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防控我给自己打满分”
2021-01-08信娜
信娜
很多人已經习惯了佩戴口罩去上班或者出行。图/法新
高福既是科学家,也是管理者。
他有8个院士头衔,研究病毒40多年,形容自己从大二开始就明确要终生研究微生物。现在作为中国疾控中心主任,他是公共卫生的“守门人”。
2020年12月23日,在与高福对话的一个多小时内,他63次提到“科学”。显然,在这次采访中,他更愿意让自己回归到一个科研者,而不是一名管理者。面对科学问题,他侃侃而谈,但涉及到疫情防控中的更多细节,他有所保留。
与高福的采访定在中午,这是他仅剩的时间。采访期间,让秘书帮着买点饼干之类做午餐。这一天,他从一个会议而来,又要赶下一个会议。
他形容自己这一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最忙的时候,每天只睡不到四个小时。
在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的初期,高福曾深陷舆论旋涡,从论文争议,到“失责”指控,再到被调查谣言。他在接受《财经》记者专访时,悉数回应了这些争议,并谈及思考,“我最近把求真务实四个字分开了,科学求真,行政求实”。这是他自洽的一种方式。
对国内疫情防控,高福给自己打满分。如果新冠疫情是附加考试,他会再给自己加上20分。
高福展现出强大的自信。只有谈及网络攻击,称“自己的生活被曝得光光的”,提到自己有一个伟大的母亲时,他难掩情绪。
一个小时的采访中,高福没有回避任何问题,只有一个,“你和美国疾控中心主任通电话时,确实大哭了?”
“打电话能看出哭吗?”
有些事,也只能留给时间。
疫情局部暴发的可能性一直存在
《财经》:怎么看中国目前新冠疫情的形势?
高福:我们已经历了八波疫情。第一波在武汉,4月8日彻底清零;第二波,4月中旬左右,吉林、黑龙江发现来自俄罗斯的输入病例引发的本地传播。这一波和武汉发生的疫情没有直接关系,原因有二,第一,零号病人就是国外输入的。第二,病毒毒株的基因组测序发现,这个病毒毒株和武汉的不一样。
第三波就是北京新发地,找到了零号病人。病毒的基因测序也发现跟武汉、东北的疫情没有直接关系。
第四波在新疆乌鲁木齐,第五波是大连,第六波是香港输入引发的汕尾本地传播的几个病例。接下来就是第七波青岛疫情,然后是第八波,新疆喀什。
《财经》:这么多波疫情防控,积累了什么经验,如何评价?
高福:每一波疫情都控制得好。我们有很好的基层服务,基层群防群控、联防联控的工作做得好。
经历这么多波疫情,我们已经有很好的经验,可以归纳为四个字,稳、准、精、狠。稳,善于总结经验,有经验指导,就很稳;精,就是精准施策,能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况,马上就实时决策;准,是科学指导、科学防控。最后是狠,一旦发现,全民动员集中发力。
《财经》:现在各省市出现确诊病例的情况在增加,会不会出现地区流行的可能性?
高福:不排除,如果我们发现确诊病例晚了一点点,出现小型暴发,这种可能性从来都是存在的。
其中有两个决定因素,一是,病例报告晚了,发现晚了;第二,可能出现超级传播者。一开始大家没有看到新冠病毒的超级传播者,但是后面通过分析发现,挺明显的有超级传播事件。如果真的出现了,也可能出现小流行。
《财经》:有信心防控住吗?
高福:今年冬天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不过我相信即使有散发疫情,依靠刚才提到的方式,加上民众的“三大件”,我们还是能控制好。
“三大件”是,口罩、距离、个人卫生,这是防控整个新冠疫情最关键的部分之一。当然,疫苗也很重要。等2020年冬天过后,或许2021年普通民众就可以打疫苗了。
新冠病毒可能早已适应人类
《财经》:陆续在冷冻食品包装表面发现活的新冠病毒,会想到武汉华南海鲜市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可能性?
高福:我本人1月初就参与了流行病学调查和病毒溯源工作,应该说花了一年的时间,我们并没有找到中间宿主或储存宿主。
过去的常识和知识告诉我们,新冠病毒传播中一定会有一个中间宿主。比如,我们认为中东呼吸综合征冠状病毒(MERS)中间宿主是单峰驼,在蝙蝠体内也能检测到。
这一次新冠病毒出现后,照方抓药。大家想照着常识和以往的知识去找,找了一年,确确实实没有找到。
到今天来看,国内每次出现新一波输入病毒都能找到源头,主要是通过冷冻食品,所以我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武汉出现的病毒是不是也是由冷链传播的?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但这是个科学问题,我们还没有证据。
《财经》:怎么样去形容病毒和人类的关系?
高福:病毒和人类的关系,是个迪斯尼乐园的猫鼠游戏。
两个事物之间,两个生物之间在“玩”,在这个过程中彼此会互相适应,出现任何变异都不奇怪。
只要病毒继续存在下去,它就会变异。比如流感病毒,一直没有消失过,而且每年都季节性出现,且毒株发生变异。新冠病毒也显示出明显的季节性,冬天又厉害了。
现在南半球的病例相对来说少了,北半球开始增加。这正是流感的流行特性。当然它又不像流感病毒,流感病毒可以清零,新冠病毒一年了没有停过。这也是它的特点。
总之,这个病毒的出现,突破了我们的常识、知识,提出了好多新的科学问题。
《财经》:最近英国等地出现新冠病毒变异,是在预期范围内吗?
高福:作為研究这个领域40多年,思考了40多年的人,我认为,这个病毒突破了人类已有的认知,谁也没想到突然又变成这个样子。
作为流行病学家,就和侦探一样,你必须找到“杀手”,也就是中间宿主或储存宿主。这个病毒肯定是有动物源的,最先可能来自蝙蝠,因为它的许多亲戚都来自蝙蝠。但还不清楚是怎么传给人的,肯定有一个中间宿主。
如果找不到“杀手”,还有一种风险,很可能这个病毒早已经适应人类,只不过一直处于休眠状态。到底如何休眠,也是科学问题。
《财经》:新冠病毒和它的“亲戚”有何不同?
高福:新冠病毒是我们认知第7个感染人类的冠状病毒。其中有4个冠状病毒引发的疾病,就像普通感冒一样。另外就是SARS病毒和MERS病毒。
一开始大家就照着前6个推,新冠病毒比较厉害,那就更像SARS和MERS病毒。现在看来,它谁都不是,它是它自己。
就相当于,猫、老虎和狮子是在同一个科。照猫画虎可以画的外形像,表现一样吗?照着猫,你敢去摸虎吗?我们照着SARS、MERS病毒,过去的冠状病毒摸新冠病毒。后者就是一只虎,跟你摸的那个猫,完全不一样。
《财经》:新冠病毒变异有哪些特点,是突变的频率过快,还是一些关键位点发生了突变?
高福:两个方面都有。而且不排除咱俩在这讨论的时候,话音未落,新冠病毒又出现了新的特性。这就是这个病毒带给我们未知的东西,没有人能预测到它会怎样。
《财经》:突变,会不会影响疫苗的效用?
高福:初步判断可能不影响,但也没有实验数据。作为一个科学问题,需要证据。我们现在还没有证据,也是基于过去的知识做出的科学判断,暂时可能不影响,但是绝对不能100%排除。
《财经》:之前你形容这个病毒是狡猾的病毒,现在怎么形容它?
高福:这个病毒不仅狡猾,而且很疯狂。但是讲这句话的时候,大家可能会说,你们搞研究的人怎么那么无能?其实2月份的时候我就说,很多同事劝我。
这是我刚才讲的,这个病毒突破了人类的认知。讲这个我有时候也很激动,确确实实让科研人员、让人类在认知这个病毒上,显得我们无知无能,这就是大自然给我们提出的新挑战。
2020年6月30日,北京街头,人们排队进行核酸检测采样。图/法新
1月初已判断新冠病毒可人传人
《财经》:为什么会说新冠病毒人传人?
高福:这里边很重要的问题,就是面对这样的公共卫生事件,分三个层次:第一,回到科学,相信科学。用科学来判断,不能拍脑袋。
2019年12月30日,我自己在网上看到这个信息,向有关领导做了报告。我一直参与,一直走过来,发现这个病毒不断突破底线。我现在都不敢说自己是专家或者科学家,我只是一个科研人员。
这个病毒,一开始让你感觉到没有什么传染性,传染性没有那么强。后面又出现了很多无症状感染者,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你不会那么去理解。因为它的弟弟妹妹姐姐哥哥,过去的亲戚,SARS和MERS没这样,所以大家就没这么去想。
第二,就是民众的理解、依从和参与。最后是行政决策,行政决策基于科学和民众接受的程度来决策。
2020年1月底到2月初的时候,如果我说这个病毒很疯狂,大家是不理解的,会说原来你们没本事。从专业的角度,我已经感觉到突破了过去对病毒的认知,但是那时候大家不理解。我想今天再说这句话,大家能够理解。
这就是公共卫生事件和其他事件的不同之处,我最近把求真务实四个字分开,“科学求真,行政求实”。求真,是用科学的态度去找到真实;务实,是实操性,可以不可以做。
科学告诉你是这么个结果,但是可能在实践中不可行。求了真了,能不能务实?我把这两个词分开了。
《财经》:作为中国疾控中心主任,你是从社交平台上得到疫情消息,这是不是说明疾控直报系统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高福:我们有很好的直报系统,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报告系统。
如果今天咱们五个人出去吃中饭,回来以后三个人腹泻了,理论上肯定是餐馆吃的饭有问题了,这也属于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理论上讲,这样的情况需要在监测系统上报,我们再去查。
我想可能12月底的时候,临床医生忙临床,再加上病例数少,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有向监测系统填报,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短板和弱项。这是我们下一步需要加强的,如何把医防结合放到一起,做的更好。
《财经》:直到2020年1月20日,才明确地告诉大家新冠病毒会人传人,在这之前做了什么?
高福:2020年1月6日,武汉疾控中心主任李刚在发布会上曾经讲过,目前“没有明显的人传人的证据”。请大家注意这句话,说明有人传人,但是不明显。1月初,我们就判断到这个问题,绝对不能说那时候没有人传人。我们一直在找证据。
1月初,这种判断肯定是有的,不用怀疑。但是不是要向公众传达,到20日向公众宣布,这有一个过程,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财经》:也就是1月初已经有判断了?
高福:确实一开始病例数少,并没有判断会形成大流行,没有证据能够支持。那时都是家庭内部的,而且都有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暴露史。
以之前北京新发地的疫情为例,如果闭上眼睛,不知道武汉,也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的前提下,唐大爷(新发地首个病例)骑着自行车去看病,这时候你能想到他是一种什么病?
北京新发地疫情帮我们复原了当初在武汉的情况,后来发现十几天前,新冠病毒就已经到了新发地市场。所以我还想呼吁,发现任何问题,大家要赶快报告。一定要落实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治疗。
疫情防控我给自己打满分
《财经》:如果应对新冠疫情是一场闭卷考试,这场考试,你给自己打多少分?
高福:我给自己打满分。包括中间有一段时间,大家在质疑我们的时候,我们只干活,不去造成新的舆论风波。
而且这一次属于有加分题的“闭卷”考试,我会给自己再加上附加题20分,因为这个分不容易拿到。
《财经》:为什么打这个分数?
高福:目标导向、需求导向、问题导向,还有最后一点很重要,结果说话。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中国整体的防疫是很好的。
我们都不要纸上谈兵,都不要做事后诸葛亮。一开始,我们协调四家机构同时测序新冠病毒,同时分离病毒,得到比较一致的结果后,才会向世界公布。
我们不会把一个不能100%肯定的内容分享出去,最后在1月8日上传测序数据,期间还要做一些加工,1月10日在GISAID网站上正式发布。如果当时知道会变成这么大流行,还加什么工,直接早发出去不就完了?这全是事后诸葛亮。
《财经》:如果回到一二月份,有没有担心过自己可能得不到这个分数?
高福:每个人的人生观都不一样。包括大家讨论的科研人员为了影响因子发文章,考试是为了得分数,我从来不这么认为。考试,是为了对自己前期的学习进行检验;科研人员发文章,是为了把自己的科研成果进行总结,和同行们交流。看看自己的结论,对还是不对。
1月到2月,我们就是坚持一个科研人员的本色,该做啥做啥。并不是为了追求一个名誉或者分数,实实在在、非常诚实地把所有事情都做了。我们同时又是疾控战线的兵,前线的工作一直认真细致地做着。
我当时给自己打分也是这么打的。我领导的团队,大家都是在踏踏实实、默默无闻,一步一个脚印地做事情。这些事情我们走过了,也可能踩上了雷。踩上雷,就会有同志牺牲。但是对一个战争,对于一个有地雷的战争,这是不可避免的。这种情况下,也是满分,你不踩这个雷,就过不去,当然我们最好是有排雷兵,前期把雷排掉。
整个公共卫生疾控体系的同志们,不管是国家级,还是省地方各级的,大家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的。我不相信我的同事、同行们是为了去拿这个分数而去工作。
《财经》:当时网络上有很多对你的个人攻击,怎么挺过来的?
高福:我个人认为这不叫网络暴力,或者网络攻击。当民众看不到希望,会觉得有这么大一件事,你们怎么搞不定。会有对我本人的一些质疑,我不叫攻击,这是质疑。
网上有人说,你还是院士,好像取得那么大的成就,怎么就搞不定这。大家不理解,我认为是在正常范围之内,因为民众不搞这个专业,不懂。
对于我个人而言,放在历史长河去看,只是一粟。但是之所以有历史长河,都是每一个个人的延续。一方面说放在历史长河,我们什么都不是;另一方面,在历史长河的每一个节点,每个个人都能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这需要大家的判断和定力,才能大概知道自己在历史长河的某一个点,你该干什么。
说实在的,我自己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财经》:这是现在的想法,当时也有这样的心态吗?
高福:我当时也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大家在网上也看到了,最后也把我这个人曝的光光的,包括家庭出身。这些内容有对的也有不对的,但有一点说的没错,感谢我有个伟大的母亲,这份定力来自哪里,都是我母亲教育我的。
我出身还是挺一般的。我是山西人,但不是什么煤老板。我有很好的机会,到牛津、哈佛学习。当年党和人民把我派到那么好的地方,可能就等着我现在做这件事。
如果说有人质疑我,我要去反思,去想一些问题,更增加了斗志和思考。所以我的观点是,要有这份定力,要把这个事情做好。
我做了应该做的事
《财经》:你一直在说,这次新冠疫情,对于所有的疾控人来说,不是逆行,而是顺行?
高福:我们天天面对的都是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在大家已经休息睡觉的时候,可能突然接到一个信息。
就像2019年12月30日晚上11点多,我回家坐在那喝杯水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网上的消息,提到武汉不明原因肺炎。我们就会有不眠之夜。我和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冯子健一直讨论到凌晨2点30分到3点钟。他早上6点50分坐飞机去了武汉。我自己起了个大早安排病毒分离、测序工作,并去第三方测序公司分析他的测序服务中捕捉到的片断序列。
我们做的就是这样的一份工作。
《财经》:有媒体曾提到,早期你时常和美国疾控中心主任通电话,沟通情况?
高福:作为专业人士,我们之间,包括和世卫组织的总干事和专家,都有手机电话,信息是互通的。
《财经》:怎么评价你的2020年?
高福:我做了。延伸一下就是,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我也做了大家期盼我做的事情,我也做了科学和公共卫生,甚至是说大自然给我提出挑战的事情。所以两个字,“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