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上美国黑人女性形象的嬗变
2021-01-08张德文赵东旭
张德文,赵东旭
随着电影文化产业在全球范围的蓬勃发展,各类主题电影层出不穷,其中以少数族裔女性为题材的电影近年来日新月异、方兴未艾,如《紫色》(1985)、《待到梦醒时分》(1995)、《爱归家园》(1998)、《真爱》(1998)、《凝望上帝》(2005)、《彩虹艳尽半边天》(2010)、《相助》(2011)、《隐藏人物》(2016)等。这些影片受到全球各国观众的喜爱,不仅票房可观,而且一些影片还荣获奥斯卡提名等多项殊荣。影片中成功塑造了许多黑人女性形象,如《紫色》中的西丽、莎格、索菲亚;《凝望上帝》中的珍妮;《真爱》中的塞斯;《爱归家园》中的洛蕾塔等,这些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不仅让观众感受到人性的光辉,而且领略到种族、性别之间的抗衡。此外,不同时代背景的影片为世人展现了历时性的黑人女性形象,揭示了随着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美国黑人女性理想的不断变迁。
长期以来,主流电影中的黑人女性形象常常是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无知女佣或是性放纵的“妓女”等边缘扁平人物。随着美国第二次女权运动的兴起,以黑人女性为主题的电影逐渐进入到好莱坞影片当中,成为当代电影重要题材之一。本文援借黑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分析在不同时代背景下银幕上黑人女性人物形象塑造,并透过人物形象,挖掘人物自我意识的形成轨迹以及不同时期黑人女性面临的主要社会问题,为美国黑人女性人物形象研究提供一个历时性的新视角。
一、从隔离到融合
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陆续拍摄、上映了多部黑人女性电影。该类电影主要反映女性主体意识觉醒、身份诉求和种族、性别双重压迫等主题,但不同时期的影片都带着浓厚的时代气息,反映出各个时期黑人女性所处的不同境地以及所面临的不同问题。
电影《凝望上帝》改编自佐拉·尼尔·赫斯顿的同名小说,赫斯顿将故事的展开放置在一个假想的黑人小镇伊顿威尔,与白人社会隔离,巧妙地回避了种族歧视的社会现象,集中反映了黑人女性的生活、感情和婚姻问题。虽然在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赫斯顿的作品受到激进派作家的强烈抨击,但历经历史的洗刷,这部文学经典展露出其不朽的光环。影片中赫斯顿生动、细腻地刻画了黑人女主人公珍妮自我意识的觉醒经历,建立了黑人女性文学书写的经典框架。珍妮自小由祖母养大,生活在与白人社会鲜有联系的黑人社区,地域的隔离虽然未让她亲身感受到种族的压迫,但却一直经受追求理想婚姻与接受传统婚姻观之间的思想抗争。珍妮先后经历了三次婚姻,由顺从到抗争再到实现理想,她用自己的一生践行对理想婚姻的追求。赫斯顿将种族问题放置不管,全力探索黑人女性主体意识觉醒问题,深刻生动地刻画了独立自主的女主人公珍妮。“她代表着一个崭新的黑人女性形象,一个集‘天使’与‘恶魔’于一身的存在。”[1]在这部电影中,赫斯顿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新黑人女性形象,为黑人女性人物塑造建立了新的经典范式。
与赫斯顿的《凝望上帝》不同,托妮·莫里森在电影《真爱》中直面描写黑人妇女在白人至上的资本主义父权社会中遭受种种磨难的真实历史。故事背景是奴隶制即将瓦解的19世纪美国南方乡村。在受尽屈辱和折磨后,黑人女奴塞斯决心逃离奴隶主加纳的奴役,但不久加纳便追踪而来。为了不让襁褓中的女儿日后经历与自己同样的悲惨命运,塞斯残忍地亲手结束了女儿的生命。在种族歧视根深蒂固的蓄奴制时期,黑人女性仅能用极端的方式争取“自由”,包括骇人听闻的弑婴行为。在种族隔离到融合的道路上,黑人妇女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果说赫斯顿的珍妮在与外界隔绝的黑人社区中成长,那么莫里森的塞斯则一直在通往种族融合的路途中艰难跋涉。通过塞斯等人物,莫里森成功地塑造了具有反抗精神的新黑人女性形象。
经过哈莱姆文艺复兴和民权运动等,美国黑人男性及妇女的社会地位不断改善,更多的黑人女性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获得体面的工作岗位,因此这一时期黑人女性面临的主要问题也发生了变化。现代题材的黑人女性电影也相应地将重心放在黑人女性如何树立健全的婚姻观,更好地融入美国社会,发挥个人才能,实现人生价值上。如特丽·麦克米兰的电影《待到梦醒时分》以美国当代种族融合的社会为背景,讲述了四位黑人女性在美国社会生活中的故事。与以往的黑人女性形象不同,该部电影中的萨凡纳等四位黑人女性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经济独立,她们要么有稳定的工作,要么自主经营生意。她们虽然渴望爱情和婚姻,但却更理性地对待两性关系,不再将男人看作是生活的全部,而是追求自身价值在社会中的体现。电影通过塑造四位职业、个性不同的女性,为观众展现了当代美国社会中的黑人女性代表形象。
如果说珍妮成长在与白人隔离的黑人社区,塞斯经历了种族歧视与压迫,那么《待到梦醒时分》中的四位主人公则大胆尝试种族及性别间的融合。历经百余年的努力和摸索,美国黑人女性从蓄奴制到种族隔离再到种族融合,尝尽万苦千辛,她们在不断寻求种族、性别和阶级平等的道路上成长蜕变,逐渐由迷茫无助的被压迫者嬗变成独立自主的新时期黑人女性。
二、由边缘到中心
从总体上说,美国黑人女性一直是电影及文学作品中的边缘人物,她们的角色要么是任劳任怨的奴仆,要么是性感的女招待,即便成为故事中的主角,她们在社会、家庭中所处的地位也是无足轻重。电影《紫色》中的西丽就是典型的传统黑人妇女形象。她毫无怨言地处理家中所有琐事,把脏乱的院落收拾得井井有条,为家里人准备衣食,甚至还要照料丈夫情妇的起居。虽然西丽承担着繁重的家务,却从未得到过相应的尊重,在丈夫和家人面前,她并没有话语权,不仅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更不能反对丈夫的任何决定,一直是家庭中的边缘人物。
虽然《凝望上帝》中的珍妮一直被镇子上的人视为尊贵的镇长夫人,但她仅仅是乔·斯塔克斯炫耀的附属品,她没有发表言论的权利,甚至没有生活上的自由。在影片中,丈夫乔甚至要求珍妮把美丽的长发包裹起来,并禁止她在长廊里与族人聊天。可见,珍妮虽然被给予了镇长夫人的身份但她依然没有自主权,无法挣脱男性的控制,长期处于社区和家庭的边缘。
追根溯源,美国黑人女性的边缘身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们依赖于男性的经济来源,自己无法做到经济独立。电影《待到梦醒时分》一改传统弱势群体的女性形象,塑造了四位新时期的黑人女性形象,让边缘人物走向了中心,真正成为社会生活中的主角。四位美国当代黑人女主人公都有各自的工作或事业,稳定的经济基础让她们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萨瓦娜是四位主人公中更为理性的人物形象,她在一家广播电视台工作,虽然年迈的母亲总是叮嘱她尽早结婚,但几年前与前男友被迫分手后她一直一个人生活。萨瓦娜对母亲说:“我一个人很好。”在当代的美国社会,经济独立的黑人女性具备了掌控自己人生的能力,她们可以选择拒绝黑人男性,独立自主地快乐生活。因此,即便当前男友肯尼斯决心遗弃他现在的妻儿,选择与她重修旧好时,萨瓦娜还是毅然拒绝了肯尼斯,因为她意识到肯尼斯并非她原本想象中的那样善良、真诚。抛妻弃子的行为意味着对感情和家庭的不负责任,更是对另一位女性同胞的深重伤害,她不屑与这样的男人为伍。美国女性主义者伊丽莎白·凯蒂·斯坦顿主张“要让妇女接受高等教育,让她们充分发挥个人的聪明才智,以求得身心全面发展;同时还要享有最广泛的思想和行动自由,从任何形式的束缚中,从陈规陋习中,从依附他人及种种迷信中彻底解放出来”[2]466。电影中的一系列情节反映出新时代黑人女性由于接受教育而更加成熟理性、独立自主,她们摆脱了依附男人生活的局面,获得了自由选择感情的权利,真正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
非裔美国女权主义批评家贝尔·胡克斯认为,“边缘地带既是被镇压的场所,也是反抗的场所”[3]149,因为“它可以滋养一个人的反抗能力。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从激进的视角去审视、创造一个可替代的新世界。”[3]149黑人女性所处的边缘空间不再是一个孤立的或被遗弃的地方,黑人女性应该努力把边缘变成中心,在那里创建新的秩序。从传统形象的西丽到自我意识觉醒的珍妮,再到独立自主的萨瓦娜,银幕上的黑人女性经历了从边缘人物到中心人物的嬗变,根本原因在于女性地位的不断提升,她们在受教育程度、社会分工等方面均得到了很大改善,思想和经济上的独立使黑人女性更加理性地对待生活和婚姻,逐渐成为了自己生活的主导者。
三、从自觉到自立
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发展,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逐渐成为黑人女性电影的重要主题之一,近20 年的多部黑人女性电影均刻画了众多主体意识觉醒的黑人女性形象。她们生动地展现了黑人女性从迷茫到自觉再到自立的成长过程,为少数族裔女性弱势群体争取平等、实现人生价值树立了典范。
电影《真爱》中的塞斯在奴隶主百般折磨后,最终忍受不了肉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摧残,“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逃跑。“身为奴隶的黑人女性,身体本身就是可供交易、役使、利用、抛弃的物品和商品,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于有着特殊身体遭遇的黑人女性来说,身体是物质的,更是‘文化的——历史的’。”[4]8因此,在当时的制度下,奴隶是奴隶主的财产,他们没有人身自由,除了被贩卖,不可以离开主人的领地,更不能私自逃离,否则会被严惩,甚至处死。塞斯逃跑的行为反映了蓄奴制下黑人受到非人般的虐待,同时也折射出在奴隶主长期教化和思想禁锢之下,塞斯依然意识到种族和性别歧视是不平等的现象,并萌生对获得自由的渴望。塞斯追求自由的理想也是她自我意识形成的萌芽阶段。
影片《凝望上帝》中的珍妮是黑人女性意识觉醒的典型代表,她挣脱了为了生存而选择的无感情的围裙婚姻,离开又老又丑的洛根与乔私奔,前往伊顿威尔共创黑人的美好家园,但珍妮渐渐意识到乔仅把她当作炫耀的摆设,并不尊重她的想法,还严控她的言行举止,这使珍妮倍感束缚和压抑。乔因病去世后,珍妮感觉重获新生,开始了与甜心的第三段感情。甜心尊重、珍爱、善待珍妮,这是一直以来珍妮追寻的理想婚姻。因此,珍妮背井离乡,抛下所有的身份和顾虑与甜心来到大沼泽地开始了崭新的生活。“珍妮通过执着抗争获得了充实而丰富的人生经历,实现了她少女时的梦想,成长为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和新黑人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5]珍妮一生为追求理想婚姻而努力,是自我觉醒的表征,展现了黑人女性对两性平等婚姻的美好诉求。
《待到梦醒时分》中的四位黑人女主人公也渴望得到美好的爱情,并为实现这一愿望而不懈努力。影片主人公之一的伯娜丁协助丈夫共同创业,并养育一双儿女,过着美满富足的生活,但在生意如日中天之时,丈夫特洛伊突然提出离婚,选择与白人女秘书结合,并早有预谋地将所有财产归于自己的名下。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伯娜丁烧毁、变卖了家中所有特洛伊的物品,还将自己美丽的一头秀发剪短,但这些气愤的行为并不能解决现实问题,她必须要面对日后自己和两个孩子的生活问题。没有乞求丈夫,也没有采取任何过激行为,伯娜丁理性地通过法律渠道多次上诉,最终得到了应得的财产。伯娜丁之所以能得到满意的结果是因为她具备法律意识以及多年的社会经验,她明智地选择了最能解决问题的方式,为自己和孩子争取到了相应的利益。“黑人女性要想获得自由和权利,最重要的就是要突破传统的观念,探寻实现自我的价值,唯有如此,才能在实现自我的道路上充分地挖掘和实现自身的力量和潜能。”[6]4伯娜丁处理婚姻变故的方式以及态度展现了当代黑人女性的独立、理性和聪慧。她们不仅在当代美国社会拥有一席之地,而且具备自尊、自立的人格品质。
如果说塞斯和珍妮体现的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萌芽、发展阶段,那么伯娜丁所代表的黑人女性形象则是主体意识形成、完善的典范。塞斯为个人的出逃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不得不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自此终身难逃噩梦;珍妮以个人的力量找到了理想的婚姻,但终将是转瞬即逝的过眼烟云。黑人女性只有用知识武装自己,用能力获得经济独立,用集体的力量争取社会地位,才能像伯娜丁一样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迷失自己,并立于不败之地。
四、结语
胡克斯指出:“女权主义使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我实现的男人和女人,我们可以创建一个可爱的社会,生活在一起,实现我们自由和正义的梦想,生活在我们所有人‘生而平等’的真理之中。”[7]近20年来,银幕上的美国黑人女性形象逐渐从边缘走向中心,由扁平人物形象发展成圆形人物形象。银幕中的黑人女性不再是受人摆布的附属品,也不再是头脑简单的社会底层,随着女权运动和民权运动的发展,她们蜕变成为主体意识强烈、探寻自我价值、自立自强的新黑人女性。然而,尽管在银幕上美国黑人女性形象得到了丰富和发展,但现实生活中她们在家庭、教育、工作等方面依旧面临社会制度以及意识形态上的不公正待遇,根深蒂固的西方霸权主义思想和种族歧视依然主导美国社会的各个方面。此外,后殖民主义思想持久而深远地影响着黑人群体,美国黑人内部在文化自信、形象重构、种族团结上仍需要进一步完善和加强。黑人女性在建构文化身份、探求生存策略、追求平等发展的道路上仍然举步维艰、任重道远。