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性山水散文品格及其文学史意义
2021-01-08何方形
何方形
(台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临海 317000)
一
王士性是中国古代著名的人文地理学家,谭其骧先生指出:“王士性在人文地理学方面的成就,比之于在他以后约40年的徐霞客对自然地理的贡献,至少是在伯仲之间,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1]王士性同样拥有着较高的文学成就,在中国旅游山水文学方面作出贡献,其作品总体上属于以理驭情的创作构想,代表明代实学主流倾向,“实”“文”融合,去伪饰而取真美,力避蹈袭,别具文采,提升了中国山水文化的美学品格,但可惜少有人论及。调遣升迁,在古代仕宦者本寻常事,王士性却得以成就宏业。与山水密切接触,自然产生浓郁的文学情思。王士性的创作为山水文化开辟了新的创造空间,是人们认识明代乃至整个中国人文地理、山水旅游文学、地志创作等方面最为有效的窗口之一,应该引起高度重视。但由于种种原因,王士性所取得的成就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以致于诗文之名不彰,与他的实际地位不相称,这一状况亟需改变,为重写明代文学史与中国散文史等提供切实依据。受主旨老套、模式单一等因素影响,传统诗文的地位与影响在明代都相对沦落。丁成泉《中国山水诗史》认为:“袁宏道的山水诗文之所以能超越拟古派乃至所有明代山水诗文的作者,还在于他对自然美的审美观念有过人之处。”[2]从现有材料上看,王士性与袁宏道兄弟没有交往记录,而汤显祖则与袁宏道之间惺惺相惜,互为尊重。与袁氏兄弟相比,王士性对自然美的审美观念虽有过人之处,在审美观念的新趋向上表现却不显明。但认为袁宏道超越“所有明代山水诗文的作者”,未免过誉,不符合文坛实际。对明代中晚期这样一个文学史上的重要时期作出片面解读的原因,也许与人们在研究文学现象时习惯于考察纯文学有关。只关注文艺性散文,便容易把带有实写精神的作品排除在外。就题材广度、立意高度、描写角度而言,袁宏道作品都没有超越王士性、徐霞客为代表的“所有明代山水诗文的作者”。袁氏兄弟在山水赏会过程中固然有创新成分,展现了一定的近代社会意识或风气。但不可否认,趣味浅俗与境界狭小等创作弊端确实存在,山水意境进一步解构,继续往平浅、粗率、俚僻乃至浮艳方向滑行;而王士性、徐霞客的作品反而较好地避免了此类缺陷。李文初等人的《中国山水文化》明代中晚期“山水游记”部分,介绍徐霞客、袁宏道的作品后强调:“晚明较有名气的游记作家还有王思任、张岱等”[3],不提及成就更为全面与杰出的王士性,显然不妥。应该说,王士性、徐霞客的作品才是明代中晚期游记文学的众山之巅,是时代文化的极致,借用徐霞客《游黄山日记(后)》的话,就是:“万峰无不下伏,独莲花与抗耳。”[4]
王士性“少怀尚子平之志”(《嵩游记》)[5]23,志在五岳,素喜游历,才学识见均非常人所能及,表现出积极的用世精神,为政有成。但纵观其一生,王士性更向往精神生活的丰富,由于种种机缘获得的人生奇遇也颇多,于是寄豪情于翠峦之间,悠游山水,微观细察,搜奇索异,积累了丰富的感性体验,对山水品性有独到见解。王士性在得天下之大美后逞才纵笔,叙写山水的多姿神采,体现了新的生命存在方式和生命价值。
王士性是我国古代深知山水趣者之一,创作有《五岳游草》《广志绎》《广游志》以及颇能展现人生行为与精神状态的尺牍等。潘耒《重刻〈五岳游草〉序》:“名利之毒中于人心,争锥刀而竞尺寸,如鼠入牛角,如蝇钻纸窗,正由不知宇宙之广、日月之大,使能置身物外,旷观远览,则诸累可以冰释。太初为言官而不阿权贵,历方面而清白著声,擢开府而坚辞,卧丘园而自得,非唯天情旷达,盖亦山水之助为多焉。今《游草》一编具在,人于尘劳轇轕之际,试一展卷披寻,未有不豁然心开,悠然神往者。天机深而嗜欲自浅,以是为解热之清风,疗烦之良药,不亦可乎!”[5]3-4关于王士性的山水诗创作,笔者有《王士性山水诗审美意趣论》一文略加探讨[6],现对其山水散文作简要梳理,以求证于行家。王士性充分感知自然美,对文学特性有很好的把握,但与诗歌相比,更有意于散文新创。葛晓音《诗文之辨和以文为诗——兼析韩愈、白居易、苏轼的三首记游诗》认为:“以记游为题材,诗文都要对山水景物进行生动鲜明的描绘,并抒发由观景而产生的感想。所以,除了有韵无韵的差异之外,二者之间的区别似乎较之其他题材更难确定。不过,游记文的主要目的是忠实精确地客观记叙景物的形貌特征,并从游览过程中抽绎出某种明确的感想和道理。而记游诗则着重表现人与景物共鸣的旨趣,诗人可以不受客观真实的局限,将山山水水吸取到自我形象中去,使心中为外物所触发的感受更加深刻化。”[7]以此为切入点来探索王士性的诗文创作之异同也较为确当。固然柳宗元、苏轼等人的创作都是取法对象,但王士性更多的属于新创。王士性诗、文、论有机组合的范式符合文学发展方向,是文学史上的一大转变。
二
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有这样的判断:“唐宋古文的传统,在明固已不振,在清更无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因为在政治与思想文化专制高度强化的情况下,以卫道自命的文人其实不过以此表现对统治力量的积极依附,而不可能真正具有以‘道统’自任的信心,也更难以在‘载道’文学的旗帜下发挥个人的才性。”[8]宏观而言极是,但也不可一概而论,涉及具体作家,又有各自情况。王士性的山水散文写作对传统创作路径有所突破,面对风生林壑、水激涧石之景,既无浮泛的仿拟之作,亦非单一因素的呈现。
(一)立论严密。在《留都述游》中,王士性自述:“登高望远,考古准今。”[5]61作者以俯视宇宙的智者眼光审视大千世界,去伪存真,其立论多是几十年精研深究的结果。《广志绎》卷三:“大清河,济水之故道,经流长青、齐河、历城、济阳、齐东、武定、青城、滨州、蒲台、利津入海。小清河一名滦水,即济之南源,发趵突,东北经章丘、邹平、新城、高苑、博兴、乐安入海。今亦为盐河,兼资灌溉,而淤塞流溢,久离故道,水利失而水害兴,各郡邑乃自以意为堤,而以邻为壑。如新城、博兴、高苑之民,日寻干戈以竞通塞,非朝夕故矣。故为山东者,必当兴复河流,讲求故道。使竹口不辟,则西民之水害不除;清河不修,则东民之水利不举。恐田野荒芜,终无殷富之日。”[5]274-275所叙包含丰富的历史地理知识,所论高屋建瓴,作为兴修水利的良策,其措施又切实可为。
《五岳游草》卷三《游武林湖山六记》对西湖“晴雨雪月,无不宜者”的景致概括精当:“当其暖风徐来,澄波如玉,桃柳满堤,丹青炫目;妖童艳姬,声色沓陈,尔我相觑,不避游人。余时把酒临风,其喜则洋洋然,故曰宜晴。及夫白云出岫,山雨满楼,红裙不来,绿衣佐酒;推篷烟里,忽遇归舟,有叟披蓑,钓得艖头。余俟酒醒,山青则归,雨细风斜则否。故曰宜雨。抑或琼岛银河,枯槎路迷,山树转处,半露楼台,天风吹雪,堕我酒杯;偶过孤山,疑为落梅。余时四顾无人,则浮大白,和雪咽之,向逋仙墓而吊焉。故曰宜雪。若其晴空万里,朗月照人;秋风白苎,露下满襟。离鸿惊起,疏钟清听;有客酬客,无客顾影。此于湖心亭佳,而散步六桥,兴复不减。故曰宜月。”[5]64
(二)述事广博。王士性山水散文视野开阔,时空浩瀚,别开生面,少有句锼字琢之习,《广志绎》很有代表性。杨体元《刻〈广志绎〉序》:“其志险易要害、漕河海运、天官地理、五方风俗、九徼情形,以及草木鸟兽、药饵方物、饮食制度、早晚湿燥、高卑远近,各因时地异宜,悉如指掌。使经纶天下者,得其大利大害,见诸石画,可以佐太平。”[5]215-216如卷四:“杭州省会,百货所聚。其余各郡邑所出,则湖之丝,嘉之绢,绍之茶之酒,宁之海错,处之磁,严之漆,衢之橘,温之漆器,金之酒,皆以地得名。惟吾台少所出,然近海,海物尚多错聚,乃不能以一最佳者擅名。”[5]293卷四又强调:“浙中惟台一郡连山,围在海外,另一乾坤。其地东负海,西括苍山高三十里,渐北则为天姥、天台诸山,去四明入海;南则为永嘉诸山,去雁荡入海。”[5]299
经过考察与比较,王士性找到人才分布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客观规律,认为:中国以长江为界,南北地理特点不同,这也影响到人才的产生及特点。长江以北,山川整体上比较平旷,开发得比较早,所以文物古迹众多;长江以南,高山大川密布,更显得厚实;而不同地貌的结合部则往往科举人才辈出,如浙江的余姚、慈溪一带,福建的泉州地区,楚地的黄州区域,四川的内江……《广志绎》卷四:“蕲、黄之间,近日人文飚发泉涌,然士风与古渐远,好习权奇,以旷远为高,绳墨为耻,盖有东晋之风焉。然其一段精光,亦自铲埋不得。”[5]316
(三)内涵深邃。《寄陈伯符》:“独此二十二朔中,尚得观日岱宗,问天太华,啮雪峨眉,寻真玄岳,入栈出峡,走齐、梁、燕、赵、陇、蜀、荆、襄之郊。问奇吊古,无冥不搜;望远登高,无险不涉。游情于境外,偷闲于忙中。足下竟当红尘我耶?青山我耶?且今又当舣武夷,上匡庐,骑黄鹤,醉岳阳,泛洞庭、彭蠡,而后至蜀。则不佞足迹几遍天下名山川,差胜两生闭关淹卧斗室自多耳。”[5]530王士性与山同仁,与水同乐,重点探历者亦不在少数,深情厚意处处体现在创作中,得山水真趣。《越游注》:“钓台者,汉严光隐处也。两崖峭立,夹黟、婺之水而下桐庐,蜿曲如游龙者七里。水涨则矶激如箭,山腰二巨石对峙,突兀欲倾,名以‘钓台’,天作之矣。好事者亭其上,左垂纶百尺,右留鼎一丝,登台而俯深渊,水靛如碧玉。山麓万木参天,其翠欲流,祠而颜之以‘圣人之清’,然乎哉。山隔水为白云原,唐方雄飞隐居其上。有冢,则宋谢皋羽所恸哭而终焉者。二子皆闻先生风,如梁伯鸾觅葬于要离之侧。”[5]75文章把握山水的精微妙谛,突出其人文内涵,以文意为中心形成节奏,构成富于力度的深境,使人们欣赏自然山水时得以领略人文意蕴。
三
林云铭《〈五岳游草〉序》:“太初先生诸作,虽为五岳写照,但其文之沉雄古宕、逶迤参错,盖将毕生精神与叠嶂层峦、扶舆磅礴之气相遇,沐浴吞吐于寤寐间,故能落笔摇五岳若此。”[5]5王士性将心灵活动交融于宇宙自然之中,讲求从大自然中汲取创造生命的力量,对自然美的揭示中凸显抒情性,可与自然争奇。
(一)体裁创变。《岳游上》的五岳游记大开大合,各有千秋,构思极富独创。《嵩游记》以“盖余少怀尚子平之志,足迹欲遍五岳,乃今始得自嵩始云”开头,然后进行叙述。《岱游记》则以“五岳通言岳,而岱独称宗,盖访于有虞氏之书云”切入。《华游记》以他人游历成就对自己的影响说起:“余友人陈贞父以忠、艾淳卿穆尝过太华,登绝顶,为余道其胜津津。念何得一飞越其间。”[5]30最后强调:“余睹苍龙岭石栏绵亘,志者谓为汉武帝、唐玄宗升岳之御道,二君故自豪举哉。盖余家东海上,尝问四明,上雁湖,过白岳,历嵩少,观封泰岱,宿太行、燕山以西,已而啮峨眉雪,寻真玄岳,吾行已半天下矣。得为岳者四,其他山川弗论。既至华山,而知天下无复险,亦无复胜云。”[5]36-37《衡游记》与《恒游记》也自具胜处。
王士性山水散文结构上正变兼具,《岳游》为正,《越游注》为变。《越游注》先是总序,然后主体构成辘轳体,内容繁杂而运转自如,娴熟运用顶针技巧与起承绾合手法勾连浙江山水,使全文连环而下,显得别致,酣畅淋漓,匀称停当。总之,王士性能够给作品确立一个展现和深化主题的艺术结构。
(二)技法多样。《嵩游记》:“相携登五乳峰,盖山形为飞凤,又若五乳然者。时白云复叆叆起山腰,咫尺不见人,累随六里许。云过处则以袖藏之,至洞挥袖,片云从掌畔飞出也。洞在右乳,入洞则寒冽粟起不可禁。傍陷一隙无底,僧云洞初为火龙居,祖至,从此中去也。下山转而南,十里,上二祖庵。庵前岩壁绣缀,井四,为祖卓锡而成者。泉相去丈许,味各异。南上一里,为祖炼魔之亭。登亭则伊、洛二河环绕其下,河外邙山横亘,山外复为黄河一线西来。河北又见中条诸山,逶迤不绝,二百里内皆一目尽之,卓哉观也。以美笔记载,意态雍容,辞采清丽。《衡游记》中间介绍南岳诸峰:“左翼一高峰,笼烟雾如隔绛纱,为芙蓉峰。东南一峰,新翠欲滴,为紫盖峰。右翼一峰,屹立无云,乃为烟霞峰。西南一峰,高与紫盖并,为天柱峰。四峰据前山,为半山四隅。半山前一峰造寺膝,为香炉峰。道人又指西南,孤石矗天如仓囷然,为石廪。傍为赤帝,岚光乍开,游云复来据之,不甚了了。”[5]37-38抓住方位、特征等叙写,突出南岳连峰不断而又参差错落的特点,语言驱遣自如,气息清新。长篇山水散文《入天台山志》一气流转,殊为难得。其中写华顶日出的奇特与壮观,令人有心驰神移之快:“夫兹山虽高,视地高耳,庄生所谓‘远而无所止极者,其视下,苍苍亦若是’耶,何得星辰四顾在下,且大于他时倍蓰?心诧焉。凉飙起谷中,杂天地二籁以号,竟夕不成寐。计漏下五鼓矣,道人报海底日上,与生急披衣起。东方大紫气笼聚黯黮中,上有金缕万丈,正射余衣上。余大叫:‘云海荡吾心胸矣!’道人曰:‘未也。’已片时,则一赤轮如镕银汁,荡潏而上,前五色尽灭,始知向所见,影也,是为第二日哉。日轮渐高,溪原草木如画。东眺四明,西招括苍,南望雁荡,北睨钱塘,四方千里,隐隐可瞩。群山伏地,仅如田塍,而此山孑然上出,如悬一朵青莲华,方开而瓣垂垂也,昔人故以华顶名之。始悟夜对星辰,非为群山无碍,若天下垂故耶。斯一游也,足雄生平矣。”[5]81-8《2游烟雨楼》虚实关系处理得很有分寸,严谨中不失生动:“环嘉禾郡城皆水也,其高阜面城而起者,拓架其上为烟雨楼。楼之胜,琐窗飞阁,四面临湖水,如坐镜中,春花秋月,无不宜者。若其轻烟拂渚,山雨欲来,夹岸亭台,乍明乍灭。渔舠酒舸,茫茫然遥载白云,第闻橹声咿轧睐眄,而不得其处,则视霁色为尤胜。郡本泽国,妇人女子有白首不知山者。”[5]56
《广游志》卷下《胜概》铺排记事,令人涵咏不尽:“天下名山,太华险绝,峨眉神奇,武当伟丽,天台幽邃,雁荡、武夷工巧,桂林空洞,衡岳挺拔,终南旷荡,太行逶迤,三峡峭削,金山孤绝。武林、西山,借土木之助;泰岱、匡庐,在伯仲之间。北岳不及嵩高,五台胜于王屋。雁荡无水,武夷可舟。远望则峨眉,登高则太华。水则长江汹涌,黄河迅急,两洞庭浩渺,巴江险峭,钱塘激怒,西湖妩媚,严陵清俊,漓江巧幻。至于朝日如轮,晚霞若锦,长风巨浪,海舟万斛,观斯至矣,胜斯尽矣。余皆身试,思之跃然。”[5]198立意高远,用语精到。山显奇峻,水多浩渺。
修辞手法的运用也使有些篇目意趣盎然。《桂海志续》以博喻手法将景色写活:“如床如几,如晒网,如弈棋,如鱼如鸟,如佛手足。顾此失彼,不得尽瞩,亦不得而尽名之。”[5]12《1游七星岩记》连贯而下,气势不凡:“岁己丑九月之望,赴黄化之约,相与过虹桥之渚,泛沥湖之棹,登临天之阁,弄宝陀之月,酌流霞之岛,走蓬壶之径,浮杯峰之玉,摇仙掌之风,拂宝光之岩,骑青羊之石,招阆风之阙,凭栖霞之亭,坐水月之宫,寻芳藉草,无非佳致。”[5]124
(三)涉笔成趣。王士性山水散文展现各地山水奇观和人文底蕴,大气淋漓,但时有插叙,随情致运笔,顿生趣味。《出钱塘门观戒坛至灵隐上三天竺记》:“由玉泉东转至栖霞岭,问紫云洞。东山月出,众云月湖佳,余复舍舆买艇,戴月饮湖心亭,倚栏独啸,影落藻荇间,与流光上下,真自濯魄冰壶也。春寒夜寂,如有声自北麓起,余曰:‘孤山鹤已回矣。’遂返。”[5]6《8游雁荡记》:“谢公岭者,俗称灵运为临海峤开山而至也,然谢无诗。……它如宝冠、瑞鹿、古塔、飞泉诸处,皆圮不存。说者谓春游石梁,秋游雁荡,盖谓春夏多雾雨,篁竹青草长没人,又多马蜞云。然天台春夏时,山蒸湿固亦如之,大都东南地气不甚相远也。余家海上,南趋雁荡,北走天台,咸百里而遥,二山故余家物也。余于华顶桃源,一再结庐,而独雁荡欲蕞芮于岩隈,久而未就。山灵有知,得毋移余以北山之文哉!”[5]86-89似是闲笔,实含深意。情因景发,唯美而动人。《广志绎》卷四:“淳安小邑,其扁于学宫对云:‘三元及第,九世同居。’即繁剧佳丽之邑,无能胜之者。”[5]300又叙:“赣州赣水,乃章、贡二水合名也。章水源出南安聂都山,流府城西,贡水源出汀州新乐山,流府城东,皆环城而北,合于一。”[5]309以少胜多的艺术功效,于此可见。王士性于万历十八年(1590年)携长子立毂游鸡足山,《游鸡足山记》宕出一笔,便具无限意趣,风神飘逸:“无心以送慈宫大藏至,遂留锡兹山。……遂去而之圣峰寺,觅无心结趺跏论宗门旨,分禅榻宿焉。时余儿立毂从,年十三,与无心语彻夜,恍若有所睹记者,遂请终身持斋素,亦一奇也。”[5]132-133王立毂与鸡足山大觉寺无心长老彻夜长谈,悟透佛理,于是终身奉佛。王立毂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中举后任乐清县教谕,被推为一时师表,后升新淦知县,经常接触到人们对簿公堂都自称冤枉且相互指责的现象,辞意已决,归隐家乡奉养老母。老母去世后,王立毂觉得别无牵挂,最终选择杭州西湖作为终老之地,剃发出家,人称镐上人。
总之,受时代文化潮流洗礼,王士性山水散文既有题材拓展等宏观成就,也有涉笔成趣等微观意趣,变革平庸文风,在一定层面突破了明代文学的模拟性,足称一代范式。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一七:“人有深情者,于民物,爱亦当不浅。”[9]王士性就属于这样的“深情者”。明代文人途径各有不同,但一直为崇儒复雅的文学方向而努力,王士性的理论与创作丰富了文学的精神实质与美学内涵,是崇儒复雅思想在文学领域的具体展示,具有典雅特质。作为山水文学家的王士性,艺术技巧的进步也许有限,而思想理论的提升与创作之源的开拓则比较突出,不要说在其时代罕有其伦,就是在整个中国山水文学史上亦属于大家之列。王士性行文不落俗套,用词准确,文笔优美,格高情长,呈现了独特的文学个性,对万历时代作一别样呈现,促进山水散文在明末的大繁荣,对遏制明代诗文领域表面繁盛而实质衰退的趋势有一定意义。人们日后在进行有关创作时,或多或少受到这一传统的影响。与无暇精耕细作的徐霞客相比,王士性有更为充足的时间与精力进行较为深入的学术探讨与艺术琢磨,自当另文及之。
就内在自由创造力处于相对衰退时期的明代来说,王士性的诗文艺术颇为珍贵,应该引起足够重视;人们应改变关注传统视野所认定的大家名作的现象,不断扩大学术研究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