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异位与分歧:明郑知识分子的海岛迁徙经历及其认知
2021-01-09陈思
陈 思
(1.厦门大学台湾研究中心;2.厦门大学 台湾研究院,福建 厦门 361005)
17世纪50年代以后,作为当时中国东南最强的抗清势力,郑成功治下的金门、厦门等海岛,已逐渐成为明朝文人遗臣的聚集之所。1661年,郑成功出兵收复台湾,试图将其建设成为明郑政权的抗清基地。“延平入台后,士大夫之东渡者盖八百余人”,①连横:《台湾通史》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518页。当中不乏知名学者大儒。这些流寓东南海岛的知识分子,为当地文教事业的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也留下了刻有鲜明时代烙印的历史足迹。研究这些问题的特点与成因,对于了解该时期东南沿海的移民活动与社会心态,有着重要的价值。长期以来,学术界对此已经积累了相当的成果,但多以具体人物如沈光文、王忠孝等为中心进行研究,对于整个群体的相关历史经历与认知发展演变过程,尚缺乏较为全面系统的梳理。而且,这一群体除了为避难而依附于明郑的文人之外,还包含以郑成功、郑经为代表的明郑统治者在内。双方虽具有同为前朝遗臣的一面,但无论是个人经历还是政治处境都存在微妙差别,进而体现在其对相关迁徙活动的认知当中。本文尝试从上述视角入手,对这些知识分子的迁徙海岛经历及其认知中所呈现出的转换、异位与分歧等现象进行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旁观者与亲历者的身份认知转换
1644年清军入关南下后,许多不愿接受异族统治的明朝知识分子走上背井离乡、四处漂泊之路。在清军的追逼下,他们一路迁徙,直至踏上当时处在郑成功稳固控制之下、局势较为安定的金门、厦门诸岛,才得一时喘息。正如著名抗清将领张煌言所言:“我昔曾上嘉禾岛,岛上衣冠多四皓。”①张煌言:《怀王愧两少司马、徐暗公、沈复斋中丞》,张煌言:《张苍水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69页。流寓海岛的亲身经历,成为这些知识分子一段难忘的记忆。而金厦等地与台湾之间的往来联系,特别是1661年郑成功自金门料罗湾出兵收复台湾,并向当地迁徙军民这一重大举措,同样影响着他们的思想,导致其中许多人对海岛迁徙所抱持的认知出现了二重性。
1661年郑成功出兵收复台湾,并决定向当地大规模移民,以将其建设成为新的抗清基地。但在当时大陆抗清斗争形势已经日趋严峻的情况下,郑成功率众转战台湾之举显然难以得到外界的理解。如曾任明朝户部主事,后在家乡起兵抗清失败,遂前往厦门投奔郑成功的著名学者王忠孝,便对此感慨“虏又虐徙海滨,所在骚然。乘此时一呼而集,事半功倍。而僻居海东,不图根本,真不知其解也”。②王忠孝:《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南投:台湾省文献委员会,1993年,第195页。而当时隐居金门的前明朝兵部主事卢若腾,亦在诗文中质疑郑成功“苟能图匡复,岂必务远征”。③卢若腾:《东都行》,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第34页。虽然身为避难金厦的人士,他们可以说是迁徙海岛的“亲历者”,但在迁徙台湾这个问题上,他们既不是郑成功收复台湾的参与者,也不支持这一计划,本人更无前往台湾的打算,属于置身事外、看他人迁徙台湾的“旁观者”立场。这种身份上的二重性特点,正是其看待海岛迁徙活动的认知出现二重性的原因。
一方面,作为亲历者,知识分子们慨叹自身流寓海岛的失意;另一方面,作为旁观者,他们则同情那些远赴台湾者的艰辛。但是,虽然同为海岛,台湾与金门、厦门依然存在着显著差别,台湾不但距离大陆更加遥远,且处在荷兰殖民者而不是抗清势力统治之下,当地汉“番”杂处,这一切都让他们难以将他人迁徙台湾与自身避难金厦的经历联系到一起,也决定了他们对迁台者只能停留在普通的“同情”,而非深刻的“共情”。如明末著名文人、曾随南明鲁王政权抗清、后迁居金门的徐孚远,对于其漂泊经历有着“身世何堪常作客,飘摇难禁屡书空”的深刻伤感。④参见徐孚远:《东行阻风》,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23页。然而当他挂念在台湾的友人时,在慨叹对方“海外之海迁人稀,家人散尽独居夷”的同时,却并未联系到自身的境遇。⑤徐孚远:《怀雪嵩》,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24页。不论是“海外之海”“迁人稀”还是“居夷”,无不体现了其眼中台湾与自身所在之地的差别。这正是他们从旁观者的角度,对迁台者产生“同情”的出发点。这种旁观者的心态,亦体现在卢若腾的《送人之台湾》一诗中:
台湾万里外,此际事纷纭。物力耕渔裕,兵威战伐勤。
水低多见日,涯远欲无云。指顾华夷合,归来动听闻。⑥卢若腾:《送人之台湾》,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35页。
作为卢若腾送别赴台友人之作,该诗开篇就极言台湾之远,且正值郑荷交战的多事之秋,显示出对友人的担心和同情。而一个“归来动听闻”,更表明了作者身居此地、坐等他人讲解彼地见闻的旁观立场。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卢若腾与其他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是在别处抗清失败后辗转至金门避难的,但他本身便是金门人,因此对于当地军民赴台自然有着更多的感触,并对他们赴台后的遭遇给予更多的关注。卢若腾的《东都行》《海东屯卒歌》《殉衣篇为许尔绳妻洪氏作》等诗篇,均描绘了郑军赴台士兵及其家属的艰苦际遇,当中的“浯岛老杞人,听此忧茕茕”⑦卢若腾:《东都行》,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34页。等语,更体现了他对这些赴台基层群体的关怀之情,这点在同期其他知识分子的思想中是少见的。
然而,不久之后的重大变局让这些知识分子的身份再次发生了转变。1663年,清军攻陷金厦诸岛,抗清势力在大陆最后的立足之地不复存在。原先避居当地的知识分子不得不再次踏上流亡的旅程。事到如今,无论他们愿不愿意,前往台湾都已是最后的出路,他们由坐看他人迁徙台湾的“旁观者”,转换为迁徙台湾的“亲历者”。随着旁观者心态的消失、漂泊境遇的再现,知识分子眼中迁徙台湾的行为,开始与其之前避难金厦的经历产生联结,进而生发出更多的命运感慨。如徐孚远在逃离金门后,便称“吾居岛十有四载,只为一片干净土耳,今遇颠覆,……既返而与卢牧舟(即卢若腾)、王愧两(即王忠孝)诸公共颠沛流离大海中,虽百死无恨矣。”①《徐暗公先生年谱》,台北:大通书局,1987年,第49页。王忠孝则在风雨大作之中乘舟远赴台湾,感叹“风霜饱喫未甘休,强把健顽度乱流”。②王忠孝:《东行》,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18页。在大陆抗清斗争已经基本失败的背景下,此次迁徙台湾的经历对于他们而言,相比以往更多了一份悲壮与决绝。徐孚远放言“虽百死无恨矣”,王忠孝强调“孤臣惭报国,只有励贞标”,“非敢侈忠尽,分义不容浇”,③王忠孝:《同辜在公年兄抵澎湖坐渔舟风雨大作赋此志感》,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18页。均是此类心态的表露。总之,对于“避难金厦”与“迁徙台湾”,这些知识分子从原先的区别对待,到后来的相互联结,这种二重性到一元化的认知转变,正是个人从避难金厦的亲历者兼迁徙台湾的旁观者的二重性身份,转变成同为亲历者的一元化身份的体现。
二、时代变局下身、家、国的异位
1644年之后,中国进入了明清鼎革的大变局时代,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被卷入乱世漩涡当中。对于个人而言,身、家、国之间的关系,在这一时期经历了剧烈的重构。而那些深受传统思想道德影响,不愿接受异族统治的前朝文人遗臣所受到的冲击就更为巨大。从避难金厦到远迁台湾,他们在因坚持抗清而被迫四处漂泊的同时,身、家、国间的异位之感也在不断凸显,并体现在其对迁徙海岛的历史认知当中。
这种异位,首先体现在身与家的分离。作为个人,这些知识分子大都因抗清失败才不得不背井离乡,避入金门、厦门等海岛,后又经历了二次迁徙,迁往更加遥远的台湾。这些海岛虽然为他们提供了“避秦桃园”,但他乡毕竟是他乡。为了排解这种异位造成的感伤,也有人如徐孚远等,用“移家不惜乡千里,种秫何嫌水一方”④徐孚远:《书怀》,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23页。聊以自慰,但“只有羁人频北望,十年空在海南头”⑤徐孚远:《望江南》,《台湾诗钞》卷一,台北:大通书局,1987年,第8页。等对家乡的思念,依然不可避免地体现在他们的思想当中。当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被不少人奉为“海东文献初祖”的知名大儒沈光文。沈光文是浙江鄞县(今宁波)人,明亡后,他曾在浙江一带抗清,失败后辗转定居金门,后又因船只遭风漂流到台湾。从1646年逃离浙江,到1688年病死于台湾,沈光文在外流离长达四十多年,至死未能返回故乡。而且相比其他无奈选择赴台的文人,沈光文漂流到台湾更非出于自愿,因此其思归之情也更加强烈。纵观沈光文后半生所著诗篇,无论是《望月》中的“望月家千里,怀人水一湾”“每逢北来客,借问几时还”,⑥沈光文:《望月》,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44页。还是《思归》中的“岁岁思归思不穷,泣歧无路更谁同”,⑦沈光文:《思归》,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59页。抑或是《至湾匝月矣》中的“闭门只是爱深山,梦里家乡夜夜还”⑧沈光文:《至湾匝月矣》,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64页。等句,无不体现了有家难回的深切遗恨。
1663年后,随着众多知识分子迁往台湾,这种身与家的分离不但更加明显,而且对于部分人来说,还具备了另一层新的含义,那便是个人与家人的分离。面对大陆抗清斗争的失败,面对远迁台湾这一最后退路,遗民们陷入深刻的矛盾。从自身立场出发,他们拒不接受被清朝统治的命运,宁愿远赴台湾,为前朝尽忠守节。然而赴台之前,他们先要经历与家人的别离。如王忠孝在金厦失守后,便“遣儿携孙及老妻入山”,①王忠孝:《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第39页。自己则经铜山(今福建东山岛)辗转赴台,从此一家人分隔两岸。而计划与王忠孝等人一同迁往台湾的徐孚远,临行前还要特意从铜山冒险返回大陆沿海,“得送儿子登岸”。②《徐暗公先生年谱》,第49页。按:徐孚远虽计划迁台,但最终未能成行,遂隐居广东饶平,后病逝于当地。如果说之前他们与家乡的别离,是出于不可抗力的话,那么此次和家人的别离,则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选择。当中原因,可以从王忠孝的《促儿孙入山》一诗中找到答案:
我今应如此,儿曹勿犹夷。肤发我何有,香火尔应持。
好速携孙去,笃志守坟庐。世乱多离别,苦辛靠天知。③王忠孝:《促儿孙入山》,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20页。
该诗开篇的“我今应如此”,点出了作者作为前朝遗老,认定自己赴台守节是应尽之责,而“香火尔应持”“笃志守坟庐”等语,却显示了他从家的角度,对于家人的使命有着不同的考虑。因为这些知识分子的社会属性,并不仅仅是前朝遗老,同时还是各自家庭、家族的领导者,担负着延续家庭、家族的责任。正如卢若腾所言:“尽室为迁客,招魂复望谁。”④卢若腾:《将士妻妾泛海遇风不任眩呕自溺死者数人作此哀之》,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33页。在自身赴台的同时,他们不忍让家人踏上这条很可能有去无回的艰险迁途,而是希望能将后代留在大陆,以保存家族血脉,“守先人宗祧”,⑤《徐暗公先生年谱》,第49页。也让自己身后能有人拜祭。迁往台湾的他们,正是抱着如此复杂的心态与家人诀别。
在身与家分隔的同时,家与国也出现了异位。这些知识分子的家乡,如今已被清军占领,成了“故国”之地。所谓“故国山河远,他乡幽恨重”,⑥沈光文:《葛衣吟》,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51页。“长安难得去,不是为途远”。⑦沈光文:《山间》,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48页。这种矛盾对其心灵自然造成了深刻的创伤与煎熬。身已不在家,家也不再属于国,而身所在之国,所属之国,又是什么样的国呢?这一点成为他们的一个心结,因为对当时的他们而言,身与国同样是异位的。
在封建社会的传统思想中,一个国家最大的象征,莫过于它的君主:“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⑧嵇康:《养生论》,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53页。“忠君”与“报国”向来一体两面,不可分割。人们往往将自己的报国之志,寄托到君主身上,渴望在其麾下尽忠效力,共同协助国家走向兴盛。一个能够得到承认和效忠的君主,便是封建国家用以凝聚人心的王牌。所以在1644年崇祯皇帝自杀身亡后,当时剩余的明朝宗室如唐王朱聿键、鲁王朱以海、桂王朱由榔等,便成为官员、士族、知识分子眼中新的国家象征。在遗臣文人的支持下,这些宗室分别在各地建立了政权,但大都在清军的攻击下旋起旋灭。其中只有地处西南的永历政权,直到17世纪60年代依然高举抗清大旗,因此该政权的领导人朱由榔(即永历帝),就成为明朝文人遗臣最后的希望,如郑成功从1649年起便正式接受永历政权的领导,并受封为延平王。但郑成功统治的金厦地区,与永历政权的直接控制区域并不相连,永历帝也从未到过当地。所以对避居金厦的知识分子而言,虽然他们身处自己认同的国家统治之地,但国家的象征——永历帝却远在西南,可望而不可即。而当其迁入地处海中、消息较为闭塞的台湾之后,就更加难以得知永历帝的消息。甚至直到1665年,王忠孝都还在台湾“遥祝圣躬”,全然不知永历帝已在1662年被清军捕获杀害。可见,在他们的身与国之间,同样存在着长期而明显的异位。一些人虽然身处明郑治下之地,却更加认同远在天边的君主,所谓“圣德方怀远,天高或听卑”“遐方布淑气,海外犹朝宗”,⑨王忠孝:《居东首春遥祝圣躬》,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19页。正是这种心态的体现。
而当永历帝的死讯为众人所知后,这种异位便显得更加尖锐,让这些知识分子陷入深深的迷茫。在郑经的领导下,明郑政权依旧打着明朝旗号,以台湾为根据地从事抗清斗争。明郑政权麾下,大部分人效忠的也始终是“明”而非“郑”。就是郑经自己,也一直以明朝臣子自居,希望继承父亲遗志,为永历帝尽忠效力,以实现反清复明大业,认为“天子蒙尘出,皆繇诸臣谴。壮士怀激烈,忠心在一片。”①郑经:《独不见》,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74页。然而“企望青鹜至,年年独不见”,在他收到喜报之前,却等来了永历帝的死讯。让国君身处危难之中,本已是臣子的失职,现在坐视其遇害而无能为力,何谈尽忠?何谈报国?“避尘岛上春十更,诸人半属朝公卿。空落天子死社稷,廷臣唯有叹数声。”②郑经:《读喜达集有感依诸公韵成篇》,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106页。这些疑问,让郑经等人除了叹息之外,更有着“风波不历徒言苦,百折未经何忠贞”的自责,跟国君的遭遇相比,自己流落海岛的处境又何足道哉!另一方面,从家乡到金厦再到台湾,正是对封建王朝的忠贞,支持着知识分子四处迁徙。如今没有了国君这个象征,他们也就失去了具体效忠对象和精神寄托。一个没有国君的国,还能算得上是国吗?正如徐孚远在诗中感叹的那样:“轩帝巡游今未返,夷州犹系汉家名。”③徐孚远:《诸子》,《台湾诗钞》卷一,第5页。他们正是抱着这种迷茫而惆怅的心情,等待着能够实现复国理想的天选之君的归来。
因此,时代变局下身、家、国之间的异位,在明末知识分子迁徙海岛的历史记忆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弃家入殊域,念国廿余年”,④王忠孝:《卧茅斋有思》,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20页。这些人身在台湾,家却在大陆,而其心念之国又何在呢?由此而来的矛盾和迷思持续拷问着他们的心灵,组成了一段对其来说复杂而痛苦,却又绝对不能遗忘的精神历程。
三、群体内部历史认知的分歧
对于知识分子而言,巨大的时代变局不仅导致了身、家、国之间的异位,也让群体内部产生了历史认知上的分歧。这种分歧,集中体现在以卢若腾、王忠孝等为代表的为避难而依附于明郑的文人,与以郑成功、郑经为代表的明郑上层统治者,对迁徙台湾这一行动的不同书写。
这种不同书写,首先体现在对郑成功收复台湾这一决策的评价上。1661年,面对大陆日趋严峻的抗清形势,郑成功决定出兵收复台湾,以将其建设成为明郑的抗清大本营。但是,这一举措却在抗清阵营内部引发了强烈不满,其中便包括如卢若腾、王忠孝等正避难于金厦的知识分子,双方对于收复台湾的看法呈现明显的两极分化。在郑成功眼中,收复台湾正是帮助抗清阵营摆脱不利局面,求得长期生存发展空间的关键所在:“我欲平克台湾,以为根本之地,安顿将领家眷,然后东征西讨,无内顾之忧,并可生聚教训也。”⑤杨英撰、陈碧笙校注:《先王实录校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44页。然而在王忠孝看来则是“僻居海东,不图根本,真不知其解也”。一方的平克“根本之地”被另一方视为“不图根本”之举,相关历史认知之分歧可见一斑。
这种不同书写,也体现在对迁台行动本身的描绘上。郑成功看到的是台湾“田园万顷,沃野千里,饷税数十万。造船制器,吾民麟集,所优为者”的广阔发展前景,⑥杨英撰、陈碧笙校注:《先王实录校注》,第244页。决心把众人的家眷也一并迁移到台湾,将当地建设成为世代相传的基业,所谓“东都明京,开国立家,可为万世不拔基业。本藩已手辟草昧,与尔文武各官及各镇大小将领官兵家眷,聿来胥宇,总必创建田宅等项,以遗子孙计。”⑦杨英撰、陈碧笙校注:《先王实录校注》,第253-254页。但卢若腾等人关注的,却是台湾“灌木蔽人视,蔓草幂人行。木杪悬蛇虺,草根穴狸鼪。毒虫同寝处,瘴泉共饪烹”①参见卢若腾:《东都行》,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33-34页。的环境给郑军官兵及其家人带来的巨大危险。卢若腾的《长蛇篇》便声称台湾是“万古闭塞之夷荒”,所以栖息着一种危险的巨蛇,“人来争之犯不祥,往往活葬长蛇腹”,以此规劝郑军“何不翩然还故乡”。②参见卢若腾:《长蛇篇》,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32页。而在《将士妻妾泛海遇风不任眩呕自溺死者数人作此哀之》一诗中,他又借描述郑军家眷在远迁途中晕船坠海溺死的悲惨情景,发出了“尽室为迁客,招魂复望谁”的感慨,对这种举家迁台生根发展的做法给予了明显的负面评价。
那么,1661年郑成功出兵台湾后,当时的知识分子群体内部出现认知分歧,个中缘由何在?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与其他前朝文人遗臣相比,郑成功虽然也是受过正统儒家教育的知识分子,但同时还有着郑氏武装海商集团领袖的背景。早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陈碧笙就已提及这一点。③参见陈碧笙:《郑成功抗清研究——兼论与收复台湾的关系》,陈碧笙:《郑成功历史研究》,北京:九州出版社,2000年,第121-135页。后来邓孔昭又进一步追根溯源,指出台湾是郑成功之父、郑氏武装海商集团创立者郑芝龙当年开发经营过的地方,因此对郑成功有着特殊的意义,认为他“的确是把台湾当作‘先人故土’和‘家族产业’加以继承的”。④参见邓孔昭:《论郑成功对郑芝龙的批判与继承》,《台湾研究集刊》1987年第4期。加上台湾作为当时东亚重要的海上贸易基地,对郑氏武装海商集团有着巨大的价值。正是其家族、集团与台湾之间的历史渊源与现实联系,让郑成功对台湾的认识远远走在同时代人的前列,并最终成为其收复台湾的动机。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在郑成功的认识中,台湾是中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居住在台湾的居民都是中国的子民,荷兰殖民者对台湾的占领不具备合法性。他收复台湾的动机,不仅仅是从自身的现实利益出发,同时也有着反对殖民侵略、维护国家主权的重要一面。实际上,从17世纪50年代开始,郑成功对台湾的动作便接连不断,包括在当地征税或颁布公告、要求荷兰台湾殖民当局执行其政令等,以宣示其对台湾的权威。⑤参见陈思:《再论“何斌事件”的前因后果——兼议郑成功收复台湾前的一系列动作》,《台湾研究集刊》2016年第5期。1661年郑成功领军收复台湾时,更是一再对荷兰殖民者指出:“这两个滨海之地(指澎湖群岛与台湾)的居民都是中国人,他们是自古就已据有此地,并在此地耕种的人。”⑥江树生译注:《热兰遮城日志》第四册,1661年5月1日,台南:台南市政府,2011年,第417页。“该岛一向是属于中国的。当中国人不需要它时,可以允许荷兰人暂时借居;现在中国人需要这块土地,来自远方的荷兰客人,自应把它物归原主。”⑦C.E.S:《被忽视的福摩萨》卷下,厦门大学郑成功历史调查研究组编:《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53页。收复台湾之后,郑成功喜作《复台》一诗,称“开辟荆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复先基”。诗后自注曰:“太师(即其父郑芝龙)会兵积粮于此,出仕后为红毛荷兰夷酋弟揆一王窃据。”⑧郑成功:《复台》,厦门大学郑成功历史调查研究组编:《郑成功收复台湾史料选编》,第1页。这种浓厚的“台湾情结”,是王忠孝、卢若腾等一般封建士大夫所不具备、也无法理解的。他们关注的只有大陆局势,视远征台湾为与“匡复”无关之举:“苟能图匡复,岂必务远征。”但在郑成功看来,“匡复”的内涵并不仅仅是夺回被清军占领的大陆,还包括收复被荷兰殖民者“窃据”的台湾,这种思想境界上的差异,正是双方历史认知产生分歧的重要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个人认为导致双方在迁台认知上出现分歧的因素,还包括以下两个方面:第一是不同阵营之间的立场区别。王忠孝、卢若腾、徐孚远、沈光文等人,在明朝灭亡后均遵奉各自的君主抗清,失败后流落到金厦。他们不但立场遭遇相似,而且均是饱读诗书之士,所以彼此意气相投,组成了一个关系亲密的文人团体。这一团体中不少人都有着江浙一带的背景,徐孚远、沈光文本身就是江浙人氏,卢若腾也曾在浙江担任过布政使、巡海道等职。徐、沈二人此前还追随鲁王朱以海为首的鲁王监国政权在浙江从事过抗清斗争,鲁王本人亦在1651年迁居金门。这些前鲁王政权君臣在齐聚金厦的同时,又与当时的浙江抗清武装领袖、同为鲁王支持者的张煌言来往频繁,难免引发猜忌和排斥。加上鲁王政权与郑成功最初遵奉的隆武政权之间亦有旧怨,这些都导致了该团体在政治上的不得志。鲁王不得不于1653年自去监国之号,“宾旧张煌言、徐孚远避形疑,不敢入朝。王寄食郑氏,如家人而已。”①邵廷采:《东南纪事》卷二,台北:大通书局,1987年,第34页。沈光文求见权贵屡遭不顺,自嘲“叩阍翻有路,投刺竟无缘”“即来学避地,言色且从权”。②沈光文:《无题》,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44页。徐孚远眼见同乡友人被贬逐而不敢为之发声,感慨“莫怪今来闭其口,郊居八载作寒蝉”!③徐孚远:《送雪嵩安置台湾》,《台湾诗钞》卷一,第11页。可见,虽然同为抗清阵营的成员,但他们与郑氏之间的关系早已出现了隔阂,这种寄人篱下之痛,也影响了他们对当时相关事件的心态。
1661年郑成功出兵收复台湾,并将军民迁往当地的决策,则让这种隔阂进一步加深。就连该团体中与郑氏相对亲近的王忠孝,此时也对张煌言坦言“弟久欲卜迁,而无其地,不识可一帆相依否?便中幸贲德音,偕行者,不仅弟一人也”。④王忠孝:《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第195页。于公,他们坚决反对郑成功在此抗清紧要关头离开大陆,置在浙江孤军奋战的张煌言等其他义军于不顾;于私,他们对于在郑氏麾下的境遇早有不满,自然更不愿意随其迁往台湾,继续做寄人篱下的失意客。虽然陈碧笙已经指出郑成功与其他抗清势力之间的复杂关系,并以此解释双方在收复台湾问题上的分歧,但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张名振、张煌言等抗清武装领袖的身上,尚未从这些依附郑氏的知识分子的立场深入展开论述。⑤参见陈碧笙:《郑成功与抗清友军及沿海人民群众的关系》,《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1992年第3期。事实上,他们与郑氏之间的阵营立场区别,导致他们备尝世情冷暖,也为双方对迁台的认知埋下了分歧点。
第二,我们不能忽略年龄对相关认知的影响。作为明郑统治者的郑成功、郑经父子,都属于抗清阵营中的年轻世代。郑成功生于1624年,1661年出兵收复台湾时不过37岁,正值壮年;郑经就更不必说,1664年他自大陆渡台时还是个22岁的青年,“镜与人俱妍”。⑥郑经:《罢镜》,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77页。虽然郑成功不久后英年早逝,但这显然不是他事先能够预料的。在赴台之前,无论是郑成功或郑经,都还是意气风发,准备大展宏图的年纪。前往台湾对他们来说,并不代表抗清的失败,而是寻求一个新的开始。郑成功抱着“东都明京,开国立家”的志气,郑经亦有“定鼎宁都大海东”⑦郑经:《题东宁胜境》,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127页。的豪情,他们相信只要在台湾悉心经营,终究能够等到重回大陆的一天。郑经赴台后所作的“遵养待时动,组练十万夫”,⑧郑经:《不寐》,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85页。“待时若遇红云起,奋翼高腾大海东”⑨郑经:《自叹》,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130页。等诗句,均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相比之下,王忠孝、卢若腾、徐孚远等避难金厦的知识分子,均是16世纪末17世纪初生人,1661年时大都步入老年,渐感时日无多。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没有时间和精力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何况还是冒着波涛险阻,前往在他们看来尚未开化、条件恶劣的台湾岛。这身老弱残躯能否承受,确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像卢若腾便是病逝于1664年迁往台湾的途中。而且,一旦远赴台湾,恐怕有生之年便再无返回家乡之望。以上考虑难免使这帮明朝遗老对赴台抱着十分抵触的心态。虽然随着金厦地区的失守,他们无奈踏上迁徙之路,但这仅仅是为了尽臣子的守节义务而已,“历尽波涛剩一舟,生涯计拙也无求”,①王忠孝:《东行》,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18页。“余年从此游天外,知是刘郎是阮郎”,②徐孚远:《书怀》,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23页。对于天下大势已不报太多幻想。这种认知的分歧,固然跟政治身份地位不同有关,但也是在抗清斗争逐渐走向低潮的历史大背景下,明朝“遗老”与“遗少”之间心态差异的典型体现。
当然,迁入台湾后,双方均在亲身体验的基础上重新构建相关的历史认知,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趋同,导致分歧得到了部分弥合,王忠孝便是其中一例。曾认为郑成功收复台湾是“不图根本”的他,到台后也逐渐振奋于当地的变化,感叹“风俗凭徐化,语音已渐通。年来喜丰稔,开济藉文翁”。③王忠孝:《东宁风土沃美急需开济诗勖同人》,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21页。他们之所以四处迁徙,正是因为不愿接受异族统治,以保“华夏衣冠”。而他们之前对台湾缺乏认同的原因之一,也是从封建士大夫的角度,认为当地“土夷杂处,散地华人莫肯措止矣,间有至者,多荷锄逐什一之利,衣冠之侣未闻也”。④王忠孝:《东宁上帝序》,《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南投:台湾省文献委员会,1993年,第22页。但如今的他们,却在明郑开发下的台湾找到了归属感。无论是王忠孝的“椎结多随汉,衣冠半是唐”,还是郑经的“汉国衣冠万古同”⑤郑经:《题东宁胜境》,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127页。等感慨,都证明了这点。那么,就算此地“僻居海东”,又有何妨?在这里生聚教化,以图复兴,又有何不可?“语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矧可射之旨,敦务义之实修,尊尊长之风,将见神人允洽,民物安阜,宁翳东土盘石,乎式廓旧疆,兴复始基之矣。”⑥王忠孝:《东宁上帝序》,《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第23页。到了这一刻,王忠孝的历史认知,终于开始与郑成功、郑经弥合。
不过,必须要注意到,这种弥合只是部分而有限的。尽管迁入台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知识分子对于当地的认知,但无论是阵营立场、政治身份还是年龄的差别,都不可能因此便得以完全消除。王忠孝1665年后便已“引病少出门,一切俗事弗问”,与明郑高层关系淡漠,甚至有“此边人泛泛耳,言之似赘”之感。⑦王忠孝:《惠安王忠孝公全集》,第43页。沈光文更因和郑经交恶,避居于台湾少数民族地区,哀叹“同志乏俦,才人罕遇,徒寂处于荒埜穷乡之中,混迹于雕题黑齿之社”。⑧沈光文:《东吟诗社序》,《沈光文全集及其研究资料汇编》,台南:台南县文化中心,1999年,第25页。而身为明郑统治者的郑经,其实也十分厌恶尔虞我诈,“惟爱声色好,不知怜美德”⑨郑经:《和李正青忧蛏惧谗》,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91页。的政治名利场,“自恨无知己,惟鸟结知心”,[10]郑经:《春尽》,施懿琳等编:《全台诗》第一册,第93页。渴望真挚的友情。而这种同道恨少、知音难求的孤独,正表明彼此间的分歧与陌路。在大陆抗清斗争基本失败的背景下,退据海上的明郑政权,已宛如狂风骇浪中的一叶孤舟,然而身处这孤舟之上的前朝遗老遗少们,虽然志向相同,心灵却始终难以彻底弥合。就这样,他们一边承受着身、家、国的异位之殇,一边还经历着彼此间的分歧之痛,这两点是这一时期许多知识分子始终无法解开的心结。因为异位,所以迷茫;因为分歧,所以孤独。他们就是带着这样的历史认知与心态,在明亡清兴的时代大变局下勉力挣扎,并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凋零。
但是,这种悲剧性结局,并不代表他们的言行所体现出的思想精神毫无意义。正像有学者所认为的那样,明郑时期知识分子文学诗歌创作的主旋律称得上是一种“遗民忠义精神”。这种精神的基础和底蕴,实为儒家的忠义观念,而其之所以发扬光大,是因为福建与台湾地处中国东南海疆,在改朝换代时常成为不甘屈服的前朝遗臣遗民的最后根据地,“也培养了该地的一种刚倔不屈、忠君报国、敢于与现行主流对抗的民性特征”。就是在这种精神的影响下,最终发展出具有普泛意义的民族主义、爱国精神,激励着中国人民不断前行。他们之所以能够在近代以来列强侵华、领土沦丧的危急时刻奋起抵抗,坚守自己的国族认同,这种精神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1895年日本割占台湾前后,以郑成功等明朝遗民遗臣为题材的作品,便大量出现在台湾民间的文学创作当中。他们的精神,被广大台湾同胞传颂与继承,是他们在日本殖民统治下继续保持爱国精神与民族气节的重要支柱。①参见朱双一:《文学视野中的郑成功——“遗民忠义精神”及其在日据时代台湾的传衍》,《台湾研究集刊》2002年第3期。这正是明郑知识分子给中华民族留下的一笔宝贵思想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