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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真实与想象
——解读阿来的《云中记》

2021-01-08齐常红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阿巴阿来云中

■齐常红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在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际,阿来推出了他的长篇小说《云中记》,小说讲述了2008年大地震后的一个叫阿巴的祭师重新回到云中村祭奠山神、安抚亡灵的故事。这是一部痛彻心扉的历史哀歌,也是一部基于现实的灵魂颂歌。

不同于那些英雄式的颂歌,悲天悯人的哀歌,阿来的小说《云中记》在沉淀十年之后登上中国文坛,带给我们的是哀伤,是悲悯,更是庄严,是肃穆,是阿来给世界给人们的一首安魂曲。这不仅体现了阿来对生命价值的敬畏,也证明了他对文学创作的虔诚。阿来带着最真挚的心灵直感,在现实和想象中反复切换直至合二为一,带给大家的是视觉的冲击,更是一种精神的慰藉。阿来将小说的重点放在了安抚灵魂和慰藉精神上,挣脱了“救灾文学”的局限,体现出文学对人心的救赎。

一、文学的真实

“真实”是文学审美价值的基础,是文学深厚的底蕴,文学的真实性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文学的真实性绝对不是简单地描摹和反映现实,是对历史现实进行反复打磨提纯,是在现实基础上的个人情感的真,体现了作者对社会生活的感悟以及对生命存在本真的探讨。《云中记》正是阿来对大地震这个历史事实的高度提纯,在此基础上表现出对生命的意义和死亡的价值的理解。

(一)历史的真实

《云中记》是以真实的历史为基础,讲述的是2008年5月12日发生的汶川大地震以及围绕大地震前后村庄和村民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地震带来的死亡和毁灭,震后救灾的温暖和善意,灾后重建的艰辛和疏离。就像小说题记中写到的那样:这是献给死难者以及消失的城镇和村庄,在小说中,地震是真实的,伤亡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尽管时间在流逝,破碎的历史依然存在,昔日的伤痛仍在心间回荡。

《云中记》中的故事、村庄和人物都能在历史的现实世界中找到对应物。2008年的大地震造成的毁灭、死亡和伤痛至今难以在人们心中磨灭。2017年,一个叫新磨的村庄被地震后的滑坡所掩埋,六十多户人家,近百条生命随之消失。阿巴的原型是由一张作者拍摄的照片得来,照片中的巫师同样也是独自一人前往被废弃的村庄为已故的乡亲做法事。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阿来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和灾难的救助者,他在地震发生之后的第一时间赶赴了现场,投入了救援伤者的志愿活动中。诚如阿来在文学演讲时所提到的那样:“生活是一种体验、体察、认知。深入生活是对生活的一种深切的体验,要有现场感,建立丰富的资料和有深度的观察。今天我们小说里面就缺少这些。‘长血长肉’,这就是所谓的血肉。”[1]认知就是要深入生活,阿来在大地震来临时,第一反应不是去拟写悼文、表达同情,而是亲身投入救灾一线,将自己的命运和灾民的命运系在一起,一同去分担地震带来的伤痛,争分夺秒地从死神手里救下一个又一个生命。

恰如王德威所言:“比起历史政治论述中的中国,小说所反映的中国或许更真切实在些。”[2]小说在展现真实的历史事实的同时也反映了作家内心的纯真体悟和真实情感。就像《云中记》所带给大家的,不仅仅是血淋淋的地震历史,更是阿来超脱灾难之外的存在思索。已经过去许久的那场大地震,那个在地震中消失的村庄以及为逝去人们做法事的巫师都使小说蕴含着历史的真实感,从而展示灾难深处的生命真相,这是仅满足浅层虚构本领的小说所不能及的。

(二)情感的真实

王富仁曾言:“文学的真实性是被心灵感受出来的,而不是被理性认识到的;认识到的文学的真实性不是本来意义上的文学的真实性,只有被心灵感受到的真实性才是文学的真实性。”[3]这就切中了文学真实性的本质,即经过心灵直感的情感真实。

这种情感在酝酿了10年之久后才被宣泄出来,最终以《云中记》这部长篇小说为载体,展示在世人眼中。这是一部以“5·12”汶川地震为蓝本,一部记录灾难、书写崇高的乐章。正如李婧婧所评:“只有当写作者不再沉湎于灾难之中,才能保持身为写作者的冷静与自持,也只有当写作者与苦难拉开了足够的时空距离,他才能以更广阔的视野呈现更深层次的悲剧意蕴与文化反思。”[4]正是阿来这种敬畏而又虔诚的态度,使得十年磨成一书的《云中记》,一出来就不同凡响、一鸣惊人。亲历过生离死别的阿来对死亡有了自己的理解,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生命的瞬间消失却抓不住一丝一毫的存在感,仿佛从来没有来过。阿来疼惜和尊重这些瞬间消失的生命,希望通过祭师招魂这种方式来使人们的精神得到安抚和升华,发掘深层的生命意识。不置可否,阿来是用心灵感受到的真实升华,用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实现了文学的疗救。

“一个小说家只有在依赖于他个人经验的前提下,才能在写作过程中找到一种确切的感觉。当他沉浸于个人的经验之中时,一切都会变得真实起来,并且使他感到实在,毫不心虚。”[5]正是灾后的救助工作让阿来有了确切的人生经验,使其怀着一颗真诚的心、带着真挚的情感去创作,这段不可磨灭的灾难记忆贯穿于小说始终,成为阿来创作沉寂期的推动力。小说中阿巴的精神还乡,其实也是作者的一种心灵救赎,在面对地震这种“无妄之灾”时,阿来选择了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在悲悯中结束身体和精神的漂泊。

二、文学的想象

关于想象,杨绛先生曾经说过:“创作的一个重要成分是想象,经验好比黑暗里点上的火,想象是这个火所发的光;没有火就没有光,但光照所及,远远超过火点儿的大小”[6]作家通过想象创造出来的故事往往会超越其本人的经验,由此可知,文学想象是作家创作作品时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云中记》中,阿巴华丽转身为一名专门照顾逝去之人灵魂的祭师,透过阿巴的视角看那些我们可能看不见的生灵,借用招魂这一事来抚慰生者和亡者的心灵。可以说,阿来通过独特的文学想象让我们领略到了不一样的文学风采。

(一)祭师视角的感同身受

祭师阿巴是地震发生始末的见证人,一个所谓的“文化继承人”,一个苯教祭师的独特身份。选用这么一个祭师视角使原本笼罩着死亡气息的小说增添了生命的活力,他带领我们感受灾难的残酷,小说更是通过阿巴的眼睛和心灵来感知死亡以及人性的温暖。在阿巴的引领下,我们看到了地震来临时的惨痛——家破人亡,生死相隔;看到了地震救助时的温暖——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看到了灾难过去后的重建——齐心协力,走出苦恼;最重要的是看到了地震所带来的困境——死去人的灵魂该归于何处。

作为云中村最后一位殉道祭师,阿巴在地震发生三年后,毅然决然离开了舒适安稳的移民村,踏上了回归云中村的道路,他要去履行身为一名祭师的责任——去祭奠山神,安抚亡灵。正如《十月》杂志编者所言:“一位为继承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被命名的祭师,一座遭遇地震行将消失的村庄,一众亡灵和他们的前世,一片山林、草地、河流和寄居其上的生灵,山外世界的活力和喧嚣,共同构成了交叉、互感又意义纷呈的多声部合唱。”[7]阿巴来到每一户逝去村民的门前,为他们烧香、偷食、摇铃击鼓,告诉他们阿巴回来了。阿巴成为了连接现实世界和彼岸世界的纽带,通过他的祭祀仪式来使流离得不到归属的灵魂得以安息。作为苯教的信仰者阿巴相信万物有灵,人类在肉体消逝后灵魂会进入大化,从而到达永恒。最终,阿巴选择和云中村以及云中村的事事物物,尤其是和云中村的所有亡灵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归还于自然。

阿巴——这一贯穿故事情节发展始终的重要人物的设置,不仅是阿来内心情感的投射,同时也是作者选择地震这一沉重题材的情感宣泄渠道。表面上看,心心念念要回到云中村的人是阿巴,但实际上,真正挂念着那些在地震中丧生的人其实是作者自己。阿巴就是阿来,十年的沉默并没有使阿来忘记那些孤单无依的亡灵,在小说中,阿来变身为祭师阿巴,祭祀山神、安抚亡灵。由此可见,作者的历史责任感和人道主义情怀充溢着整部小说。阿来借助祭师视角,用颂歌的方式书写了一个陨灭的故事,写出对生命的敬畏,对人性的尊重,让读者也一同体味了一次生死。

(二)灵魂书写的精神抚慰

英国的泰勒曾经提出:“万物有灵观的理论分解为两个主要信条,他们构成一个完整学说的各个部分。其中的第一条,包括着各个生物的灵魂,这灵魂在肉体死亡或者消灭之后能够继续存在。另一条则包括各个精灵本身,上升到强大的诸神行列。”[8]即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灵性或者灵魂。阿来重塑了一个有灵的世界,在那里,灵魂不仅仅指逝去的人类,还有在现代文明中即将消失的一切属灵之物。

小说中多次提到灵魂这一概念。当阿巴决定从移民村回到云中村去照顾那些在地震中故去的亲人以及乡亲们时,大家为阿巴送别时所提到的:“用歌唱,用祈祷。用祈祷歌唱。让道路笔直,让灵魂清静。”[9]他们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去惜别亲爱的阿巴,或许只有这样,灵魂才能得到最终的清静。作者借阿巴之口对灵魂问题进行探究。一路的焚香击鼓,并没有打消阿巴对鬼魂存在与否的疑虑,直到看到绽放的鸢尾花后才开始试图相信灵魂的存在,消失已久的小鹿和重新生长的花使他再次了解生命的哲学。阿巴通过安慰鬼魂的方式来抚慰活着的人,净化生存者的精神和灵魂。在阿来的笔下,世界万物皆有灵。小说中的“碉爷爷”“树爷爷”“山神爷爷”、杜鹃鸟、青蔓、鸢尾、白额、黑斑、鹿、大地等这一切东西在他的眼中是有灵魂的,带着原始万物有灵的观念。它们和破败的云中村成为了阿巴守护的全部,即使是一条会让云中村永远消失的裂缝,他都会和它打招呼,告诉它们:他要跨过去了。

文学评论家马季曾说:“从文学自身性质来看,对精神现象的研究,对灵魂的探索,才是产生重要作品的路径。关注生存状态如果不是从人的精神这个切口介入,不关注灵魂的动态,而是‘制造’苦难,只会使文学的境界越来越低,精神空间越变越窄。”[10]阿来在《云中记》中通过对灵魂的探索,构造出一个充满灵性的世界来安抚已故的生命,激励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让我们重新在黑暗中看到希望。小说结尾通过阿巴义无反顾地坚守与殉葬,提醒着读者灵魂的存在,我们应该对其予以抚慰。最终,人归于大地,灵魂也化为草木,继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界。

三、真实与想象的价值

在《云中记》中,阿来选取祭师阿巴代替幸存的乡亲回村去祭奠他们死去亲人的灵魂为切入点,打破了灾难题材文学一贯的书写方式,将小说的叙述重心从“叙述者——幸存者”转向“叙述者——已故者”,思考灵魂的去处,探讨存在的真谛,视角独特而大胆,完成了文学写作的一次新转型。

(一)灾难题材的突破

记录灾难、表述同情以及安慰读者确实是作家的一项责任,但是阿来的《云中记》在叙写灾难的同时,摆脱了受难者的主角立场,在一种更高的境界中传达更宽广的视野、更深远的思想。正如阿来所言:“文学最悲惨的是我们在写这些现实的时候,我们也完全堕入了现实,而丧失了人类崇高的情感和雅正的审美能力,丧失了本该赐予文学的那种净化人心的力量。如果文学失去了这样的力量,文学是堕落的。”[1]阿来以宽容、平和之心去面对灾难,既不夸大其惨烈,也不逃避其苦痛,将文本书写的重点放在安抚活人和死人的灵魂上,意图成为一部哀而不伤的安魂之作。

以往的灾难题材书写关注更多的是“灾难发生现场”并由此生发感悟,而阿来关注的焦点则在“灾难发生之后”。人类如何遭受灾难,如何面对灾难以及灾后如何重新生活。作者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去审视这场大地震,用一种温情且诗意的笔调去书写地震带来的种种变化。正如阿巴所说的那样:“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12]阿来歌颂了给人类带来无数痛苦的伟大的大地。阿来拓展了灾难写作的书写空间,不仅写出了生命遭遇的磨难、悲苦和困境,更写出了人类在经历这些之后依然显露出的人性的温度和闪光。作者以人道主义情怀迎来了灾后人们的肉体以及精神的回归,正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对受苦生命的悲悯情怀使小说散发着人性的光辉。

和以往灾难题材的文学写作不同,阿来在《云中记》中采用了灵魂叙事,使小说充溢着神话色彩,呈现出一种文学新气息。他把灾难主题的写作上升到了一个新的灵魂高度,为全民族的创伤谱写一首安魂曲,同时涉及到在灾难面前生命存在本真的范畴。阿来用自己的方式书写死亡,并不沉迷于描写血腥、暴力以及恐怖的苦难场面,对他来说,死亡只是用来感受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作者对地震后的惨状“引而不发”,不花费大量的笔墨在地震本身上,而是更多地引出对灵魂存在与否的探讨,思考灵魂的最好归属。正因为如此,死亡这件令人恐惧的事才能被超越其本身的意义,从而上升到灵魂深处,呈现出对生命的终极思考与关怀。《云中记》突破了固有的灾难主题的书写模式,小说在招魂、安魂以及归魂之后,继而追问人类存在的真谛,进入了深邃的精神腹地。

(二)文学写作的转型

新作《云中记》无疑是阿来一次新的文学写作尝试。在阿来以往的作品中经常带有超自然的力量,他写战争,写土司,写藏族生活,写自然,却很少写到灾难。在《云中记》中,这一灾难不再像小说《机村史诗》六部曲中的那样由外来者带来,而是属于“无妄之灾”,是我们人类所无法掌控的。小说的叙事风格也一反常态,不同于往常的是这次首先登场的是一个已经成为废墟的村庄。

《云中记》是关于一个村庄甚至是一种文化消失的故事。阿来先前的作品虽然关注的也是关于文化的反思,但是更多的是从外部进行呈现;这次却由表及里,选择从文化的内部着手,更多地从人类的内心世界以及死后的灵魂世界进行反思,用一种悲悯的笔调引导人们走向大化之境。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河上柏影》等分别涉及了现代化发展主题以及乡村史主题的深入与发展,主要侧重于通过一种外部视角来观察文化的变迁。《云中记》则深入到文化内部,主要呈现为对人的存在的关注,加深了文学对人、对灵魂的理解。其中文化的视角落在了人的内心世界的探析上,作者不仅安慰活人,更关心遇难乡亲灵魂的去处。对于小说来说,人的内在精神的永恒性是不可或缺的,阿来通过重述地震现实,结合文学想象,对人的存在进行了形而上的沉思,并从人的角度来关照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海德格尔说,一切作品全都在于真理的本质中,艺术品的两个特征就是建立一个世界和制造大地,而这个世界正是有着人类生存意义的精神世界。[11]文学作品需要站在人类的高度,呼吁全社会给予人文关怀。正是这种人道主义关怀的存在,使得阿来的小说拥有历久弥新的魅力。

文学写作的转型体现了阿来对文学、对生命的虔诚和敬畏。诚如阿来曾经在采访中指出的那样:“起码,作家要敬畏文学本身。文学是从语言进入的另外一个比现实生活更真实的世界。千百年来,经过语言的过滤、提升,文学能让我们在残酷的、庸常的生活当中,发现、抓取、留存一些美好的、充满善意的东西。我相信,以善的发心,以美的形式,能够追求浮华世相下人性的真相,这也是我在充满变化的时代和写作中,始终不变的坚持。”[12]阿来正是用善和美谱写了一曲精神挽歌,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他人,这或许就是阿来永远保持艺术生命力的秘诀。

《云中记》并非我们所常见的报告文学作品,亦不是灾难纪录片,而是一部将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想象完美融合在一起的长篇小说。作家借地震这件外衣,探究着生命存在的真相、思忖着死后灵魂的归宿,通过述说生命和灵魂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从而归于大化,到达永恒。对灵魂的关怀体现了作家的人文关怀,具有更高的价值和更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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