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经济学的理论贡献及其限度
2021-01-09卜祥记易美宇
卜祥记 易美宇
(1.上海交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经济哲学研究院,上海 200240;2.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在新型冠状病毒肆虐之际,以流行病学为理论模板的叙事经济学之出场似乎稍显苦涩。但是,疫情的肆虐无法抹杀叙事经济学对当下世界经济趋势的真知灼见。如希勒日前发表的观点那样:“我们当前面临的‘疫情’不是一场而是两场,其一是新冠肺炎大流行,其二是新冠疫情造成的经济焦虑大流行,而且经济焦虑比疫情本身更具传染性。”[1]希勒提示了疫情背后深层次危机,人类文明正面临着史无前例的大挑战。如何应对挑战、预防危机?作为经济决策的重要理论依据,叙事经济学无疑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视角;对于中国特色政治经济学的当代建构而言,它具有更为深层次的参考价值。
一、叙事经济学的理论贡献
叙事经济学的出场绝非偶然,作为行为金融学思想的高度总结,它显示出鲜明的非理性叙事谱系特征。它精准地切中了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症结及其所身处的时代脉搏,展现出对经济学的人文性、知识融通性等新趋向的当代期待,具有较大的理论贡献。
(一)非理性叙事谱系中的叙事经济学的出场
作为市场经济理论的创立者,亚当·斯密对“经济人”与“看不见的手”的判定成为现代主流经济学的理论起点与格律。从理性利己的人性与完善的市场机制这两个抽象假定出发,后世的经济学家们以理性利己为教条,以数学分析为基础,以逻辑推导为手段,建造起主流经济学的巍峨大厦,为经济学戴上科学的皇冠,为自由市场主义奠定了深厚的理论基石。然而,现实中一再爆发的经济危机以及日益扩大的贫富差距,使得人们对主流经济学的反思从未停歇。譬如在华尔街金融危机之后,以霍奇逊为首的10位经济学家于2009年8月联名上书英国女王,对主流经济学只关注数学技术工具和建构无约束的形式实证模型的狭隘性予以痛斥。同年9月,保罗·克鲁格曼也发表了《为什么经济学家错得如此离谱》的批判长文。2012年,一批法国著名经济学家创办了在线期刊《现实世界经济学评论》,该期刊致力于将经济学牵引到现实世界中来,其网站主页直接引用了瞄准“黑板经济学”“皇帝新衣”的罗纳德·科斯的评论:“现有的经济学是一个飘在空中的(数学意义上的)理论体系,它与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事联系甚微。”(Existing economics is a theoretical [meaning mathematical] system which floats in the air and which bears little relation to what happens in the real world.[2]——Ronald Coase)。在如此众多的批评中,从非理性之维向主流经济学的理性主义教条发起挑战,是颇引人瞩目的思潮。美国经济学家索尔斯坦·本德·凡勃伦较早地把人的“本能”和“习惯”这两大非理性要素作为分析经济行为和经济现实的概念性工具。加里·S.贝克尔不仅对非理性做出进一步的界定——“广义的非理性行为包括处于极端情形的怠惰行为和冲动行为”[3]163,还试图在不抛弃理性经济人假设的前提下,将非理性因素平和地纳入经济学理论中来。H.西蒙一改贝克尔的温和态度,挟有限理性说对主流经济学的理论假设提出了严厉批评。随后“揭竿而起”的是从认知心理学和实验经济学那里发展而来的行为经济学。行为经济学是心理学与经济学相结合的学科,研究人们的行为如何系统性地偏离经济学传统的理性经济人假设。行为经济学反对主流经济学仅仅将非理性因素视为数学模型中的随机变量,而主张把“理性人”还原为现实经济生活中的“社会人”,即有限理性、有限自制力和有限自利的人,在此基础上把经济学改造成接地气的经济学。其先驱丹尼尔·卡尼曼与阿莫斯·特沃斯基以心理学为突破口入侵了经济学大本营,并以此获得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特沃斯基因英年早逝而无缘奖项)。他们所提出的启发式认知偏差和展望理论进一步发展了西蒙的有限理性假说,重点分析了理性经济人在不确定情境下行为决策背后的心理变化。美国芝加哥大学理查德·塞勒则受进化心理学的启发,进一步创立了心理账户理论和行为生命周期理论。心理账户直接性地区别于传统的经济学账户,其对参照点的解释部分填补了展望理论的空白。另外,塞勒根据该理论所著写的《轻推》一书还极大地推进了行为经济学理论在政策制定和实践方面的应用。这些突出贡献使得塞勒获得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这也意味着行为经济学在西方经济学中拥有了一席之地。
正是在经济学这种强烈的非理性趋向及其谱系中,希勒在一般经济学范式的意义上草创出叙事经济学的理论叙事。《叙事经济学》一书被誉为希勒“半生心路历程的结晶”[4]XVⅢ,该书思想发端于他在弗朗科·莫迪格利亚尼(Franco Modigliani)指导下所写的博士论文。在这篇题为“Rational Expectations and the Structure of Interest Rates”(理性预期与利率结构)的博士论文中,希勒对经济学理性经济人假设提出了质疑,自此开启了为经济学理论寻找现实基础的旅程。在《非理性繁荣》一书中,希勒重点描述了金融市场异象,把心理因素和行为分析应用到金融领域,进而开创了行为金融学。非理性繁荣理论的立论前提就是对完全有效市场和理性经济人的直接质疑,认为股市的非理性繁荣的主要原因在于非有效市场和非完全理性的参与主体,换言之,希勒认为人们的市场行为并不完全符合理性经济人和市场完全信息假定,而是表现出鲜明的非理性特征。希勒凭借非理性繁荣理论与提出有效市场理论的主流经济学大家尤金·法码同获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成为享誉世界的经济学大师。在与阿克洛夫合著的《动物精神》一书中,他们进一步强调从根本上反思经济学基本原理的必要性。在他们看来,经济学必须关注在凯恩斯思想中被裁剪掉的“动物精神”,由此,他们不仅反对把经济波动仅仅解释成对亚当·斯密经济思想体系的微小偏离,还进一步地反复强调非理性因素对于经济波动的重要影响,“危机正是由我们不断变化的信心、诱惑、嫉妒、怨恨、幻觉,特别是不断变化的关于经济本质的报道引起的”[5]5。在该书中,希勒将作为“动物精神”的重要方面的“故事”视为引起经济波动的关键因素,“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感觉、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以及对自身行为的看法,是同我们自身的生活故事和他人的生活故事交织在一起的。这些故事汇集成国家和世界的故事,并在经济中起着重要作用”[5]6。在此之后,希勒愈发显示出对“故事”的重视,他甚至直言:“金融危机的原因不是由技术的因素或者政府的政策造成的,而是以前的‘故事’造成的。”[6]
由此可见,希勒始终致力于把经济学的视野拓展至鲜活的社会生活场域和个体感性体验中来。如果说利奥塔是从小叙事的立场来“重写现代性”①(1)①在利奥塔看来,后现代叙事是指对现代性元叙事的怀疑态度。他把现代性元叙事的核心概括为“科学知识的大叙事”“思辨理性的大叙事”和“人性解放的大叙事”。利奥塔认为正是这些宏大叙事确证了现代社会的合法性,但同时也压抑了微小叙事、个人叙事。在他看来,小叙事同样可以塑造新的时代特性,宏大叙事对小叙事的压抑乃是一种不公正的语言游戏。他主张从小叙事出发“重写现代性”。的话,那么希勒就是把宏大叙事和微小叙事加以嵌构、整合,把依赖于抽象建模和数理统计的主流经济学带回到具有温度的、人情味儿的生活世界之中,为经济学加载上一个能够感知生活世界的模块与理论芯片,进而为西方主流经济学打开了一条正确理解经济现实的通道。而这也正是被传统的经济学方法所忽略的地方,如希勒所言:“我们很少看到专业经济学家在解读过去或预测未来时引用商人报纸撰稿人对现状的看法,出租车司机的看法就更不必提了。但是,要想弄明白复杂的经济,我们必须将诸多与经济决策相关但相互对立的流行叙事和观点纳入考量,无论这些观点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4]XV希勒的叙事经济学是对由他所开创的行为金融学思想的高度总结,出场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非理性趋向与谱系之中。《叙事经济学》一书的出版,意味着希勒多年来对叙事经济学的思考以系统的方式呈现出来,成为经济学界的一个重要理论事件。
(二)因果关联:经济叙事与经济变化的双向关联
希勒开创性地分析了叙事之作为经济叙事的心理传导机制及其对经济变化的影响。他把“在分散而又界定不明的叙事星座与现实的经济活动之间建立起因果关系”[4]70视为叙事经济学的关键问题。而证明经济叙事传染性及其病毒式流行何以可能则是建立因果关系的前提性任务。希勒认为,要完成这一任务至少需要对经济叙事的以下五种人类学基本特性加以重视:(1)叙事的自发性。人类具有以“人情味”为核心的自发叙事本能与神经功能及其结构。(2)叙事的普遍性。“人们‘会使用叙事解释事物的由来,也会使用叙事讲述故事’。事实上,叙事是一种独特的人类现象,其他任何物种都没有这样的行为”[4]34,人类的叙事可以激发和传播恐惧,这是与动物必须亲置险地才产生恐惧的显著区别。(3)叙事的阴谋论偏好。“人类思维似乎对阴谋有着天生的兴趣”“流行叙事通常会有一个‘我们与他们’的主题……在极端情况下,他们可能会将事件视为证据来证明想象中的阴谋。”[4]364(4)叙事的简化倾向与道德寓意。人类具有把复杂现象进行逻辑简化的叙事天性,在此过程中形成并渲染某个概念、观点或价值观并赋予其传染性。(5)叙事即脚本。叙事具有一种社会规范属性,它为人类行为提供了脚本。通过对叙事的人类学特性考察,希勒发现,如果把叙事定义为“解释性或说明性地描述一个社会、一个时期的故事或表现”[4]VI-VII的话,历史就可以被视为“一连串相继发生的罕见重大事件,在每起事件中都有一个故事像病毒般传播”[4]XII,“历史——包括经济史——并不是想要弄懂历史或想要达成公众共识的叙事呈现出来的、逻辑有序的系列事件。重大事件之所以发生,或是因为叙事中看似无关紧要的变化(这些变化有着较高的传播率和较低的遗忘率),或是因为先发制人效应使得一组叙事在竞争中拔得头筹”[4]40-41。如此一来,如何把握那些对于重大事件的发生来说具有关键性作用的“叙事中看似无关紧要的变化”,就成为解密叙事何以病毒式传播之谜的理论关切之所在。但是,究竟如何把握这些“无关紧要的变化”呢?希勒认为它们“可能会反馈到更大规模、更为盛行的叙事星座之中”[4]41。譬如,希勒认为,曾经红极一时的拉弗曲线经济叙事实际上属于“供给经济学”叙事星座,该星座所要表达的核心意图是“政府可以通过减少监管、降低税率推动经济增长”[4]50。在这一叙事星座中,还存在着诸如“瑞典税率高于100%”“最高税率”“接受福利救济的母亲”“纳税人起义”“自由市场、自由放任主义”“刺激经济”“企业家精神”等经济叙事,它们相互借势、勾连与运演,发展为对现实世界具有重要导向的叙事星座,共同催运着该叙事星座核心意图的现实化,也最终使历史中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变化”发展为对经济产生巨大影响的重大事件。通过叙事星座,希勒证明了经济叙事病毒式流行的可能性,也使把握住那些“无关紧要的变化”成为可能。另外,希勒还从神经科学出发,对作为叙事之储存器的人类大脑进行了详细的分析,进而提供了经济叙事具有传播性的多元证据,如他认为经济叙事的传播性与人类大脑的故事结构、心智模型、集体意识、非理性冲动、情绪启发具有重要关联。但是,究竟何种经济叙事会形成病毒式流行呢?希勒较为悲观地表示:“除了一些简单且可以预测的规律之外,人类的思维网络在选择让哪些叙事出现病毒式传播的时候差不多就像一个随机数字发生器。”[4]31换言之,一则经济叙事的病毒式流行类似于进化论中的突变,我们还无法把握其规律。
但是,希勒认为,这并不影响我们确立经济叙事的病毒式传播与现实的经济变化之间的因果关联。而这也正是被当代经济学家或专业经济学家忽视了的一个领域,“虽然现代经济学家大多非常重视因果关系,但一般而言,他们并不认为新叙事的出现有任何因果关系的重要性”[4]73,“经济学家都知道这些与事件相关联的叙事,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认为,这些叙事只不过是在有关深层经济力量的真实新闻出现之后冒出来的一些愚蠢说法。他们总是贸然认为,促生这些深层经济力量的不外乎生产技术的进步;自然资源的开发或意外耗尽;人口变化或相关的经济研究,这些经济研究为政府决策者如何推行更佳行为规则提供了新的信息。但是,这种思维方式没有看到那些有可能导致经济变化的基本要素。……围绕这些事件的经济叙事在以可预测的方式发挥着作用:它们具有传播力,它们提供脚本供人遵循,它们一再重复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它们凭借人情趣味而蓬勃发展。它们以非常重要的方式影响着社会,影响着经济活动的过程”[4]78-79。在希勒这里,“叙事”或“故事”被视为“一个非常真实、非常明显、非常重要的经济变化机制和一个关键的经济预测因素”[4]XI,但是“在叙事研究和叙事的经济影响之间出现了空白”[4]XIV。而填补这一空白,在二者间建立起关联,把叙事作为影响经济行为的重要机制和做出经济预测的关键考量因素引入当代经济学,这就是希勒所做的具有开创性的工作。希勒在书中断言:“因果关系不但存在,而且是双向的:新的传播性叙事导向经济事件,经济事件再导向改头换面的叙事。”[4]73他着重论证了从叙事到经济事件这一因果走向,不仅从经济史的角度,还从经济学领域外的一些对照实验来巩固自己的观点。更为重要是,希勒还深入地解析了作为经济叙事之重要构成要素的故事在推动人类活动方面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使其观点更加令人信服。
双向因果关系的确立意味着根据经济叙事预测和处理经济事件成为可能。从经济叙事的关键性特征出发,希勒提供了以下7个经济叙事的基本构想:(1)流行趋势可快可慢、可大可小。(2)重要的经济叙事可能只包括一小部分热门话题。(3)叙事星座比单一叙事更具影响力。(4)叙事的经济影响可能会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化。(5)真相不足以阻止虚假叙事。(6)经济叙事的传播力取决于重复概率。(7)叙事大行其道依赖附属元素:人情味、身份认同和爱国情怀。[4]105按照希勒的说法,这些构想可以使我们“解析具有历史重要性的叙事,并在新的叙事酝酿过程中识别它们”[4]89。换言之,希勒为经济叙事速写了一张“肖像画”,我们可以借此准确地识别、预测和处理由其引起的经济事件。因果关系的确立以及经济叙事基本构想的提出,还意味着对经济叙事与经济变化之间的动态关联进行监控、预测成为可能,而这显然与主流经济学传统中的建模工作直接相关。
(三)理论建模:叙事经济学的流行病学模型及其未来发展趋向
希勒致力于根据原始SIR流行病的核心模型来对经济叙事的病毒式传播加以分析、理解与建模。所谓原始SIR模式,是指由苏格兰生物化学家克马克和医师麦肯德里克在1927年建立起来的传染病流行理论的核心模式,该理论被誉为医学思维领域的伟大革命。利用该理论模型来模拟经济叙事的传播原理是叙事经济学的又一贡献。“这些模型将人群分成几个类别:疾病易感人群(S)、感染并传播疾病人群(I)以及康复或死亡人群(R)。所有模型都设定了传染率和康复率”[4]24,流行疾病最终的平均传染速度取决于恒定传染参数(传染率)和康复率的比例。希勒认为:“经济叙事遵循的模式与疾病传播的模式是一样的:先是越来越多的感染者向外传播叙事,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就是遗忘叙事以及失去谈论的兴趣。”[4]22受叙事影响好比感染病毒,“向外传播叙事”好比传播病毒,“遗忘叙事以及失去讨论的兴趣”好比战胜病毒(康复)。经济叙事的流行速度与规模将取决于传染率与康复率、易感人数与康复人数的相对比值,但无论流行速度的快与慢、传播规模的大与小,它都会呈现出典型的驼峰式流行病曲线。尽管经济叙事的流行图景具有极其复杂的复发、变异与并发等情况,但是希勒认为我们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对SIR这一核心模型和程式加以灵活扩展。如此一来,观测、运演以及对复杂的经济叙事进行理论建模就成为可能了。不仅如此,希勒还强调,未来叙事经济学研究要高度重视数据,这就需要借助现代信息技术、人工智能技术,尤其是数据库技术和文本搜索能力的飞速发展。这些技术不仅可以开启进入人们生活世界、情感世界的通道,还可以为经济叙事传播模型提供海量的数据,为我们理解和把握现实经济世界提供强劲助力。
叙事经济学的出场乃是经济学界的一个重要理论事件。它对西方主流经济学的反思引起了我国理论界一定程度上的思想共鸣,再加上全球新冠肺炎病毒肆虐之背景,希勒以流行病学为模型来建构叙事经济学理论在形式上更加使人信服。但是如果对叙事经济学加以原则高度的审视则会看到,尽管希勒一反理性主义经济学的传统范式,把作为非理性因素的经济叙事纳入经济学的理论分析框架,实现了重大的理论突破,但是我们同时也发现,希勒的叙事经济学从头到尾的工作仍然是致力于把经济叙事纳入理性经济学的理性分析框架。也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鲜明地体会到叙事经济学所能达到的理论高度或理论限度。
二、叙事经济学的理论限度
在讨论叙事经济学的理论贡献时,保持审慎是必要的。当我们自觉将其置于原则高度的反思之中时,其理论限度也就显现出来了。在这个过程中,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学术唤醒与自觉坚守之必要性和重要性亦随之凸显。
(一)外部反思:颠覆还是修补?
《叙事经济学》一书得到了国内各界的高度评价,大有赋予叙事经济学以颠覆与重构西方主流经济学的革命性之势,但是我们认为这是值得商榷的。客观来讲,叙事经济学将非理性因素纳入经济学理论模型之中确实是一种理论突破。但是本质地看来,它仅是西方主流经济学的内在理论修补。
希勒就叙事经济学的理论定位已做出明确的表达。希勒在谈到叙事经济学的理论边界时坦言:“我在本书中提出的观点是,经济学家可以发展叙事经济学这门‘艺术’并将之融入他们的‘学科’,从而最有效地推动这门学科的发展……形成更加强大的经济学。”[4]XV“我们需要将叙事传播纳入经济学理论。否则我们就是在对一个非常真实、非常明显、非常重要的经济变化机制和一个关键的经济预测因素视而不见。”[4]XI纵观全书可清晰地发现,在希勒自己看来,他的全部理论工作以及作为“大半生心路历程的结晶”的叙事经济学,并不是要彻底颠覆和解构理性经济学大厦,而是要把“叙事”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变量引入传统经济学的理论框架中,从而使经济学增强对现实的解释力。希勒依然承认西方主流经济学主导地位与合法性,而叙事经济学似乎仅仅是作为一种辅助性的理论角色出现的,主要表现为经济学研究对象的扩充与研究方法的创新。
不论是希勒与同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尤金·法玛之间的争论,还是叙事经济学与传统主流经济学的冲突,都不过是金融学和理性经济学体系的内部之争,而且这一争论远没有达成或取得一定的定论和共识。应当看到,尽管行为金融学和在此基础上凝练出的叙事经济学较好地解释了各种金融和经济异象,却并不意味着新古典金融学有效市场理论的破产,因而也并不意味着西方主流经济学范式的革命。面对希勒的挑战,法玛于1998年在JournalofFinancialEconomics上发表了回应性论文“市场效率、长期回报和行为金融学”,该文为有效市场假设进行了强有力的辩护。在法玛看来,“股票市场长期回报的异常只是些偶然的结果,对信息的过度反应明显地与对信息的反应不足同样常见,现有的异常数据表明,这些异常大致均匀地分布于过度反应与反应不足两方,这种状态显然并非对市场效率的否定”,“大多数的异常波动实际上是与方法论相关的,通过技术的改进多数异常现象都会被最终消除”。[7]在此之后,也相继出现了一些试图弥合有效市场假说与行为金融之分歧的金融理论,如“分形市场假说”“演化博弈论”“金融市场代理人模型”和“适应性市场假说”等。[8]当2013年的经济学诺贝尔奖被同时授予两位观点截然不同的经济学家尤金·法玛和罗伯特·希勒(还包括拉尔斯·汉森,他以广义矩估计方法支持了希勒的观点)时,这一行为本身就意味着对他们各自工作和各自见解的褒扬,同时也意味着希勒富有创造性的理论工作并未本质性颠覆主流经济学的理论范式,而是在这一理论范式之内对既有经济学范式的补充与完善。
经济叙事与经济事件的因果关系没有得到根本性证实。尽管希勒从不同角度试图确证经济叙事与经济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但是希勒所确立的因果关系并不稳固。希勒在书中多处坦言:“想要证明叙事与经济之间的因果走向并非易事。比如,成功的投机者和对股票的狂热是20世纪20年代的一大特征,这些故事是否导致了股价上涨和公司收益的增加?还是说收入增加引发了人们的狂热?2009年之后与之类似的比特币狂热是否造成了比特币价格的上涨?还是说比特币价格的上涨只是新闻报道和加密算法的数学理论有了新进展引发的合理反应?”[4]74“我们的目标是从重要叙事和叙事星座的角度考量这些萧条和衰退,因为这些叙事和叙事星座有可能促成了萧条和衰退或加剧了他们的严重程度。不过,我们无法给出最终的因果关系证据。”[4]114经济叙事与经济事件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呢?希勒对此的分析是前后矛盾的。从经验或直观的层面上来看,经济叙事会影响人的经济行为,这似乎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事实;但是,当人们试图用经济科学的方法确定叙事与经济增长或衰退之间的因果关系时,它立刻就变成一个极为复杂而艰难的课题。就全书来看,叙事经济学显然还无法把握充分的证据来证实因果关系,这也就削弱了其对主流经济学的冲击力,因而至多只能算是一种理论体系的内在修补。
由是,学术界给予叙事经济学如此高度的评价只是“在一定意义上”才是可接受的,或者说如此高度的评价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理性经济学或金融学之内”。换言之,叙事经济学如此重大的贡献实际上都是在理性经济学和传统金融学的理论范式内部发生的,其本质仍是对传统经济学和金融学理论范式的修正和补充,而不是对传统理论范式的颠覆和全新理论范式的创建。
(二)主体模糊:资本还是民本?
论及叙事的主体必然关涉着两大问题:一是叙事的主体,即谁在叙事;二是叙事的价值取向,即为谁叙事。实际上,希勒的叙事经济学仅对各类经济叙事的主体进行了事实性描述,而回避了对叙事主体的进一步反思与追问,使得叙事主体晦暗不明、模糊不清。对价值立场的回避,使得叙事经济学依然面临着成为价值无涉的“黑板经济学”的理论风险。
希勒承认,叙事是可以而且大多是被建构的。作为叙事核心的主体性,必然通过叙事的建构者、传播者、接受者,在叙事的生成过程与病毒式传播过程中逐渐呈现出来。一则经济叙事必然承载着主体意志,但是在话语的层层包裹之中,人们难以发现和识别那潜隐着的主体及其意志。可以肯定的是,经济叙事很难价值无涉。不同主体的经济叙事往往会导致具有截然不同的价值评价和道德属性的经济后果。希勒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但他却有意回避了对叙事主体的进一步反思,仅仅把它当作事实予以描述,其目的是使叙事经济学顺利地融入作为科学的主流经济学理论。这种处理方式所导致的后果是,经济活动主体的非理性因素与其他因素一样,在被技术化、数学化处理后,被纳入经济模型的数学函数中,主体的价值判断及其道德诉求面临着被剔除在模型之外的风险。平心而论,希勒对事实判断的偏好客观上大为削弱了他对西方主流经济学的批判力度。
对经济叙事主体性问题的忽视乃是叙事经济学的一大缺憾。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之所以深刻,原因就在于他非常注重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的统一。他在《资本论》中深刻揭示道:“在商品中,尤其是在作为资本产品的商品中,已经包含着作为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征的生产的社会规定的物化和生产的物质基础的主体化。”[9]583这表明,作为现代性后果的主体性资本以其逐利性、博弈性、脱域性三大秉性完成了自身的主体化转化,资本取代了人成为一种主体性存在,也理所当然地翻转为叙事的主体。主体性资本在人类头脑中虚构出以资本增值为轴心的永恒的神话叙事。在资本叙事中,资本具有通约一切的权力与天然要求,左右与支配着人类的情感、意志及其全部生存意义。人类沉沦于货币幻象之中,其所思所想、所忧所怖、所欢所喜均与货币相勾连。可见,在现代性视域中,资本乃是永恒的叙事主体,而一切叙事之所指亦全为资本。尤瓦尔·赫拉利提出的“由想象所建构的秩序”[10]99亦充分证明了资本叙事乃是一种虚构秩序,维持这种虚构秩序的合法性的途径除了暴力以外,最为根本的方式是将秩序的合法性诉诸神、自然法则的权威,进而引申出对人类理性之界定与无限崇拜,然后通过宗教、习俗、法律、文化、教育等方式对“由想象所建构的秩序”加以不断强化与巩固。在资本主义这种虚构的秩序中,资本是叙述者、规定者和活动者,简言之,资本叙事支配人。无疑,希勒根本无意探究与揭示经济叙事背后的主体性资本座架世界的深刻本质。
(三)关系不清:浅表性关联还是根本性原因?
总体上来看,叙事经济学所论证的叙事与经济变化之间的因果关联是模糊不清与前后矛盾的,它把经济叙事及其所引发的心理恐慌作为经济危机的根源这一结论也是非常可疑的,值得我们进一步反思与澄清。
第一,希勒对经济叙事与经济事件的因果关系前后表述不一、充满矛盾。希勒在书中断言二者具有双向因果关系,并使用大量的篇幅与诸多角度对其加以论证。具体有两种论证路径:其一,尽管无法通过对照试验来证实叙事与经济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但通过经济史的宏观视角可以推理出叙事对经济行为变化的直接影响。①(2)①对此,希勒谈到:“亨利法纳姆在1912年发表美国经济学会主席演讲时就指出了经济学家无法进行对照试验的事实,不过他也表示,经济史研究可以让经济学家推断出因果关系……”针对米尔顿弗里德曼和安娜施瓦茨的“准对照试验”的研究,希勒总结道:“总的结论是,即使无法进行对照试验,想要推断因果关系也是有可能的。”(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M].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第74-75页。)但是,问题在于:通过同样的经济史研究,其他经济学家也可以得出截然不同的解释,即叙事与经济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走向“是从经济事件到叙事,而非从叙事到经济事件”[4]75。其二,叙事对经济行为的影响可以采取经济科学的方式,即可以通过“建模”的方式给予证实。但是,正如希勒自己也已经意识到的,把叙事整合到现有经济模型具有很大的困难。这些困难不仅包括数据的甄别和收集问题②(3)②希勒谈到:“要想取得进展,我们需要认识到,收集更好的数据并将我们从数据中得出的认识整合到现有经济模型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需要研究那些当下被认为与经济学无关的问题,也需要与具有不同视角的非经济学家开展合作。”(参见罗伯特·希勒.叙事经济学[M].陆殷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20,第282页。),更表现在“人们对叙事的判断和论述容易政治化,也容易受感情左右”[4]284。再如,当希勒考察重要叙事和叙事星座与经济萧条和衰退的关系时,他极不自信地使用了“有可能促成了”“加剧了它们的严重程度”等模糊词句,面对这些复杂的重要叙事和叙事星座,希勒异常纠结和自相矛盾地承认“无法给出最终的因果关系证据”。由此可见,希勒仅仅在一般意义上论证了经济叙事与经济变化的关联,至多指认出二者之间的浅表性关联。
第二,希勒把由经济叙事所引起的心理恐慌作为经济危机的根源这一结论是非常可疑的。在为经济危机寻找根本原因时,他过于强调由经济叙事所引发的心理恐慌,甚至将其作为引发金融危机或经济危机的“根本动因”。他指出:“如果想要通过查看经济总量变化数据,如GDP、工资率、利率和税率,解析重大经济事件,就有可能错过造成这种变化的根本动因。这种做法就跟想要通过查看宗教手册的印刷成本解析宗教觉醒一样。”[4]76-77这是一个极具感染力的机智类比,通过查看宗教手册的印刷成本当然无法解析宗教觉醒,主流经济学也的确陷入了穆勒所批评的过度相信并依赖经济数据的“指标暴政”。[4]77但是,我们是否可以据此把导致金融危机、经济衰退或经济危机的根源归之于投资者或消费者的心理恐慌;同时,他们的心理恐慌又是由何种原因导致的?这就需要从经济叙事背后的经济事实出发来予以分析,这一问题的提出立即要求我们回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学术传统中去寻求答案。
三、叙事经济学的启示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程式有助于划定叙事经济学的理论贡献及其限度,更好地为中国特色政治经济学的当代建构与未来发展提供有益参考。
(一)复归主体:从资本叙事到人民叙事
既然叙事经济学并未对西方主流经济学进行具有原则高度的批判,而仅仅是一种理论体系的内部修补的话,那么有理由认为,希勒所回避的经济叙事主体仍然是主体化了的资本。资本通过两个关键颠倒实现了反客为主:商品交换的动机由人性颠倒为物性;劳动者由质的个体颠倒为纯粹的交换价值。[11]人从主体被“贬”为载体。为了维系其合法性,主体化资本构建出一套勾兑了公平、自由、平等之类能指符号的知识体系,但这套知识体系的真正所指乃是作为叙事主体的资本增值扩张意志。本质地看来,资本叙事乃是资本座架世界的工具与话语表现。看似体现人之自由意志的能指符号实际上乃是资本叙事对市场非理性的一种编目与运作。资本叙事直接或间接地决定了经济正义的话语、标准与剧本。在这种剧本中,人们所崇奉的原子式个人的自由意志实际上仍然受制于资本逻辑的“理性狡计”。在精神层面上,自由意志被资本的逐利私向化和资本权力的扩张秉性所支配与驱动,沦为资本展现其意志的手段与工具。在现实层面上,资本逻辑及其合法化叙事的展开直接带来了对人性、自然与他者的摧残,引发了深重的现代性结构性危机。
由是,当代中国经济学研究需自觉坚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程式,揭示与澄清经济叙事的资本叙事实质,破除主体性资本所建构的叙事幻象,实现经济叙事主体从资本向人民复归。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程式中,人民绝非原子式个人实体的集合,亦非理性经济人的一般抽象,更不是由绝对精神所编写的历史剧本的剧中人,而是生产的人,实践的人,有情感、有情怀的人,有非理性需要的人。换言之,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书写者与叙述者。从资本叙事到人民叙事,就主体性而言,乃是从经济性到人民性的根本性转换。人民叙事以人民性为精神内核,就可以破除资本叙事的“理性狡计”,消解资本逻辑加诸现实的人之上的理性幻象,进而使现实的人超越理性与非理性、完全理性与有限理性之争,在实践之中走向成熟理性。进言之,人民叙事不再是以资本增值为轴心的故事虚构,而是以人民生存与发展为终极目的的实践性建构。这一点已从“美国梦”与“中国梦”叙事各自的现实经济效果中得到明证。目前我国提出的“美好生活”“生态文明”“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叙事正在成为我国经济实践的脚本,其人民性内涵不断得以丰富、拓展与深化。
中国的经济学要走向人民现实生活的需要,反映现实人民生活的需要,运筹现实人民生活的需要,回归现实人民生活的需要,使人民成为经济叙事的主体与价值旨归。人民现实生活的内容,充满着鲜活的、现实的、感性的叙事情节,是具有人民需要的现实的温度、情境、意志和习俗的表达,这正是我们讲述中国叙事经济学之核心根据,更是经济学保持生命力之关键所在。只有在此基础上提炼的政治经济学才是人民的财富论,人民的经济学,否则就是空乏的、教条的、空中楼阁的“黑板经济学”或者资本主义经济学。
(二)打破壁垒:从“经济学帝国主义”到学科联盟
从经济思想史来看,西方主流经济学发展至今已严重偏离了亚当·斯密对经济学性质的初始理解。在斯密那里,他所理解的经济学乃是伦理学的组成部分,与哲学具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但是,随着近代西方经验主义、实证主义的兴起,经济学的哲学性质逐渐被剥离,直至最终完成科学化转向。这一转向所导致的直接后果是经济学对自身人文社会科学性质的完全拒斥。经济学彻底投进数学的怀抱,逐渐形成“独门独户”的“经济学帝国主义”。这种“经济学帝国主义”“视经济学为像物理学一样的硬科学”[12]186,强调“在经济学的殿堂中,大多数优点都与物理学相同”[12]378,它坚信经济学是“理论严密的实证科学”[12]365。哈耶克认为经济学的科学化是由于“狭义的科学(Science)方法和技术对其他学科的专制”[13]8,在此基础上,他对自然科学的这种“专制”与经济学“弃明投暗”的行为进行了批评:“仅仅是一名经济学家的人,不可能成为杰出的经济学家。比自然科学中的情形更为真实的一点是,在社会科学中,几乎没有哪个具体问题能够仅仅靠一门学科做出恰当回答。不但在政治学和法学中,而且在人类学、心理学,当然还有历史学中,我们应当了解的全部问题,超出了任何一个人有能力了解的范围。当我们的所有问题触及到哲学问题时,情况更是如此。在英国这个经济学长期领先的国家,几乎所有伟大的经济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而且至少在过去,所有伟大的哲学家也是经济学家,这肯定不是一种偶然现象……今天我所接触到的大多数问题,既表现为经济学问题,也表现为哲学问题。是否有可能存在着独门独户的社会科学理论这种东西,是大可怀疑的,所有的社会科学肯定都会提出哲学问题,其中许多问题在更为专业化的学科进行思考之前,已经由哲学家研究了两千多年。”[14]28-29应当说,哈耶克对西方主流经济学所展示出来的科学化倾向的指认与批评是比较恰当的,他对经济学的社会科学本质的重申,在一定意义上也凸显了当代经济学回归哲学,进而走向与诸多人文学科的联盟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叙事经济学的出场可以被视为经济学与多学科联盟的典范。当西方主流经济学仅仅局限于与数学等学科的结盟与融合时,希勒看到了经济学与各人文学科密切合作的重要性,并试图借助于对经济叙事影响经济行为的分析,探讨实现合作的可能性。正如希勒反复强调的那样,经济学“需要研究那些当下被认为与经济学无关的问题,也需要与具有不同视角的非经济学家开展合作”[4]282,“经济学可以借鉴其他社会科学的经验,如心理学(尤其是社会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尤其是文化或历史人类学)和历史学[尤其是文化史和思想史,后者也可以说成心态史]”[4]80-81。正是在与人文学科的融合中,我们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经济学理论分析框架:它不再仅仅依赖于经济数据和数学模型分析,而是更加关注真实的市场行为;它不再仅仅从人的理性动机分析人的经济行为,而是更加关注人的心理情感;它不再单纯固守理性经济人假设,而是把作为市场行为主体的人看作有血有肉的现实个人。尽管我们还不能把它看作是对西方主流经济学范式的彻底解构和颠覆,但它显然致力于为既有主流经济学输入理性经济人以外的理论元素,因而可以看作是一种更贴近经济生活和更具现实感、温度感的经济学。希勒的理论探索与尝试对于我们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叙事的新经济学,显然具有重要的启示。这也就意味着,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研究对象,旨在揭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规律的新经济学的理论构建,同样必须打破固有的学科壁垒,在多学科合作与融合——尤其是必须在与人文学科的合作与融合的理论视域中展开。
(三)追问根源:从心理恐慌到资本逻辑
我们至多承认由经济叙事所引发的心理恐慌是“促成了”或“加剧了”经济衰退或经济危机的关键性因素,而非“根本动因”。在这个意义上,予以叙事经济学较高的评价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本质地看来,希勒将经济叙事的病毒式流行所引起的心理恐慌视为经济危机或金融危机的根本原因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对此,马克思早在1856年10月的“欧洲金融危机产生的原因”和1859年4月的“金融恐慌”两篇文章中就对“恐慌”之于经济危机的作用予以了澄清。在马克思看来,如果我们试图把金融恐慌作为金融危机的根源,那么我们就会进一步提出金融恐慌根源何在的问题。这时我们就会看到,实际上在不同时期引起金融恐慌的根源是多样的。正如马克思指出的,战争、贵金属的外流、政治家为避免心理恐慌而做出的安抚人心的官方声明或者禁止报道的决定等因素,都可以导致金融恐慌。①(4)①对此,马克思指出:“引起本国和外国的有价证券这样大跌价以及随之而来的铁路股票尤其是意大利铁路股票的同样下跌的主要原因,是关于奥地利军队侵入撒丁,法国军队开往皮蒙特,法国、俄国和丹麦签订攻守同盟的消息。诚然,在这一天,电讯曾报道说,‘立宪主义者报’对法国和俄国签订攻守同盟条约一事进行辟谣。但是,尽管证券交易所的聪明人无疑地具有一切轻信和乐观的禀赋,他们这一次却敢于不相信法国的这些半官方的声明。”(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第352-353页。)但是,我们显然不可能在一般意义上把战争和贵金属的外流作为金融危机的最终根源;换言之,资本主义金融危机的爆发是必然的和周期性的,而由战争或者贵金属的外流引发金融危机则具有偶然的或个别性。这也就反过来证明了由战争或贵金属外流引发的金融恐慌并不是导致金融危机的真正根源。据此,在分析1856年9月爆发于德国并随后波及法国等的欧洲金融危机的根源时,马克思指出:“我们的读者将会知道,不管金融恐慌和贵金属的外流(这是金融恐慌的直接原因)有着怎样暂时的原因,商业和工业危机的一切因素在欧洲已经存在。”[15]69在这一论述中,马克思至少表达了如下两个观点:其一,金融恐慌的发生是由许多原因导致的。贵金属的外流只是金融恐慌的直接原因,但“产生恐慌的基本原因并不是缺乏流通手段,而是游资同当前工业、商业和投机企业的巨大规模不相称”[15]64。其二,尽管1856年的金融恐慌和贵金属的外流有着各种各样的“暂时的原因”,但是导致欧洲工商业危机的“一切因素”在欧洲已经存在。这个所谓的“一切因素”就是“英国现存的工业制度”本身,而所有那些直接原因都不过是这一根本性原因的具体表现形式。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追问资本主义周期性爆发的经济危机的根源,这也是贯穿于同一时期的马克思“资本论”研究的基本立场和基本观点;而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最终把导致危机的根源归之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所蕴含的基本矛盾——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
马克思对经济危机根源的分析具有重要启示:对经济危机之根源的追问与对西方经济学的反思必须唤醒与强调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程式。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与灵魂,正如伊林·费彻尔指出的那样:“马克思的目的始终是‘政治经济学批判’。”[16]51政治经济学批判是马克思解剖资本主义社会的强大武器,它可以为流行经济叙事与经济变化的浅层关联提供一种具有原则高度的批判视野与反思空间,并从以下两个方面突破叙事经济学的理论限度:一是有助于揭示经济叙事的资本叙事实质。叙事经济学的经济学技术路径依赖,显然还无法求解叙事之本质,唯有转入政治经济学批判程式,才能察觉以非理性因素为特征的经济叙事在其本质上仍然生发于资本逻辑的“理性狡计”。二是有助于将对经济叙事的思考置于历史哲学大尺度分析坐标之中,进而缕析出作为经济危机之根源的制度性痼疾与资本逻辑症候。马克思正是在此基础上,从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理论出发,深刻揭示了以竞争和积累为特征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再生产矛盾和利润率下降、有效需求以及经济危机与周期波动的运动规律。因此,只有借助建基于作为真正历史科学的唯物史观之上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才能深刻揭示经济危机之根源。建构中国特色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回归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传统是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