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单维度”到“双维度”:五四纪念文本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
——以《人民日报》为中心
2021-01-08郭祥
郭 祥
(1.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京 210023;2.安庆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五四运动是中国共产党诞生的摇篮,又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李大钊因其在马克思主义传播和中国共产党创建两方面的贡献,成为五四纪念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本文试图通过分析改革开放前后五四纪念文本中李大钊形象的差异,达到两方面的目的:一方面,缅怀在五四时期作出杰出贡献的李大钊;另一方面,以小见大,通过李大钊形象的前后变化这一孔小小的“舷窗”来认识和学习党史、新中国史,特别是认识改革开放这一“伟大觉醒”和“伟大革命”在五四纪念史、新中国史乃至中共党史中的里程碑意义。整体来讲,改革开放前,在革命叙事或者说政治叙事的背景下,作为政治仪式的五四纪念,主要强调李大钊在马克思主义传播方面的政治贡献;改革开放后,在建设话语和“文化热”的背景下,除继续强调李大钊在马克思主义传播方面的政治贡献外,其在文化方面的贡献也得到关注。
在展开本文的讨论之前,需要明确三个问题。一是本文是五四纪念文本研究,这些五四纪念文本均来自《人民日报》,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政治性文本,主要指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五四讲话和《人民日报》五四社论,这类五四纪念文本对中国经济、社会、文化等各方面都有着决定性的指导作用;另一类是学术性文本,主要指《人民日报》登载的有关“五四”的学术成果——《人民日报》是中国共产党的机关报,是党和政府的喉舌,这些学术成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官方的态度。二是本文所说的“五四运动”,是指广义的五四运动。它既指爆发于1919年5月4日的五四爱国运动,又指以1915年9月《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创办为发轫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三是必须特别指出,本文所说的“‘五四’纪念中的李大钊”不同于“李大钊纪念”。李大钊诞生于1889年10月29日,罹难于1927年4月28日。很多年份的这两个日子,官方、学界都会举办一些纪念活动,《人民日报》也会登载国家领导人相关讲话和纪念文章。虽然这些讲话、文章对李大钊生平事迹的介绍和评价可能更加全面、深入,但不作为本文研究和讨论的主要内容。
一、“单维度”形象构建中的李大钊
改革开放前,五四纪念文本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围绕其宣传和捍卫马克思主义展开。
(一)李大钊是“宣传马列主义最早最有力的人”
1949年《人民日报》发表《五四运动介绍》一文,高度肯定了李大钊在马克思主义传播中的贡献。李大钊“宣传鼓吹马克思、列宁主义,把共产主义的思想传播到中国来,使文化战线上的斗争走向新时期”[1]。陈伯达将李大钊和毛泽东并列,将五四时期的他们统称为“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界的左翼”,说李大钊举起了马克思主义这一“革命科学”的大旗,并投身于实际工人运动,促使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2]。吴玉章称李大钊是“宣传马列主义最早最有力的人”[3]。他指出,“一九一八年十月李大钊同志在‘新青年’五卷五号上发表了‘庶民的胜利’‘布尔塞维克的胜利’二文,在一般人宣言‘庆祝胜利’的时候,大钊同志嘲笑他们的无知和盲目的庆祝,明白指出新世界必是‘庶民的’胜利、无产阶级的胜利”[3](1)针对《庶民的胜利》一文的发表时间,新近出版的《李大钊年谱》是这样记载的:1918年11月底,李大钊在北京中央公园作了题为“庶民的胜利”的演讲;12月6日,该演讲稿被登载在《北京大学日刊》,后又转载于《新青年》第5卷第5号。详见杨琥著《李大钊年谱》上册第496-541页。。邓拓也说《庶民的胜利》和《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胜利》这两篇文章,“代表了当时中国共产主义者对于中国问题和世界问题的基本立场和基本观点”,影响极大,“使当时的反动统治阶级为之惊慌失措”[4]。
何干之、卫里等人则将关注的重点放在了李大钊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宣传方面。何干之指出,“五四时代最先宣传辩证法与唯物论的是李大钊。他早年所写的‘青春’和‘今’,是马克思主义启蒙的纪念碑”[5]。作者还指出,在这两篇文章中,李大钊“用马克思的矛盾观发展观来歌颂中国的新生,这是战斗的人生观,革命的哲学”[5]。而1959年卫里特别提到李大钊发表在《新青年》第6卷第5号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这篇文章除一般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阶级斗争和政治经济学外,并节译了‘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政治经济学批判’三书中有关历史唯物主义的几个主要片段。”[6]可见,此时李大钊努力掌握并积极宣传的正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李大钊是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科学家[7]。
概而言之,李大钊是宣传十月革命和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英勇的突击兵”,他宣布了“布尔塞维主义的胜利就是二十世纪世界人类人人心目中共同觉悟的新精神的胜利”[8]。
(二)李大钊是马克思主义的积极捍卫者
李大钊对马克思主义的捍卫,表现在他同资产阶级改良派的论战。1949年茅盾指出,五四运动的领导人物在思想上,可分为以李大钊为首的“马克斯主义者”和以胡适为首的、在当时“勉强可说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两派[9]。茅盾还指出,“在那时候,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思想,其声势,其群众,都胜过马克斯主义,这是一个毋庸讳言的事实”[9]。吴玉章在《纪念“五四”三十周年应有的认识》中也说,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存在着无产阶级的马列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的斗争。前者的代表是李大钊,后者的代表是胡适。因此,在李大钊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充分体现了同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以胡适改良主义为代表)的斗争精神。“一九一九年五月大钊同志又发表‘我之马克思主义观’。胡适起来反对,七月他在‘每周评论’上作了‘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来反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大钊同志发表‘再论问题与主义’来驳斥他,指出马克思主义的‘流行,实在是世界文化上一大变动’,研究问题不能离开方法,缺了主义。十二月胡适又发表‘新思潮的意义’,反对马克思主义,主张‘一点一滴的改造’,‘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反对社会的根本改造,反对革命。”[3]
1950年,邓拓在《谁领导了五四运动?》一文中,进一步详细说明了李大钊和胡适的论争。胡适1919年7月发表在《每周评论》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讥讽一切‘谈主义’的都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他认为“根本解决”是“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因此,抱着庸俗的“实验主义”,胡适主张一点一滴改良诸如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女子卖淫问题乃至大总统的权限问题、解散安福部问题等具体问题[4]。为驳斥胡适,李大钊给胡适写了一封信,并公开发表于同年8月17日的《每周评论》上。李大钊指出,社会运动“一方面要研究实际问题,一方面要宣传理想的主义,这是交相为用的”[10]50;不能割裂“问题”与“主义”,要“本着主义去做实际的运动”[10]52,“必须有一个根本的解决,才有把一个一个具体问题都解决了的希望”[10]55。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彭明亦多次提到李大钊和胡适派的论战。1959年,彭明指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和反马克思主义的斗争集中于三次论战,其中第一次论战就是以李大钊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者和胡适派关于“问题”和“主义”的论战。论战的实质是要不要马克思主义;论战的结果是,“必须要,解决问题离不开马克思主义”[11]。1964年,彭明又撰文指出,要继承和发扬五四运动反对资产阶级各种反动思潮的革命精神。彭明写道,《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是胡适对马克思主义、对革命进攻的挑战书。李大钊用《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在以下两个问题上给胡适以有力的驳斥:第一,“问题”和“主义”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第二,必须有一个根本解决,才有一个一个的具体问题都解决了的希望。两个问题的实质是:第一,中国人民需要马克思主义;第二,中国人民需要革命[12]。
总体来讲,改革开放前,五四纪念文本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以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为中心,其深层目的在于,强调李大钊宣传革命、推动革命的政治贡献和继承李大钊的革命精神。
二、“双维度”形象构建中的李大钊
改革开放以后,五四纪念文本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基于政治维度和文化维度两方面展开。政治维度方面,除继续强调李大钊对马克思主义传播的贡献外,其在工人运动、建党等方面的贡献也得到重视和发掘。文化维度方面,既关照到李大钊对中国旧礼教、旧文化的批判,也提到李大钊对新文化的建设。
(一)传播和捍卫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人
1979年5月3日,张静如在《人民日报》发文指出,李大钊在传播马克思主义方面,起着垦荒、启蒙的作用。他的《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几篇文章,“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开始传播的标志,是中国先进分子用无产阶级世界观观察国家命运的开端”,李大钊“是中国接受和传播马克思主义最早的一个人”[13]。1982年,郑则民在《五四运动》一文中指出,“1917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在中国人民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中国的先进分子开始用无产阶级的宇宙观作为观察国家命运的工具。1918年11月李大钊发表的《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文章,代表了中国先进分子的新觉醒”[14]。2009年,金冲及指出,“作为先驱者的李大钊所写的《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便是中国人接受十月革命道路的最早反映”[15]。2013年5月,“五四精神、北大传统与中国梦暨纪念李大钊-冯定-黄枬森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大学召开,与会学者指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李大钊、陈独秀等人不仅带头倡导民主与科学,而且带头在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16]
1979年5月5日,李义彬将李大钊在传播和捍卫马克思主义方面的贡献概括为两个“第一人”:“在中国,李大钊是热心传播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人,也是勇敢捍卫马克思主义的第一人。”[17]文章指明了李大钊由民主主义思想向马克思主义思想转变的原因,指出了李大钊通过“问题”与“主义”的论争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宣传和捍卫,他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驳斥了胡适把“问题”与“主义”割裂开来的谬论,反对改良,坚持革命。同年,周扬指出,“李大钊就是我国最早的共产主义者之一,他为自己的信仰后来勇敢地走上了绞架”[18]。李大钊是在用生命捍卫其对马克思主义的坚定信仰。
此外,改革开放后,李大钊在与工农群众相结合方面的开创性贡献,也得到挖掘和重视。李义彬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辛亥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的历史经验,使李大钊认识了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他把实现中国回春的希望,寄予工农群众。”[17]他关注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撰写了《唐山煤场的工人生活》,派人到长辛店等处创办工人夜校。李大钊是“我们党从事工人运动的先驱”[17]。楚图南详细回顾了李大钊对其组织工学会、创办《工学月刊》和《劳动文化》等进步刊物的影响和帮助:“在李大钊、蔡和森同志领导和教育下,我们逐渐认识到,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和宣传要和社会革命的运动相结合,尤其是和劳工相结合。”[19]李大钊对我国农民问题也有深刻的认识,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1919年李大钊发表《青年与农村》一文,深刻阐述了农民问题在中国的重要性,他热诚希望中国青年到农村去,与农民打成一片。李大钊“初步分析了中国革命的力量,指出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力量是农民,因为中国的大多数人是农民;同时,应善于联合各阶层力量。他提出了无产阶级的领导权问题,主张知识分子应该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20]。
(二)对封建礼教、儒家伦理的批判及运用马克思主义推动中国文化转型
李大钊深刻认识到封建礼教和儒家伦理的弊端并对其进行了深刻批判,同时力图利用西方的“民主”和“科学”,改造由封建礼教和儒家伦理塑造的“国民性”。十月革命爆发后,李大钊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开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认识中国社会,推动中国文化转型。
2) 在CALM模式中:CALM只是一个转驳装置,不具备储油功能,通过锚泊固定在某个位置,不能随机移动;常规油船通过单点系泊与CALM连接,通过油管卸油,不管是长距离运输还是短距离运输,卸油模式不变(见图3)。
1.对封建礼教、儒家伦理的批判
李大钊积极参与了对封建礼教、儒家伦理的激烈批判。“对于作为封建专制制度的思想基础的礼教应当从根本上加以否定,是‘五四’文化革命的倡导者们的共识,这里不只是有陈独秀、鲁迅、吴虞,而且还有李大钊、易白沙等人”[21];“在新文化运动中,陈独秀、李大钊等人批评‘旧思想’的针对性是很显明的”[22]。李大钊反对将“孔教”定为国教并列入宪法,指出“孔教”是维护专制制度的,与民权、平等思想背道而驰。李大钊指出,“孔教”的核心是礼教,是别尊卑、明贵贱的等级制度。他说:“看那二千余年来支配中国人精神的孔门伦理,所谓纲常,所谓名教,所谓道德,所谓礼义,那一样不是损卑下以奉尊长?那一样不是牺牲被治者的个性以事治者?”[10]186“孔子者,历代帝王专制之护符也。宪法者,现代国民自由之证券也。专制不能容于自由,即孔子不当存于宪法。”[23]423
李大钊虽然尖锐批判“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但并没有完全否定传统。李大钊明确指出:“孔子于其生存时代之社会,确足为其社会之中枢,确足为其时代之圣哲,其说亦确足以代表其社会其时代之道德。”[23]428-429同时他也明确回答了其何以要批判孔子。“故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非掊击孔子,乃掊击专制政治之灵魂也。”[23]429在此之前,1989年汪澍白就提出,“打倒孔家店”并不是“全面反传统主义”。他结合李大钊对孔子和“孔教”的区分,指出,五四知识分子要打倒的只是封建统治者所塑造的一尊精神偶像,“主要是针对封建社会的礼治秩序和文化专制主义而发”,“其目标是为了要在中国创建一种以个人解放为核心,以民主和科学为旗帜的新文化”[24]。1917年,李大钊服膺于马克思主义之后,马克思主义便成为其推动中国文化转型的工具。
2.运用马克思主义推动中国文化转型
李大钊服膺于马克思主义是基于其文化理想。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时,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纷纷用西方文明中的“民主”和“科学”思想批判中国的旧礼教、旧传统、旧文化,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及其惨景,使处于东西方文明冲突之间的李大钊看到了西方文明的缺陷。在此背景之下,李大钊萌生了创造一种兼具东西文明特质的“第三种文明”的文化理想。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使李大钊看到了“第三种文明”的曙光:“俄国的革命,不过是使天下惊秋的一片桐叶罢了”[25]368;它代表了“二十世纪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新精神的胜利”[25]368,它“是世界革命的新纪元,是人类觉醒的新纪元”[25]377。李大钊转向俄国革命、接受马克思主义就是基于他的“第三种文明”的文化理想。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之后,李大钊便要运用它推动中国文化的转型。李存山指出:“马克思主义的传入,不仅在政治上回答了‘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而且为中国文化的发展确立了如何理解‘现代社会’、如何根据‘现在及将来社会生活进步的实际需要’来评估传统文化的新的理论体系,即唯物史观。”[26]李大钊运用唯物史观“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使“儒家伦理这一曾被视为万世不易的‘体’被真正还原为随着中国社会的变革而变革的‘用’”[26],这对于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具有深远意义。“正是由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推动中国文化转型发展的指导性纲领转变为马克思主义,传统文化才得以彻底解放与弘扬,其中所包含的落后、保守成分得以剔除,其中所蕴含的积极、合理成分得以保留,经过扬弃之后,传统文化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与创造力。”[27]
正因如此,从文化的角度讲,李大钊奠定了马克思主义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及中国现当代文化中的指导地位。服膺马克思主义以后,马克思主义对李大钊来说既是一种坚定的政治信仰,也是一种科学的认识工具。李大钊运用马克思主义这一科学体系不断去认识和解决中国问题。彭明指出:“《新青年》提倡的科学,既包括科学技术,也包括科学方法。”[28]五四运动并不是知识分子的感情用事,而是一次昂扬着理性精神的运动,正如上文所述,李大钊、陈独秀对孔子都采取了历史主义的态度,而并不是全面否定传统。季言志也认为,五四知识分子所提倡的“科学”是一种理性精神,“作为一种科学理性,对于肩负民族复兴和救亡重任的中国人来说,最要紧的是科学地把握社会和时代的走向”[29]。于光远将“科学”分为一般科学和马克思主义科学[30]。李大钊正是运用马克思主义这一科学体系(特别是其中的唯物史观),认识中国社会、解决中国问题。他“初步分析了中国革命的力量,指出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力量是农民,因为中国的大多数人是农民;同时,应善于联合各阶层力量。他提出了无产阶级的领导权问题,主张知识分子应该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他认为中国社会的改造只有通过‘根本解决’的途径才能实现”[20];他“主张将马克思主义的共性与各国发展的个性相结合,实际上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行了初步探索,开启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源头”[20]。正是通过李大钊的努力,马克思主义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化的指导地位开始初步确立。梁柱认为,李大钊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目的是为中国人民提供科学的认识工具[31]。陈锋指出,李大钊对唯物史观及马克思主义的信从,“很大程度源自其科学性,而不是其蕴含的阶级立场、党派属性”[32]。总之,李大钊“把马克思主义当成认识世界、把握世界发展进程的科学方法,而不是具体规定”[33]。无论作为一种政治信仰还是作为一种认识工具,李大钊都积极运用马克思主义改造传统文化,这深刻影响了中国现当代文化的发展。基于以上两点原因,王沪宁在纪念李大钊同志诞辰130周年座谈会上指出,李大钊是20世纪初我国思想文化界的一位杰出人物,为20世纪中国的思想文化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34]。
三、形象构建从“单维度”到“双维度”的原因分析
(一)五四纪念的政治目的
五四纪念毕竟是一种党和国家的政治纪念活动,它的目的在于强化集体记忆、凝聚社会共识和实现政治动员。在中国共产党主导下的五四纪念中,五四运动既是其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开端,也是其诞生的摇篮。这是因为无论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还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都离不开马克思主义与工人运动的结合,而这一结合的源头就是五四运动。“五四运动的最大成果和最大收获,就在于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及其与工人运动的相结合。”[35]从某种意义上说,五四运动是中国共产党的“源”,而李大钊就是那位掘源清流的人:“在五四运动中,一部分最有觉悟的知识分子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找到了认识中国、改造中国的强大思想武器,开始与工农大众相结合,找到中国革命最深厚的社会力量。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才实现马克思列宁主义同中国工人运动相结合,从而诞生了中国共产党。这是知识分子在我国现代历史上的伟大贡献。”[36]所以,改革开放前后,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总是围绕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这个中心来进行的。
(二)五四诠释的变化
“一个时代的社会思潮、政治气候、价值风向等,都会使‘五四’阐释不得不留下相应的色彩与烙印。”[37]6而五四诠释无疑影响着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
改革开放后,五四运动被明确定性为思想解放运动,这种思想解放表现为对旧传统的批判和对异域思想的接受,中国人之所以向俄国人学习、接受马克思主义,也是前期反封建和思想解放的结果。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了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周扬以“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为题作了主题报告。他在报告中说,“五四运动何以是中国的第一次思想解放运动?因为中国有史以来,还不曾有过这样一个敢于向旧势力挑战的思想运动,来打破已经存在了几千年的旧传统,推动社会的进步”,而“封建传统的打破带来了思想的大解放,为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准备了不可缺少的条件”[18]。1989年,于光远在五四青年节前夕,提出了“两个启蒙”的思想:“第一,那时(指五四运动时期——笔者注)推翻满清政府的辛亥革命才只有八年,封建军阀官僚和封建礼教的势力很强,居民中愚昧和落后的程度当然比现在要严重得多,‘五四’就是针对这种情况而言的启蒙。第二,那时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失败已经显现出来,中国的进步要求从民主主义革命转向新民主主义革命,而俄国十月革命取得了胜利,李大钊等把马克思主义介绍到中国,为中国思想界扩展了一个新的视野。先进的知识分子向先进的工人传播马克思主义,产生了中国共产党。这是五四运动另一个意义的启蒙。”[30]五四时期存在着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两种性质不同的思想启蒙,二者先后发生,前者为后者创造了条件。
1996年,北京市历史学会和国家教委社科中心联合举办了“五四运动与20世纪中国历史发展道路”学术研讨会。研讨会指出,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对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以来反对封建思想文化这一历史潮流的继承和发展”,它并没有“全盘反传统”,“五四新文化运动一方面扫荡了原来处于文化核心的纲常名教,一方面又挖掘出许多被压抑、被轻视,但可以为后人所利用的文化资源”,“五四新文化运动既有对旧传统的破坏,更有对新文化的建设”[38]。李大钊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早期对西方资产阶级文化的提倡,既有必要性也有先进性。
(三)李大钊纪念突出李大钊的文化贡献
改革开放后,历次重要的李大钊纪念都强调了李大钊在文化方面的贡献。1981年10月30日,《人民日报》登载了《李大钊烈士碑文》。碑文指出,李大钊“积极抨击以孔子为偶像的旧礼教、旧道德,向当时抬出孔子来维护自己统治的反动势力展开猛烈的斗争”[39]。1989年,李运昌称赞李大钊“向着束缚人民思想的封建文化进行了最勇猛、最深刻的冲击和批判”[40]。2009年,习近平《在纪念李大钊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李大钊“积极投身新文化运动,宣传民主、科学精神,抨击旧礼教、旧道德,向封建顽固势力展开猛烈斗争。他和他的战友们改造旧中国的决心和激情,有力激发了当时中国青年的蓬勃朝气和进取精神”[41]。李大钊纪念文本对其批判旧礼教、旧道德的肯定,无疑助推了五四纪念文本突出强调李大钊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
(四)文化研究的兴盛
改革开放后,西方新文化史思潮的影响促使国内“文化热”研究兴起。在回顾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近代史研究时,郑师渠指出,1978年前,学界研究的热门话题是反帝反封建这“一条红线”,争论的焦点,则是近代中国社会的性质、主要矛盾、发展脉络等重大理论性问题;而在此后,文化史、社会史兴起,人们对于政治史和理论问题的兴趣减弱,上述话题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42]。这一趋向也影响了五四阐释。郭若平指出,1978年前,“深受几十年极左意识形态的钳制,‘五四’话语的单一革命叙述,几乎盘踞‘五四’解释的各种场合,以至于‘五四’的意义空间,被人民幻觉般地误读,似乎‘五四’只有单一革命化的政治‘桃花源’,而不知还有多重文化意义上的‘秦汉’”[37]329。改革开放以后,无论是1989年前后的五四纪念,还是1999年前后的五四纪念,在1979年五四纪念对“此前中国社会政治生态与思想生态”反思的基础上,“文化现代化”“文化机制”等成为重要命题,文化意义上的“五四”被言说和阐释。1989年,彭明指出,“五四运动包括文化运动和爱国运动两个部分,而以文化运动为先导”[28]。1995年,美国学者周策纵在其名著《The May Fouth Movement: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中译本书名为《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繁体译本再版时指出,“知识革命”或者“思想革命”不能概括“Intellectual Revolution”的“全部用意”。他提醒读者应该特别注意,五四知识分子努力通过对传统的重新估价试图创造一种新文化,“这种工作须从思想知识上改革着手:用理性来说服,用逻辑推理来代替盲目的伦理教条,破坏偶像,解放个性,发展独立思考,以开创合理的未来社会”[43]9。周策纵将五四知识分子这种尚“知”的新作风,视作“中国文明发展史上最重大的转折点”[43]10。这种观点无疑契合了当时中国大陆的“文化热”,他的这本著作也因此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受到大陆学界的追捧。同时,在文化问题上的“全盘西化论”和虚无主义一度泛滥的特定背景下,五四纪念文本突出李大钊在文化问题上的贡献,肯定其对待传统文化“一分为二”的科学态度,既是“文化热”的反映,又是抵制“全盘西化论”和文化虚无主义的现实需要。
四、结语
五四运动时期,李大钊在马克思主义传播方面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这是一个不争的史实。改革开放前后,五四纪念文本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始终离不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这一主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不同时代的五四纪念都是围绕时代的中心任务展开的,五四诠释亦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在改革开放之前,五四诠释是基于单一的革命叙事或政治叙事,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侧重其在马克思主义传播方面的政治贡献。改革开放以后,在思想解放的助推下,伴随中国共产党在理论和实践上的创造以及“文化热”的兴起,李大钊在文化方面的贡献日益得到关注。改革开放前后,五四纪念文本对李大钊的形象建构从“单维度”到“双维度”的发展,折射出中国共产党的话语生产和五四话语的变迁。李大钊形象建构的变化,亦是人们认识党史、新中国史、改革开放史和社会主义发展史的一枚小小秋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