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漫到“陈漫现象”

盛倩玉

陈漫又一次登上了热搜，缘由是她在《迪奥与艺术》展览中的一幅宣传照引发了巨大争议。

这幅作品名为《傲慢的矜持》，画面为一位亚裔女性手捧迪奥经典款戴妃包，但模特狭长的眼睛、阴鸷的眼神、瑕疵的皮肤和近乎油腻的头发，让不少网友产生了强烈不适。网络中对此作品的讨论，很快围绕着“丑”“刻板印象”展开，一些甚至上升到“丑化国人”的层面。

但也有評论持不同意见。有网友说，陈漫拍摄的这些照片“颜色大胆鲜明，比较喜欢”“怎么不是中国人的样子了？全网都被美颜滤镜PUA了么？”甚至有网友用“不懂艺术”来抨击反对观点。

随后，在视频博主@王故里 发起的“陈漫的作品是艺术还是丑化”投票当中，有超过90%的网友投票认为这样的图片是“丑化”，也有小部分网友接纳相关作品为“艺术”。

11月23日，陈漫为引发争议的摄影作品致歉，她表示：“我早期艺术观尚未成型，参加展览时对策展概念也不甚了解，使得当时的作品欠缺思考。”

迪奥官方随后发文：当网络舆论出现对陈漫作品的意见时，迪奥立即予以高度重视，随即删除该作品在迪奥官方线上及线下的相关内容。

据业内人士透露，“陈漫作品翻车”已成为近期摄影界讨论的“大事”。这幅作品到底是美是丑？为什么会让观众有被冒犯之感？我们能否用艺术的标准来看待这幅作品？为此，我们采访了多位商业摄影、艺术摄影领域的从业者或专家。

在他们看来，美丑仅是理解问题的一个层面，是什么在塑造和驯化当代人的审美？我们该如何观看和理解摄影作品？才是更值得玩味的问题。

由Dior策划的《迪奥与艺术》全球巡回系列展览，11月12日登陆上海西岸艺术中心，而陈漫的这幅作品归属于《LADY DIOR我之所见》版块。

这幅作品，以及随后被网友挖掘出的陈漫为《i-D》杂志拍摄的一组中国风封面《中国十二色》，均拍摄于2012年。

对于这些作品，网络中一条帖子提到“中国女性在她（陈漫）的镜头里没有展现出中国女性之美，有的像黑人，有的像印第安人，总之就是不像中国人……”很快被网友点赞30.2万次。

但也有网友在留言中反驳，“我没有感觉到丑。”

是美是丑的争论，很快在社交平台上掀起更大范围的激烈讨论。

荷赛获奖者、毕业于耶鲁大学艺术摄影硕士、摄影师陈荣辉向南都周刊记者分析，如果从纯摄影的角度来看这幅作品（迪奥热议图），在创意上其实不算新颖，光影运用上存在一些缺陷。

陈荣辉解释，就呈现女性、呈现东方面孔而言，这幅作品的切入点并不算太好。诸如此类的创意很多，它是西方某些时尚圈子里偏好的一种风格，其中也包含了一些刻板印象。“相比起来，陈漫更早期的一些作品会更加有趣。对我而言，还是希望能够看到更多元化的关于东方面孔的呈现方式。”

长久以来，陈漫在摄影圈内外都有颇高讨论度。作为当红的时尚摄影师，陈漫因拍摄过海量明星艺人而被称为“拍明星第一人”，而“PS”则是不少人对于陈漫作品的重要认知。

有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早期，央美毕业的陈漫及其男友张丹一起，使用极为强烈的“设计”理念重塑视觉，对“后期”的掌控能力较强，他们的作品其实更类似于一种“造片”。而在纪实摄影一统天下的年代，这样的作品类型的出现并非坏事，因其为摄影带来了一个相对不同的出口。

而陈漫在社会公众中广泛走红的过程，则是其通过拍摄知名艺人，再到把自身作为一个“IP”进行运营和打造的过程。除了通过摄影让范冰冰“范爷”的形象深入人心外，陈漫还打造出胡歌与霍建华CP的经典作品，又靠易烊千玺的梨涡写真“一战封神”。陈漫本人也从照片背后走向台前，为公众广泛熟知。

然而，“成也审美，败也审美”，陈漫此次为何会因数年前的几组照片受到质疑，甚至被直指其作品“丑化”国人？在美国学习传播摄影，常年从事中外摄影文化传播的新华社中国特稿社前图片主编曾璜向南都周刊记者分析，“这张翻车的宣传照，不是政治意识形态层面的问题，而是品位（taste）层面的问题，也是东西方摄影文化和文明冲突层面的问题。”

丑还是美？曾璜看来，“视觉艺术其实不应有唯一的标准。”

曾璜认为，这个问题如果用中式家具和欧美家具来比喻，会比较好理解。陈漫这次做的“家具”是欧美款，“当然有人喜欢欧美家具，但更多国人会选择适合中国人居所环境的中式家具。如果国际企业、国内外媒体，甚至文博机构和高等院校要将欧美家具包装成优于中国家具的文明，再通过经济和财富力量，强势兜售给不喜欢它的人，人们很难买账。”

曾璜分析，这次事件，对于大陆当代摄影艺术理论的构建，对中国的摄影教育，都是值得探讨的话题。

一方面，过去40年来，大量的西方摄影文化被推介进来。市面上有多本大部头的“世界摄影史”，而中国摄影却只有一本被学界称为不完整的、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摄影史》。不同语种、名目繁多的《世界摄影史》，也极少见到摄影在中国的内容。摄影界言必谈国外，这是陈漫创作的社会大环境。

另一方面，十多年来曾璜一直在高校教授“影像艺术品的创作、投资和收藏”课程，“无论早些年的北京电影学院，还是后来的清华美院，或者现在央美，都不可避免地遇到学生谈‘陈漫现象’。其实他们关注的不是陈漫的视觉表达，也不是陈漫在视觉艺术上的探索和成绩，而是关注其商业上的成功。每年在中国最顶级艺术学院学摄影的这三五十人，他们应该学习摄影的艺和道，而非技和术。”

陈漫的这幅作品面临不少质疑，但陈荣辉分析，也会有人认为这样的呈现没有太大问题，“他们觉得一些流行的白瘦幼、纯欲风审美问题更大。”

陈荣辉说，其实这幅作品是美是丑或许不是最重要的，值得思考的问题在于：是谁在定义美和丑？我们如何判断美和丑？

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教授李芽团队研究中国古代妆容20年，不久前，李芽教授分享了团队复原中国古代流行妆容的研究成果：齐梁之间非常流行的“仙蛾妆”，就是眉毛长着长着中间就连在一起了;随着佛教东传，在脸上饰黄就特别常见，以及把整个脸涂成黄的佛妆;在北周时期曾经流行黄眉墨妆，是把眉毛涂成黄色，额头用碳粉涂成黑色……

这些当下看来“怪异”的妆容，却是一段时间内“美”的体现，背后是各种力量影响着人们对美的判断。

陈荣辉分析，现如今，在消费的时代，品牌、媒介、时尚品……资本的力量塑造着人对于美和丑的判断。举例来说，人们会觉得某种形象、某些化妆品很美，可能是受到了明星KOL的影响;而明星KOL之所以这样展示自己，也可能是受到了国外的媒介、品牌的影响。

既然如此，我们的审美自信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不知不觉中，已经将西方审美标准内化？“我们过去的、传统的审美，究竟有没有传承下来？这个问题值得深思。”陈荣辉说。

时尚摄影师、知名杂志摄影总监、南京广播学院客座教授平深分析，仅谈美丑，会限制我们对这样一幅商业作品的表达。人们如何评价一个形象，不仅受这一形象本身的物理条件限制，更会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以及商业力量的推动。

翻看大部分的美术史、摄影史，欧美国家对于亚洲人的艺术形象展示，更多是长眼睛、扁平脸。甚至在一些外交瓷器、画作中，中国人自己描绘的人物形象，也是这样的风格。

而从更长远的时间维度来考量，我们是否真的了解数百年前的国人长什么样、数百年前的美是什么样？“数百年前被认为是美的祖先，并不是长着Angelababy或张雨绮的脸。如果能翻看过去的相片，我们会觉得自己的祖辈好看么？”

平深分析，历史没有美不美。即使同样的物理条件，也有不同的搭配、修饰策略。至于有没有产生一种“时代的美感”，最终更倾向于由商业力量的推动，以及由社会文化带来的一种整体评价。

平深举例，自己曾看到过约40年前韩国的特种部队的相关图片。因为韩国是全民征兵制，所以可以大致了解到彼时韩国男性的整体形象，与现在韩国男性的外形存在巨大差别。“如果将这样的形象复制出来说是当下的韩国男性，相信韩国人也不会接受。”

审美在变，人的外形也在变。从这个角度来看，当前时代，陈漫相关呈现国人形象的商业摄影作品，或许更靠近东西方美术史或传统亚洲人的形象，但是没把握好时代诉求。

现如今，国内的一些艺术机构或者评论者，正将陈漫的作品作为“艺术作品”来考察。国内某影像视觉研究者、策展人向南都周刊记者分析，陈漫本身的商业属性，决定了她本人及其作品不构成“艺术批评”的对象。

商业摄影要为商业服务，服务的对象可能是一家杂志、一个奢侈品公司，或者艺人和经纪公司等等。

至于如何区分艺术摄影作品和商业摄影作品，陈荣辉分析，要看创作者的出发点，“他究竟是自己想做这个，还是纯粹为甲方服务。”

“我觉得这个很微妙，艺术创作就是艺术创作，当下普遍来说是一种个人情感的抒发，这种情感可能是关心社会，也可能是关心自己或家人。但无论如何，肯定是从自身情感出发的。而为甲方服务却是另外一回事，客户满意度是评价作品好坏的重要标准。”

陈荣辉提及，国际上有很多知名的商业摄影师，在做时尚摄影时不会觉得一定要跟艺术摄影搭边。如果照片目的就是为了商业，那么品牌满意、客户买单是最重要的，“而这些照片中的个人审美和创意未必就占到多数。”

商业摄影作品和艺术摄影作品，显然有着不同的评判标准。平深告诉记者，商业摄影作品首先要使观者感到愉悦，让人开心足矣，“成功的商业摄影作品，是能让人为此买单的作品。要是摄影师能夹带‘私货’、表达理念，那也是摄影师的能力。”

而如果说一个艺术摄影作品需要做的是什么，它首先要能引起人们生活中所没有的情绪共鸣，再往深处还有更复杂的情感体验、社会意义等等。但用艺术摄影的标准去判定商业摄影作品，其实并不合适。

摄影作品造成巨大争议已不是第一次。2020年，CK史上首位黑人大码变性模特贾里·琼斯（Jari Jones）的广告牌就曾在互联网上引发轩然大波，很多人感到自己的審美被深深冒犯了。

这位新晋CK模特，不但有别于往日“肤白貌美大长腿”的标准形象，甚至同时在形象与身份上挑战了主流审美观——黑人、跨性别、大码模特，也正因如此，她的出现引发了诸多争议，也被称为CK史上最“政治正确”的模特。许多人也因此展开了联想，讽刺CK“鸡贼”。

陈荣辉分析，一张照片能引起如此广泛的讨论和传播，其实提示着我们已真正进入了一个图片的时代，或者说视觉时代。

一张图片能带来什么？正因其直观，很多感受都是即时的、含混的，混杂着争执和矛盾。在陈荣辉看来，视觉时代不仅是有门槛的，甚至提出了比文字时代更高的要求，但却鲜少有人思考“如何读图”的问题。

一方面，是倾向于把照片理解成真实，把照片等同于真相，然后再等同于某个社会政治背景。“现实中，这是很容易进入的一个误区。我们现在知道照片是最适合撒谎的某一种媒介。”

在观看话剧、电影、漫画、绘画、文学作品时，可能我们并不会总把“这个是不是真的”挂在嘴边，但看照片的时候，人们经常会问这个是不是真的？如果接受了照片未必等同于真相的前提，我们也会对照片、摄影作品多一些宽容。

其实，对于更多人，能做到的是在观看照片的时候保持一种开放性。“大家可以多关注照片的画面本身。政治背景和社会文化，我们从来不可以脱离来看，但第一步可以先评价照片本身的好坏，再看是否可以容忍这样的照片。”陈荣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