复杂更贴近我们日常的生活。如果你们留意过,就能想起年初有个辽宁抚顺的小学老师,因为深陷网络博彩,借了学生家长上百万元无法偿还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去了后,听到一个双面的人生故事。一面是在家人、学生家长和教育局相关人员的印象中,哪里都优秀、体面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一面是编造各种理由,给人下跪、哭泣卖惨借钱的赌徒。但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形象,都是她自己,很难说哪个是真正的她。
很多时候我们自己也很难回答,什么状态下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她的离去,也映射了比死亡更复杂的东西。她死后,差点离婚的丈夫连个骨灰盒都不愿意花钱买,儿子谈起她时像个陌生人。学生家长们都诉苦,都是因为她是孩子的班主任才借钱给她,不然担心孩子在学校里不好过。我又不禁在想:什么是亲人、什么是家庭、什么是教师?
我在灾难中也见过这种人的复杂性。
7月刚到郑州的那晚,我在没有电的小旅馆点着蜡烛,用微弱的信号打通了鹤壁一个县某官员的电话。当时那里刚经历一番暴雨和水库泄洪的险情。对方性格直爽,跟我介绍起来都不用我追问,一骨碌把当晚的险情和他们的应对措施告诉了我。
稿子发出当天,该官员的女儿给我来了电话,问我能否删稿。我心里一紧,担心哪处事实出错,仔细一问,她给出的理由让我一时不知道作何回答。她说文中过度强调了她母亲的作用,这样可能会让当晚跟她母亲一起值守的更大的领导脸上无光,不利于她母亲以后的发展。
我理解她的顾虑。让我纠结的是,受灾之时,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将信息及时传递出去,让更多人关注灾情,而非谁的功劳应该不应该盖过谁?
我的回忆中确有不少沉重,但这当然不是生活的全部。说出这些只是让自己、让我们更加清醒地活着。生活总是有希望和美好的。在河南蹚水的路上,总有招手即停的铲车。我们的车困在水中时,路过的拖车停下后承诺自己送完眼下这趟就回来拖我们。他真的来了,那个从江苏赶到灾区帮忙的大哥。
郑州洪灾发生两个月后,我见到了回佛山“化缘”的菠萝救援队队长。他们在河南灾区义务服务了80多天,一直到山西又发生严重的水灾。那80天,没有周末,全是工作日。那80天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印记。脱皮的肩背、泡烂的脚掌、被划开的大腿和晒褪色的橙色队服。
而支撑他们能留下的是他们的专业能力和理念。在河南,他们购买了几百万的装备,一直从人员转移、环境消杀、排涝干到饮用水净化。普通人无法理解这种无偿的付出,但队长王治勇告诉我,救人就是在救心,达到的目的是,他人遭难的时候总会有一双伸出去的手。
其他的事情也都在朝著希望前行。
云南那个14岁的女孩,爸爸被捕后,她挣脱了被摆弄和“出售自己”的生活。辽宁那个老师自杀后,整个家庭陷入了痛恨和悲痛中,但她的儿子和老母亲住在了一起,在慢慢地走出阴影。
最后,如果说从这一年学到了什么的话,那便是:承认我们的脆弱,坚持我们的韧性,然后永远期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